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五两》羊不食

101、咬耳朵

　　一样的脸，把本相里那些黑色的脏污去了，这时的狐妖色相更好，还很温柔。

　　广陌没有他高，被他揽着抱起来简直不能反抗，但多数时候，广陌和他肩并着肩，她是不乐意让人背和抱的。

　　小菊遇到广陌是在鬼林，此处凶险阴森，没有白天，兄长说的看太阳辨别方向根本不管用，她走到这里就迷了路。

　　她起初不知道，就想等天明再赶路，蹲在老树下的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得整个树林哗啦啦地响，还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耳语——

　　“灵族的猫啊……”

　　“好香甜的气息，吃了它……”

　　“吃了它！”

　　要知道，迷路时原路返回会比较安全，但往往人记不得来时迷到了哪。更何况，危险无处不在，恐惧时慌不择路，小菊越走越深。

　　鬼林里的吵闹声也越来越响。

　　好像有什么人在对话和争吵着——

　　“胆大包天的人类，给他们个教训！”

　　“怎么是天狐的后代？咱惹不起，快快快，跑远点。”

　　“怕他作甚，他能以一当百，还能以一当千不成？”

　　身侧阴风呼啸而过，蛇一样的黑色触手从身后袭来，小菊害怕地团成一团，“咔嚓！”树枝被撞碎了，有什么停下来，发现了她。

　　那东西探头张开了一排排诡异的牙齿，幢幢黑影自上而下笼罩了她，小菊全身抖成筛子，以为她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

　　“轰隆隆！——”从天而降的巨大闪电金光四溢，带着无法阻挡的威慑和压力，轰然砸在了不远处的鬼影堆里，千万条黑色的手臂在那道光里飞灰烟灭，带着对彻底消亡的畏惧和不甘，连同最后一声狠话被金光吞没。

　　风也怒号。

　　小菊不知道金光是什么，但她见过闪电，那种神秘的天外之力打死了族里的一个长辈。

　　闪电下来声势浩大，她长辈那么强大的一个妖都躲不过，一下子就没了身影，家里猫连尸骨都收不回。

　　小菊把头埋得更紧了：“不要吃我……不要劈我……”

　　缠绕着小菊的部分像是多出来的的尾巴，尖啸着挣断了，化作黑烟嗖地不见踪影。

　　烟雾散尽后的鬼林难得照进了一道光，小菊动了动掉满了土渣的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向着有光的地方去。

　　万物崇光，即便那里刚刚被闪电劈过，危险未知，但只要有生存的可能，便值得一试。

　　魏瑰看到自己和四六背靠着背席地而坐，经过大战的二人形容稍显疲惫，衣服也布满了各种破口，应当是抓伤。

　　广陌伸手要去抓脸上的伤口，许是流下的血线让她的脸发痒，狐九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把拦住了她的手。

　　“等找到干净的水了冲洗一下，手上脏不要碰。”

　　广陌忍不住：“可是很难受啊。”

　　她拖长了声调，屁股却不动一下，看来是真累了。

　　狐九轻笑一声，坏心突起，飞快地把脑袋伸过来，在广陌的小脸上舔了一下：“这样好了吗？”

　　“！”这狐狸真是——不安分！

　　魏瑰眉毛一耷，环住了手臂。既然变作了人身，怎么能还用着兽类的方式医治伤口？这分明是趁机占便宜！

　　那边却不似魏瑰所想，温热的呼吸落下来时，广陌没有一点躲避的倾向，连眼睛都没闭上，在狐九离开后，她鼓着脸挤了挤眼睛，感觉脸上舒服了，笑得没心没肺：“好了好了，你的口水真方便。”

　　“……”狐狸耷尾巴，强笑着捏了捏广陌的脸。

　　魏瑰的眉高高挑起，心中莫名有些意动，似乎看狐九吃瘪能让她高兴。狐狸有心撩拨，但广陌显然没有那根筋。

　　她默默松了口气，都这个年纪了，要是看到自己的脸上露出少女娇羞的表情，难说她应该羡慕彼时的天真无邪，还是为之羞耻冷战，还好还好。

　　“猫儿！去看看。”眼尖的广陌发现了小菊，催促地推了推狐九的腿，示意他扶她起来。

　　狐九听到“猫”下意识撇了撇嘴，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把尾巴收起来：“我去看，你歇着。”

　　“好吧。”广陌乖乖坐好，翘首以盼。

　　小菊紧张地站在原地，魏瑰看着狐九一步一步靠近，逆光俯视她的样子看不清表情，体型和修为差异令这孩子感到压迫。

　　到近处，才勉强看到一个英挺的轮廓，狐九慢慢蹲下来，冷冷淡淡地伸出了手，没什么温柔地拍了拍小菊的头。

　　“还活着。”狐九回首只会了广陌一声，随即审视着小菊，眼神带着些许戒备，但没有痛恨。

　　他不记得小葵和丢了的尾巴。

　　“我们不带拖油瓶，你好自为之。”

