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陈小乖

8、第 8 章

　　八

　　星期五早上十点半，魏延接到内线电话，诸葛叫他过去一趟。
　　魏延看看记事本上的备忘，仔细回想了上周例会上诸葛要求必须完成的几件事，又把在建楼盘的预售率查看了一遍，然后才拿着记事本和笔上了楼。
　　诸葛的办公室有两个中央空调出风口，偏又空旷、办公设备也少，温度便比其他办公室更低些。搬进新办公大楼的第一年夏天，他没预料到中央空调的强力，大夏天居然被冻到感冒发烧了。
　　魏延还记得当时，诸葛突然没来上班，他有申请等着签字，问秘书小姐，得到的回答是诸葛先生一大早就说今天上不了班。打他的手机，好半天才接通，电话那端的人沙哑着嗓子带着重重的鼻音问：“魏延，有什么事？”魏延立时明白过来，忙问：“葛总你生病了？”
　　电话那端的人正要回答，一阵咳嗽打断了即将出口的话。随即魏延听到旁边另外有人说了句什么，咳嗽略一滞后更厉害了。他拿着电话不敢追问也不敢催促，只觉得这阵咳嗽也快把他的肺咳穿了。好半天咳嗽才平息下来，电话那边的人虚喘着说：“我今天恐怕没办法过来了。稍等一会刘先生会到公司，有事直接和他汇报好么？”
　　魏延从听到诸葛咳嗽开始，就恨不得早点挂掉电话。现在听他这么说，像得了大赦一般忙说好啊你好好休息吧我挂了就收了线。
　　那个时候魏延还只是地产销售部的副经理，甚至那时公司还没有分别成立商超事业部和地产事业部，诸葛一人肩挑两个主力业务部门，事无巨细全要一一审核过目。刘备并不怎么过问公司的决策，但诸葛从未怠慢过。记得那个夏天诸葛病了很久，刚退烧就坚持上班，被办公室的冷气一浸又烧了起来，后来转成肺炎，前前后后请了快二十天的假。诸葛生病时，刘备一改之前的甩手掌柜做派，直教上上下下都对这个隐形老板刮目相看起来。等到诸葛病愈，刘备即令重组公司组织架构，成立了商超事业部和地产事业部，将诸葛从繁琐的日常流程中解脱了出来。
　　魏延来到诸葛的办公室门外，秘书小姐表示诸葛先生说如果您到了请直接进去就好。
　　办公室里冷气依旧强劲，教魏延大脑立时澄明，他拿着笔记本，在距离诸葛三米开外停住脚步：“葛总您找我有事？”
　　诸葛正在电脑上写着什么，看到他，不慌不忙的存盘，扬起一抹笑容。
　　诸葛穿着深灰色的衬衣，这颜色衬的他的眼睛异常明亮瞳孔异常黑。
　　“坐吧，其实有私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他向后靠在班椅上，“阿斗想去漂流，可是我不大敢玩那个。你去过么？”
　　G城位于三条河流交汇之处，所处地区多山多水，溪河在峡谷中蜿蜒，盛夏里在溪流中驾皮划艇顺流而下是g城著名的消夏旅游项目。阿斗到g城来半月有余，诸葛带着他把城中几条主要街道和商业区走熟之后，又想带他玩玩这附近的景点。阿斗上网一查，第一个就要去漂流。
　　魏延没想到诸葛居然为了这事专程叫他到办公室来，很是意外了一把。但诸葛会向他咨询这个问题，又让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我当然去过，我可以陪你们去。不过每条船上最多只能两个人，我们三个去会有人落单，还能再找一个么？”
　　诸葛想了想，拨通内线，叫了姜维过来。
　　姜维和魏延不同，他是正正经经名牌大学毕业。但不巧的是毕业那年遇到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各大著名企业纷纷裁员，就业形势严峻，他最后进了某地区连锁超市，从见习课长干起。超市的低层管理人员，薪水不比普通员工多多少，事情和责任却比普通员工重许多。但姜维年轻有耐心，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无偿加班任劳任怨，一天哪怕十二个小时也干了。后来姜维工作的连锁超市在G城开分店，派他任分店的见习食品处长。平心而论，姜维当时工作的公司实在是抠，见习管理人员想要转正，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高考还要难上三分。首先笔试必须通过，每个管理岗笔试试卷有三套，考试时抽到哪一套完全看造化；就算笔试通过，还必须连续三个月销售和毛利都完成任务。姜维当时年轻气盛，豪情万千，他所在的门店食品类别之强，直杀得附近刘氏的门店毫无招架之功。但他既然年轻，难免桀骜不驯些，虽然月月完成任务，但笔试总不能通过，又懒得讨好人力资源部几个手中有点小权尾巴就翘上天的小姑娘，新店开业了半年，他月月任务完成率全公司榜首，却始终只能拿个底薪——见习管理人员没有提成。
　　碰巧那段时间正处于金融危机后的恢复期，诸葛对商超这一块格外留心。他发现姜维他们店附近的刘氏门店业绩简直惨不忍睹，又去姜维他们店亲自市调了几回，见陈列俨然有序，促销有力，人员齐整，又从供应商处了解了些姜维的情况，深深的感到他是个人才。
　　诸葛授意人力资源部经理去找姜维接洽。正好那时姜维为了总不能转正不平，他有事业心、责任感，但并不迂腐。刘氏也是实力规模兼具的大公司，于是他果断跳槽了。
　　诸葛认命他为那间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的门店的店长，一年半后升他为综合店督导，又过两年后升他为食品采购部经理，最后让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人担任了新成立的商超事业部的经理。
　　姜维对于诸葛对他的赏识和重用非常感激，私底下他们也处得融洽，几次全国零售行业年会，都是姜维陪同诸葛前去参加。姜维接了诸葛的电话立刻兴冲冲的跑来，表示非常愿意一起组团去漂流。三人定好，就在周日出发，旅行社什么的，都由魏延联系确定。

