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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一念沉浮 ...

  •   半夜三更的,季权崔嫦端坐在前厅上,各自低头默然不语,想着心事。

      外面冷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相互撞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院中来回徘徊。

      柳闻在门口站定,轻咳一声:“候爷找我?”

      季权还未回答,崔嫦已起身施礼:“夜已晚,妾先告退。”

      季权面无表情地稍一点头:“夫人早歇息。”

      眼看她转身消失于屏风后,季权吐了口气:“女人……”

      “如何?”柳闻还在想马小叶的事,对他的处境自然谈不上关心。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非要管,但又与你有些关系,我才叫你来的,打扰勿怪。”片刻沉寂之后,季权道。

      柳闻不置可否,坐到他对面,等他解释。

      “大约一时辰前,有人来找我,自称是前青龙帮中青竹舵舵主马小叶……”

      柳闻不觉笑了,目光暗沉:“这么巧。”

      季权却没注意到他眼神,继续叙说这件透着几分古怪的事。

      原来他见这人天黑了才上门,还神色紧张,行动鬼祟,心里自然不喜,也没让他进来,只是和他到后花园隐蔽角落谈了一会。

      马小叶个子不算高,口气却不小,一开口就自称功臣,也是撮合了季崔姻缘的牵线人,又说如今落得被人到处追杀的下场,实在有欠公道,一定要讨个说法。当然,最好还是能从此追随他季权左右,谋个一官半职,以后也不用再浪迹江湖,而是可以光明正大的做朝廷的人。

      最后,他还很得意地说,燃灯教前教主柳闻是我大哥,可以替我作证。

      季权将信将疑,即不愿随便收留他而得罪丐帮,又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是‘功臣,’于是让他明日再来。

      回房后,他在崔嫦面前随口提起马小叶,没想到一向含蓄的她闻言立即变色。

      当时她原话是:“妾闻夫君在宣平关,曾劝世子殿下斩已降程氏父子,只因他们卖主求荣,乃反复无常小人,不知此事属实否?”

      “确有此事。”季权当然不会否认,吃惊的却是她对自己的事如此了解。

      “那容妾进言:马小叶便是此类人。夫君应速斩之,至少该永逐出境。”

      就这样,季权被她一番话噎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选择了沉默。马小叶背叛了她是事实,可若他是受了柳闻指使,那也确实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说是功臣当然也不过分。

      而如果他真是柳闻‘兄弟,’那就更不能亏待了他。

      一边是新夫人,一边是最信任的谋士,如何能不纠结?

      崔嫦见他沉默,自己也陪他沉默,却不肯就此罢休,一直坐在那里等着。

      两人这般耗着,气氛便越来越冷,还多了几分尴尬。

      “庆航,此事前因后果,你该比我清楚,你有何看法?”季权目不转睛,盯着他问。

      柳闻最初的凝重早已消失,此时他潇洒地往后靠了靠:“崔夫人所言甚是,我并无异议。”

      季权错愕不已,虽该为他能和崔嫦有相同立场而感到庆幸,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啊?那他到底是不是你兄弟?那日嫦的行踪暴露被围,难道不是他奉你命令行事?”

      “瑾尧,”柳闻冷笑,“拦截崔夫人的事,最早主意是我的,可真正实行的人是阿林。她在青龙帮安插无数眼线,筹备多时,方得一举成功,又岂是一人之功?我昔日手下千千万万人,谁不是我兄弟?可此人若是收了燃灯教的好处,提供了些消息,就认为是我兄弟,未免太可笑了吧?这年头招摇撞骗之徒比比皆是,岂可轻信那一面之词?青龙帮灭亡时唯有他未曾遇害,又说明什么?他为了一点小利先背叛崔夫人,后又不知为了什么背叛了雷天鸣……这种人……正如崔夫人所言,重则当斩,轻则放逐,绝不可轻饶。”

      季权被他说服,边点头边叹道:“是我一时糊涂,不但惹恼了她,还让你白跑一趟。”

      “你我之间何需客套?”柳闻淡淡回话,又往屏风后一瞄,“你伤势也好了九成,今晚努力补偿吧。”

      这不是随意调笑,因为不给崔嫦面子,就是不给自己钱库面子。

      季权想说:我跟她仅是名义上的夫妻,以后言语态度上客气点就是,谈不上谁该补偿谁……话到嘴边,终觉有损她名声,还是忍住了。

      突然又发觉,这辈子吃的亏十有八/九是因为太能忍了。

      眼前之人也能忍,但那跟逆来顺受不同。他无论忍多久,迟早都会加倍讨回来的。

      次日傍晚,马小叶再次翻墙来找季权,却被府中侍卫一阵乱棒轰了出去。

      ※

      十一月初一,九江城附近各县陆陆续续来了数千难民,皆是为了逃避宣王燕虎大军的。原来近日燕虎与章腾大小激战数十场,败多胜少,心情极差,且手头常常缺钱,于是便纵使士兵肆意抢劫百姓,事后再杀人灭口。

