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颗颗无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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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野岭如云暮山，居然也有热闹的时刻。当御史抵达山脚，宣告元华公主与禹阳侯公子秋冉订婚的消息，容央止修还是拖着秋冉元华小小的庆祝了一番。下山后音讯全无的谈靖，此时也来信道贺，信中字字流露出真挚喜悦，足见对这安排甚是赞同。孝仁帝赐秋冉三百年前司马氏祖先所制古琴，赐元华千芝阁创者千絮留下庄园，名为建始。
夏末之夜，元华秋冉在林中漫步，说到这几年几乎与世隔绝，也不知是福是祸。
元华那夜颇多感触：“本朝历代公主皆是多才多艺，既能琴棋书画，又能相夫教子，每经国家有难，亦能坐镇一方，护国安民。而我自幼便入师门，只知炼丹，日后下山也不知究竟还能做什么。”
“元华，”秋冉每次直呼她名字心底就甜甜的，“你应该练好武功。太祖皇帝当年武功盖世，留下无数秘籍，有些仍在中都，还有些由千絮带到建始山庄，可惜许多绝世武功，从此再未受后代瞩目。你身为谈氏子孙，本不应让此神功永远埋没。”
元华回眸浅笑：“打天下或有倚仗武功之处，但治天下则不然。三百年来谈氏子孙不再以练武为本，可见自有它的道理，”说到这里，她又恢复了少女本色，“不过你爱武成痴，自然会这么想，以后挖掘开发这些秘籍的辛苦活儿，就交给你了。”
“不是－”秋冉忙分辩，“我的意思是，你练武并非为了成为一流高手打遍天下，只是身为女子，多一份护身本事总是好的，也让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能放心一些。”
“哦，”元华应了声，没再接话。
他的深情流露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想说，这辈子我对你的爱永远无法超越你对我的爱。你是秋夙的义子，但你身上流的并非秋氏的血，顶多只能算是半个秋家人。你们家的事，会由你兄弟们撑着，你自然可以潇洒地去埋心武学。可我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要为守护这江山操劳终生，又怎能轰轰烈烈地去跟谁谈情说爱、海誓山盟？
不觉间，小路已到尽头，而她也被秋冉轻轻板过双肩，直直地面对着他。
“元华，你心系江山社稷，让我又是钦佩又是自愧。我只希望你……若是还有剩下的心，少余的情，即便只是一点点，都留给我。”
“怎么突然说这个？”元华问，一边又想，这请求并不过分……
秋冉露出几分孩子气：“我不知道，但我从来没奢求过什么。从小，别人给我什么，我就收下。不给我的，我也不会去想。可是，今天我忽然发现皇上和义父给了我一份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你。我甚至会乱想，如果‘九魂丹’炼得慢些，我是不是能多陪你些日子？日后你下了山，发现天下有比我好十倍、百倍的男人，你会不会后悔？抛下我？”
“那你就要有信心把自己变得更强，就没人能从你身边将我抢走了，”元华答得干脆。
这时，他们尚未能意识到，得来太易的东西，注定不能长久。
※
经过那次的谈话，两人似乎有了默契，春过夏至，直到夏末，仍未再提到未来之事。
明哲的预料是准确的，短短不到半年，日月同台的现象又出现了两次。
八月中旬，元华刚吃完午饭，想到师父最近精神不好，吃啥都提不起神，于是带上容央从山下买回一盒甜糕，来到他房内，见他背对着自己躺在草席上，似乎正在午觉。
她轻手轻脚将盒子放到桌边，正欲出门，忽听到他略略翻身。
孙邈观只是闭眼，并未真正睡着，沙哑着声音道：“跟我来。”
“师父－？”元华迟疑了下，最后还是随着他走入丹房。
一踏进丹房，她就隐隐感到此行与以往不同。果然，当孙邈观将太阴三元鼎鼎盖掀起一条缝，冒出来的不是白雾黑烟，而是紫色的浓气，先往西飘，继而绕到东面，不觉间罩住整个屋子。