　　他看出来小菊是有灵智的小妖，警告她出了这鬼地方不要纠缠。

　　被两根指头提着脖子上的皮肉，小菊完全不敢动，僵成一只木猫，狐九轻轻放到广陌手上，广陌温和地把猫身上的草叶摘下来，一边问道：“小猫是哪里来的？有主人吗？有名字吗？”

　　狐狸大妖虎视眈眈，小猫胆颤着还不敢说话，广陌几乎是自顾自道：“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取名字意义不可谓不重大，魏瑰思索，这么看来她从前偏爱捡小毛毛，还不仅仅是顺手照顾，而是打算捡回家养着的。

　　十六岁了，童心未泯，魏瑰冷静地点了点头。

　　狐九不太冷静，语气有些冲：“你干嘛？”

　　广陌无辜地看他：“什么？”

　　“你怎么能养别的妖？”

　　“是妖吗？这么小？”广陌兴致不错，“给你当妹妹啊。”

　　满脸复杂的狐九哼哧哼哧地喷着气，不善地盯着广陌怀里的小猫：“她不配。”

　　“你真是无情。”广陌不甚走心地抱怨一句。

　　论无情，只有不开窍的人类更无情，狐九的怨念几乎要凝成实质，小菊瑟瑟发抖，广陌终于瞪了狐九一眼。

　　这一眼惹到了狐狸，他气势汹汹地把头探过来，在小菊的视野里落下一片阴影。

　　他张开了嘴。

　　完了完了，狐狸是野兽，生气了会吃人吗？小菊两眼发晕，扑腾起来提醒抱着她的人类躲开。

　　广陌对这习以为常，她相信狐狸不会伤害她，就从头到尾地相信，连头发丝都没晃。

　　只是这次可能出乎她的意料，狐狸咬了她，就在耳垂上，流血了。

　　他再次舔了舔。

　　广陌吃痛，生气地推开了他，阳光照得她脸上发热。

　　小姑娘发脾气就是背对着人、侧对着人、只偏过脸，魏瑰看得到狐九的表情，这个表情称得上乱七八糟。

　　他破天荒没有道歉求原谅，满意地看着广陌耳朵上的伤口，憧憬地看着广陌的侧脸，又带着些坚定和奇怪的决绝。

　　“我给你咬了一个标记。”

　　凉山寺的人只有那一些，和广陌亲近的也只有那几个，小姑娘没多少需要投入情感的对象，表面上剩下的关心都给了狐九，实际上也是如此。

　　他们比寻常人家的孩子都要亲密。

　　下山历练这一趟却是个改变，打破了广陌眼世界的边界，人间一直是热闹的，小和尚和小狐狸再没见过世面，也像两条小鱼融入了市井江湖。

　　这里人实在多，千姿百态，千人千面。

　　可广陌没有变，没有被滚滚红尘染了色，狐九既欣慰，又不安。

　　如果终有一天，广陌飞出了从小的巢，他这个青梅竹马的妖族，还能占得多少分量？

　　“我将要闭关修炼，你在外面不要乱跑，”狐九欲言又止，最终拉一拉广陌的袖子边，柔和地笑道，“等等我，我带你去看天上的神仙织云彩。”

　　这话如今听来不吉利，魏瑰皱了眉，按时间算，就该是这里了。

　　狐狸要去做什么？广陌兴致缺缺，对他一言不合就要离开的行为相当不满，赌气一般抱着手里的猫，甩都不甩他一眼，硬是拖着虚得发抖的两条腿往外走。

　　太阳在天上，路在前方。

　　狐九心知两个路痴是不能分开的，颠颠地跟上，一把拦腰抱起广陌，不顾她只讲面子不讲力道的挣扎。

　　“不要逞强。”

　　*

　　广陌在小溪边给小猫简单擦了擦，取花纹作名字叫小菊。小菊得了名字，肉眼可见地自信起来，跟着广陌在小径上走，一步不落下。

　　狐九第一日还在，把广陌安顿在人类小镇的客栈里，随后就从小菊的眼前消失了。

　　广陌对狐九失踪的事没有多少大反应，应该是知道对方要去做什么，或许这样的事不只一次。睡醒起来时，她下意识找狐九的身影，但迷蒙地环顾四周一圈，就垂下了脑袋。

　　小菊跳到她的膝盖上，撒娇蹭了蹭。

　　广陌看着有些寂寞。

　　小菊不安地想，是因为她破坏了他们的感情吗？

　　广陌浑然不知她心思，想起这次他们闹脾气，忘了问狐九的去向，就去找客栈的人打听。

　　一个只留下名字的男子，一个懵懂天真的女子，想当然的的人类不屑，脑中胡乱猜测，都显在脸上。

　　广陌不清楚他究竟看见狐九离开的方向没有，只追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人类看起来不耐烦，还有些瞧不起小姑娘孤身一人的样子，“估计走了吧，你也回家吧。”

