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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颗颗无心(中) ...
元华武功不行,轻功更是没练过,上云暮山全靠谈靖背着。
如此前所未有的绝密行动,自然不能让师门其他人知晓,但她炼丹时仍需通晓此道者为助手,孙邈观思来想去,只能由谈靖担任此职。当然,谈靖的贡献远远不止于此,那近千种不同药材有四成是他寻来的,包括即将用于炼丹的太阴三元鼎。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也是孝仁帝特地批准谈靖加入契约的原因。
云暮山。采月峰。
元华在谈靖背上,腾云驾雾了两个时辰,刚到山顶,双脚尚未着地,就看到前面的三人。
“千芝阁阁主座下大弟子容央拜见殿下。”
“冥影村右护法止修拜见殿下。”
元华点点头 -秤族和冥族的人都来了。容央年近四旬,即是大弟子,应该也是未来的阁主。止修看来亦有三十四五,对冥族的人而言已是高龄,即已是右护法,日后只要再活十年,也必然能做下一代族长。
她自然不忘礼数,欠身道:“二位兄台远道而来,相助本宫,本宫代父皇母后在此谢过璇玑阁主,青峰族长。荒山野岭,一切简陋,本宫年幼不谙待客之道,日后若有怠慢,还请二位海涵,多多包容,也多多指教。”
他们是否知道她要炼‘九魂丹’不重要,重要的是契约名单上的其他人到底不放心,因此派了心腹弟子前来‘保护’和‘监督’她。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人尚未开口自我介绍。
两人目光相交,那人出其不意,忙腼腆地将头低下。
元华见他不过比自己大三四岁,却像是初次出家门的紧张孩子,毫无前面两位的自信与气势,不禁微微一笑。
“你是禹阳侯的公子?是秋烈还是秋弘?”
秋夙有几个儿子她是知道的,想想长子秋令已有二十四五,自幼随父出征,据传一表人才,绝不会是这般腼腆,而秋令兄弟中只有一对双胞胎秋烈秋弘与自己年岁相仿,故而忍不住先开口询问。
“是……不是,”少年感到她慢慢走近,脸更红了,半响后方道,“我叫秋冉。禹阳侯是我义父。”
“久闻禹阳侯有仁爱之心,一生收养无数孤儿,今日一见,果非虚言。”当着谈靖容央止修,元华还是说了句客套话。然而比起刚才的‘包容’和‘指教,’此番话颇显牵强,即没有谢秋夙,也没有夸秋冉。
秋冉愣了一下,侧目见另外三人交换着浅笑,不觉间脸又更红了。
“嗯……我义父是……很好的……尤其对……”他喃喃道,到后来也不知道自己说到哪儿去了,只记得再次抬头时身边人已经走光。
他恼地连连猛敲自己后脑。该死!义父跟陛下的交情不亚于璇玑和青峰,此番交出的药材也是家传之宝,凭什么要为了自己这窝囊义子受他们轻视?
转念又想,这也难怪,自己既无名声,又无口才,加上相貌平庸,举止笨拙,怎么看也不像是秋家的人……
他却不知,谈靖眼光独到,表面对他不大理睬,背地里却另有一番见解。
“殿下莫小看此人-假以时日他成就只会在容央止修之上。”
元华毕竟经验没有他丰富,闻言讶道:“师兄何出此言?”
“秋家上下有那么多人,秋夙为何会派他来?因为他有颗赤子之心,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最是可靠可信。还有……”谈靖顿了一会儿,终叹道,“他在习武上资质绝佳,不出五年,必能超过容央止修,亦是保护你和‘九魂丹’的最佳人选。”
“哦,”元华对他的话从不怀疑,但因一心念着炼丹,并未因此对秋冉产生多少好感,“看来秋夙还真是没有异心,改日我再去找他谢过。”
“谢禹阳侯是应该的,夸他就不必了,”谈靖似笑非笑地说。
元华也抿嘴笑笑:“谁会夸他?怕没见过比新出炉的丹还红的脸吗?”
这一笑,肩头上的千斤重担似乎减轻了一些。可每当此时,她会偷偷去看谈靖,发现他眼角细纹总是在他笑时变得更深,凭空添了几分沧桑。
※
半年后。
扑通!元华手中银勺从指间滑落,掉到地上。
谈靖亦被惊醒,揉了揉眼睛,外面已然天明。
元华勉强坐直身子:“师兄,你怎么又让我睡着了?”
“连续五日通宵熬夜,我都撑不住了,何况是你?”
元华俯身去捡勺子,可腰一弯下竟然一时无法再直起,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师兄,我全是按照师父当日指导去配药的,为何……为何六个月来不见一点进展?这样下去,别人或许还能等,可我父皇他身体……”
谈靖将她扶起:“若是人人皆能轻易炼成,岂不是更让人担忧?”
元华盯着他,似乎要将他里里外外看透,忽道:“师兄,你还当我是孩子么?近来我……我一直在想:师父为何非要我一个小姑娘来炼‘九魂丹?’如今药材齐全,他自己何不亲自动手?”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谈靖淡淡反问。
“无论如何,我要回去一趟,再确定一遍我没记错方子。”
“回师门?师父可不在那儿。”
“那……他在哪里?”元华脑海中浮出无数个问题。
这次轮到谈靖盯着她:“跟皇上在一起。”
“哦……他……我父皇龙体欠安,太医们束手无策,师父是去代替他们的……”
“可以这么说,”谈靖眸色深深,“也可以说他女儿生日快到,皇上命太子妃在东宫设宴为小姑娘庆贺,以示圣宠,而他是去陪女儿谢恩的。”
元华感到四肢开始发冷:“师父一家……住在中都?”