她脑子一片空白，忽然惊叫出声：“紫气………先西后东………难道是……紫气东来？”
这个征兆，是当初师父传授‘九魂丹’秘方时再三强调过的，只是那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真有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一日。
“是。”
随着他口中简单的一个字，‘九魂丹’正式出炉，再也不是那遥远离奇的传说。
元华兀自全身侵于前所未有的喜悦中，整个人似乎也像紫气在空中飘来飘去，恨不得大哭大笑，告诉全世界自己终于做到了，成功了，不负众望了！
可是眨眼之间，她便看到孙邈观伸手入炉，接着快如闪电般吞下一颗‘九魂丹，’再将另一颗塞入袖内。
他动作好快，让她都没机会看清‘九魂丹’长得究竟是何莫样。
她愣了下，旋即为了自己的反应暗暗摇头。本来有两颗就是师父的，他现在吃了，跟以后吃又有何区别？又关自己何事？自己为何在看到他迫不及待的姿态时感到了极度的不屑？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孙邈观又取出一颗丹，这次直接递到她唇边。
元华不自禁后退一步－原来‘九魂丹’竟然是鲜红色的，就好像明哲喂给魔镜的鲜血。
孙邈观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踏前一步，低喝：“还不吃了？”
元华直直盯着他，想说话，又觉得不妥。师父是个喜欢装模作样的人，经常在气头上还故作大度，永远保持着他那独特又虚假的微笑，好似处处高人一等。只是如今……他是真的被冲昏了头，连以往经营多年的涵养都被抛于千里外。
孙邈观一手按住她后颈，另一手拇指食指用力捏开她下巴，手掌一抬，已将丹丸倒入她口中，接着捂紧她嘴，迫她将头后仰，直到确定丹已咽下，方才松手。
元华心里委屈，眼泪夺眶欲出，最后还是咬牙忍住，说了声：“师父，我吃了，您可以放心了。”
“我放心？”孙邈观毫不领情地冷笑，“该庆幸的是你自己。”
“我……？”
“你以为这就完了？”孙邈观神态极度紧张，“你忘了当初的契约？你还要将余下七颗‘九魂丹’送到他们主人手上，才算大功告成！”
此言倒是一针见血。元华连忙点头：“多谢师父指点。千芝阁和冥影村有容央止修他们，但父皇母后还有师兄和禹阳侯的那四颗……我……我先去找闵怀商量一下行程。”
她出门不久，孙邈观也跟了出来，只不过一个是朝玉禾峰，一个是朝山下。
这一年来秋冉明哲改居玉禾峰，只为方便练武。元华一路奔跑，赶到秋冉所居木屋外已是气喘连连，正要叫他出来，却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哭声。
元华认出秋冉声音，急急推门而入，只见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跪在墙角，手中捧着几张纸纵声痛哭，还不时以额头撞墙。
“闵怀！”元华抢上前推他肩膀，“你……你怎么了？”
秋冉转头呆呆地望着她，愣了几秒忽然扑上来紧紧抱住她，登时鼻涕眼泪口水全擦到她雪白的衣衫上。
“元华！大哥来信，说……说义父在中都闲久了就出城打猎，岂料林中这时冒出只黑熊，吓坏了他坐骑，将他当场掀下了马，摔伤了腰。后来他虽被随从救回城，可腰上旧疮忽然发作，连续三日昏迷，太医们给他放血……或是放得太多了，第四日清晨他就……过世了。我……我想回去奔丧，可大哥说义父临终前不让我离开云暮山……”
秋冉边说边哭，仿佛这世上没了义父，天就要塌下来了。
元华一颗心也七上八下的。年初母后的父亲萧丞相病故，半月前东平郡王谈钰过世，如今禹阳侯秋夙又过世了，今年是怎么了，朝中老臣一个一个的离去……
“闵怀，这里就你一人？”
“是的。容央他们还在采月峰，明兄三天前就不见了，应该是下山找人比武了。”
她稍稍推开怀中秋冉，一脸严肃道：“闵怀，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你快随我回采月峰，我还有要紧事要与你商量。”
这是秋冉第一次踏进炼丹房。饶是他伤心过度，此时仍不禁道：“啊，怎么里面没人？你师父不是整日守在这里，不让别人进来他自己也不出去吗？”
元华嘴角一动：“他想要的已经带走了，也不必整日闷在这里了。”
