《暮色坠落》原谅自由

36、天光

　　周国民的病情像是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阻挡。
　　原本想着或许还有一周的机会等待斡旋，熟料三天都没到，又是一波剧烈的反应。
　　洛红玉昏迷过好几次，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
　　她倒也不是不禁吓，只是这些年她习惯了让自己的心变得坚硬——一切风轻云淡的背后，或者是强大到可以阻挡一切的决心，或者是对一切都莫不在乎的狠心。
　　决心和狠心是一个人行走于世的两大法宝。
　　樱桃觉得洛红玉断然没有修炼到这样无外无我的境界，所以从前她的镇定皆是因为对很多事情不上心。
　　现在她这样手足无措，不过是因为周国民对于她来说，实在难得。
　　很久之前，她爱错了人，付出的一切都肉包子打了狗。
　　她好不容易从过去的挣扎中爬出来，想象中无欲无求的日子，因为周国民，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她好像从新生长出一份明媚来。
　　而今，这个让她死而复生的人陷入绝境，她如何能够自安其乐？

　　洛樱桃暂时放下手头的活，赶到医院。
　　远远的，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姨，您还是先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周叔叔的事情，医院这边会有办法的。”
　　洛红玉哑着嗓子：“阿坤，你那里能不能想到什么办法？”
　　周坤低下了头。
　　洛红玉不再说话。
　　樱桃走近，周坤回过头来，示意她劝一劝洛红玉。
　　“我知道怎么做。”
　　周坤小声撤出两步：“那你看着点，我还有事，先走了。”
　　樱桃跟在他身后，走到电梯口。
　　“你不用送我，回去吧。”
　　“周坤！”
　　“怎么？”
　　樱桃摇摇头：“我还以为咱俩从此以后不共戴天了。”
　　周坤显然没有从失望中走出来，但此刻听到她这样一说，不免觉得好笑：“差不多吧，今天反正也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比较担心阿姨而已。”
　　樱桃在老朋友面前，心情难得可以松缓一些，于是打趣道：“想来看我就直说呗，我又不会取笑你。”
　　“我昨晚......”
　　周坤顿住了。
　　洛樱桃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过来看她的。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昨天晚上周坤做了一个梦——梦中是空荡荡的一片洁白，在巨大的空虚之中，摆着一张白色的餐桌，相对放着两张白色座椅，桌上没有多余的餐具，只有一柄泛着冷光的西餐刀并一只有些缺水的白玫瑰。
　　空气中没有花香，隐约泛起腥潮的铁锈味。
　　周坤像是一个旁观者。
　　他一步步靠近，刚坐到椅子上，忽然天地倒悬起来。
　　头一晕，再睁开眼，眼前变成血红的一片。
　　桌子，椅子，地面，玫瑰花，全都变成红色。
　　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上下皆白，看不清楚面容，但是那轮廓周坤绝对不会认错。
　　“樱桃！”他喊了一声。
　　那人没有回应。
　　她缓步走来，所过之处，全都浸润出一片白色。
　　她摸过西餐刀，西餐刀变成了白色；她坐在椅子上，椅子也变成了白色；她探身闻了闻玫瑰花，连花朵也变成了白色。
　　周坤静静看着，呼吸顺着空气，传到那人身旁。
　　她转过头，对着周坤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周坤却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下一秒，但见她捏起刀具，倏地往身前一刺——明明是苍白的虚空，突然像是渗出血液一般，当空氤氲出刺目的红。
　　周坤仿佛闻到了血腥味。
　　他想冲上去拉着樱桃离开，可是那氤氲的红色将樱桃包裹，最后交汇融合，再也看不出轮廓。
　　周坤茫然四顾，天地间又重回一片白色。
　　餐桌、椅子、玫瑰花......尽数消失殆尽。
　　他不知道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境代表着什么，但心中那份忐忑驱使着他一定要过来看上一眼，才肯放心。