      难民一多事端也多,这些人没吃的穿的就抢,且容易生病到处传染,确是件棘手的事。

      季权急召身边群臣商议,最后采纳陈慧若提议,由官府女眷们先出面布施粥汤,稳定人心,再将难民一拨拨分开,年轻力壮的男子收录为士卒,发给军饷,以此养家。

      丐帮自是全力支持此举,副帮主以下配合当地官府,一日间搭起十五座临时大竹棚,以供难民休息睡觉。次日清晨,林夕映,崔嫦,陈慧若等女眷纷纷素装出城,开始为期一周的抚民行动。

      柳闻想随行,却被陈慧若含笑阻止:“我们此行要跟难民中妇女们同吃同宿,你去了也不能跟我在一起,岂不枯燥?再说瑾尧也需要可靠之人在身边议事,此人非你莫属。”

      她即已决定,柳闻便让飞凤陪她前往。飞鱼虽老,但也是男子,故而不得随行。

      季权腰伤刚好,迫不及待地想活动筋骨,白天在军营训练新士兵,看到兴起时脱去衣服,赤着上身入场与士兵空手肉搏,接着又示范枪法,拳法,箭法,骑术,直到天黑,仍是意犹未尽。晚间他又邀众将去林中狩猎。柳闻本不吃荤,也不想炫耀身手,自然是推辞不去,在营中用过晚膳便乘车回城。

      陈慧若出城后,她的车空着,柳闻便每日乘坐。季权身边男子大多是武将出身,罕有乘车坐轿的,一来嫌慢,二来觉得太娘们,显示不出将军马上的英姿和威风。而江湖豪杰们更是不屑于此,便是林夕映兰琼等女子也习惯骑马或步行。

      车行虽慢,但车中满是陈慧若身上香味,柳闻难得有此闲暇,合眼沉侵于此意境中,好不享受。外面虽冷,他内力深厚,浑然不觉。

      “陈夫人!”低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飞鱼在架车,闻言微一侧目,不见车内有任何反应,于是也跟着装聋,只管驾车前行。

      “陈夫人……”
      “陈夫人……”
      “陈-夫-人!!!”

      呼唤一次比一次大声,嗓音也从低哑变得尖锐,直到后来充满焦虑与不安。

      “真儿!”

      此二字一出口,仿佛冻结在空中,再也无法收回。

      飞鱼暗暗咬牙,正琢磨着用暗器封住那张该被撕烂的嘴,忽听车内柳闻轻轻道:“停下。让他过来。”

      夜幕漆黑,冷风呼呼刮过,马小叶浑身哆嗦,加快脚步赶到车前。

      车帘缓缓掀开,里面的人却不是陈慧若。

      “她在城外江神庙,后日方归,”柳闻音调平稳,未见喜怒。

      九江城外西北二十里有座大庙,据说求江神降子甚是灵验,一年四季均有远近慕名而来的访客,其中那些求子心切的贵族女眷更是时不时布施大批银两。

      马小叶久居此地,虽未去过但也知道江神庙,又想想他们夫妇婚后尚无子嗣,她去那里也是在情在理。

      当然自从丐帮下了通杀令,他日间躲在林中不敢露面,更不敢进城走动,故而对她出城帮助难民一事毫不知情。

      “那……其实……”马小叶使劲搓着快冻僵了的双手,“……找到柳大哥也是一样的。你看我依照你吩咐行事,结果却倒了大霉,运气也够背的!阿林碍于丐帮的面子不肯帮我,季权更是不讲义气,我帮他抱得美人归他却翻脸不认人……哼,肯定是听了崔嫦的话!虽然我当日在计划上瞒着她,可她也没受到什么伤害,还顺利成了侯爷夫人,日后靠季氏东山再起也大有可能,凭什么要跟我过不去?季权嘴上答应我要找柳大哥问明事情缘由,结果定是被崔嫦发现后从中作梗,硬是不许他再见我!柳大哥,你一定要帮我讨回个公道,我可是一直在按照你的安排行事啊!这些事真……陈夫人都知道,我想她已经跟你说过--”

      他满腹苦水憋了太久,一开口便一发不可收拾,冷不防柳闻突然一句话将他打断。

      “谁是你大哥?”

      马小叶蓦然住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还下意识地凑近车窗,只盼能听清楚些。

      “什……什么?”