秋冉半响才反应过来，却差点没跳起来。
“你……你是说‘九魂丹’炼成了？”
“嘘！”元华做了个手势，随即拉着他手走到鼎边，掀起盖子指着里面的七颗丹，“你看，是不是很美？”
秋冉走近看了一会儿，忽又伤感起来：“可惜……义父偏偏这时候……竟然没等到……”说着一行眼泪又流了下来。
元华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紧迫感，抓住他胳膊道：“闵怀，你义父既然过世了，他那颗丹就是你的了。你快把它吃了。”
“你说什么？”秋冉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是义父的！他吃不了，也该给我大哥，不然我宁可将它埋到他墓边……”
他说得亢奋，冷不防耳边响起“啪啪”两声，竟是元华狠狠地抽了他两巴掌。
“当什么？我把你当我夫君！”元华板着脸，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的那颗，师父已经逼我吃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九魂丹’是什么？我……我怕是要再活一百……两百年，可是你想过没有，到时候我身边的人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人孤孤单单……不，还有师父……”她说到这里也渐渐哽咽，“我……我好怕！闵怀，我不想嫁个人后过几年就开始守寡，你明白么？你说过怕我抛弃你，可是你现在不吃这个，难道就不是在抛弃我？你义父正是想到了这些，才嘱咐你不要立即回去的。他要你等到‘九魂丹’炼成，代他吃下属于他的那颗，他才放心啊！”
秋冉沉默许久，终是不忍让她难过，伸手摸摸她脸颊，带着沉重无比心情说了声“好。”
他咽下那颗丹后，元华破涕为笑，两人就像一对初次犯罪的孩子，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二人同坐地上，背靠太阴三元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知下一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
“谈元华？”
“嗯？”
“我想抱抱你。”
元华笑了，慢慢移过身子让他抱着，“不伤心了？”
秋冉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不该在你面前哭的。”
“那就笑一个。”
“我实在……笑不出来。”
元华微恼，伸手去挠他。秋冉怕痒，回手去抓她。两人闹了一阵，最后一起滚到地上，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
“还不放手？”元华双手被他按住，嗔道，“一会儿师父回来看见我们这样，成何体统？”此时她也有些奇怪师父为何还没回来，总不能拿了他那两颗‘九魂丹’就撒手不管了吧？
秋冉脸颊发烧，也觉得有些越轨，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将她扶起。
“怎么又不说话了？”
“孝彰说……说你们师父不是好人。工于心计，贪财好色，尤其对……对你这么美貌的女弟子心怀不轨……”秋冉憋了好久的话，终于断断续续地吐了出来。
元华又好气又好笑：“师兄怎么跟你说这些？师父好色是……真的，但他素来胆小，不会为了一时之欲惹怒我父皇。何况，‘九魂丹’即已炼成，今后我也不必再与他来往了。”
两人又聊了会儿，外面天已将黑，闷热异常，显然即将有一场大雨降临。
“闵怀，你回去歇息吧。明日我会将三颗丹交给容央止修，我们便携带其余三颗去中都和东平郡。”
秋冉点头应了，却又痴痴地望着她，舍不得离开。
元华失笑，只得像哄孩子般柔声道：“既然你我都已服下‘九魂丹，’成亲后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今晚我就睡这里了，后面那草屋是我平日睡的房间，你若想离我近些就睡那里吧。”
“那你也早安歇。”秋冉摸摸她那仍然参着药味的秀发，转身出门。