　　“昨晚怎么了？”
　　“没怎么，”周坤垂下眼，“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樱桃知道他口是心非，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谢了！”转身离开。
　　周坤想起昨晚那个梦境，脚底板泛上一股冷意：“喂！”
　　樱桃回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生老病......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阿姨就算想不明白，你应该看的开。”
　　樱桃古怪：“你不会觉得我会做什么傻事吧？”
　　周坤支支吾吾，想到樱桃和洛红玉的关系，心中也觉得应该是自己太过紧张：“没有最好，你回去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当然，我可不会跟你客气！”
　　“那个......”
　　“还有事？”
　　“怎么没看到你男朋友？”
　　樱桃笑说：“我让他下午过来。这里又不是菜市场，人多了反而添乱。”
　　周坤点点头，迈进电梯下了楼。

　　人一走，樱桃的脸僵直下来。
　　三天了。
　　师净涵离开家三天了，中间没有回过一次，只说是有工作上的事要忙。
　　第一天，第二天，樱桃都觉得比较正常。
　　今天是第三天，她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给师净涵发消息：“什么时候回来？”
　　“最晚后天。”这一回，他回复的很快，“医院那里怎么样？”
　　“据说后天是最后一天，或许医院这边还有合适的机会。”
　　那边停顿片刻，回复道：“再耐心等一等，会有转机的。”
　　樱桃叹了口气：“你那里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
　　樱桃还想再问他方不方便通电话，便看见洛红玉遥遥地望着她，似乎急切想跟她说些什么。
　　樱桃揣好手机，快步走上去：“怎么了？”
　　洛红玉站起身，虚弱的目光之中好像凭空多了两分坚忍，就像被谁强行灌注两分名为“勇气”的注射液：“你帮我看一会，人要是出来了，帮忙照看下。”
　　“你去哪里？”
　　“去见个老朋友。”
　　“站住！”樱桃心中存疑，“什么老朋友？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有什么用？”
　　“你想做什么？”樱桃直觉不太好，她忽然发现今天洛红玉明显打扮了一番，“什么样的朋友，让你在周叔叔生死难关还有心情打扮？”
　　洛红玉赫然回头：“老实待着，你要是敢跟来，我一定对你不客气。”
　　说完，急匆匆走了。
　　樱桃站在原地，倒不是真的被洛红玉唬住了，她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跟洛红玉犟。
　　此时的洛红玉需要释放和发泄。
　　樱桃坐在椅子上，心脏高悬，一种脚踩悬边的不真实感，席卷全身。
　　什么人呢？
　　真的需要释放吗？
　　还是想要去求什么人？
　　樱桃想了很多，其实心底深处已经闪过一个细微的念头。可是时隔多年，她已经记不太清楚那些流言蜚语了，现在也绝不太可能往那个方面深想。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在接近真相的时候，与之擦肩而过。
　　而这一次，将会是樱桃永生难忘的记忆。

　　那天，医院里的一些人看到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
　　女人似乎上了年纪，可是面孔好看的很。那天她穿着一件很好看的旗袍，款式有些复古，但很衬人。
　　女人走到花园里，拨通电话。
　　“有事？”
　　“是，我想......”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
　　“你到底能不能帮？”
　　“器官源这种事，无数人等着救命，而且各种风险一言半语说不清楚——这样吧，你来我这里当面说。”
　　女人手一顿。
　　“哪......哪里？”
　　“银边......”对面报出一串数字。
　　“可不可以......”女人央求，抬眼看向隔壁的住院楼。
　　“不可以——你自己选，我没那么多时间......”
　　“好，我去！”
　　对面的人低低笑了一声：“我等你。”

　　樱桃直到晚上才等来洛红玉。
　　“你怎么回事？”她忍不住低声吼叫起来。
　　来往的护士皱眉制止，她马上拉着洛红玉出门：“你的电话我恨不得打爆了，你见人是跑到火星上见的吗？”
　　洛红玉始终低头：“啰嗦什么，这不是回来了吗？”
　　樱桃见她试图闪身挤进屋里，随手一拉，便看到洛红玉脸上挂了彩。
　　“你......你被人打了？”
　　“胡说什么！”洛红玉也不遮掩，“还不是你，一直催一直催，我要不是赶着回来，至于从楼梯摔下去吗？”
　　樱桃半信半疑：“真是这样？”
　　“我真是欠你的！”洛红玉咬牙道。
　　樱桃还想说些什么，洛红玉已经冲进了病房。