      柳闻淡淡一笑,似是不愿看到他,两根手指一拉,放下车帘。

      飞鱼见状立刻会意,冷笑接口道:“你耳朵聋了还是脑子有病?我家姑爷乃前国师外孙,陈大侠爱徒兼女婿,燃灯教创教教主……便是季家侯爷也未必敢称他一声‘兄弟!’你小子又算什么东西,做了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就自以为够资格与他称兄道弟?”

      “呸!”马小叶也不甘示弱,“你也不过一个老不死的仆人,又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你家主子指使,啥时候轮到你来批判?”

      “是吗?”飞鱼双目圆睁,语气凌厉,“你在月牙村柴房内对我家小姐非礼,也是受人指使?”

      马小叶一听这话登时懵了。陈慧若显然不记得那晚的事,而自己最后也确实没对她怎样,原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却万万没料到此时又被重提。

      他努力昂起头:“月牙村?非礼?她走不动路是我扶她,饿了是我找馒头给她,木柴倒塌时是我护着她,这倒成了非礼?你这般血口喷人,究竟想……哎哟!”

      话没说完,脸上已吃了飞鱼一拳,左眼登时高高肿起,鼻血也跟着淌出来,只是还未流到下巴便因周围空气太冷,硬是冻固在脸上。

      “死到临头还想狡辩?”飞鱼满脸鄙夷,“你与小姐遇难后同行是一回事,意图非礼是另一回事,休得混为一谈!”

      “意图?”马小叶哼哼唧唧的捂着左眼,口气却依旧不软,“她当时中了鱼九的媚药,谁对谁非礼还很难说呢!”言毕双手叉腰,怒道:“此事我早已对柳大哥说明,他也说过不再追究,你还重提做甚?你再对我下手,就是有损他信誉!”

      这种所谓‘意图’的事,当然是死也不能招认,不然就成了趁人之危,见色起义,跟江湖中最受人不齿的采花大盗也没什么区别了。

      此事涉及到陈慧若清誉,飞鱼本也无心与他争辩细节,此时又快如闪电地飞起一腿,正中马小叶腹部,痛得他眼泪鼻涕冷汗齐流,双膝一软就趴到地上。

      马小叶早已分不清眼前的黑是天黑还是即将失去知觉的黑,可心底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双手歪歪抖抖地撑着地面,试图重新爬起。

      “我……我不跟你计较……我只要听柳大哥的说法。”

      不知何时,柳闻已然下车,一袭白衫,静静地就站在他跟前,举手可触。

      “此事缘由,季权问过我,也是按照我的答复做出的决定。”

      如果飞鱼的拳打脚踢只造成了身上短暂的伤痛,柳闻的话却像刀一般刻在心头,字字见血,彻底粉碎了所有的希望。

      霎那间,马小叶体温似乎降到冰点,简直比北地的寒风还要冷,而那寒意彻骨的感觉,又是充满了一种残酷无比的讽刺,将他一颗心刺得血肉模糊。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自己不是没有错,但最大的错还是错在太天真,别人给点好嘴脸就当知己,几番赴汤蹈火下来,身边兄弟死的死,逃的逃,而自己声誉尽毁,还与故主结仇,如今又遭新主过河拆桥,落得里外不是人,无处容身……

      马小叶再也忍不住,双手捶胸,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飞鱼本想继续揍他,此时见他哭得惊天动地,反而收掌退到一旁,不屑道:“没骨气。”

      “我……我是真心为柳教主做事的,绝对没有二心,绝对没有马虎!”
      “陈夫人是天仙下凡,当年就是我救命恩人,我就算再投胎转世,也不敢奢求她多看我一眼,怎么会打她主意,怎么会对她无礼?”
      “我不该妄自狂大,跟柳教主称兄道弟,还借用你名字索取功名……千错万错,都是错在我,只求教主大人大量,饶我一回!”

      他半边脸青一块紫一块,高高肿起,鼻子嘴角皆有血迹,如今又多了鼻涕眼泪,活脱脱像是戏中小丑,即滑稽又诡异。

      “我并未派人杀你,何谈饶不饶?”柳闻双手负后,随意而言。

      马小叶还是不停地哭:“是是是,我知道教主海涵,可是当下你不杀我,我也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我宁可你打我骂我,狠狠地责罚,怎么罚都行,只要让我回到你身边,让我一辈子做牛做马……我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任-何-惩-罚?”飞鱼将他话重复一遍,随即又恨恨道,“即便姑爷会饶你,我却不会!你那点鬼心思,当我看不出来?你哪里是想回到姑爷身边,分明是想接近小姐……刚才连她小名都叫了,还想博取姑爷同情?无耻之极!”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马小叶渐渐止住哭声,“可我……我……愿意用行动来证明我的诚意……飞鱼,烦你借我短刀一用。”

      飞鱼望向柳闻,后者点头,飞鱼从袖中取出匕首,抛到他跟前。

      “你最好别玩花样,割耳朵指头乱划脸的,看着让人恶心!”飞鱼喝道。

      马小叶捡起匕首,却因手腕不住颤抖,过了许久才勉强握稳。

      他心中不断提醒自己:虽然我无甚长处,文不成武不就,做不了什么大事,可我并非无骨气,也并非不敢承担责任的懦夫。

      牙一咬,心一横,瞄准位置,一刀挥下!