※ ※
夜半的明月照耀着群山，恍如白昼。山谷中的泉水淅沥作响，仿佛秋天的风雨声。
元华躺在床上，闭目许久，默默将有记忆以来的事数过一遍。
‘九魂丹’是我炼成的。交了差，父皇即可顺利传位于燮。燮会是好皇帝，或许根本无需我等女流辅佐。因此，交了差，我或从此一身轻，一生平庸无波，安安乐乐。我的一生，将分为炼丹前和炼丹后。虽后人未能知我所立千古奇功，但我己身知晓，眼见天下太平，国富民强，已是足矣……
不觉间，她已睡着，直到仿佛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声音到门前蓦然而止，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秋冉睡不着来找我？不，他到了门前总会敲门或唤人，不会莫名其妙的站在门口。
容央止修自从上山以来从未踏足丹房，今晚又怎会是例外？
难道是师父……去而复返？
元华突然紧张起来，可转念又想，师父回来了又如何？自己很久以来首次睡在丹房，想来他也未必能料到。再说师父武功平平，若真动起手自己好歹能支撑三四十招，这期间只需大声尖叫，秋冉必能及时赶到救援。
她心下稍安，藏匕首于袖中，缓缓下床，走向门口。
迎面而来的，却是面镜子。
诡异又异常闪亮的蓝光，刺得她双眼生痛，后退数步，几乎绊倒。
门开时，她感到凉风刮入，心下却已转了无数念头。
“明哲……是你？你不是下山了吗？”元华眯着眼道。
对这人，她好奇过，但没有真正害怕过，更没有提防过。他疯疯癫癫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话做事都与众不同，但从未妨碍过旁人的生活。比起师父和谈靖那些心眼多的人，他又显得单纯，从来不屑去管别人的事。
明哲一张脸从魔镜后慢慢地展露出来，带着几分让人心惊的微笑。
“今晚，我又怎能错过？”他似乎在跟自己说，又似乎在跟她说。
然而，元华突然有种感觉：他是在对魔镜说。
说着说着，魔镜里原先透出的强烈光彩四下散去。元华难免偷瞥几眼，却只看到了自己的脸盘，仿佛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很美。”明哲也在看，淡淡地说。
元华鼓起勇气，挺胸抬头，直直瞪着他道：“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明哲，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为何总要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你今晚来此究竟为何？”
霎那间，她看到明哲迈出一步，而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已站在太阴三元鼎旁，好整以暇地用手指敲了敲鼎盖。
元华抽了口凉气……这轻功……他的功夫怎能在短短两年内进展如此神速？
“九-魂-丹，”明哲一字一字地念出，“起死回生。青春永驻。百毒不侵。长生不老。”
原来，他早就知道，甚至连今日炼丹大功告成都知道，这才从山下赶回，说什么‘我又怎能错过’的话……元华身子凉了半截，再也提不起精神质问他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事实，其实一直摆在眼前。若不是为了‘九魂丹，’他又怎会背景离乡地随自己来到此地，又心甘情愿地用魔镜为自己效劳？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为何就没想到过？如果他是装傻，那自己就是真傻，刚刚还气势汹汹地问他今晚来此究竟为何！
“六颗，”明哲向鼎内望去，“有孙邈观的两颗，有你和闵怀各自的一颗。”
“是，”事到如今，元华不再否认，森然道，“你既然知道，就该清楚这是很早就定下的，任何人都无权篡改。此物并非仅仅延寿灵丹，而是关系到天下安宁。你若擅自妄动，便是与天下人为敌，必无善终。”
“你们这些人……”明哲眉头轻扬，“想要便要，偏还关起门用血写字算是什么契约，如今还指我爱装神弄鬼？明明是为了一己之欲，却非说是为了天下人，当真是虚伪得可笑。”
