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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百年沉渊 ...

  •   逃亡的日子开始不久,谈燮还没习惯,每夜仍是头一着地就睡着。元华则不同,常常彻夜翻来覆去握着贴身匕首。后来她会自嘲说:“凡是接触过明哲的人都会因他一日不死而难以安歇。”

      他们躲在东平郡内的芒山,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元华还是几乎每夜难眠,这夜一人走在山中小道时听到山下马蹄声,立即警觉,回去叫醒谈燮,命他与自己换了衣服马匹。

      两人本是亲姑侄,相貌有六七分相似,加上黑夜混乱中,连随从也没认出来。结果是,谈燮一人从后山悄然逃走,元华则率随从大张旗鼓地冲下主道,自然很快便被来军擒获。

      孤矾派来的人谁都没见过谈燮,凭着画像还以为真抓到了他,当下也不继续去追‘元华公主,’一边派人快马加鞭报告孤矾,一边将她秘密押往中都。

      孤矾一听到谈燮落网,最后的障碍不存在了,立即便兵压中都,带剑上殿,废了昊帝谈胤,从此结束了三百多年的玄雪朝。孤矾虽在杀那些不肯效忠新朝的文武时毫不手软,却没杀谈胤,反将他贬为庶人后放出中都。

      当被问及此事时,他笑道:“谁奉此人为主,必自取灭亡,朕乐观其成!”

      孤矾当年曾被封为‘神秤侯,’自身武功不弱,又得明哲指点,进展极快。如今玄雪朝虽灭,但它早期留下的武功秘籍仍让后人向往不已,孤矾自然不例外。传说中这些秘籍连同几代皇帝的遗骸一起被封藏在几处行宫,可孤矾将全国十余处行宫庙宇全拆得片瓦不剩,依旧没有找到一页记载绝世武功的书籍。

      一百余年后,陈慧若无意发现这些秘籍分别在建始山庄,玄雪宫,和中都地宫。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就在谈胤单身离开中都那日,孤矾又接到一条不妙的消息:路途‘谈燮’被一老宫女认出,原来竟是元华公主女扮男装的!

      孤矾怒极,一面派出几拨人继续追查谈燮下落,一面在宫内做了番准备后命侍卫将前朝公主谈元华押到。

      元华脸上黑布才被扯掉,立即认出自己在玄雪朝历代太后居住的望宁宫。

      宫内气息未变,说明母后不久前还住在这里。

      她又略略看了一圈:可惜母后钟爱的大浴池里的水已经没了,相反下面传来阵阵沙沙之音,似乎养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孤矾坐在一旁,身边还有不久前还是玄雪朝后宫的妃嫔,太监,宫女。而如今,他们一个个都恭敬地围绕着他,仿佛他天生就是天子,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元华只顾死死盯着孤矾,却见他一眼也不瞧自己,忽然手一挥,道了句:“带上来。”

      四名太监抬着一大缸子进门,随后将缸子慢慢倒过来,里面先是淌出血,接着掉出个人。

      元华还没反应过来,孤矾已大步走到她身前,冷冷问:“公主怎么不说话?莫非不认得她?”

      元华眼睛眨了无数次,仍然无法确定什么,直到两名太监上前将那人从后硬生生拽起,再将她面前头发拨开,元华这才惊呼出声。

      “母后!”

      此刻的萧后哪还有半点母仪天下的样子?她浑身尽是伤痕,瘦骨如柴,双目无光,连亲生女儿站在面前都认不出来了。

      “你知道,我放了你皇兄谈胤,引来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十分不满。我为了安慰他们,只能将这位当年号称第一美女的萧艳赏给他们。然然,我没指定赏给谁,最后就是他们一拥而上,几百人过了一把做皇帝的瘾……那是七天前了。她能活到现在,倒也是奇迹,如今已成这样,你也不必想着救她了。”

      元华心如刀割,对他的话只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母后一生是贤慧、美丽、高贵的象征,晚年还要受一群禽兽侮辱,当真是死不瞑目。

      早知如此,当日还不如随父皇一并归去。

      “我只问一遍:谈燮何去何从?”孤矾又问。

      他等了一会不见元华张口,不禁蹙眉:“公主在芒山演了场李代桃僵,固然精彩,可惜我未能亲临目睹。现下萧艳已将断气,可我许多部下尚未尝到好处,公主即擅长替换戏,可愿以身示范?”

      “你听着,”元华忽而转向他,“我告诉你后要你发誓立即放了我们母女,让我们去找皇兄。至于我母后,现在我要去看她,确定她还没断气。如果她先死了,你让我以身示范一百遍,一千遍我也不会说的!”

      对此,孤矾没有异议,让左右将她搜身一遍后即刻放开了她。

      元华每靠近母亲一步便感到身上的力气渐渐消失。她强忍着大哭大喊的欲望,慢慢蹲下抱住母亲,柔声向她低语,又不时摸她额头,握她双手,替她梳理头发……

      孤矾看了几眼,甚感不耐,正开始走神,忽然眼前有东西飞起,接着耳边哗哗哗一阵响,元华与萧艳已然不见。

      “蛇窟!公主跳进了蛇窟!”一名宫女失声尖叫。

      孤矾二话不说,一提一扔已将那宫女抛入蛇窟。

      众人围到蛇窟旁,只见数千万条饥饿无比的毒蛇已迅速将元华母子和那宫女掩盖住。

      “便宜这群畜牲了……”孤矾失去兴致,第一个拂袖离去。

      被毒死咬死固然很惨,但也强过被无数次轮/奸。何况只要被蛇咬一口,至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再想着去碰。

      三日后。

      自那日后,望宁宫无人踏入,似乎完全成了蛇的天下。

      萧艳和那宫女已被群蛇咬得只剩一堆白骨,然而元华虽躺在蛇下,却没有死。

      她确实一心求死,也被咬过无数次,当时痛得昏了过去,可就是没死。更奇怪的是,时间越长,蛇对咬她就越没兴趣,几乎已经到了从她身体上游过十余次也不想咬她一口的地步。

      夜里,宫内无灯,漆黑一片。

      元华头还痛着,本能的反应将头伸到上面呼吸。

      一道蓝光透过望宁宫,直接凝集到元华的脸上。

      “还不出来?”明哲握着魔镜,一如往昔地望着她。

      元华一悟到是他,险些没有翻身再次钻到蛇群下。

      “你跳进蛇窟的消息传得很快,就连孤矾这种疑心极重的人都没多想,”明哲悠悠而言,“可你瞒不了我。服过‘九魂丹’的人若这么容易就死了,岂不枉费了天下千千万万人为它弑父弃子,卖国卖身了?”

      他说得越轻松,越自然,元华就愈发感到毛骨悚然。身周数千条游动的蛇似乎也感到了什么,纷纷昂起头,静悄悄地等待。

      元华见状,无声惨笑,毫无顾忌地推开身周的蛇,半爬半游地朝明哲靠近。

      幼时听到的故事里,越是歹毒的妖魔,外表越迷人。可人就是那么愚蠢,只会以貌取人,最后陶醉到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动物则不然,他们能察觉到表皮下面的实质,这也是为何天下最毒的蛇见到明哲都忽然变老实了。

      只是,为何他不告诉孤矾自己没死?
      为何他还来找自己?
      难道他也在找谈燮?