      胯/下先是一凉,接着又被热烘烘的血淹没。

      飞鱼微微动容:“你……你居然……”

      马小叶额头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却出奇地没晕过去,从牙缝中并出几个字:“现在……你……还……怕……我……对……她……非礼么?”

      话是对飞鱼说,双眼却直直盯着柳闻。

      飞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耳边传来柳闻声音:“给他点穴上药。”

      马小叶呆呆的任由他在身上动手,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好,仿佛已经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从此也可以抬头做人了。

      “教主,我知道你们是想保护陈夫人,才对我有所顾忌。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态,也从未怪过你们。从今以后,你们也可以放心了。”

      柳闻暗暗摇头 -理解?你真能理解我的心态?

      “姑爷,好了。”飞鱼将卷起的衣袖放下,手上血腥的味道却怎么也抹不掉。

      “回城。”

      马小叶大吃一惊:“你要走了?要把我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柳闻回头:“你见过太监吗?”

      “没有。”

      “哦,”柳闻了然点头,“我是在神封长大的,外公是国师,常与宫中公公们来往。”

      “那……那又如何?”

      “不认识太监的人,只当他们不是男人,可以放心将女人托付给他们,孰不知若论心态扭曲,性情阴险,手段狠辣,只怕无人可出其右。他们对人非礼的方式,是寻常人做梦也无法想象的。他们缺少的那些,会在旁人身上加倍讨回,直到对方也变成跟他们一样的行尸走肉,毫无人性,灵魂毁灭。”

      说到这里,他首次认真地看着马小叶:“你也说了,我要保护真儿,那么你不防想想,我会让这种人留在她身边吗?”

      马小叶怒火攻心,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跳起向他扑去,却被飞鱼拖回按倒。

      “你明知如此,为何刚才不说?为何不阻止我?”他双目通红,几乎要滴出血。

      柳闻视若不见:“你若心中无愧,何必对自己下手赎罪?而你若只是为了接近真儿才行此苦肉计,那就是别有图谋,我又岂能让你如愿?”

      “可是,”马小叶满嘴牙咬得咯咯作响,“你也不敢杀了我!因为你怕她会发现,会难过,会对你失望!”

      “有时候,人生的确很矛盾,你说是吗?”柳闻怜悯地笑了笑。

      “姑爷,此人究竟该如何处置?”飞鱼不无疑惑地问他。

      “小叶,你答应我,离开秋国,再也不见真儿,你我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马小叶吸了一口气,又吸了口气,强自逼迫自己要冷静、冷静、冷静。

      事已至此,不能不答应他的条件。只要稍微露不满,立即会招来杀身之祸。

      “好,可是丐帮还在追杀我,我身上也没有盘缠。”

      柳闻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和一叠银票:“这是燃灯教教主的令牌,阿林有一块我有一块,丐帮中自帮主以下,人人认得。你一路往南,到了莲灯庄可将此牌转交那里管家,自会有人护送你出境。”

      马小叶不动声色地接过令牌银票,又严肃地指天发誓。

      他一边发誓,一边心里将这人十八代祖宗统统骂了一遍。

      “回城,”柳闻又坐进车里,放下车帘。飞鱼也一声吆喝,赶马驾车而去。

      马小叶抬头望天,从胸中发出一声悲凉的哀喊。

      天与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吗?不!还有恨,还有那永远无可扑灭的恨!

      柳闻啊柳闻,你总算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报复一个人,杀了他根本不算什么,要让他活得没有意义,时时刻刻生不如死,才是报复,才会有成就感。

      我本来也杀不了你,其他什么都比不过你,可你也不是没有弱点。你的弱点就是你夫人,你千方百计不让我接近她,可我偏要去找她,让她看看我身上的伤,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是多么的丑陋不堪……