元华大怒：“旁人我不敢说，但我父皇一生为国操劳，日夜担忧，未曾享受一日清福，岂是你一外人随口一句‘虚伪’能评价的！他若有个好歹，外族或乘虚入侵，诸侯或割地自立……战火再起之日，便是生灵涂炭之时，难道不是关系到天下安宁？”
她一口气将胸中憋了多年的话说出，顿了顿后又索性道，“我将炼丹之事瞒着你，固然对你不住，但你要报复，也该冲我，而不是旁人。你……你对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报……耿耿于怀……我能理解。这几颗丹里，我吃了一颗，闵怀吃了一颗，你……”她声音转低，“……也该有一颗。其它的，却一定要物归原主。”
听到她低声下气地恳求，明哲还是淡笑摇头。
“你误会了。那些镖师的血又臭又酸，但那时我失血过多，为了能活下去，只能勉为其难。我早说过，魔镜里有千万缕妖魔魂魄，而他们是不会白白为任何人办事的。我不把他们喂饱，他们能为你们集日月精华？一块布上用几滴血写的字就能决定‘九魂丹’的归宿？照这么说，我为它流的血是不是最多？当然，提供材料给你们炼丹的人不在少数，你们照样也没想过给他们任何报酬……而我，没有指望过，也没有失望过。其实，这也没什么。我再流十倍的血，你们再写十张契约，就能保证自己有资格拥有‘九魂丹？’我从来不信所谓的身份地位加付出就等于回报。谁有机会碰到，有手段抢到，有能力守护，就有资格拥有。我也说过，我要的东西，自己会取。”
他每说一句，元华的心就如同被狠狠扎了一下。
原来，他早就有此打算，将所有‘九魂丹’据为己有。他只觉得我们耗费无数精力达成协议很可笑，很无用，却从来没有恨过。然而，他既然不是为了报复，那我无论怎么说，他也不会回心转意的……
想到这里，她又发现他始终没动鼎里的‘九魂丹。’
“你还等什么？你武功再高，容央止修闵怀若赶来，三人联手，你能全身而退？”
话音未落，明哲已抛出两根戴着玉石戒指的手指。
元华只看了一眼便难过地扭过头，颤声道：“闵怀呢？”
“还在睡。”
“为何不……？”
明哲转过身子，背对着鼎向她走近，“在我武功未达最高境界前，我希望还有一个对手。不过，此刻你若唤他来，我也只能放弃这个愿望。”
“我……我为何要唤他来？”
话才出口，她已隐约感到气氛不对。
明哲没有去犬九魂丹，’因为他正在宽衣解带。作为一个外族人，他的动作很斯文，一举一动间毫无色迷猴急之态。
元华回想师父以前看自己眼神，再与眼前人相比，只觉无半点相似之处，不禁抱着一丝希望，低低道：“你说过不恨我，不报复我的。”
这时候，她真心希望他速速带走‘九魂丹，’从此消失到天涯海角。
即便这个想法太天真，那让他一掌打死自己，也好过受此折磨。
明哲用解下的腰带将魔镜悬挂于屋梁，位置不高不低，正好居高临下地照到她全身。
“你想多了。我要的东西，自己会取。”
元华舌尖的苦味顷刻遍布全身，恨不得昏厥过去，可神智却又偏偏如此清醒，清醒到能发现镜中映出的自己，竟有一种绝望无助的凄美。
她无声惨笑。今晚自己是怎么了？怎会如此善忘？他进门时就夸过自己‘很美，’又怎能白白错过？
※ ※ ※
在秋冉的记忆里，自己的一生分成‘那件事’前，和‘那件事’后。
从当时发现元华的状况看来，她体质即便再硬朗，意志再坚强，若未曾服下‘九魂丹，’只怕也早死十次八次了。明哲虽未想到对她先奸后杀，但他向来吃什么连骨头一起吞下，做什么自然也不会留有余地。
最惨的不仅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而是她还要承担失丹的责任。皇帝皇后为她亲生父母，毕竟有同情怜悯心，始终不忍出言相责，但契约上的其他人就不同了。她回中都才养伤不到一月，又不得不启程，孤身前往千芝阁，冥影村，和东平郡王府负荆请罪。
秋冉想陪她去，但孝仁帝命他即刻带武林高手去寻明哲，他自然不能抗旨。可明哲似乎早有准备，平日躲在深山野林中，绝不随意露面，却又时刻关注追踪他的人的动静，一旦见有人落单，立即出手偷袭，半年内就轻易解决了二三十人。
这半年秋冉和元华都不在中都，孝仁帝病情加重，难免又想到最初提起‘九魂丹’的孙邈观。这时记得女儿说他不但吃了一颗丹还拿走另一颗，不禁越想越感不忿，恨明哲之余又迁怒于他，当下派使者寻到他，命他交出手中另一颗‘九魂丹。’