孙氏一族久居山中,罕与外人来往。元华情知师父因炼气之故,多年子嗣单薄,如今存活者仅有一幼女。
“是。从你上云暮山起,师父就将他们迁到中都了。当然,他若不这么做,皇上也会派使者前去‘相邀’的。”
“唉!”元华双手掩面,只盼这是场噩梦。
“你也不必同情师父,”谈靖口气不变,“他算盘可是算得很精呢!当年他早就想好了,才坚持要你离宫做他弟子。‘九魂丹’到底只是个传说!谁见过?谁吃过?谁又炼成过?这里面关系到皇上龙体,甚至社稷安危,若有差池,他担当得起么?”
元华苦笑-难道我就担当得起?
“即便从最好的角度看来,丹炼成了,皇上病治好了……然后呢?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上照样可以将他灭口,以免‘九魂丹’的消息传出去。”
元华无力地趴在桌上,望着身边密密麻麻的器具,黯然无语。
是我太单纯了,只知道埋头炼丹,只盼父皇能多活几年……
“所以,师父在寻觅药材时,不遗余力地将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全拉进来了,弄成了什么契约,包括你我。如此皇上便是有灭口之心,也必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你此时炼丹,师父却远在千里之外,能不能炼出来都是你元华公主的事,他孙邈观该尽的力已经尽了,更不可能暗中动手脚,出了差池被拖下水至少也不是他一人了。”
“够了!”元华满腔怒火与委屈无处发泄,“你出去!”
谈靖也不生气,前脚才跨出门就听到里面一阵乒乒乓乓,显然是她在拳打脚踢,将那些瓶罐一阵乱摔乱砸。
除了那口鼎,其它的砸了就砸了吧。
元华闭门两天,将自己锁在里面,不吃不喝,也不让别人进去。
她这一闹,谈靖难免想起亡妻欧阳氏死前的发疯。他被勾起心事,忽而伤感忽而愤怒,神情恍惚了几天,也不理她。
最后还是亏了秋冉每日在她门外抚琴,她才平静下来。
出来后她精神比想象得好,冷静地向谈靖提出三个问题:
“师父会给我错配方么?”
“药材会有问题么?”
“迄今为止,我做错了什么?”
谈靖一边为她收拾屋子,一边很认真地说了三次‘不是。’
“师父也罢,其它人也罢,虽各自打着算盘,但追求长生之心却是一致。他们下了天大的赌注,不可能故意去破坏。你不会记错配方,炼丹过程中亦是小心谨慎,且屡次试验仍是如此,错也不应在你。”
元华也不知是喜是忧:“难道……难道配方……本就有错?”
“我也怀疑过,但应该不是错,而是少了什么。”
于是,两人翻遍古今炼丹书籍,却一时也找不出有何不对之处。
元华翻腻炼丹书,这日无聊在读《廉神冥海游记》,忽然念到一处,心头犹如有光闪过,忙与谈靖分享。
“何谓长生,即抗死有成,魂魄从冥界跨越冥海,重归人间。然欲如此,非集日月之精华不可为也。”
“日月之精华……日月之精华……精华究竟是什么?”谈靖入神地念着,半响后笃定道,“肯定不是药材。”
“嗯,但依我之见,重要的不是精华,而是如何取得精华。”
不知何时,谈靖双目开始发光:“我经商多年,结识过那些号称去过天涯海角的商人,也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一些传说……”
※ ※
三月后。
草原上的帐篷里,明斯族内有身份的人都坐在一起,大多年逾六旬,白须飘飘。
族长铎河郑重行礼:“二位乃天朝贵人,且远道而来,若有所求我本不应推却,然而二位所听绝非实情。本族虽有镜子一面,但绝无任何神奇之处,只因是祖传之物,故历代族长珍藏至今。”
元华冷笑:“有无神奇之处,我们自会辨别,族长却不愿以物示人,分明是心中有鬼。”
铎河仍是不为所动:“不敢。祖宗有训,此物只应藏于山中,若无重大事故,切不可取出示人。便是本族子弟,一生未睹此物者亦有九成九。”
元华还待再说,谈靖轻轻扯了下她衣袖,她也只能长叹一声,拂袖出帐。
当晚,元华在自己帐篷中来回走动,就是不肯躺下。
“来了快有一月,他们还是天天拿老话搪塞我们!早知如此,我会先禀明父皇,带三千铁甲来此,看那些老家伙还敢不敢嚼舌根!”
谈靖亦是愁眉难展:“殿下,你知道我这一月也没闲着。我用重金贿赂了七个不同明斯人,他们的说法都是一致的:镜子的神力只是传说的,没有丝毫凭据。族中有见过镜子的人,都说只是寻常镜子,跟‘日月精华’毫无干系。”
元华沉吟片刻:“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师兄,你再用些金子,让他们去安排一下,三日后我要见到镜子。”
出乎他们的意料,那几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并说那山洞外并无守卫,只要有人带路,随时想去看都行。谈靖唯恐有诈,自己先摸清了路,去洞外转了几圈,又确定洞口并无机关,这才在第三天夜里带元华去。
“师兄,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镜子,两个时辰后出来。”
谈靖也怕明斯人发现他们不见后寻到此处,将火把往她手里一塞,道:“小心了。”
※ ※ ※
洞内岩石犬牙交错,透着阵阵寒气,曲曲折折,深不可测。
元华走了百余步,转过几个弯,忽然感到脚下凉凉的,俯身一看,原来鞋子湿了。
她脱下鞋子,赤足静立片刻。洞内地形复杂,可行通道不下数十条,但沿着水源走该是最安全的。放眼望去,水越来越深,渐渐形成小河,高度直达人喉。水路虽比旱路难行,但若要设置机关,水底下理应更难。
想来想去,她就是不信明斯人会将他们视若神的化身之物如此潦草地丢在洞内!