      明哲自然没心情回答她的问题,将魔镜收回袖中,只说:“走。”

      ※

      元华不再认识自己。

      不是因为孤矾篡位,不是因为谈燮失踪,不是因为玄雪朝的旧臣都投靠了新皇,更不是因为曾经跳入蛇坑。

      只是因为,自己老老实实地跟着明哲走了。从那日起,就仿佛成了他的影子。

      他大多时候都在练武,有时会找人交手,也有时别人会找他。他没有专门去杀人,但凡是交手输给他的人,他从来都不会放过。有人来找他报仇,他也照样将那些人全家满门杀得鸡犬不留。然而,他也从未主动找上那些放弃报复的人。

      他没有其他随从,所以杀人都是他亲自动手。

      无论如何,他的名声也就这样迅速传开了。

      不过,大多人只知道他武功极高,杀人不眨眼,而且似乎跟皇帝有特殊关系。

      这是什么关系,元华也不大清楚。他行踪不定,孤矾找不到他,而他也没有找过孤矾。他不是新朝的臣子,没有官职,甚至没收过孤矾的任何东西。

      他说话极少,但元华偶尔会觉得,作为新朝第一功臣,他对孤矾和央熙朝真的不在乎。那些反对新朝的人,包括谈燮,若是由他出马收拾,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

      有时想想,一个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导致改朝换代,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开,当真是不可思议!

      他走开,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做了。元华发现,这段日子里,‘九魂丹’的消息像野火般传开,引得天下人无不神经兮兮的为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东西打得你死我活。孤矾自然也深陷其中,一边积极的寻找这传说中的神丹,一边也被天下人怀疑东西本就在他手中,是他刻意用它挑拨各方势力相互争斗。

      除了明哲,谁还能做出这种事?

      过了一年,已经变得沉默寡言的元华居然开口了,并且是反抗性的开口。

      “不行-我走不动了。”

      她确实已到极限,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滚滚而下,话才出口就从马背滑下,头撞到土地后便人事不知。

      服过‘九魂丹’的人本应身强体壮,极少生病,但元华日夜身心交瘁,偶尔也病过几次。然而,明哲很清楚她不会死,每次就把她丢到村子里几天后再来找她。

      病床上的她往往痛不欲生,也会想到谈靖和秋冉。前者会说笑,讲故事,每次自己不开心时都能设法让自己破涕为笑。后者虽然口才平平,但心地善良,真切关怀的神情也能让自己在绝望中感到温暖。

      前者是多年比哥哥还亲的家人,但如今到处的消息都说,东平郡王谈靖是第一个公开投靠新朝廷的谈姓王爷。

      后者么,以前对他友情多于爱情,对嫁他亦无热情,可如今……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还有父皇母后,还有燮儿,若是能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想?堂堂的公主,如今像只野狗跟着魔鬼到处流浪,连个名份都没有,还能不知廉耻的苟且偷生,是不是很可笑?

      明哲说过,她若是话太多,就会把她舌头割下。

      如今,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可面对着他,也没说什么,直到实在撑不住,才说了那句“我走不动了。”

      然后,就像以前生病一样,被丢到附近的村子里,只不过这次一丢就是七个月。

      她甚至希望,他彻底抛下自己,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她不知道,明哲在这期间练功走火入魔,受了不轻的内伤。

      还有,秋冉虽以为自己死在望宁宫蛇窟了,但始终没放弃寻找明哲。

      她生下女儿才过了十五天,明哲就出现了。这时候的他,内伤已好了四五成,外表根本看不出受伤,只是因为他自身不便,这才没有逼迫她立即动身上路。

      她更不知道,秋冉一路追查明哲下落,已经离此不远了。

      这时候的明哲,不是他的对手。

      但明哲还是明哲,既不会找别人保护,也不会告诉对手自身受伤状况,请求日后公平决斗。

      他做的,就是放出消息,说‘九魂丹’在一个婴儿身上出现。

      果然秋冉很快便寻到村子里,然后就看到一幕让他险些昏倒的情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没有死,而是一脸幸福的靠在本该是她仇敌的怀里。两人不时含笑望向摇篮里的婴儿,而婴儿颈上有个项圈,中间居然挂着一颗血红色的丹丸!

      秋冉愣在当场,尽管狠狠咬着牙还是无法止住眼泪流下面颊。

      她没有死,只是诈死,还跟着他远走高飞,来到此地生儿育女。
      她为了‘爱情,’完全忘了亡国之耻,丧家之痛。
      或许,她早就对明哲有情,那晚不是被他强/奸,而是主动献身。
      当然,‘九魂丹’也是她自愿送给他的。
      她从来就没爱过你,顶多有点怜悯和同情,才没让明哲杀了你,你还自作多情地为她抱不平,为她奋不顾身……
      之前还奇怪谈靖怎么会做了叛徒,如今想想真可笑:人家聪明,早就看出明哲元华间有端倪,这才在‘九魂丹’炼成前回东平郡。后来听说明哲还亲自登门赠了他一颗,想来是早就约好了的……
      孙邈观显然也发现了什么,那日才匆匆下山,再也没回来。
      秋冉啊秋冉,所有人里面,就是你最傻!

      一会儿为自己被蒙骗多时的处境愤怒,一会儿又后悔因此让明斯族无端遭难,一会儿感慨那女孩子长得太像元华,一会儿又想到一生为国效忠的养父……

      诸多思绪在秋冉脑子里打转,可他就是没想到,这时的元华,已经完全受魔镜控制,事后对自己做了什么都没有半点记忆。

      无穷无尽的纠结几乎将秋冉吞没,也彻底烧毁了他的判断力。

      明哲手上有无数人的鲜血,不能让他们一家就这么快快活活过下去!
      可我手上也有明斯族千千万万人的血,我也欠了他们!
      我不甘心,又很内疚……我该怎么办?

      他如石雕般站了半夜,终于做出了决定。

      元华苏醒过来时,秋冉已经带着她孩子走远。

      ※ ※

      开始,他没有后悔,甚至有点欣慰。

      女孩儿身上有封信,是明哲写给他的,算是对当初他写给他的信的答复:

      “她跟着你最好,但我从不受人恩惠:这颗‘九魂丹’是谢礼。”

      秋冉心想:你抢了我未婚妻,我抢了你女儿,也算公平了,还有什么好谢的?这颗‘九魂丹’既然在婴儿身上,就留给她好了。可以后又该何去何从?把她当作我自己女儿养?她长大后,我又该如何面对她?