此时的孙邈观却是有苦难言。当日他离开云暮山，确实是在山上闷久了，怕一时忍不住对元华做出非礼之举后遭殃，这才取了自己那颗‘九魂丹’后匆匆下山。可无论他去中都途中多么小心谨慎，还未及进城前便忽然发现‘九魂丹’消失了！此后不是没有回头挨家挨户的找了半年，却始终毫无痕迹……
孝仁帝让他交丹，他确实是交不出来，甚至连那颗‘九魂丹’到了何处都说不清楚。
此刻的孝仁帝已然耐心耗尽，认定他是独吞了那颗丹，盛怒之下一道圣旨斩了孙氏全家，却又偏偏放过孙邈观，留下话让他‘孤家寡人活到地老天荒。’
孙邈观为幼女求情，帝不准，于是九岁的孙礼云也随家人一并被腰斩于市。
孝仁帝素有宽厚仁慈之名，孙氏一族被灭之事即为例外，一时震惊朝野。消息传到东平郡王府，刚登门请罪的元华闻讯后痛哭不已，随即昏倒，卧病半月。此时谈珏新亡，谈靖忙着打理丧事和接替王位，虽也曾为‘九魂丹’丢失一事深感不快，但自问错已铸成，无可挽回，气也是白气，又见元华这般痛苦不堪，于是也未再向她提及往事。
秋冉追查明哲下落半年，渐渐琢磨出他一些习惯，这日又正逢手下一人立功心切，自告奋勇愿为诱饵，于是众人在琼阳某家棺材店设下陷阱。结果明哲虽中计，却也生擒三大高手，包括秋家一老臣。秋冉心软，当下答允了放他先行五步为释放人质条件。
虽只五步，但众人谁都没想到，明哲轻功已然练到踏雪无痕的境界，加上内功深厚，先行五步便已无人能追上。秋冉不顾别人落后，不吃不喝地追了他三日，最后见他跳入冰河，情知自己水性远远不及对方，若贸然跳下不但无法追上他，只怕还会反遭毒手，于是万不得已下强迫自己止步。
那条冰河离九重关不远，随后数月明哲再未在玄雪境内出现。秋冉遍寻九重关北面各族不见他踪影，又想到自己还未及去位置更远的明斯部落，于是上了一道表，求孝仁帝派御史带御旨与自己一同前往，以天朝上国身份向明斯族示威。
一番大张旗鼓的示威结果却是，明斯族对‘九魂丹’一无所知，对本族人明哲似乎也不大了解，只说他是个孤儿，从小便未与他人交往，也无人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秋冉无奈，一路唉声叹气地回到九重关，又开始与武林人会晤，试图设法找到明哲。
某夜他在城墙上走动，忽地听到几名入城的军士们抱怨说以往到关外征讨，总能搜刮到一些值钱的东西，可这次真是走了霉运，把明斯老巢都掀了个底朝天还不见几块铜币。
秋冉心头一震，揪住一名小兵喝道：“你说什么？我和御史大人早已回来，你们居然敢擅自留下骚扰良民，该当何罪？”
“是秋驸马啊？”那人认出了他，却有恃无恐道，“您就别吓唬我们了。没有白将军的命令，谁敢乱来？再说你也知道，明斯那块破地方，能有啥值得咱们去抢的？都说外族人凶悍，可他们还真是例外，男人没打两下就趴下了，看着咱们玩他们老婆女儿，杀他们孩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哈哈！”
他说到得意之处，忍不住大笑，同时感到秋冉揪住他领口的手松开，当下拍了下秋冉，正色道：“秋驸马，大家知道你最近为了办差事头痛，又遇到明斯那群孬种给你添麻烦，这不也是顺便为你出气吗？可惜那边穷得让人恶心，不然肯定会带回好东西孝敬您的。”
“我……我……你们……”秋冉整个人都呆了，对他的话恍若未稳，突然拔足往城下飞跑，随手拉过一匹马便单骑向西北方狂奔，瞬息间消失于夜中。
五日后，他站在不久前才踏过的草地，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除了遍地的尸身，还有赤/裸女子被切掉双乳，未满周岁的婴儿被穿在旗杆上，老者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以及无数残破肢体散落在各地……
那时的秋冉，欲哭无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错了。
不但错了，而且是又错了。即便最初错在明哲，但我们这般报复无辜者，难道不是错？难道不是罪过？我们为了几颗丹和一位公主的清白，不惜夺取千万条人命，难道不是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会让天下人全成瞎子！如此一错再错，谁能是赢者？谁又能得到什么？