她水性甚好,先褪下外衫外裤,仅留贴身小衣,深吸口气,纵身入水。
本以为丢了火把,越往里游只会越黑,没想到水中竟有一道浅蓝色光线,恍若一只无形的手,引导着她迅速向前。
水的源处是个瀑布,瀑布四周皆是光滑石壁,高达数丈,仿佛可通天。
元华仰头吸了口气,双手抱住一块石头,又将视线投往脚下。
瀑布下面水潭,蓝光聚集终点,正是那面镜子。
元华耳边只听到自己的心在扑扑乱跳,此时早已无暇顾及全身疲惫,双腿一蹬,再次潜入水中,直奔镜子所在之处。
她睁大双眼-水中的镜子,除了在散发蓝光,并无任何奇处。
当她隐约看到自己脸面从镜内反映出来,她霎那间失落了……
难道,真如众人所言,这只是面寻常的镜子?
不!我不能放弃!不能死心!我要先将它带回去!
当元华伸出双手去托镜时,她心中的许多疑问,顿时解开了--
看似普通的镜子,无论如何使力,竟然始终纹丝不动!
既然挪不动,难怪不用守卫,不用机关,反正抢不了!
用石块去砸,用匕首去戳,用指甲去划……亦是对它毫发无损!
难怪不怕被毁!
元华力气用尽,只能重返岸上,扒着岩石不停将喝进肚里的水呕吐出来。
她想哭,却已无力,水淋淋地躺在冷硬的地面,长发散开,魂不守舍地望向半空。
迷迷糊糊间,身旁水底传来哗哗响声,水面犹如被生生分开,波浪翻腾而至,几将横卧在岸的元华淹没!
元华张口欲叫,可当她看到眼前人时,她竟已叫不出声。
乌黑的眼眸,笔直的鼻梁,深铜的肤色,薄薄的嘴唇,配合起来,也向那镜子一样,顺眼但并不算出色。
美男子她不是没见过,父皇的儒雅,师父的飘逸,秋夙的英伟,谈靖的端正,容央的清秀……从小见到的全是精英,早该对看英俊男子习惯了,见怪不怪。
然而眼前的人,竟让她产生了幻觉。她无法猜测他的年龄,因为有时会感到他一举一动透着天真,应该比自己还小,可下一秒又会感到他回顾一瞥时的深沉,仿佛比师父还有城府。
这个人,每看一眼,都好像看到不同的人。
没有人天生下来会是这样的。
元华只顾着观察他,许久后才发现他也一直在盯着自己。
而自己身上一点点的衣服完全敞开,胸前仅有几缕头发遮着,双腿亦是全露在外,像两根白玉柱子。
“你……你是谁?”她边问边将衣服往上拉。
那人不答,忽然走到瀑布前,弯腰下去,起来时,一只手掌已稳稳托着那面镜子!
元华倒吸了口气,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镜子就在她面前,伸手可触。这时她才注意到镜子的背面图案:长发女子脚踏千万妖魔鬼怪。
那人也在看图案,忽道:“你是来找它的。”
元华没想到他竟能听懂自己的话,呆呆地应了声:“是。”
“它叫‘魔镜。’开天辟地时魔气太重,群妖横行,人类几无生存之地。后女神怜悯人类,亲自出手降妖除魔,借助日月之力,将众魔锁于此镜之中,故有‘魔镜’之说。”
谈氏来自灯族,世代信奉廉殊神,因此元华自然没听过这故事。她一怔后灿然笑了:“区区一面镜子里会藏着妖魔?你是在吓唬我吧?”
“这是明斯族的古老传说,也是他们不愿让外人接触魔镜的原因。”
元华笑道:“那你呢?”
“我跟它有默契。”
元华又瞅了他一会儿,突然从他手中接过镜子。
原来,真的不重。为何刚才怎么也挪不动?
“你们明斯人就会装神弄鬼,”她带着几分不服地说,“不过轻重悬殊如此之大,倒还真的容易忽悠外人,尤其没练过内功的。”
“这与轻重无关,与明斯族无关,更与内功无关,”那人淡淡地纠正她。
“什么意思?”
“这是我跟它之间的事。它只听我的。我让它留在那里,谁都搬不走。我让它跟我走,谁也留不住。”
元华弯弯唇,心想你当这是你家的狗啊?她正想取笑两句,忽见那人目光投入镜内,虽只是一刹那,但似乎已经交流了什么。
然后她再次去捧起镜子时,果然又如从前,分毫难移。
元华惊得忘了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想起他刚才的话。
如果镜子内有千万魂魄,那魔镜其实就是千面镜,面面不同。眼前这人既然能与魔镜交流,也就解释了他容貌为何会让人产生幻觉,好像每次都在看一个不同的人。
想到这里,她不再迟疑:“你愿意帮我么?”
“你要它?”