      想到这里,又想到另一事:明哲本是明斯族人,如今全族仅剩的人逃往它乡,自己还不如带着孩子去找他们,也瞧瞧是否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还有,让明哲的女儿跟着明斯族的人生活成长,也未尝不是个好结局。

      一个念头,就让秋冉从众人视线里消失了八年。

      这八年他活得很充实,又是照顾孩子又是随着明斯族人到处漂泊,直到来到沙漠里。在那里,他意外结识了瑜阁阁主,后者对明斯族遭遇甚是同情,随后带他去见释国国王。

      就这样,当时的释王伯融收留了明斯族,并在沙漠里帮他们觅到粞身之地。

      秋冉自然也在新地上住了下来。那女孩儿一日日长大,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族里人给她起名‘卓玛,’生活也终于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秋冉离故国时间越长,越觉得不想回去。那里只有伤心事,如今更是别人的天下,早无自己存在的必要,还不如潇洒地在它国定居,了此一生。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明哲任由他带走孩子,只是一场调虎离山计。

      明斯族惨遭血洗一事,当时并未传开,除了当事人更没几人知晓。明哲久未回乡,也是在玄雪朝灭亡后数年后才收到一封信,方知真相。那时正值元华产女,他武功尚未完全恢复,于是想到了这个计划,成功调走了秋冉。

      秋冉前脚一走,是非又生,这次是直接冲着秋氏一族来的。

      明哲早已决定:明斯族当日怎样,你们今日也会怎样。你秋冉当日没亲自动手杀我族人,我今日也不会亲自动手……然而你欠下的血债终究要用姓秋的来偿还。

      ‘九魂丹’被秋氏独霸的谣言又起,已患重病的孤矾登时警惕,同时又似乎看到希望,立即派重兵去讨伐秋氏。他这么大张旗鼓地动兵,让原本对谣言将信将疑的诸侯们也认定秋氏早有私心,因此纷纷采取旁观态度,不肯出手援助。

      秋令奋力抵抗,却因长期无外援而无法持久,最后率儿子们逃到豫国。孤矾自然不肯罢休,将秋家来不及逃走的妇孺等人带回新都琼阳,百般折磨致死后又将尸首尽数吊于城墙,自此双方结下血海深仇。孤矾亦对秋令父子穷追不舍,数度派杀手入豫。孤矾过世后,其长子孤尚不忘此事,与刚回雍州起兵的秋令父子交锋数次,最终因有明哲暗中相助,大获全胜,短短数年内即将秋令父子五人悉数斩杀。

      昔日辉煌的秋家,当时只剩秋令幼子秋末一人。

      光帝孤尚诏告天下:献上秋末者赏黄金万两,封平西候,封地雍州,以往若有罪可既往不咎。邻国若献出秋末,则两国永修秦晋之好。若收留秋末,则宣战在即。

      正式御旨发出,消息传到天下各角,最后连释国君臣亦被惊动。

      释王伯融与瑜阁阁主是唯一知道秋冉真正身份两人,当下派出使者,半月后终于在沙漠中找到他。

      秋冉闻讯痛苦不已,虽舍不得小卓玛,却也清楚时不我待,必须立即动身。临行前,他取出那颗‘九魂丹,’劈成两半,喂她吃了半颗。

      卓玛从来没见过‘九魂丹,’好奇道:“叔叔,这是什么?你为何非要我吃,但又只吃一半?”

      秋冉含泪道:“让你吃,是希望你能健康地活下去,你我方能有重聚之日。不让你吃完,是希望你日后有选择的机会,不要像我们……”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

      “选择?你们?”

      秋冉转过头,迅速擦干眼泪:“好孩子……别听我乱说,你好好过你的日子。这半颗,我先替你保存了,你长大后若是需要,记住我下面几句话即可。”

      “可是,”卓玛没问什么话,反道:“我如何知道需不需要?”

      “这……”秋冉长长吸了口气,“可不好说。”

      本来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交代完的事,竟然为了这个问题又拖了秋冉整整一夜,说得他口干舌燥,却又似乎永远说不完。

      最后他叹道:“其实你不必……记住这些。你能活得好,就永远不要再想它。”

      他们都没想到,那日清晨匆匆一别,竟成了永别。

      百年过去,她活得逍遥自在,从未想过该去寻找什么。

      当他的容貌在她记忆中变得无比模糊,当她再也听不懂更说不出他的语言,她却总是记得自己一生中最温馨的一刻。

      那时候,那个人是爱她的。

      可他的爱,并未能消除他自身的痛苦。

      可惜,他留给她的太少。随着时光的流动,这些回忆就像握在手中的沙子,无论握得多紧,终究还是要漏完的。

      ※ ※ ※

      元华获得自由时,才知道明哲为何将自己留在身边这么多年。

      其实,他就是想看看昔日灯族留下的武功秘籍,究竟有何神奇之处。自从孝仁帝过世后,玄雪朝武功秘籍下落成迷。他死时儿子,女儿,孙子都不在身旁,因此孤矾也没怀疑元华公主会知道。何况,她和谈燮武功都不高,确实不太可能会拥有这些奇书。

      明哲却另有想法-孝仁帝卧病多年,必然早已准备将秘籍传给她或谈燮,即便她当下对此一无所知,并不等于日后不会发现。

      于是他有意时不时将她抛下,就是想观察她是否会有异常举动。

      可此时的元华,早已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思去找什么武功秘籍?

      可她无心去找,并没有妨碍有人带着秘籍找到她。那是个盲目的老太监,伺候了孝仁帝四十多年,玄雪朝灭亡前六年就‘告老还乡’了。

      结果是明哲看了那本记载‘玄雪功’的秘籍,从此更是无所顾虑:里面记载的武功虽也算得上稀罕,但仍然远远不如他本身所练。

      那晚,他将秘籍扔到元华脚边。元华吓了一跳,想去捡又不敢,一时只是怯生生地望着他。

      “你想杀我?还是先杀孤矾?”明哲平日很少跟她说话,这时却忽然认真问她。

      她没有回答-做不到的事想多了又有什么意思?

      明哲又道:“那老太监已落入他手里,他已知你未死。你有多想杀他,他也有多想杀你。从现在起,你有机会,争不争取就看你自己了。”

      元华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走了。这次,再也没回来。

      对于孤矾,她并没有报仇,因为不久后,孤矾忽然过世。他在位期间,几乎已将各路诸侯收买的收买,暗杀的暗杀,当然也不惜出兵镇压。奇怪的是,他名声虽差,但近年来各地外表宁静,少有战乱。

      对此,他很自豪,说:“天下太平,并非前朝才有。至于此景是源于爱戴还是惧怕,并不重要。”

      当然,他生前勉强达到的平衡,随着他的死又一次被破坏。

      孤矾的死因跟孝仁帝一样:操劳过度。很多年后,元华才知道他病重时曾多番乞求明哲助他延寿,后者却始终不理不睬。

      当时她不禁想:他身边还有‘九魂丹,’为何不肯施舍半颗给他?

      明哲还留给她一个箱子,里面有数十张图,上面记载的竟然是他本人修炼的内功心法。因为藐视灯族武功,他还无比狂傲地称这些图为‘灯图,’即是我的东西才配得上这带有神秘色彩的‘灯’字。

      这些图,他留给她一份,也留给孤矾一份。若干年后,他又留给明斯族一份。

      元华终于明白:他这是在取笑天下人,说我的武功即是如此,你们有本事就去练,再来挑战我。

      可她心里也隐隐悟到:没有魔镜,终究是练不到他那境界的。

      她收起‘灯图,’却没有去练上面的内功。那时候,她已经猜到另一个事实:父皇不会将灯族的武功秘籍交给任何一个人。老太监身上那份,有七八分真,只是为了以假乱真。

      那么,真正的秘籍又在何处?

      元华感于父皇用心良苦,虽想去寻找却又忌惮明哲仍在试探自己。他只要还在一日,自己就不能去找。何况,即便能找到,即便能不被他发现,即便能练成新武功,也不能保证就是他的对手。

      能做他对手的人,只有秋冉。

      可秋冉只怕比自己还心灰意冷,他会有动力去挑战明哲么?如今,他还会过问这天下的是非吗?