　　周末是个大晴天，阳光烤得地面发白。阿斗第一次见到魏延和姜维，许是怕生的缘故，并不怎么说话，老老实实的跟在诸葛身边。他们出发很早，魏延奉诸葛之命买了几大袋包子和豆浆当早饭在旅行社的大巴上吃。
　　“葛……诸葛，”魏延叫到一半，在诸葛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扫过之下，话音悠长的拐了个弯，“你要什么馅的？有牛肉、鸡汁、香菇、青菜、雪菜肉丝、酱豆腐干……你要哪种？”
　　诸葛接过豆浆递给阿斗：“你要哪种？”
　　“都行。”
　　诸葛拣了一个牛肉，一个香菇，一个酱豆腐干的，腾进一个袋子给阿斗。姜维则拣了一个香菇，一个雪菜肉丝的，腾进另一个袋子给诸葛。
　　“小姜你太小气了！”魏延说着又往诸葛的袋子里塞进一个牛肉的。
　　“葛……诸葛不吃牛肉的。”小姜把那个刚塞进去的牛肉包拣出来咬了一口，又挑了一个酱豆腐干的放进去，“诸葛最喜欢这个口味的，曾经接连一个星期，每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让我带两个给他当早饭。”
　　诸葛笑了笑。
　　其实他并不爱吃这种馅的包子，当时会让姜维帮忙带，只是因为和刘备打赌输了。g城夏季炎热非常，诸葛向来苦夏，每天只喝水，眼见着瘦下一圈来。刘备找了个由头和诸葛赌第二天是否会下雨，若是诸葛赢了就随便他爱吃不吃，但若诸葛输了，就必须每天早上老老实实吃早饭。G城夏季的气候实在难以预料，傍晚时分，好不好就会降下一场暴雨来。连赌了一个星期，刘备四比三险胜，便逼着诸葛吃了一个星期的早饭。刘备还想再赌，看到包子就没食欲的诸葛再不上当，这事情才告一段落了。
　　但这些事诸葛绝不会对任何人说。

　　在大巴上晃了三个小时，来到了漂流的出发地。领了头盔救生衣，换了轻便的衣服，手机钥匙什么的装进水密容器或是交给导游存放，四个人到岸边排队。参加漂流的人很多，小艇一艘接一艘出发，一串串欢声笑语在山谷里回荡。
　　挤在队伍里，魏延拉了拉阿斗的胳膊：“我们一组怎么样？”
　　阿斗睁大眼睛看看魏延，又看看诸葛，不说话。
　　“诸葛他不敢玩这个，和我一组会更有意思哦！”
　　阿斗还是不能决定。姜维假装嫌恶的看了魏延一眼，说：“阿斗和我一组吧，这位大叔和你年龄相差太大，你们会有代沟的。”
　　魏延碰碰诸葛的胳膊：“葛总，小姜说你是大叔，已经和阿斗有代沟了。”