　　这是一个连回忆起来都觉得屈辱和疼痛的下午。
　　江立康所做的种种，让洛红玉背叛了自己。
　　如果能有个结果，倒也罢了。
　　在江立康反复折辱之后，他说：“这件事，我需要时间。”
　　“人马上就要死了，你告诉我需要时间？”洛红玉像个死尸，听见这话，乍然翻身，“你是不是人？”
　　江立康起身：“我现在处处受掣，你又要的太急，不是轻易就办......”
　　话没说完，洛红玉起身扑打。
　　江立康实在不是什么体面人，对着洛红玉挥了几巴掌：“你发什么疯——我当你这些年已经变了，对你心里还有几分念旧，没想到你还是这样疯疯癫癫。我警告你，你最好老实一点，否则我不确定医院里躺着的那位，什么时候去见阎王爷！”
　　洛红玉抹了把泪。
　　她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是她自己太着急了。

　　这一切，洛樱桃并不知情。
　　第二天晚上，出乎意料的，医院通知有了合适的肾源。
　　洛红玉喜极而泣，洛樱桃也深深松了口气。
　　然而医生却说：“病人的病情很严重，虽然有了合适的肾源，可以进行手术，但是后续还要面临一系列的排异反应，病人的身体将来还有可能会出现各种症状，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话虽如此，对于洛红玉来说，总算等来一线希望。
　　当晚，洛樱桃陪着洛红玉处理完医院的所有事情，准备第二天进行手术。
　　忙完后，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了。
　　樱桃洗完澡，疲惫的身体却没了睡意。
　　她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光亮，心中一时间茫然无依。
　　好像已经从海水里挣扎着上了浮木，可总觉得巨大的海底旋涡等在身后，就差铺天盖地的黑暗将自己拖拽下去。
　　樱桃捞起手机，给师净涵发了一条信息。
　　“忙完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凌晨两三点了，自然没有收到回复。
　　樱桃辗转反侧，三十分钟后，她拨打师净涵的电话。
　　短促几声响铃，最后听到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樱桃再也睡不下去，她起身穿好衣服，门一推开，便撞上久未归家的人。
　　樱桃的声音变了调子：“师净涵？”
　　“嗯，我回来了。”
　　师净涵勉力一笑，擦着樱桃的肩膀过去。掠过的瞬间，樱桃起了一股凉意。
　　她站在门外，看着他走到餐桌旁，未开灯，就着外头射进来的光线，倒了一大杯水，两口气喝完。
　　“你......还顺利吗？”
　　“还可以——我先洗澡。”
　　樱桃觉得很是不对劲，她看着师净涵像一个行尸走肉，木然进了洗澡间。
　　十分钟后，他推门而出，用浴巾擦干净头发，坐到沙发上。
　　樱桃坐在餐椅上：“周叔叔的事，有转机了。”
　　师净涵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那太好了，你和阿姨不用担心了。”
　　“现在说不担心还尚早，看看明日手术的情况吧。”
　　“好。”
　　“去里面睡吧！”
　　“你这几天没睡好，今晚你好好睡一觉，我就在这里睡。”
　　樱桃走过来，坐在沙发旁边，弯身抱着他：“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师净涵动了动：“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他虚虚笑了笑，转过身子，“好了，你最近太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师净涵背对着她，留下一个拒人千里的背影。
　　樱桃起身，默默回到床上。
　　——周国民似乎要解脱了。
　　——洛红玉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是太过急躁，还是事出另有因？
　　——师净涵也变得奇奇怪怪，好像故意和她保持距离，是太过疲累，还是别有缘由？
　　思来想去，有什么东西隐约浮现在脑海里。有那么几分蛛丝马迹，可又抓不住半点线索。
　　这密而不发的焦灼，让洛樱桃觉得自己随时要发疯。
　　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门外，师净涵翻来覆去的动静无限放大。
　　洛樱桃起身，推开窗户。
　　城市中，月亮高悬，很快就要隐没。
　　在天光和灯光交汇的时刻，樱桃渐渐镇定下来。
　　她就这样一直站到天亮。
　　直到一个久违的电话的打过来。
　　这是一道催命的符。
　　洛樱桃不会知道，它将会把生人拖进地狱。
　　她听到电话那头，李泉笑着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