      元华到处飘荡了几年,这日路径宣城,歇在城外一座破尼姑庵中。庵外不远处有华丽的私人庄园,这日也不知来了什么人,庄外戒备格外森严。

      她曾是公主,自然认得出这种阵势排场只有天子本人才能有的。

      然而她身为朝廷要犯,虽然近来武功有所长进,仍是不敢惹事。本来就要尽快避开附近的人,可竟然意外的在一辆轿子中看到昔日的师姐殷蔷!

      元华再也忍不住,打晕了一名侍女,穿着她的衣服混了进去。

      在那里,她看到新帝孤尚纵情声色,花天酒地,并乐于用各类酷刑折磨身边惹他不快之人。

      可最令她痛心的,竟是看到师兄谈靖紧紧追随孤尚左右,笑吟吟地向他介绍各地进贡的美女和最新发明的刑具。少顷,打扮得风情万种的师姐殷蔷也来了,坐在孤尚身边不停地劝酒,后来被他拖进花丛,消失前还不忘向谈靖抛个媚眼。

      好不容易确定皇帝睡熟,群臣才各自回房歇息。谈靖却毫无睡意,独自在庄外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就走进尼姑庵。

      元华的剑从空而降,抵在他咽喉。

      谈靖一见是她,不躲不闪,漠然与她对视。

      相比此时的她枯槁无神,他相貌没怎么变,保养得比以前更好:头发整齐,面部红润,指甲光滑,背脊笔直。

      元华越看越恨,右手握剑不动,左手则狠狠地扇过去,抽了他两记耳光。

      “‘谈孝彰!谈爱卿!’”她学着孤尚口气愤愤道来,“你背叛我父皇,背叛燮儿,卖主求荣,助纣为孽,什么都做了,怎么就没改名换姓!你不配姓谈!可怜我们谈氏居然出了你这种败类……你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她说得激动,难免走神,忽感右腕一痛,竟是被谈靖飞腿踢中。

      接着啪啪两声,脸上也被他打了两记耳光。

      “我没脸?”谈靖也学着她口气,“是谁劝你不要带明哲回来?是谁劝众人趁他武功未练成前联手除掉他?结果呢?谁听我的了?出事了,你们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可你们谁没吃过‘九魂丹?’那时谁想到我了?我只有靠自己去争取自己原本就应得的一份,就变成没脸了?”

      元华呆呆听着,忽然发现他心中的怒火委屈竟不比自己少。

      “卖主求荣?可不敢当!我巴结孤矾父子,比起你向明哲献身真是小巫见大巫!那时你可曾想过先改名换姓?可曾想过死后怎么跟列祖列宗交待?普天下的人都能骂我叛徒,唯独你不能!我若不配姓谈,你就更不配!”

      元华还未及回答,门外便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殷蔷好整以暇地走进,毫不避嫌地往谈靖怀里靠:“半夜三更的,师弟还为这点小事生气啊?难不成是想我了?你放心–姐姐即便前半夜在陪皇上,后半夜还是有时间陪你的。”

      “我可没那么大面子,”谈靖淡淡应道,却也没推开她。

      元华不禁暗骂自己太过感情用事,没有当机立断杀了谈靖反而引来了殷蔷。她虽生性放荡,可武功一直是同门中第一,多年下来只会比以前更精湛。

      当然,谈靖本身亦是一流高手,他们二人一旦联手自己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殷蔷显然也对自身武功有自信,瞥了元华一眼,仿佛已将她当成死人,又转身对谈靖笑道:“别瞧她好像跟咱们是一家人,但人家仗着是公主娘娘,可从来没将咱们放在眼里。别人对她好是天经地义,对她不好是伤天害理。她对不起别人是情有可原,别人对不起她是卖主求荣,你说是不是?不过姐姐我可不一样,我向来最晓得知恩图报–你将我引荐给皇上,以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她头也不回地指向元华:“我们把她献给皇上,不知道他会乐成什么样子?以后那些怀疑咱们对朝廷不忠的人也可以闭嘴了,哈哈!”

      眼看元华又要沦为阶下囚,屋内忽然飘进一缕香气,让人闻到登时感到四肢舒畅。

      殷蔷谈靖都是老江湖,霎那间脸色一变,立即屏住呼吸。

      元华反应较慢,吸入了毒气,当场昏厥。

      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张熟悉的床上。

      那是云暮山,是自己炼‘九魂丹’那些年夜夜睡的床。

      她不用睁眼,已经知道是当年那位‘师父’救了她。

      “殷蔷她……”元华望着孙邈观,有些迟疑地问:“……也吃过‘九魂丹?’”

      “哼!”孙邈观恨恨道,“不然我跟踪她这么多年为啥?我原有两颗,当年就是她盗走了一颗……如今为了救你暴露了身份,以后也甭想报仇了!”

      元华对他素无好感,想说那是你自作自受,但想到当下他家破人亡,跟自己一样,眼眶一红,也就没再出言讥讽。

      昔日神仙般的人物,如今也落魄得像个叫花子。

      “你以后准备怎样?”孙邈观骂了一会儿,突然问她。

      “我?怎样?我能怎样?”元华喃喃重复他的话,不明所以。

      她一句话登时换来孙邈观一阵劈头盖脸的巴掌拳头:“难怪谈靖不屑动手杀你!你瞧瞧自己,算什么东西?你父皇还欠我全家几百口人命,你以为我忘了吗?明哲谈靖殷蔷欠你的,你忘了吗?”

      他虽看似疯了,可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元华也不躲闪:“忘不了又如何?”

      “孤矾已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那几个儿子都难担大任,正是你报仇的好机会!你好好练成家传武功,纵然不是明哲对手,应付谈靖殷蔷总可以吧?”

      元华点头,心想他这话确实不错,明哲既然放了自己,暂时应该不会再来纠缠了。而他素来独来独往,更不屑去关注其它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她忽又转向孙邈观:“我们家欠了孙氏百口人命,你不杀我报仇,还救了我,究竟为何?”

      “你一人一条命能抵几百条命吗?”孙邈观冷笑,“我几时做过赔本买卖了?反正你服了‘九魂丹,’命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来偿还这笔账。”

      他提出的要求自然不少,其中包括要她‘照料’他终生,要她从此用他亡女姓名,甚至要她百年内不许嫁人。

      元华一一应诺后,他方取出一张地图:“此乃三百多年前帝师千絮留下的建始山庄,位置隐蔽,几乎与世隔绝。若我所料不错,不仅是谈氏先祖,只怕当年三族所遗留武功秘籍,皆在此处。”

      元华接过地图,仿佛又接过一次希望。

      数年内,她不但勤于练武,还寻到谈燮,将庄中金银珠宝尽数交于他。谈燮也不负厚望,从此积极笼络各路英杰,招兵买马,以待时机成熟,起兵反熙。

      ※ ※ ※ ※

      就在谈氏姑侄密谋复国时,秋冉到了偏远的豫地。

      虽然辛苦找了一年,几乎将豫国每寸土地都翻过来了,但上苍似乎还是眷顾他的,因为终于让他寻到秋家仅剩的孩子:秋末。

      可是接下来,秋冉又头痛了。

      或是天性如此,或是受过惊吓,总之秋末就是个战战兢兢,胆小怕事的孩子。秋冉对他期望越高,他就越害怕,学什么都无法集中精力,整日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秋冉却是下了狠心绝不放弃,毕竟秋氏数代忠良英豪,如今只剩下他一人,绝不能辜负了家族名望,更不能忘记父兄的血海深仇。