“是。也不是,”元华声音激动,“我父亲病重,我正在为他炼丹。可是,我需要靠它集日月之精华,方能炼成。当然,此时我亲眼所见……我明白只有你能驾驭它,也只有你知道它究竟能做什么,所以……我求你,带它下山一趟,助我完成心愿。”
她等了半响不见回应,又道:“若你不信我,就请明说,你有什么条件,要什么报酬,才肯下山。”
那人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双手却不时爱怜地抚摸镜子:“我要什么,无需靠他人。”
※ ※ ※ ※
“什么!”谈靖重重地踢了下身旁石头,“他要去请示铎河?殿下,你莫怪我多嘴,此人来历不明,意图不明……当下非常时期,你要带他回去也罢了,但你……你以为明斯人会让他大摇大摆带着他们的祖传之宝就这么跟我们走?铎河只知道你我是‘贵人,’却并不知你我真实身份。而这家伙一旦将镜子的消息漏出,他们只需一下狠心,定会来个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再推个一干二净。”
元华苦笑一声。谈靖说得没错,这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不合情理的。
谈靖硬将她抱上马:“此地不宜久留。殿下,我们先退回关内。”
两人不分白天黑夜地跑了五日,路上却未见追兵。这日将到九重关,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路边,背上带着包袱,似乎已等候他们许久。
“啊!是你!”元华脱口而出。
谈靖警惕地挡在她马前,厉声喝道:“你去‘请示’铎河,他肯放你走了?”
“请示?”那人懒懒的应道,“我是明斯人,临行告知族长一声而已。”
谈靖马鞭一扬,指向他背上包袱,道:“他会任由一族之宝随你出走?真是笑话!”
“师兄,”元华策马上前,“你……你不知道,那镜子……只听他的。铎河虽是族长,但也奈何不了他。”
谈靖缓缓收回马鞭,口中只是冷笑:“原来,你比我师父还会忽悠人。”
“但这世上总是有人,心甘情愿地被忽悠,是吗?”那人在跟谈靖说话,眼光却瞄向元华。
谈靖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又听他道:“那些假的,虚荣的,神奇的,被忽悠的,并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眼前的现实。可惜,你们自恃来自天朝上国,凡事只看虚表,又怎能明白。”
元华听得入神,也不顾谈靖脸色难看,和声道:“你能控制魔镜,经历一定不凡,路上再慢慢跟我们讲吧。”
实际上,那人并非多话之人。别人不先与他说的情况下,他很少会去找别人说。
那是一种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趣的感觉。只有对着魔镜,他才会‘活过来。’
然而谈靖疑心难消,一路不停追问他,容不得他不说。
他名字叫明哲。明镜的明,哲理的哲。
元华一听,立即拊掌称好:“这名字起得太妙了!太符合你了!只是--”她又好奇地问:“这不像明斯人的名字……?”
“我没有父亲,”明哲正用块布小心翼翼地擦魔镜,“我母亲是明斯人,就在那山洞中生的我。过了几年,她也死了。族人从瀑布石壁上小孔给我扔下食物。十岁前,我不会用双腿站直走路,只会爬和游。我出不了山洞,没见过阳光,也不会说话。他们给我食物,是怜悯我,可正因为我生长在绝境,心无旁贷,终日与镜为伴,才让我跟它结了永世不解之缘。它有无数的秘密,也会向我透漏一二。后来,我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也就逐渐学会了咬音嚼字。我看到里面的人用双腿走路,也就照着他们的样子,学会了走路。十三岁那年,我走出山洞,游遍天下。明哲这名字,是释国瑜阁阁主起的。”
元华对它国之事知道不多,只是睁大双眼听着。谈靖倒是听过瑜阁之名,鼻子里轻哼一声,显然不信阁主会接见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他不禁又想:无论如何,此人处处透着古怪,不是骗子就是疯子。若他那‘宝贝’镜子是假的,我会亲自将他扔下万丈山崖。
回到云暮山,容央和止修对明哲的态度也跟谈靖差不多。
秋冉却是满心同情,邀他同居一屋,每逢夜间失眠便滔滔不绝与他闲聊。
明哲很少接话,但每当话题转到武功,他眸中会琼过一抹了然之色。
秋冉也慢慢察觉到,这日便索性挑明道:“明兄,你也练过武吧?我爹说我资质虽还可以,但缺乏交手经验。家人都不愿和我认真动手,容央他们又自恃身份,不肯以实力相拚,真是让我郁闷死了!我瞧你身子结实,又是来自草原,一定是自幼摔跤过来的吧?不怕你笑话,我觉得你这人最是直爽,从不敷衍别人,不如我们切磋一下?你尽管放手出招,不用怕打伤我,也不用怕扫了我面子……如何?”
明哲似乎也有些无聊,闻言便从草席上坐起。秋冉大喜,正要建议去后院宽阔处比武,却冷不防对方已仰面扔来一把椅子。
他微感错愕-这哪是什么奥妙招式,分明是市井之徒胡乱打闹的架势,难道他真没学过武功?想到这里,也不躲避,手臂一伸就抓住椅脚。
可明明五指已牢牢握住椅脚,耳边还是传来一声‘咔哒,’接着手中椅脚折断,椅身却速度不减地冲过来—
秋冉大惊,四肢朝下缩起,身子翻了个跟斗,才恰恰躲过。椅子从耳边擦过,撞到屋内房梁,柱子上登时出现裂纹,摇摇欲坠。
“好内力!”秋冉喝了声彩,双掌飞舞,家传奇妙招式层出不尽,和身扑上,直取对方要害。明哲动作笨拙,出手毫无章法,但体内真气充沛,不但中招多次后没感到多痛,还越打越来劲,每拳发出均是虎虎生风,秋冉亦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边两人打得兴起,那边房子却撑不住了,还未过一个时辰,随着主梁倒塌,其余木板,草墙,也纷纷散开,‘哗哗哗’统统落下,将两人压在下面。
虽是半夜,其他人还是先后闻声赶来,见状未免有些哭笑不得。
谈靖先到,踢开几块烂木板,手一拖已将秋冉从废墟中拽出。秋冉不好意思笑笑,道:“劳烦谈兄了。”谈靖哈哈大笑:“闵怀爱武成痴,难道梦中还在耍拳脚不成?”