      他越想越上瘾,突然间有了动力,对身上的痛也渐感麻木,脚下加快,朝西北方向奔跑。

      待到了江神庙外,夜已深,灯火均熄,四下寂静无音。

      是现在进去,还是再等等?庙中有许多房间,她又睡在哪里?当然,她身边还可能有别人,尤其是飞凤,可千万不能先被那老婆娘发现……

      想来想去,单独去偷偷见陈慧若是不大可能了,说不定还没靠近她,就要被飞凤灭了口。

      既然如此,还不如大张旗鼓,制造混乱,也好乘机行事。

      江神庙坐北朝南,依山势而建,处于万螺山山前的千亩苍翠的古松林之中,气势雄伟,甚是壮观。

      树即多,马小叶便烧了把火,独自坐在远处亭子顶上静候庙中众人仓惶出逃。

      可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见半道人影。

      他心下起疑,从亭顶一跃而下。

      或许是落地重了些,耳边忽然响起“哇——哇——”的粗劣嘶哑声,接着周围树林中乌鸦纷纷被惊醒,展开翅膀哗啦哗啦的飞向天空。

      “奶奶的-”马小叶咒骂一声,又放眼望向前方庙宇,还是不见有人出来。

      不知怎的,此刻鼻中除了闻到烟味,还有一股新刷墙漆味。

      墙漆?据说在没有凝固前含有毒气,长期接触下来对人体有害。刷漆的人通常刷完后便尽快离开,而房子主人更是至少要等半月才会入住。

      刷漆,是因为庙宇在重修。既然重修,肯定无人居住。

      无人居住,陈慧若又岂会来此?想到这里,心底一股凉气直冒上来。

      然而,还未及拔腿,就被十余种不同暗器击中要害。

      林中火把亮起,走出三十余名叫化子。

      为首一名辈分最高的八袋弟子靠近马小叶一看,只见他全身发黑,倒在血泊中,早已断气。

      “是他吗?”后面的年轻弟子围了上来。

      老叫化扯下死人脸上假胡须假头发,连连点头:“不错!当日就是这臭小子用剧毒暗器袭击咱们副帮主!若不是他事先有备穿了铁甲,只怕早就没命了……”

      “哈哈!这叫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群丐大喜道。

      “脑袋割下带回去请功,再搜搜他身上看还有啥古怪玩意儿,”老叫化吩咐左右。

      群丐一涌而上,就差没把死人皮都扒下,最后还是失望道:“这死小子,死得倒也干净,他妈的啥都没留下,爷们还指望他帮着付一顿饭钱呢!”

      “算了,大伙儿先去把火灭了,不然大好一座庙就要毁了。”

      众人得令,有人将马小叶头颅塞进麻袋里,另外两人再将他尸体扔进明镜湖,余下众人则随老叫化去取水灭火。

      不远处,孤暗颇有感触地望着手中令牌与银票。

      柳闻的命令很简单:他往南走,你就保护他。他去江神庙,你就告诉丐帮。

      当然,借助那群乌鸦来暴露他的行踪,的确是再合适不过。

      ※ ※

      数日后,崔嫦陈慧若等人回到九江城。同月,九江附近各地官员给季权上表,禀报难民大部分均有落脚之处,过冬已不成问题。九江城位于禹江之南,虽不如元都水邑般四季皆暖,却也不似北方的寒冷难熬。

      陈慧若每到一处,首先关注民情,极少过问官场纷争,亦不大了解军中风云。宣平征战间的种种事,例如季恒季权明争暗斗,她都是听柳闻讲的,而因为她并未对此有多大兴趣,柳闻也只是简略的讲了些。

      然而,一群女人在一起久了,总是免不了嚼舌根。

      崔嫦与陈慧若的关系是微妙的。一方面,崔仁与陈丰结怨颇深,当日被废了武功后一蹶不振,也是陈丰一手造成。另一面,则是两人的夫君如今不但是一条船上的人,还似乎有很深的情谊,远远超过寻常的王侯与谋士。

      崔嫦嫁给季权后,暂时告别了以前奔波的日子,过上了平静安稳的生活。然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只是表面现象。季家跟崔家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有野心有实力,外表风光无限,内部斗争残酷激烈的家族。生长在这样的大家族,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三思而后行,不然一步踏错,哪天就不明不白的消失,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既然如此,想自保又想有所作为,就必须清楚自己对每一件事的立场。

      陈丰与崔仁虽有仇,但他选择了公仇公报,并且没有伤害崔仁家人,也算得上是光明正大,仁至义尽了。崔仁的仇人本来就多,而真正可恨的不是陈丰,而是忘恩负义的黎子元。既然目标锁定了黎子元,其他的旧仇也可以忽略,无需深究。

      于是,当季权介绍陈慧若时,崔嫦便抱着谨慎又宽容的态度来面对这位同龄女子。

      后来,崔嫦也参与了救济难民的行动,期间与陈慧若朝夕相处,发现她性情颇似其父,待人友善,处事公正,于是不知不觉间也就放下了部分戒心。

      在外,两人一室共寝,白天各忙各的,到进屋洗漱时才聊几句便睡了。

      这夜崔嫦见陈慧若本已躺下,可听到门外有哀嚎声,还是立即出去安慰一位与丈夫走散的女子,不禁微微一叹。

      “陈夫人,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崔嫦虽然一直躺着,可就是睡不着,待听到陈慧若重新进来,便开口道。

      陈慧若微感意外,以往都是自己说得多,她说得少,问她什么也只是有礼地回答几个字,怎么今晚突然主动开口了?