      可命运偏偏弄人,这日中午秋冉气不过痛揍了秋末一顿,晚饭时发现他失踪了,当下猜他是因为怄气离家出走,估计几日内不会回来了。

      一念及此,秋冉不但未怒,原先满肚子的火气反而消了大部分,暗道这孩子一直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上心,如今居然也知道生气,还有勇气逃走,看来开窍有望了。

      如此半月过去,秋末仍然毫无音讯,秋冉难免担忧,唯恐他落入孤尚派出的暗探手中,于是又四下前去找他。

      结果是,他在不远处的村子里看到有孩子玩弄秋末的随身玉佩。在他的追查下,终于在一口铁锅里找到了秋末,可惜却只剩一堆骨头。

      原来豫人多贫苦,此时各地又闹饥荒,秋末当日来到这村子偷粮不成,反成了别人肚子里的肉。那人也不是什么蛮夫壮汉,而是个岁数与秋末差不多的男孩。

      当秋冉惊怒交集,恨不得一掌将眼前人击毙时,那孩子却只是冲他笑道:“原来他是你侄子啊?看来你教得并不怎样,不过能给我和兄弟们填饱几天肚子,倒也划算了。”

      秋冉愣了半响:“你……你说我教得不好?你确定他是来偷你们东西的?”

      男孩哈哈大笑:“大家都没吃的,偷东西又算什么?我说你教得不好,是指他笨手笨脚,做贼一点儿本事都没有,还想用身上那块玉来赎回自己一条命,你说是不是傻得可爱?”

      “你……你们……”秋冉怒火攻心,不觉间双拳捏紧,手中的那块玉佩化作粉末,从指缝间流到地上。

      那孩子睁大双眼,拍手赞道:“好本事!看来我刚才说错了,不是你教得不好,是他学得不好。”

      秋冉只是呆呆望着锅里白骨,想到秋氏从此彻底绝后,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喂!”那孩子上前推他,“他学不好,你教一百年也是废物一个,还不如教我呢!我跟他岁数差不多,以后也可以叫你叔叔的……”

      秋冉脸一沉:“你以为从此跟我学武就可以替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肩负着多重的担子吗?”

      “我不怕,”那孩子也不再嬉皮笑脸,一字字道,“他原本该做的事,我愿意去做。”

      “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秋冉只是摇头。

      “你嫌我小?”那孩子不高兴了,“可是我已经杀过人,吃过人肉,并且八岁前就亲手埋葬了全家人。我熬过瘟疫没死,饿过五天五夜没死,掉进冰河里也没死……你倒说说,哪里不如你那废物侄儿了?我能做的,他做不到,而他能做的,我肯定能做得比他更好十倍!”

      “这-”秋冉沉吟起来,“太难了……你在做任何事前,要先学好怎么做秋末,只怕……这也太难为你了,何况你也不姓秋,这岂不是欺骗……”

      “另一个名字而已,”那孩子反倒开始安慰他,“你也姓秋?”

      虽是无心一问,却无意间触到秋冉心底痛处。他不禁叹息: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姓秋,可不也照样把自己当作秋家人,如今就当再为秋家找个孤儿过继为子罢了……

      他猛地揪住男孩领口,沉声道:“你想好了?以后无论出什么事,若是你敢透露自己原本不姓秋,我会亲手杀了你!”

      男孩神态认真:“记住了。不知先生还有何吩咐?”

      秋冉指向铁锅:“去把他埋了。以后世上只有一个秋末,那便是你。”

      史书上没有记载,秋末出现在中都叶府大门前还去过一个地方。那一年,秋末习武有成,本欲辞别师父,外出闯荡,却在临走前被秋冉拦住。

      “师父,你不是让我去雍州老家看看状况吗?”

      秋冉自己刚从外面回来,正色道:“本来是想让你去的,但现在不行。”

      “为何?”

      秋冉口气冷淡:“我有个老朋友,近日又开始活跃,让我不大放心。”

      他给秋末详细讲过秋家的历史,也大致讲过玄雪朝末年的事,却从未提过‘九魂丹,’谈元华,明哲等人的故事。当年明哲借刀杀人灭了秋氏一族,如今再遇到姓秋的,难保不会顺手斩草除根。

      秋末心知他有许多秘密,却从不探问,只道:“师父准备怎样?”

      “我们先去云暮山。”

      四月中旬,云暮山采月峰上聚集了数千人。秋末虽然也在,但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一个年轻人,因此史书上描述‘采月大会’时也没有提到他。

      他自然很快就发现,山上有来自各方的英雄豪杰,都是起义反熙的。

      此番召集群豪的人比自己大十多岁,相貌堂堂,言行举止间透着一股威严,却又不失贵族子弟的风雅,当真是人中龙凤。

      有些岁数大的前朝老臣看到他,更是当场跪下,直呼殿下。

      秋末虽然站得远,但也能猜到此人便是前朝皇子谈燮。

      他却不明白–自己有重任在身,那便是起兵推翻央熙朝,恢复秋氏声望,如今自然该跟这些人多交往,日后也好共同举事,可秋冉自从抵达采月峰,深居简出,不跟任何人来往,也没有让自己去结交朋友。

      何况他当日说是不放心昔日老朋友,不知又跟来云暮山有何关。

      秋冉还是什么都不解释,这日只问:“见过殿下了?有没有跟他说你是谁?”

      秋末失笑:“师父说笑了。我只远远看到一眼,哪里有机会跟他说话?再说他是殿下,又是义军首领,怎会专门见我?”

      “为何不见?”秋冉喝道,“别忘了你的身份!秋氏世代忠臣,乃国之栋梁,深受皇恩眷顾。你祖父禹阳侯秋夙,还是他祖父、也就是先孝仁皇帝的姐夫。你跟谈燮是同辈,也是亲戚,在他复位之前,你叫他一声‘谈兄’亦是在情在理。”

      秋末微微一笑:“是。”

      秋冉起身,拉着他手便往外走:“是时候了。”

      此时已过一更,秋末默默跟着他在采月峰上行走,直到一处洞穴入口。

      让他深感意外的是,在洞口等候他们的不是旁人,正是那谈燮。之前每次看到他,都是被无数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可此刻他穿着简朴,身旁也没有随从。

      “晚辈谈燮,见过秋前辈,”谈燮深深一揖。

      “贤侄免礼,”秋冉忙上前将他挽起,目光却投向他身后。

      秋末自然顺着他目光望去,一看之下竟是个绝美的女子,年龄似乎比谈燮还小,只是眼神过于世故,仿佛还透着无比沧桑的意味,让人不自觉地为她惋惜,却又不敢亲近。

      “姑娘是……?”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她也是我长辈,”谈燮忙接口。

      女子淡淡瞥了秋末一眼,方道:“你便是秋夙之孙,秋令之子秋末?”

      “晚辈秋末,拜见前辈,”秋末低声应道,心中愈发对她的来历好奇。

      “罢了,”她对他的态度,远无秋冉对谈燮那么热情。

      谈燮倒是颇为激动,毫无架子地跟秋末交谈,不到片刻已说得十分投机。秋末虽一面跟他说,另一面还时不时留意着秋冉与那女子的谈话内容。

      说了一阵,只听秋冉嗓音稍稍提高:“我先前的提议,你以为如何?”