“就是。谁跟你同床,可要遭殃了。”容央负手站在一旁,微笑接口。
秋冉头一转,见元华站在容央和止修之间,身上还有浓浓的药味飘来,不由得脸颊发烧,向她连连行礼:“打扰殿下休息,是……是我的不是,还请殿下见谅。”
元华轻叹:“算了,你不打扰我我也休息不好……哦,明哲呢?”
她一句话提醒了秋冉,他忙不迭地跳进废墟中,东推西掀,大叫:“明兄!明兄!你怎样了?你快出来啊!”
“你在做梦,人家可清醒着呢,”谈靖冷冷道。
秋冉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明哲从另一边阴影缓缓走出,双手紧紧抱着那镜子。
秋冉似懂非懂,心中却只有愧疚,上前道:“明兄,都是小弟不好。若因适才一时失手损了宝物,岂不是坏了殿下大事?天幸你没事,不然……唉!”
当然,比武的主意虽是他的,但先动手的是明哲。
止修从后推推他,低声道:“闵怀,少说两句。”
元华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瞥到明哲十根指头上指甲缝间在不断滴血。她眼睛迅速地眨了几下-难道是在刚才房子倒塌时割伤的?可瞧他全身上下并无其它伤口,连衣服都没弄脏,似乎从未被压在废墟下面。
而那一滴滴的血,没有落到别处,而是落入魔镜内,随即就不见了踪影。
难道,他是在用自身的血来喂它?!
元华身子瑟瑟发抖,脚下却丝毫不缓,直到他面前,四目相交。
“在这里住得惯么?”她尽量平淡地问。
“还好。”
“嗯……何时能动手?”请他来是帮着炼成‘九魂丹’的。可除了初逢那次,自己一直没再跟他提过,而他也只当没有这回事,不动半点声色。
明哲望向布满乌云的天空:“集日月之精华于一身……你知道在指什么?”
“不知道。”
“十日后,你会知道。”
“我需要准备什么?”元华有些迷茫,但又无法直接询问。
明哲摆动了下血淋淋的指头:“我已经在做了。”
※ ※ ※ ※ ※
元华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渡过最长的十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明哲是怎么知道一些事的。有时会羡慕他神乎其神的本事,有时又难免为他惋惜,好好个年轻人非要用血来‘喂’镜子,不知是不是脑子真有问题,也不怕长期下来伤身。谈靖对他有戒心,时不时会出言讥讽,而秋冉又是恰恰相反,总是跟他天南地北的聊,还说因此长了不少见识。
但抛开旁人的意见,他本人对这些都不予理睬。别人对他好也罢,不好也罢,他永远是那么淡淡的,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殿下!元华!快出来!”秋冉兴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元华本来也睡得很浅,一听他叫就立即翻下床,衣衫不整就跑了出来。隔壁,谈靖也刚刚迈出门。
“你们看!”秋冉指着天空,激动得就快跳起来。
天渐渐破晓,淡青色的空中还挂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云霞之后,太阳早已迫不及待地露出它的光芒。
是的,这将是一个晴天。
唯一不同的是,月亮并未隐于云后。相反的,它依旧在天空的正中,那最高处,似乎未有察觉到正在上升太阳的锋芒。
“日月争辉,绝非吉兆。”谈靖忧心忡忡地喃喃低语,可抬眸瞥到元华欣喜若狂的表情,他还是咽下了到口的话。
那个月亮,虽然圆得不能再圆,却不是纯洁的白色,而是阴沉的黑色,仿佛只有在这一刻,它才能毫无保留的露出狰狞的一面。
接下来,明哲胸有成竹的指挥着元华,让她将一众工具移到山顶,随后燃起火,将材料按照秘方的指示放入鼎里,不停的用木勺搅了几个时辰,直到正午,忽然叫停。
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明哲已从袖内取出镜子,高高举在头顶,位置正好在太阳月亮中间,似乎同时对准了两边光线交集之处。过了一会,镜内风云变幻,最早散发出的蓝光逐步转成绿,橙,黄,红。
当它已经比当头的烈日还红,明哲双掌忽翻,将镜面转过,对着鼎内照去。
一道红光从镜□□出,直奔鼎内,燃起一把冲天的火焰!
众人双眼都睁得比平日大两倍,此时又被强烈的光焰和随后冒出的烟熏得发痛。谈靖第一个跑到鼎边,用袖子扇开烟雾,对着里面通红的材料微微发怔。秋冉则是先看明哲,只见他已坐倒在地,满面疲惫不堪,眼神却还是淡淡的。
“这……就够了?”容央疑道。
“这……”元华观察着鼎内动静,从容道:“已经可以继续炼了,但还需再重复这过程几次。”虽然尚未大功告成,但胜算在握,让一直闷闷不乐的她语气中也添了希望。
“可是,”秋冉不怕说出众人心中疑问,“日月同台实属罕有,不知何时方能再见?”