      “请讲。”

      “你一心想着旁人,关心旁人,照顾旁人,可你是否想过,若你有朝一日落难,旁人会不会来救你?”

      这话还真像父亲说的,陈慧若心想。

      “我没有想过,但从我以前的经历而言,我知道会有。”

      “你是指柳公子?”

      “不止是他。”

      崔嫦在床上翻了个身:“那就好。”

      “崔夫人何出此言?”

      “有两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不过听听心中有数就行了……”

      陈慧若正在洗脚,抬头一笑:“好。”

      “我听说你跟马小叶是朋友,可他背叛过我,也是实情。近日他来找侯爷,我便对侯爷说,不能收留他。你知道侯爷凡事都要跟柳公子商议,我本以为他会看在你的情份上替马小叶说情,不然就选择不表态,可没想到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支持我。此事于公于私,我并不清楚,但你应该比我了解。”

      陈慧若“嗯”了一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心想这是公是私,我也不清楚,或许两者都有吧。随即又隐隐觉得,自己曾为马小叶在柳闻面前说话,本是一番好意,但如今……只怕反而害了他。

      “还有,在宣平关时,已故世子曾将程府一名艳姬赏赐给侯爷,侯爷又转赏给柳公子,当时许多人都在场,看到柳公子收下了。后来他们逃离炎州,这位艳姬和她的婢女也一直随行,可等你到了九江城,她们便不见了。”

      陈慧若头抬起了一会儿,这时又转下继续洗脚。

      崔嫦又翻了个身:“……”

      “崔夫人,我和庆航是同门,成亲前就认识六年了。他有他的为人处事方式,我也有我的,彼此虽然不同,但因为互相理解,从不强求改变对方,这才能成为夫妻的。”

      崔嫦身子缩成一团,拥紧被子,不再接话。

      信任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对她来说这么容易,对自己来说偏又这么难。有时半夜被噩梦惊醒,或感于世态炎凉,往往也只能拽紧被子,如同救命稻草,想不信任都不行了。

      ※ ※ ※

      十二月的白天短,黑夜长,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道路,房顶,甚至墙壁都结了一层薄冰。

      季权伤好,急于回西萨,上表请示父亲后先带崔嫦去元都拜见家中长辈。季祀虽对他仍然不冷不热的,却十分喜欢崔嫦这位新儿媳,亲自带她入宫‘拜见’顺帝,并请旨封她为‘元贞郡主,’身份一下就比季权高了一级,搞得朝中上下偷笑了几天。

      陈慧若虽也挂念诚诚等人,但柳闻为了叶青和苍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九江城。每隔几日,冥客便会有密报送到,叙述叶苍两人最新动静。

      林夕映回了灯宫,余三仍在西萨,季权暂时留在元都,几乎也是三五日便传来消息。柳闻每日早晨阅览这些再一一回信,下午练功,时间倒也不难打发。

      这日陈慧若坐久了脚有点发麻,一看后院中假山,树枝,石桌等都结成了冰,忽然心血来潮,招呼柳闻出门,又叫飞鱼飞凤找来工具,四人便一起动手刻冰雕。

      四人兴致极高,三个时辰眨眼即过,柳闻不时运内力为陈慧若暖手,气氛甚是温馨。

      飞鱼小时候做过木匠,又曾在玄雪宫住过几年,手艺不凡,雕出的马头十分逼真,还是第一个完工。飞凤虽是女人,但并不擅长做这种手上细活,折腾了半天想雕个花瓶,结果还是差强人意。

      飞鱼摇头晃脑,抖掉胡须上的冰渣,凑近笑道:“大冬天的,怎么就雕起西瓜来了?”

      “就会瞎猜!”飞凤老脸一红,泄气地丢下手中工具。

      “你再修修,让我更好猜啊……”

      “不了!越修越难看!”

      陈慧若雕完自己的冰兔,好奇地过来看看:“是佛塔吗?”