      “如何什么?这些事你直接跟燮儿商量即可,何必非要见我?”

      秋冉沉声道:“不错,别的事我们自可放手让晚辈们去做,可你比我更清楚,他的事不解决,一切都不过镜花水月。”

      那女子微微变色,同时也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方叹道:“我……我自然清楚。闵怀,我们去里面谈。”

      他们在里面谈了很久,等出来时天已将亮。

      然后,在他们的见证下,谈燮跟秋末结拜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谈燮看了看天色,慨然道:“兄弟,我瞧大伙儿都起床了。走,我来为你引见!”

      “且慢……”秋末拉住他,“大哥一番心意,小弟感激之极,但大哥的朋友若不是一方霸主,便是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武林名宿,而小弟不过一介布衣,岂能与群豪平起平坐?大哥且容我先回雍州,寻到家父家兄旧部,再率一支队伍前来与大哥汇合,也算是为义军略尽薄力,图个心安,大哥以为如何?”

      谈燮大喜:“太好了!兄弟有志气,做哥哥的岂有不允之理?”

      秋末看向秋冉,后者难得露出欣慰之色:“以后你跟殿下在一起,相互照应,我也可以安心了。”

      秋末心下一凛:为何他说这话时,倒像是在跟自己道别?还有,谈燮对自己虽是诚心诚意,但为何从先前那女子的话中,老是觉得她在跟师父谈什么交易,并且在师父答允了她后,她才让谈燮跟自己结拜的?

      事后他发现,道别是真的,但并非先前担心的生离死别,因为秋末后来还见过秋冉一次。

      然而,当采月峰上的大会还没结束前,秋冉便已经下山去找明哲。

      这回,明哲没有避开他。

      他的‘魔剑’终于炼成。这柄剑是为了与秋冉决战而炼,因为跟旁人动手他是从来不用兵器的。

      秋冉重返故国并约他决战,必定也携带着兵器。

      他的剑是元华所赠,三百多年藏于建始山庄源室内,名曰‘絮愁,’乃昔日帝师千絮少年时闯荡江湖所用武器。

      只是,流芳千古的开国帝师千絮,少年时想必亦是侠骨柔肠,胸怀大志,风度翩翩,又怎会为贴身武器起名‘絮愁?’

      元华说:“我想,他的心事未必比你少。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助先祖成就帝业?仅凭先天的聪明才智,终是难成大事。”

      ※ ※ ※ ※ ※

      那一战,史书没有记载。

      虽然持续十天十夜,但没有人知晓它的时间或地点。

      明哲从此于世上消失,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眼里,也很快被淡忘。

      秋冉在建始山庄养伤整整两年,最后虽捡回一条命,但武功全废,再也无法练回。期间元华对他悉心照料,还常常与他说些义军的动静。两人虽各自背负无数伤痕,但念及明哲武功已废,谈燮即可光复谈氏江山,一切噩梦皆要成为过去,于是冰释前嫌,谁都不再提及往日伤心事。

      谈燮起事尚未到半年,前线捷报频频传来:光帝孤尚用人不当,屡吃败战,军心不稳,而义军所向披靡,已连下三郡。

      可就在此时,光帝忽然暴死,琼阳群臣拥立其弟为帝。新君虽年幼,但头脑还算清醒,启用曾得明哲指点武功之人为各路兵马先锋,并请出父皇心腹老臣为其主持朝政,试图力挽狂澜。

      秋末此时已改名为秋崇日,并娶了叶家小姐,成了谈燮部下统领五千兵马的将军。然而在各路诸侯眼中,他虽是英雄出少年,但毕竟太嫩,冲锋陷阵尚可,独挡一面则还嫌经验声望不足,看在他是谈燮结拜兄弟份上,偶尔让给他些杀敌立功的机会,也算是给谈燮面子了。

      接下来的半年,朝廷大军加快反扑,义军节节败退,退回最早所取三郡,拼死守城,双方皆是死伤惨重,谁都奈何不了谁。

      如此僵持一月,琼阳传来御旨:新帝欲以禹江为界,与谈燮平分江山。

      谈燮甚怒,撕碎来信,喝退来使,向左右道:“孤矾何人也?无非先皇脚下之狗!吾乃堂堂皇子,岂能与犬子分食?”

      他虽意志坚定,可身旁之人则不尽然。朝廷暗中与各路义军统领密议,许诺若能归降,则可既往不咎,裂土封王。

      这些事,谈燮尚未有察觉,秋崇日却早已看得清楚。当然,因为他姓秋,又是谈燮义弟,孤家是万万不会与他谈条件的,甚至恨他之心绝不逊于恨那谈氏后裔。

      眼看士气日益低落,内讧随时即将爆发,秋崇日便劝谈燮:“大哥,我看敌方粮草充足,我们坚守下去亦非上策,不如反守为攻,来个突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能提高士气。”

      “好!兄弟可愿前往?”

      “小弟愿往。”

      于是秋崇日领了两千人前去偷袭官兵粮队,途中恰巧遇到朝廷派来一万援军,反被前后包围,困在山谷之中。

      谈燮得悉,毫不迟疑便率两万精兵前去救兄弟,结果虽救出了秋崇日等人,自己却因从谷中撤退不及,为上方乱箭射倒在地。

      元华赶到时,谈燮虽为左右随从拼死救出山谷,却已是奄奄一息。

      谈燮喘着胸口最后几口气,问部下:“秋兄弟可曾脱险?”

      部下无不垂泪:“秋将军受伤晕倒,但性命无碍。”

      “好。以后你们跟着他,待他便如待我,不可有怠慢。”

      众将无不虎目含泪,纷纷跪下磕头。

      元华抢上前将他抱在怀里:“什么时候了?你……你还想着别人!”

      “姑姑,”谈燮望着她,目光柔和,“天下姓谈的远不止你我二人。你若有心,当替我多多照料我们谈氏一族。”

      元华张口欲言,却早已泣不成声。

      谈燮咳了两声,叹道:“普天之下,侄儿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一切成败往往是天意,当年的错并不在你。你……应该原谅别人,也原谅你自己。”言毕,已然气绝身亡。

      那是元华最后一次痛哭,哭得声竭力尽,哭得死去活来。

      她带谈燮遗体回到建始山庄安葬,从此深居简出,几乎不问世事。

      秋崇日利用谈燮之死,化悲愤为动力,迅速收服谈燮旧部,并自称秤使,团结了谈氏,秋氏,叶氏三大势力。他本不姓秋,骨子里也没有报血海深仇的迫切感,故而能审时度势,任由其他诸侯先占地称王,而他只顾收揽人才,慢慢培养自己实力。

      谈靖在琼阳闻得谈燮已死,秋崇日英名在外,深得民心,于是料到央熙朝时日无多,当下自请随军出战。半月后,熙军大败于东方澈之手,谈靖趁机诈死,混乱中逃入深山,改名万森,伺机等待复出机会。

      元华虽非大度之人,但也并未因谈燮之死而迁怒秋崇日。只是当她听到此人用谈燮之名还不够,又开始自称‘秤使,’心中不快,这便暗中查他动机。

      此事不查也罢,一查居然发现当日秋崇日去劫粮前早已将己方动向告知熙军统帅。熙军对他只围不攻,自然也是为了等候谈燮这条更大的鱼落网。他们故意放秋崇日的使者突围回城找谈燮,也是因此。