“一年内,还会有,并且不止一次,”明哲面无波澜地回答。
元华松了口气:“太好了。”
止修也难得面露喜色:“传说数百年都未必有一次,如今却这般频繁,当真是天助殿下,旷世奇功指日可成。”
“吉人自有天相,我等凡夫俗子本无须多虑,”容央也满面笑容。
谈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哪里是天助皇家、吉人天相?分明是日月脱轨,异相横生,矛头指向天变在即,横祸难免……
有时,他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是希望‘九魂丹’早日炼成,还是希望它永远不要出现。
于是,转眼之间,新的一年悄悄到来。对于云暮山上的住客,每一日皆是一如往常,只要‘九魂丹’没有出炉,日子都不会有多少变化。
然而冥冥之中,明昌元年,似乎注定了将是多事之年。
元旦之夜,东平郡王谈珏在家中遇家奴持菜刀行刺,虽经身旁卫士解救及时,却仍被砍伤右腿。刺客本非武艺高强者,一见身旁卫兵越来越多,杀人无望,当场咬舌自尽,死无对证。
孝仁帝闻讯,特命两位太医前去探病。两人回报:谈珏虽一时伤重,却无性命之忧。孝仁帝对这位族兄还是有感情的,闻言甚慰,又赏赐了无数珍贵药物。
谈珏的伤时好时坏,最终伤口发脓,整条腿肿得不成样子,且疼痛难当,经常引发高烧。大夫们无奈,匆匆与王妃世子商议后便为他截了右腿,又一次为他捡回一条命。
谈珏当然不肯就此罢休,这才稍稍恢复便一心要彻查此事。正妃樊氏趁谈珏被怒火冲昏了头,使尽手段将矛头对准刘薄乔三夫人之子。谈珏大怒,不分青红皂白先将三妾三子囚禁起来。这时他断腿处又让他痛得死去活来,半月内昏迷不醒。世子谈维早已和母亲樊氏商量好,先将三个弟弟用酷刑屈打成供,接着动用父王印章,将三人连同他们娘家全族杀得一个不剩。接下来,谈维又串通王府侍女,欲在父亲食物中下大量农药,一并除掉。
谈珏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后期昏迷只是假装的,暗中部下伏兵,假传死讯引谈维入府,再出其不意地将儿子一党逮捕。同夜,王妃世子被迫自尽,同党也被谈珏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
东平郡离中都不远,王府连出惊天动的变故,很快传入京城,帝后众臣无不震惊。孝仁帝这些年身体本就越来越差,心中也没对‘九魂丹’抱太大希望,早已盘算着托孤之事。谈氏皇族内,除了皇帝最有威望的就是谈珏,且他素来身强体壮,又对皇帝忠心耿耿,若是跳过太子直接立皇孙,首席辅佐大臣本来非他莫属。可如今出了这等事,谈珏本人时日无多,世子也没了,家中一片混乱,只怕迟早要影响到皇朝未来大事。
于是孝仁帝亲笔手谕,连夜加急送到东平王府。
谈珏拆开一看,只有一行字:兄当立嗣,速定后事。
他自然清楚自家情况–谈维一死,其他儿子们蠢蠢欲动,眼看又要有一场腥风血雨降临了,自己却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恐怕再也无力平息家中内乱。
他也不含糊,斜斜地写了回复:臣无能,求陛下定夺。
这时谈靖多年前下的功夫见效了。孝仁帝回信:靖如何?
谈珏再次举棋不定-这儿子的成就他不是没听说过,难得还有皇帝支持,但父子俩十多年没见过面没说过一句话,此刻要毅然立他做世子,实在有些为难。他母亲身份卑微,娘家没有一个人做后盾,加上多年不在东平郡,也不知道那些亲信和部下文武是否能接受他,他又是否能压住那群野心勃勃的兄弟。
谈珏对‘九魂丹’之事毫不知晓,只知道儿子近年拜了新师父,整日只顾着修仙,于是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将他召回。
谈靖一颗心吊在‘九魂丹’上,并不想回家收拾烂摊子,但面对孝仁帝和父亲的压力,也不得不妥协。他虽已多年不过问政事,然而一想起可能成为下一个东平郡王,若再说不心动那真是口是心非了。
实际上,收到家书第二天,他就知道已经没有选择。同日,师父孙邈观来到山上,满面和蔼对他说:“靖儿,你生在皇室,正当壮年,又得皇上信任,岂可轻易放弃无限前程?这两年难得你肯在此陪你师妹度过最艰难的时光,如今这边的事已快水到渠成,你就不用超心了,后面全由为师接管,你放心去为你父王分担大事吧。”
此时大家都心知肚明,孙邈观来接替他是经过孝仁帝的许可,不然也说不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谈靖却别有心事,懒得像以往跟师父怄气,神色凝重道:“有师父在此照看炼丹过程,弟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两年师父并不在山上,没有目睹过明哲的种种。他行为诡异,难以看透,更不受任何控制,实在是个危险的人,不可不防!师父当联合容止秋三人,一旦‘九魂丹’炼成便将他速速除掉。”
“就是那个恋镜的家伙?”孙邈观一哂,“一个外族野夫而已,值得你如此紧张?”
“师父这么说,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用那镜子召集日月之光-”
孙邈观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几根出位的头发,“略有耳闻,那又如何?这些外族人都会些古怪法术,要不你也不会请他来了。他又不知我们在炼什么,事后给他些金银,打发走人就是。”
“师父!”谈靖嗓音提高,“你听我一次:必-须-杀-他!”