　　“走了，吧……”

　　广陌伫立原地，空荡荡的身侧和心上的感觉差不多。

　　“回家哦。”她故作坚强地揉了揉小菊的脑袋，把小身子往上抱了抱。

　　她听话了。

　　没有乱跑，待在客栈。

　　如果不是小菊跑了出去，她大概会乖乖等到狐九踏着祥云回来。

　　小菊没有乱跑，她只是去追琉璃眼。

　　兄长给她的东西像个活物一般，还没把东西送到她的主人那，就有了温柔的饲主，小菊的不安和心不在焉一日胜过一日。

　　她不知道广陌就是她要找的人，只觉自己撞了大运，有些对不起兄长临终嘱托。

　　那日琉璃眼不知为何异动，小菊追了出去，找到了宝物，却落入了人类的笼子。

　　那些穿着长袍的猎人，手段比族里的坏小孩狠辣多了，她躺在冰冷的石室，琉璃眼被她藏在嘴巴里，死死地不发出喊叫。

　　她以为自己又要死了。

　　石室的角落却传来异响，被抓起来之前，她踩翻了一个老鼠，老鼠帮她找了东西，是个好心妖怪，可惜怕猫。

　　怕猫的胆小妖怪钻了地牢来救她，发觉小菊根本走不出人类布置的阵法后迅速离开。

　　她不抱什么希望，但这老鼠带着广陌来救她的。

　　可是广陌把她塞给了老鼠，自己没有回来，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直到狐狸大妖愤怒地撕开了天边血色的云，那个人类都没有再起来抱她一下。

　　黑云压城，雷声隆隆。

　　这声音落在妖怪耳中不亚于人类看到鬼差来勾魂。

　　人类没有被这怪异的天象干扰，他们大约看不到，闪电再一次劈下，这回在金光里没了身影的换成了狐狸大妖，他看起来比第一次见面时虚弱无力得多，似乎走到那雷云下面就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

　　那些要命的东西瞄准了往狐狸身上劈，小菊忍着骨子里对天雷的畏惧，往那雷云之下的人冲过去。

　　只有逃离，还从来没有不怕死去阻拦天雷的小妖。

　　老鼠扯着她的后腿和尾巴，惊恐叫道：“你疯了！”

　　“我欠她，我欠他们！”小菊倔强地吼着回他。

　　她不知道人类是怎样的想法，在追兵来之前把她送走断后，她只知道广陌两次打破了她眼前的黑暗，给她送来天光。

　　凡人的生命脆弱，却被她拿来挡在萍水相逢的小妖身前。

　　她和兄长到死惦记的人类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

　　小菊一个纵身，替狐九扛了一线雷光，疼得她的骨骼都要融化。

　　狐狸大妖对她从来冷漠的眼里划过讶然和一丝暖意，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手指里勾着几条丝线。

　　顷刻间，漫天白光亮起，奔腾的雷夺走了她全部的听觉，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魏瑰坐在王府的大秋千上闭目，小菊安详地躺在她膝盖上，打着小呼噜，细线隐约绕过耳朵。

　　织梦师亲手编造的美梦，足够小猫儿在赴黄泉之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整觉。

　　这次织梦似乎格外长漫长，四六远远地蹲在月亮门下，等——

　　突然后背一只手伸过来，袭向他的衣领，四六背后一凛，腾地回身一脚，被来人用双手格挡。

　　这一下力道沉，但对方也不差，并未后退，四六眯起眼睛，正要再补上一拳，待看清楚人后又松了拳头。

　　“麒麟？”

　　他说得不确定，因为这人不是从前打扮，换了男装，五官细节也硬朗。

　　“诶？你认识我？”麒麟眼睛一凝，擒住他的手腕一探，“啊，小狐狸，你化形了！”

　　你的感叹来得也太迟了，“早就化形了。”

　　“那你还不错，”麒麟哥俩好地拍拍四六的背，“我说呢，谁这么痴汉盯着魏瑰不放，莫不是起了歹意。我就想教训一下这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小子。”

　　谁知道是你。

　　四六冷冰冰地呵呵一声，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不是王府……你，知道这里有凤凰血脉？”

　　他看着麒麟的表情，了然问道。

　　麒麟搓了搓下巴：“刚知道。”

　　“你就是凤凰说得朋友？”

　　“朋友？算是吧。”

　　麒麟的不自然鬼都看得出来，四六环抱这胳膊，扬着下巴道：“我俩是什么关系，你有秘密不打算和我串通一下？”

　　虽不是生死之交，但也是一同保守秘密的共犯，在对魏瑰隐瞒一事上是互通有无的。

　　麒麟看着理直气壮的鬼狐狸，敷衍地点点头：“秘密算不上，你别惊掉了下巴就好。”

　　“嗯？”四六耳朵一竖。

　　“我们是亲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