　　最终还是确定魏延和阿斗一组，姜维和诸葛一组，理由是诸葛确实不大敢玩这个。魏延和阿斗上船之前，诸葛帮他们把小艇来来回回看了个遍，又抓着魏延诚挚的说：“你可一定帮我把阿斗看好了！”
　　魏延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的紧紧握住诸葛的手说：“您放心吧，这水只有膝盖深！”
　　最初的一段水流平缓，两人拿着浆有一下没一下的划，小艇在小溪里悠悠荡荡向前。而诸葛和姜维那一组，只见诸葛手脚并用的爬上船，小艇一直在原地打转。魏延忍不住说：“看，你要是和小姜一组，现在就那样！”
　　诸葛太紧张，乃至于小姜也被感染了，变得笨手笨脚起来。阿斗远远看着那两人，莞尔一笑。
　　魏延仔细端详阿斗片刻，见他一笑，不失时机的说：“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阿斗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您认识他？”
　　“没有他和诸葛，就没有我的今天。我非常感激他。”魏延看着另一条原地打转的小艇上手比脚笨的二人，“……他们这是在比谁更笨么？”
　　说着，他拿起用来舀水的塑料勺，向那二人扬起水花。诸葛和姜维正原地转得狼狈，冰凉的溪水从天而降，淋的二人一个激灵。
　　“太可耻了！”姜维义愤填膺，“葛总你别划了，你负责还击就好，看我不撞翻他们！”

　　于是这一路追着闹着，开始了你泼过来我泼过去睚眦必报的历程。小溪里乱石林立，落差跌宕。橡皮艇跌跌荡荡水花四溅，一路翻船的、进水的、搁浅的不计其数，阳光从山谷上方照下来，映得满山翠绿，溪水清澈冰凉，石上苔痕青碧，美景教人忘情。魏延指挥若定，拐弯落差小艇一路畅通；反观诸葛和姜维，由于有诸葛这么个废柴在其中，翻船一次，搁浅三次，被石头卡住许多次，进水无数次。阿斗起初还忍着，后来忍不住了，和魏延一起大声吐槽。
　　“亮叔叔，你太笨了！”
　　行到中段，四人的衣服几乎都湿了，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山风吹来还真有些冷。在一处浅滩，阳光铺满了满是碎石子的溪岸，他们把橡皮艇停在浅滩，坐在浅滩上稍稍休息。阳光迎面照在湿衣服上，闲适又温暖。
　　诸葛虽狼狈却很高兴，拉着阿斗上下看看：“你没弄伤吧？”
　　阿斗帮诸葛拧衣角的水：“亮叔叔，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啊。”
　　魏延摸摸诸葛的手：“你衣服都湿了，不会感冒吧？”转身又骂姜维：“你太笨了！下半场换我和葛总一组！”
　　阿斗怀疑的上上下下打量姜维一阵。姜维深深的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诸葛拉着阿斗的手安抚道：“没事，你就跟你魏叔叔一组吧，我们这样也很有趣啊。”魏延趁机起哄：“小姜，要是再翻一次船，今天晚上你就请客吃饭！”
　　后半段溪流渐渐深而湍急，落差更大，比前半段更惊险刺激，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大笑在山谷里此起彼伏。不仅诸葛，连阿斗的船也翻了一次，两人落汤鸡一样推着橡皮艇到岸边，桨也丢了，舀水的瓢也飘走了。姜维终于找到机会嘲笑他们，不甘示弱的魏延和阿斗站在岸边使劲朝进了半船水正手忙脚乱往外舀的两人泼水，然后又一鼓作气推小艇出发追了上去。
　　来到终点已经是下午三点以后，从上岸地点到停车场有大约五百米路程需要步行。四个筋疲力尽的男人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诸葛满脸水珠，不知是溪水还是汗水。他穿着件橙色T恤和米色七分裤，此刻全贴在身上，只衬得肩背更加单薄，腰却紧紧一束。魏延走在前面，看他走得那样慢，掉在四人最后，知他确实是累了。他很想去拉着他一起走，但这念头只在他脑子里转了转，就看到阿斗放慢脚步和诸葛并肩。于是他不再回头，大步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