      最可笑的是,秋崇日写给谈燮那封信根本没有求救,而是一封道别信,说了一大堆兄请珍重,以后我部下和亲人都托给你了之类的话。

      “你们秋家出的好男儿!”元华咬着牙,将一众证据抛到秋冉跟前。

      秋冉只看了她一眼便知她已动了杀机,而当下自己与明哲武功全废,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迟早非她莫属,若是下了决心要杀谁,那此人万难躲过。

      他毫不迟疑地跪下,抱着她双膝:“元华,我秋冉……打从第一眼见到你便甘愿为你做牛做马,你是知道的!放开私人恩怨不谈,你我和明哲之间有何分别?那就是我们还有良心,我们的所做所为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家族,还是为了能还天下一个太平?秋末他对不起你,对不起谈氏,可是你想想,当今天下还有谁能像你父皇般让百姓丰衣足食,让各方诸侯心服口服?你今日杀了他固然痛快,但你告诉我:这战乱何年何月方能终止?这是你父皇想看到的吗?是谈燮想看到吗?”

      秋冉情知这些话只能让她暂时收手,却不能化解她心中的仇恨。

      本来千盼万盼,在谈燮复国后便可与她厮守终生,如今也成了破碎的美梦。

      他来到秋崇日军营,轮起鞭子抽了秋崇日不下百下,仍难消心头之痛。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就在秋崇日攻入琼阳那日,秋冉收到一幅画,画中有个断成数截的秤,似在讥讽秋崇日自称‘秤使’一事。

      元华一看便道:“是他。”

      那时能让她放弃找秋崇日报仇的,唯有她对明哲更强烈百倍的恨。

      他的心思,她还是略知一二,沉吟后说:“他这不仅是在讥讽,而是在告诉我们,这江山无论是谁做主,终究都是个破裂的秤。”

      秋冉回想当日决斗情景,叹道:“他曾说只要有魔镜魔剑,他必能恢复武功……我当时只道他在唬我,如今看来……只怕……”

      “可是你说你与他贴身搏斗多时,他身上根本没有魔镜。而事隔数年,他若有魔镜磨剑在手,岂不是早已来找你我麻烦?以他的为人,若能做什么早做了,怎还会拐弯抹角的送什么画?”

      “是啊,”秋冉喃喃道,“莫非他当真失去了魔镜?可那又怎么可能?那可是他命根子啊……”

      元华站在琼阳城墙墙头,遥遥望向西方,许久方道:“我不知道。其实,我们对他都了解太少……或许正是因此,才酿成这许多祸端。”

      ※ ※ ※ ※ ※ ※

      对明哲,以往人人均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去琢磨他的事?他的神秘,仿佛已成了必然,而他的过去,也被人们从幻想中抹去,便如同他是从石缝中迸出来的。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元华和秋冉作为跟他接触最多的人,终究还是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当日,明哲得悉明斯族遭难,是因为收到一封信。

      那时,元华还在他身旁,只是未曾在意,可如今想来,却是愈发觉得蹊跷:便连孤矾都无法找到他,究竟是谁会想到给他写信,还能确定他能收到?

      从信中内容推测,写信的人应该是明斯人,但那时离明斯族逃入沙漠已有年余,若有人欲向他告知此事,又何必等那么久?

      百思不解的疑问,伴随着秋冉元华到达边关。在那里,两人试图寻到当日对明斯族大肆杀戮的士兵。

      经过半年的探查,两人发现,当日明斯族仅剩之人并非尽数逃入沙漠。

      至少,还有一人并没有走。

      他为了留下,给士兵们赶过马,挑过粪,试过药,甚至当过箭靶子。他脸皮厚,会说话,不怕累,所以,活了下来。

      如今,年迈的他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他给别人做了许多年仆人,可临死前,身边没有一个仆人伺候,更没有一个亲人探望。

      可他心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到门口有脚步声,立即开口招呼:“有客人吗?近来坐坐吧,我老头子不吃人的。”

      饶是元华秋冉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此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忐忑不安。

      老汉双目失明,嘴上赔笑道:“是李员外让二位来跟老头子讨房账的吧?麻烦你们转告他,我这儿绝对撑不到后天,死了也只好一直欠着他的了。二位若是等不及,往我脖子上一掐,也可以回去交差。”

      元华秋冉对望一眼,均感语塞。

      这个人,真是要找的人吗?

      斟酌一会,元华静静道:“老人家,我们是来讨账的,但不是房账。”

      老汉伸手挠头:“不对啊,老头子一生没做过亏心事,欠账也只是这一次。”

      秋冉吸了口气:“那你说说,当年为何不随族人逃走?为何甘愿伺候仇人?”

      “哎哟,”老汉还在挠头,“我腿不好,逃也逃不远,又不想死,只好留下了。两位该不会怪我没跟族人同甘共苦就是欠了人情吧?”

      元华忍无可忍,上前按住他手臂,不让他继续挠痒。

      “不要装了!不就是想报仇么?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老汉终于动容:“你们是谁?”随即又道,“姑娘说得对,我都快死了,动过什么念头也没啥好隐瞒的。不过你们真是冤枉我了,我从来没想过仇啊恨啊的……不然早气死了,哪还能活到这把岁数?”

      “你不想报仇?”秋冉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那你千方百计设法留下,不惜忍辱负重,难道不是为了写信给明哲,让他去替明斯族报仇?”

      老汉摇头晃脑:“不是不是!唉!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留下来,是因为实在舍不得那孩子,想离他近些。我写信给他,只是想告诉他我在这儿,当然还讲了一下我是怎么到这儿的过程……”

      元华笑得凄凉:“闵怀,你听到了吗?人家只是叙叙旧,哪里想过报什么仇?是我们想多了,换成你我得悉全族遭难,那是绝对不会想着要报仇的!哈哈!”

      秋冉脸拉得很长:“不怕你笑话,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这也难怪,”老汉态度豁达,“本来嘛,那孩子从小就跟别人不同。我呢,又不放心他一人孤孤单单的,总是想,万一他遇到什么难事儿,至少还有我能帮着他点儿,替他分担分担。这么多年了,他也不大理我,可我这老习惯就是改不掉,总还是惦念着他。唉!我这份心,你们总该能理解吧?”