“哼,”孙邈观略感不耐,随即又笑了笑,“你师父这辈子只有救人的份,没有杀人的份,如今又何必为了这家伙破例?我只负责帮你师妹炼丹,其他的,我可不管,谁想管谁管去。”
这就算慈悲么?谈靖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半嘲笑半悲哀地问自己。
当他赶往东平郡的路上时,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也快马加鞭的赶往中都。
谈珏眼看是指望不上了,孝仁帝便将期望转到禹阳侯秋夙身上。秋夙战功赫赫,为人正直,又是禹阳长公主驸马,祖孙五代皆食朝廷俸禄,本是托孤大臣最佳人选,与皇家亲度更超谈珏。然而夙自幼心有所属,与长公主成亲后夫妻关系疏冷,儿女出生后更是如同路人。公主是孝仁帝唯一姐姐,姐弟俩幼年经历‘八王之乱,’几度颠簸流离,始终相依为命,最是亲密。她出嫁后常回中都,一住数月,常常对着帝后以泪洗面,倾诉在家中所受委屈与冷落。帝甚怜之,久而久之就对秋夙也心生隔阂。公主积怨日久成疾,四十岁便过世,自此后孝仁帝心里总有伤痛,虽在朝堂上常夸秋夙为国出生入死,并不停的为他加官晋爵,却再也没有召他入朝觐见。
十多年一晃过去,秋夙见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帝已成面目枯槁的病夫,一时不知所措,跪在地上不忍再抬头多看眼前之人。
孝仁帝躺在龙榻上喘气:“是姐夫么?怎么不走近让朕瞧瞧你?”
听到‘姐夫’二字,秋夙浑身一震,不由想起三十年前,刚登基未久的皇帝拉着自己的手,朗声笑道:“我玄雪朝虽有英杰无数,能配长公主者,唯有姐夫你。”然而自从成亲后,皇帝应该是听了长公主的诉苦,再也没叫过一声‘姐夫,’只是满含距离感地唤‘爱卿。’
孝仁帝待他坐到榻边,微叹道:“朕记得你长朕九岁,且连年在外东征西讨,餐风露宿,刀山箭雨,背脊却还是这般笔直,坐姿仍是端宁如山……而朕多年未踏出中都一步,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冬不怕寒,夏不惧暑,反倒落得一身疾病,早朝都要在寝宫举行。”
“陛下何出此言?天下人谁不知皇上因过于勤政才伤身伤神?臣虽远在雍州,也听到您因操劳国事而食不下咽,如此又何谈山珍海味、绫罗绸缎?”
孝仁帝失笑:“倒是你上了岁数,也偶尔会对朕说几句好听话了。”他口中在笑,目光却充满探究,“你可知朕为何召你来此?”
“东平郡王府出事,陛下担忧……未来,故召臣来此。”
“国内那些不安分的皇亲国戚,一直由谈珏替朕出面压着;边境的重担则由你一手挑起,你们可是朕在外的左右手,也是朕多年不必离开中都的原因。如今他是不行了,朕也不久于人世,召你来就是要听你亲口答允效忠新君,辅佐他犹如你祖孙三代辅佐朕一般。”
秋夙感到皇帝依旧锐利的眼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却似乎对这无形的压力无动于衷。
“当年陛下册封太子胤,臣便发过誓,在陛下百年之后效忠于他,绝无二心。”
“你-!”孝仁帝一怒,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秋夙忙又跪下,虽不忍心让他继续受苦却还是直言不讳:“陛下,你欲废太子而立皇孙之心,早在皇孙出生之时便有了。臣并非不知,但不能苟同。太子虽无陛下的英明神武,但亦无大过,秉性不坏,岂可随意废之?皇孙虽聪颖过人,然年岁尚幼,自古幼君在位,外戚权臣把握朝纲,为所欲为,也导致君非君,臣非臣的局面,绝非上策。再者,一家父子家庭失和,又与此时东平郡王一家有何差异?家和万事兴,何况是主宰天下人命运的天家?陛下,还请三思。”
听他侃侃而言,似乎早已预备斟酌此番谏言多时,孝仁帝突然又来了精神。做皇帝的人,尤其那些不是天生下来就注定做皇帝的人,骨子里总是有几分倔强-坐不过你站你,难不成还说不过你?
“燮儿现在是小了些,”孝仁帝敛去怒容,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从容和自信,“但朕也不是明天就蹬腿,未必就不能为他多撑几年。你、还有你儿子秋令,都是十四岁便随军出征,十六岁便独自带领五千精兵马冲锋陷阵……再过几年,你还会嫌燮儿是幼君么?至于太子,正是因为他秉性不坏,加上对治国并不热衷,朕才以为他更适合做个天天享清福的太上皇。自古禅位于子的皇帝并非没有,也无人怀疑此举有违孝道,离间父子亲情,如今不过是太子让储君之位于子,又有何不可?若是胤儿本人对这种安排没有异议,你那固执古板的脾气也该改改了。”
秋夙泄气地垂首默认-谈胤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反正他不是谈维,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份狠决,最后当然是不会有异议的。至于皇帝的龙体,或许还真能再熬几年,毕竟只要‘九魂丹’一日未出炉,他便一直会有希望。
“地上太冷,你岁数也不小了,不要跪着了,朕还有许多事要交待给你。”
秋夙低声谢恩,起身时不经意地摸了自己后腰。三年前被箭射中,当时身披厚甲,伤口并不深,也就没怎么在意。后来进了城卸了甲,才发现整个后背已成黑紫色。箭头上抹了毒,虽然能治,但治得晚了,这些年总是反反复复地给自己添麻烦。
是的,‘九魂丹’不止是皇帝的希望,也是他秋夙的希望。
接下来,孝仁帝让小太监给他搬了座,然后开始说起让谈燮继位的计划。
宫内的事,仍由萧后管理。她若年老多病,就由元华公主代管,直到谈燮立后。当今的太子妃荣氏,并不受帝后喜爱。当年她祖父、父亲、叔父们本是另一个王爷麾下谋士,后经谈申一方许了太子妃之位才倒戈杀了故主。孝仁帝登基后仍需荣氏一族相助,并且不愿失信于天下,因此仍然娶了荣氏小姐进门,但心中从未信任过他们。
“届时荣氏便是太后,也是燮儿生母……朕不愿本朝再出一个魏太后,到时你务必助元华公主一臂之力,避免荣氏专政。”
“臣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秋夙还是半推半就,“长公主过世多年,臣不算皇室宗亲,且与元华公主素无交往,如何能得她信任?再者,臣年岁不小,一生都是镇守边境的武将,罕入中都,对朝堂之道十分生疏,又如何与众臣周旋?过得几年,皇孙成年,臣亦老迈,更是无力协助其治国。”
孝仁帝摆摆手:“朕早知你谨慎,不愿过多冒险,要你担任这托孤大臣还真是不易。也罢,你怕自己老了做不动或惹人非议,就先让你儿子来中都住下,熟悉几年朝政,建立好根基,等燮儿登基前再正式宣你入京主事。”
秋夙又斟酌了下,方道:“可是公主那边……”
孝仁帝眸色冰冷:“你不怕重蹈你和禹阳的覆辙,就让你儿子来当元华的驸马吧。”
这是威胁,也是试探。秋夙苦笑:“臣有五子,皆为长公主所出。臣想,他们宁可不入朝为官,也不愿做驸马。”
看着皇帝的脸迅速沉下,他又忙道:“不过臣的义子秋冉,近年一直在云暮山,且仰慕公主已久,不知陛下肯否由他代替兄长迎娶公主?”