      飞凤咳嗽一下:“小姐说是就是吧。”

      “有这么歪的塔吗?”飞鱼笑道。

      “没事的,”陈慧若安慰飞凤,“你看我兔子的耳朵也是一只长一只短,说是小猫也可以。”

      三人说笑一阵,才回头去看柳闻,只见他仍在修饰面前的莲花。

      他手艺并不出色,更无经验,刚雕出来的东西也是不伦不类的。但他似乎早早就明白了这点,故而将莲花分成底部和花瓣分开来雕,最后再拼凑到一处。更有趣的是,每当他发现哪里少了什么,立刻找小冰块来补上,而若是多出一块,他又运内力到指头上将多余的部分化了。

      如此反复补、化、修、拼,他那冰莲花竟是越来越耐看了……!

      “勤能补拙,再添创意,说的就是姑爷了……”飞鱼喃喃道。

      柳闻略略移目,似笑非笑:“没说是冷艳高贵,我已经感激不尽。”

      陈慧若忍不住笑了,手放到他肩上:“比我的好。”

      “如何比?”柳闻将手盖到她手上,“真儿是随意的,我是刻意的。”

      “冰是不会自然结成这些形状的,我们雕刻它修饰它,都是刻意的。”

      飞鱼飞凤互望一眼,这对夫妇说话向来有趣,让旁人不忍打断。

      陈慧若将四人的冰雕摆到石桌上,出神地看了会,正欲回去,一道灰影从墙头琼下。

      “主人。”孤暗向柳闻欠身,下意识地避开陈慧若视线。

      马小叶的事早已尘埃落定,柳闻也早吩咐无论结局如何不想再听到此人名字,故而这次当然不是为了他来的,但看到陈慧若在旁,总是会有些莫名得不安。

      陈慧若最后摸了下冰兔耳朵,温和道:“你们慢慢谈,”言毕转身招呼飞鱼飞凤入内。

      柳闻坐下,手中把玩着适才没用上的冰块:“说吧。”

      “子乙给主人传话:叶青苍基已离宣平,朝中都方向而去。子乙六道已经跟着他们上路了。”

      这时候?柳闻意外地抬眸。

      此时正值隆冬,许多道路因雪积太深而被封锁,马也常在冰路上失蹄滑倒,怎么想也不是上路的好机会……

      可再想想苍基那琢磨不透的烂脾气,也就见怪不怪了。

      孤暗又说了一些当时情况,果然是苍基坚决要动身,叶青拗不过他,只好召集了一群武功出众的心腹同行。

      苍基对此深感不快:“我说过,只准你一人去,你这么快就忘了?”

      叶青脸色也不好看,理直气壮道:“外面冰天雪地的,就你我二人在路上,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

      柳闻听到这里,想笑又笑不出来。

      叶青想找秋冉,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苍基却有明确的目的,那就是他女儿和女儿身上的半颗‘无心九魂丹。’当然,此事叶青并不知道,所以在这要紧关头上,苍基急着去跟踪线索而叶青却并不想冒着天寒地冻出门找个闲人。

      至于线索,据说是来自犀牛岭的一个小消息。

      燕虎章腾不久前曾在岭中恶战,后章得胜,燕虎撤退,附近地盘皆归于章腾。章命萧宇接管此地,同时负责运往前线的粮草军械,故每日皆有数百辆车通过此岭。

      叶青一直十分关注燕章之战,密报也是每日不停传来。

      这日的密报里有条不大惹眼的消息:萧宇命两名年迈老将和家臣萧忠扶一批阵亡将士灵柩回中都,交给他们家人举办丧礼并妥善安葬。

      当时叶青看完就扔到一旁,被苍基捡起,然后就斩钉截铁地说要马上动身。

      “萧忠这人我试探过,没啥好跟踪的,找到了姓秋的也就是具腐朽了的干尸,什么时候观望都是一样的,”叶青撅着嘴说,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在此时长途跋涉。

      “人虽死,但还未死透。”苍基阴森森地回答。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哼,”苍基冷冷一笑,“等你见到他,会懂的。”

      接下,叶青无奈,于是开始挑同行的随从。由于这些人都是他认识多年的心腹,冥客就不能再向混在军中般混在其中,只能暗中尾随,同时为了不被叶青察觉,始终不敢跟得太紧。

      孤暗说完,忽然发现柳闻还在把玩手中冰块。

      本来那么小的一块冰捏在手心,又被反反复复翻来覆去,早该化成一团水,可在他手中的这块的竟然连形状都没有变,根本没有融化迹象。

      由此可见,他的手只怕是比冰还冷。

      当晚,陈慧若听了柳闻转述后,十分肯定道:“庆航,我也要去,不是为了‘无心九魂丹,’是为了秋冉。此人与我家有极深的渊源,我有许多问题,一定要当面问他。”

      柳闻想安慰她说: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回来再告诉你……可话才到嘴边又想到马小叶,喉咙滚了滚,又生生地将一番话咽下。