后悔、羞愧、愤怒、担忧……种种感受在秋冉心中徘徊。
终于，他回到九重关，提笔写下一封信：
明哲吾兄，自琼阳一别，音讯全无，何苦由来？弟愚昧，妄自揣测兄已返乡，故献策于君，累兄一族，今悔之晚矣！弟虽愚昧，然此绝非吾本意，即已铸成大错，唯有在此洒泪乞求，望兄念在昔日之情，高台贵手，切莫再为私怨累及无辜。
--弟秋冉叩首--
※ ※ ※ ※
明哲并没有走远。
当众人恨不得踏遍天涯海角搜出他时，他却安安静静住在中都某小吏家中。
他胆大但并不糊涂-掠走‘九魂丹，’强/奸公主，杀害千芝阁冥影村弟子……任何一条罪名都能被千刀万剐，何况他也不想一辈子躲躲藏藏。武功再高，能杀一百，一千人，但终究难与天下人为敌……这样下去太没意思了，服了‘九魂丹’又如何？
既然做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握机会，把整盘棋都搅翻。
那小吏是宫中太监的养子，可惜干爹死得早没给他留下什么，他自身在京城混了许多年，始终没混出什么名堂来。最糟的是，尽管只是个芝麻小官，但眼看孝仁帝一旦驾崩，他就会受到牵连，多半还要搭上一条命。
明哲以前并不认识他，两人更从未谋面，但他会选中去‘投奔’他，只为了一点：此人胆子之大，手段之狠，几乎不亚于他明哲本人。
当然，孤矾还是当朝太子谈胤的心腹。
然而，这给他带来的麻烦远远超过好处。谈胤近年愈发失势，上到皇帝下到他亲身儿子，谁都不大理会他，凡国事都不再与他商议，只把他当作个废人。同时，孤矾被视为只会献谄的小人，除了整日陪侍谈胤，没有任何任务或实权。皇孙谈燮尤其讨厌父亲身旁的人，不止一次在下面扬言迟早会严惩这般贪婪腐败的小人。
孤矾情知谈燮说到做到，愁得夜夜难寐，苦无他法，只能招揽一群死士做贴身护卫，以防万一被谈燮等人暗中刺杀。
这时，明哲忽然出现在孤矾府上，稍露一手绝世武功，自然很快就被留下。
密室里，明哲取出一张通缉要犯的纸条，直接说：“你问我是谁？这就是我，你若将我献出，可获取黄金万两，多半还能升官数级。”
孤矾只是扫了纸条一眼：“我收不收你都自身难保，又有何关系？此刻我无论是升官还是发财，等谈燮做了皇帝，还不照样将我抄家治罪？黄金再好，终究是带不进棺材的。”
“你是准备坐以待毙，还是带着你这些‘死士’去跟谈燮拼命？”
“这-”孤矾听出他讥讽语气，恨恨道：“我还有其它选择么？”
“有，”明哲悠悠道，“做自己的主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孤矾沉默许久，终于双手一拍：“看来，只有先便宜谈胤这废物了。”
此时孝仁帝病重，萧后因日夜照顾皇帝而劳累过度，也跟着病倒。元华仍在东平郡王府养病，谈燮则代表帝后前往雍州参加秋夙葬礼，虽已在回京途中，仍有十余日方能抵达。
孤矾得明哲指点，与太子妃荣氏一族联手，先买通宫中太监侍女，再勾结朝中不服谈燮之臣，共谋政变。这夜，明哲由地道潜入皇宫，悄悄搜出遗诏并在上面撒了无色无味的剧毒花粉，随即又悄然将其放回原位。
不到两日，宫中便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
原来孝仁帝的确生性多虑，每隔数日便要检查一遍遗诏，而遗诏虽有宫女太监传来递去，但他们只能碰外壳，却不能将其展开阅览。此夜皇帝独自一人在御书房将遗照展开，看着看着便双眼合上，待那些太监们鼓起勇气去唤他时，尸体都已经凉了。
孤矾等人早有准备，趁乱指挥御林军占领皇宫，又调□□营兵马控制京城，封锁中都，连夜用假造的遗诏宣谈胤为新君。百官虽有疑虑，但一来不能确定孝仁帝到底想立谁，二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在谈胤多年太子的身份上，也不敢反对他即位。
谈胤登基，史称昊帝，在位三年。昊帝贪玩，封宠臣孤矾为神秤侯，任其不断培养势力，铲除异己，为所欲为。
孤矾最忌惮的，仍然是谈燮。昊帝虽已下诏将这儿子废为庶人，但十有八九的王爷诸侯们仍然只认他为君，虽尚未公开起兵造反，但已不再服从中都的诏令，颇有分家自立之意。