      秋冉元华又互望一眼。

      “好。先不说你。说明哲。他是谁?那镜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了是了,”老汉拍拍脑袋,“你们想听,我就跟你们从头讲起。”

      明哲的身世,跟战乱中许多孩子一样。母亲是明斯人,名叫雅丝,靠牧羊为生,一次为了追寻失散的小羊,误入它族境界,结果被一群人□□,后来被放回去后就发现怀孕,反正也不知道是谁的。

      这种事在当时不算罕见,族人并没有为难她,但也没人愿意娶她。

      那时明斯族有个青年,名叫阿桑,失手误伤了另一个族里的人,那边的人要求明斯族将他交出来。青年逃到雅丝帐篷,雅丝让他躲进山里,每隔数日还为他送食。过了几月,雅丝又用上好羊皮和羊为他‘赎身,’算是了结了这段事故。自此后,两人结为夫妻,阿桑视雅丝之子为己出,一家人过得甚是融洽。

      孩子三岁那年,雅丝又有身孕,可这次生产不顺,母女一同丧命。阿桑那时哭得昏昏沉沉,隔了一天才发现孩子不见,忙跟着地上脚印追出去,直入山里。

      脚印的终点是个山洞,但入口太小,孩子虽然爬进去了,但阿桑却挤不进去,只能在洞口大喊大叫,求他出来。那孩子虽然从小身体强壮,但从不说话,倒是雅丝阿桑跟他说的,他却能听懂。

      可是雅丝死后,阿桑的话他再也不听,自己独自一人在洞窟里转来转去,就是不出去。

      阿桑无奈,只能每日如雅丝当年对他那般――带着食物来到洞口,逐一丢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还是坚持每日送食,风雨无阻。

      至于那孩子,他在洞中水底发现了那镜子。那是明斯族神话中的镜子,可他还太小,没听过母亲雅丝讲那段较为黑暗的故事。

      他虽不愁吃喝,但内心的孤独和恐惧,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母亲的死,让他永远不想再回到那个无法救活她的世界。他渴望离开那个世界,但他仍然害怕孤独,仍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活下去。

      人人都以为是他误打误撞找到镜子,却不知道,其实也是魔镜找到了他,相中了他。

      人虽有诸多私心,但多少也会有点良心。而那些没有一点良心的人,又大多颇有头脑和主见,绝不会任由旁人摆布或是控制。

      可那只有三岁的孩子,尚没有多少良心私心可言,却又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正是最好控制的对象。

      于是,他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灵魂卖了,卖给镜中的妖魔。

      他是在根本不清楚是非的情况下交出灵魂,所以他也没有感到损失了什么。同时,他却获得了太多太多,让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控制魔镜。

      镜子里有千千万万的妖魔,各有不同神通,于是他学会了说话,学会了游水,甚至学会了唱歌跳舞。妖魔们各个性格也有不同,这也是为何他便是连相貌都似乎在时刻变化,并且无论装什么都入木三分。

      当然,群妖虽花样不同,残酷的秉性还是一样的。

      那孩子早已无心,从根子都已继承了妖魔的残酷,故而随着他长大,魔镜似乎也没再控制他,只是在恰当的时候给他一些提示和指点。

      他从洞里走出来那一天,是阿桑在记忆中最快乐的一天。

      虽然他神态冷淡,虽然他没有道一声谢,但至少他出来了,并且跟阿桑说了几句话。当他下山时,阿桑想跟着他,但他脚步奇快,很快便走得无影无踪了。

      那段时期他踏遍各国,也去了释国,见到瑜阁阁主,从此有了明哲这个名字。

      或数月,或数年,他会回来,又住进那山洞。每次,他会先跟阿桑打招呼,有时碰到族人也会聊上几句。族中人人都说这孩子与众不同,但又说不上到底不同在何处。

      他将魔镜从洞中带出一事,唯有阿桑知道。阿桑自然听过传说,自然也有些害怕,但每次看他似乎言行举止都算正常,因此也一直没将此事告于族中他人。

      可是那一次,明哲带魔镜走了,再也没回来,后来就是明斯族为了什么‘九魂丹’被冤杀。阿桑虽也同样不知事故来龙去脉,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跟那镜子有关。族人被杀,其中定有误会,但他更担心的是明哲。他不知道明哲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明哲还会武功,但他就是担心明哲遇到了麻烦,若是回来只怕还会有危险。

      所以他就是不肯跟族人逃走,还偏偏要留在屠杀明斯族的士兵身边。他还写信给明哲,让他小心,让他不要回来,让他好好保护自己。他讨厌玄雪朝的皇帝和皇帝的那些士兵,但他始终认为那是场误会,因为他们也是被人骗了。

      就这样,他阿桑老老实实地住在边关,靠做仆人混口饭吃,平日也不打探外面消息,倒也过得踏实,除了想想明哲外,也没什么烦心事。那时武林中无人不闻明哲二字而色变,但他阿桑从不跟那些人接触,也不爱管闲事,故而竟临到死前都没从第二人嘴里听到过明哲二字。

      外面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他是有所耳闻的。这一切都是明哲挑起的,他却豪不知情。

      明哲从来不给他写信,更没有来探望过他,但就在几年前,明哲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只对他说了两句话:

      “我有事,要离开一阵子。我的镜子,暂存你处。”

      那是明哲跟秋冉决战前半月的事。那几颗‘九魂丹’他已藏好在不同地方,但魔镜非比它物,最后,他究竟不放心将它放在无人知晓之处。

      阿桑高兴得泪流满面,心想这孩子到底还记得我,遇到难处还记得来找我,一定是知道我最关心他,也最会为他着想。

      可是时间越长,他就越发觉得不对。他没有拆开镜子的包袱,更没有直视入境,可尽管如此,自从镜子入了家门,每晚便睡不好,夜夜做噩梦,有时被妖魔附身,有时坠入万丈深渊,有时身边无数人都纷纷被烈火吞噬。

      明斯灭族时他便对镜子产生厌恶感,此时更是越想越怕,又不禁想,明哲这孩子天天带着如此不祥之物,不知已经受了多少折磨,日后只怕还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灾祸,不如我就自作主张一回,替他抛掉了这见了鬼的东西。

      他借了匹马,独自往北走,走到了那已是被冰和雪覆盖了的荒地,随手便将包袱抛入冰河之中。

      他没想到,自己的奇怪动作被一名猎户看到,随后便将包袱捞了上来。

      这名猎户,后来成了北狼国的上将军,开创了九禅院。

      老汉阿桑刚说到丢镜子入河,元华秋冉已同时惊道:“不可能!明哲发现你丢了他镜子,还不将你千刀万剐?”

      阿桑一愣:“没有。他一直没回来取。何况,他回来我也会跟他如实交代。他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我一心为他好他是知道的。”

      元华无声一叹,拉了拉秋冉袖子,两人告别阿桑,默默地出了城。

      “天下居然还有这么好心又糊涂的人!”秋冉摇头感叹。

      也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明哲没有回来取魔镜,是因为他能感觉到镜子已经不在阿桑手中。他素来不信别人,如今难得信任一回反落得如此,自然认定阿桑是刻意背叛了他。那时他武功全失,身子虚弱到连走路都难,若是阿桑对他心存忌惮,先行布下了陷阱,他可应付不了。

      秋冉忽又道:“阿桑说他梦见坠入深渊,身边人被我吞噬,究竟是……?”

      “我做过同样的梦,”元华声音充满苦涩,“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每晚也做噩梦。可惜那时我只顾为自己难过,却没悟到其中的含义。”

      “什么含义?”

      “你不是常问我,明哲到底在想什么?他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他得到了什么?他又想得到什么?他真的一心一意为明斯族报仇吗?报完了仇,他又想怎样?”

      “是的,我实在想不透。”

      “我们一直从人的角度去想,”元华幽幽道,“自然想不透,但……但如果我们假设一下……一下那镜子里真有妖魔……你再想想……”

      秋冉想了一会,忽然打了个哆嗦,全身都恨不得缩成一团。

      “若真如此,其……其实很简单,按照那个传说,女神当初为了保护人类,才将群妖困入镜内。而如今,他们一旦有机会,必然是……是要……我们自相残杀,直到整个世界都被火吞噬,沉入深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百年沉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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