孝仁帝脸色稍稍缓和:“秋冉?是否十岁时十招内击败雍州第一高手的孩子?还弹得一手好琴?”
“正是。”秋夙说起这位养子,目光也变得温和。
孝仁帝想了想,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秋冉武功高强,精通音律,据说还性情温和,必然能善待公主。然而,他身份比不上秋夙嫡子,目前又没有战功,也不知日后是否适合官场,就这么把公主嫁了他,未免太便宜他了。
秋夙似乎能猜到皇帝心思,正色道:“依臣愚见,闵怀与公主殿下的事,可先订婚约,但不定婚期。哪时陛下与皇后娘娘或是日后的新君和公主本人对他满意了,再完婚也不迟。总之,一定要让他为国立功,表明对夫人一家的忠心。”
孝仁帝不置可否:“你倒是对自己儿子有信心,可朕多年未见公主,也不知她意下如何。你不怕她成为第二个禹阳,朕还怕呢……”
※ ※ ※ ※ ※ ※
半月后。云暮山脚。
这是元华从关外回来后首次下山。
师父上山后,她不再日夜守着丹房。有他在旁监督,她对炼丹过程愈发有了信心,晚上也不再因为担心是否能炼成‘九魂丹’而失眠。同时,她又不愿意与他单独同处一室。往日在师门他时刻有师姐们陪伴,如今孤寂难耐可想而知,眼神也总是那么暧昧……至于其他的,元华实在不愿多想。
听秋冉说,明哲这段日子里武功突飞猛进。有时候,两人不分白天黑夜的天天切磋,但另外时候,他会不告而别,下山数日,也不知在做什么。后来容央偶尔下山一趟,听说有个武功古怪的少年向附近门派挑战,有时公然寻上门,有时又神出鬼没地突袭。前些日子有镖局押镖路过,半夜在客栈里被杀得一个不剩。小二次日发现他们,只见好多尸体干枯如废纸,仿佛血已被吸干,还有几具尸体上心脏被剜出。
“闵怀,你跟他最熟,你说最近几个案子是不是他做的?”某晚容央止修邀秋冉饮酒,正好想起这事,顺口问他。
秋冉听得毛骨悚然:“肯定不是明兄!他找那几个门派切磋武功,都是光明正大的,从来没杀人伤人。再说他又没跟谁结仇,也不是那种见财眼开的人,你们千万别冤枉了他。”
容央撇撇嘴,喝了口酒后也没再说下去。
其实有关那案子最离奇的是,事后大家发现,镖车根本没有被动,里面的黄金和价值连城的宝石也都还好端端的,一个不少。
秋冉还要再追问,止修拍拍他背:“闵怀,武林恩怨从来都说不清楚。我们在此各负重任,这些消息听过就行了,不必放在心上。”
秋冉最是热心肠,久久不能释怀,自然也憋不住,第二天就告诉了元华。
不知为何,在山上不大上心的事,下了山的那一刻却又忽然想起。
“元儿?”萧皇后见女儿出神,有些担心的握住她的手,“你……想好了?”
元华向母后展颜一笑:“母后应该在中都陪着父皇,怎么还来看女儿?为了确保燮儿能顺利登基,再坐稳皇位,我们必须拉拢东平郡府和秋家。师兄跟我们素来走得近,只要帮他当上东平郡王,他肯定会知恩图报。秋家却恰恰相反,秋夙本来是驸马,可这些年来父皇为了皇姑的事,刻意疏远他,也迟迟不给秋家人加官进爵。秋夙即便不在乎,他们家的年轻一辈迟早要心怀怨恨,日后未必会尽全力辅佐燮儿。如今既然有机会重修关系,我们肯定不能错过。”
萧后长叹:“本来以为要母后来劝你的,结果反变成你在说服我。秋冉是个好孩子,但你若不喜欢他,我们也不会勉强你,拉拢秋家也不是没有其他方法-”
“还好,”元华打断她,“生在我们家,处得融洽比爱得疯狂重要。这些年女儿因炼丹烦躁就请秋冉教我弹琴。他教得耐心,我学得也快……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和他一定能相处融洽,也会尽力让谈秋两家相处融洽的。”
《颗颗无心》写完一半了……
好像,越到后面越曲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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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颗颗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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