“岂有此理！”孤矾甚感不安，咬牙对明哲道，“谈燮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能废了谈胤，不然那些不安分的诸侯就能光明正大地打着谈燮的旗子来跟我作对！这死小子，命也够大，这么多次派人去杀他，都被他逃过了，现在又不知躲到哪里了，半年音讯全无，必是在暗中筹备起兵对付我！”
“你想改朝换代，还怕开战么？”明哲正在磨剑，过得一阵才慢慢回话，“以你现在掌握的兵力，只要善于用人带兵，打败他们并非难事。”
孤矾在他面前来回走动：“逐一击破，我有把握，但他们若在谈燮带领下联手，那就麻烦了。先生，我知你助我甚多，如今……”
“谈燮必然躲在谈靖处，你去找吧。”
孤矾沉吟：“是吗？可他们似乎交情不深……先生能看透谈燮的心思？”
“我不认识谈燮，不过……”明哲眸光闪动，“此时他最信任的人是谈元华，而谈元华会去投奔的人，又是有能力保护他们的人，唯有谈靖。”
孤矾没有怀疑他的话，亲自点兵五万去攻打东平郡。一月后，双方皆是死伤惨重，却未分胜负。孤矾不敢离京过长，又不甘心就此撤退，于是不得不求明哲出马。
“杀他？”明哲连连冷笑，“你手下不乏杀手刺客，但我不是。何况，你要找的是谈燮，如今连他影子都没发现，杀了谈靖就有用了？谈靖早在拜孙邈观为师前便有厌生之心，他会怕死？他无妻无子，大不了不做东平郡王，你又凭什么来要挟他？”
孤矾被他说得抬不起头，嘴里急道：“先生，你或许还不知道吧？这一年北狼屡次犯境，皆由秋氏一族抵挡，但近日我收到密报：谈燮忌惮我们不停的追杀，由谈元华修书一封，请秋冉暂离北境，迅速南下前来护驾……若有他保护谈燮，以后我们想再动谈燮可就难如登天了！”
听到‘秋冉’二字，明哲顿住手上的活，放下尚未磨好的魔剑，转身便往外走。
孤矾一呆，随即跟着跑出喊道：“先生，你的剑……？”
“不用。让你的人侯着。”
秋冉的那封信，他早就收到了。两人还会碰面，还有恩怨要解决，但不在此时。
※ ※ ※ ※ ※
这夜，没有月光，没有风声，没有落叶，可谈靖还是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明哲约他在城外乱坟岗相会，让他感到意外。然而无论别人怎么传这人的故事，无论把他传得多厉害，他谈靖却从未害怕过。人生，本来就无趣，早在妻儿过世时就该跟着死了，如今又有何值得畏惧的？
可这时候，谈靖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
“你想用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来贿赂我？”
“你可以不要，”明哲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但我还是劝你收下。”
“你？”谈靖还是指着他大笑，“你也有奉劝人的时候？你要杀要剐，我奉陪到底，但你想假惺惺的耍手段侮辱我人格，那也未免太小看我谈靖了！”
明哲神色如常：“我没有小看你，才会有此提议。而你若不收下，就是小看你自己。”
“是吗！”谈靖呸了一声，“你窃取五人之丹，却独独找上我提议交还，原来是因为看得起我？哈哈！我该感到荣幸，还是倒霉？”
“你们这些人，”明哲摇着头，“总是把面子和名誉看得太重。我且问你，你这一生似乎该有的都有了，可你活得好么？”
终于，谈靖有些笑不出来了。
原来，眼前的人不止是传说中的嗜血魔鬼，不止是好色之徒，不止是外族野夫，也不止是孤矾的帮凶。
原来，他心思缜密，看人心犹如看他那面镜子一样。
这回轮到明哲举指对着他眉头：“你一生最想要什么？无非是‘活得好。’可你一生全在受他人摆布，为他人奔波，并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对你而言，活得长未必活得好，但活得短肯定是活不好的。你的事，我略有耳闻。你的亲人，你的婚姻，你的师门，对你好过吗？你想活得好，只能靠未来。没有‘九魂丹，’就没有你的未来。”
夜里没有半点光，可那颗血红色的‘九魂丹’在明哲手里轻轻摇晃，仿佛比太阳还刺眼。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颗颗无心（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