      当初不忍告诉她那晚在月牙村险些被那位‘好友’玷污,后来又不愿告诉她自己受不了那家伙无穷无尽的纠缠,最终出手彻底解决了此事,可如今仍然无法保证会亲口告诉她什么。

      有些人耍嘴皮吹牛容易,实实在在办事难,而自己却是恰恰相反。

      于是,只能默认同意。

      他既然答允了,陈慧若便去告诉飞鱼飞凤清晨动身的安排,然后当晚早早洗漱上床,后脑靠上枕头没多久就睡熟。

      半夜梦醒,迷迷糊糊地听到柳闻辗转反侧,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怎么了?”她侧身,关怀地问。

      “明知故问,”柳闻稍稍推开两人间隔着的被子,将她拉入怀里。

      冬天虽冷,但能拥着心爱之人身躯取暖,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真儿喜欢这样?”在喘息稍微平定下来,柳闻问她。

      “是的,”陈慧若伏在他身上,“庆航不会介意吧?”

      “真儿是外柔内刚,我早就知道……”他在她耳畔低低说。

      “有时我想,若得恢复武功,定能帮你更多。”

      “多少不重要,武功么,我保护你绰绰有余,只是你我二人中,总要有人保持内心坚强,心态平静,而这些,我常常就做不到……”

      陈慧若等了几刻,没听到他再说下去,想想才知道他在指做不到平静面对其他男人对自己的纠缠不清。马小叶对自己,就如同魂姬对他,可他能顾到自己的心情,先将魂姬打发走,而自己却一再提议让马小叶留在身边……相比之下,自己的无私未必就是对。

      家里的事,难辨是非,只看人情。

      ※ ※ ※ ※

      十日后。犀牛岭。

      探子一个接一个的来了又去,萧忠望着马下堆积的雪,终于开口。

      “两位将军,既然前方有暴风雪,路都被堵住,我们何不先地方歇几日?”

      送阵亡将士遗骸回家本非急事,众人身上也有足够粮食,老将军们互望一眼,点点头。

      士兵们听到要歇息,快被冻僵的脸上呈现喜色,萧忠拱手道:“雪地扎营多有不便,这附近有座祠堂,虽然破旧失修,但面积很大,能容下我们所有人。”

      “你带路。”

      萧忠应了声,当先领着队伍穿过森林,七拐八弯的终于来到祠堂前。

      一名老将下马,走上台阶,四下看了一番,不禁道:“如此隐蔽之地,你是如何知晓?”

      萧忠不无得意微笑:“二位有所不知,当年盟主还是少城主,有时会突然消失几日,让老夫人甚是担忧,便派我去找他。可他一身武功,又向来谨慎,我怎能跟踪他?好在那年大雪如同当下,堆积到膝,我便沿着他马蹄印一路寻到此地……”

      “后来呢?”另一名老将颇为关注地问。

      萧忠陪着他们走进:“后来?他离去后我也悄悄一人进去转了转,就是个年老破败的祠堂,并无甚奇处。你们看-”他指向一排被灰尘覆盖的牌位,“牌位供奉的人都姓孙,应该是孙氏家族祠堂。后堂极大,存放着数百口棺材,里面都是他们族人吧……”

      “那盟主来此作甚?”

      萧忠弯唇:“西堂有兵器库,我想盟主是要找处隐蔽地方练功,不受外界干扰。”

      “如此,”老将军们都见识过萧宇武功,想他自幼痴迷武学,溜出家暗自练什么绝世神功也在情理之中。

      天色已黑,寒意渐重,士兵们起火烧饭,三百多人围在前堂吃喝,倒也不嫌冷清。

      萧忠吃饱喝足,取出随身携带毛毯,铺在地上刚躺平,忽被一名士兵从后轻轻推了推。

      他不回头,嘴里气道:“喂!这位置是我的,你们睡远点,别挤我!”

      “嘘!小管家,您别生气,我们是有事向您请教。”

      被‘小管家’三字叫得十分舒服,萧忠双眼睁开一缝:“半夜三更的,到底有何事?”

      七名士卒围着他,为首者低声笑道:“先前听小管家跟将军们说后堂有数百口棺材,想来这孙氏也曾是贵族,就不知死人身上是否藏有宝物?”

      “那些棺材都被钉死,你们想撬开不成?”

      “正有此意……但要将这么多口棺材撬开太麻烦,兄弟们又怕走漏风声惊动大家,就只能求小管家帮忙了。棺材上都刻着好多字,花纹图案各有不同,可惜咱都是老粗不识字,就想求您跟着过去瞅瞅,看哪些棺材里是重要人,咱就先从那口动手。”

      说了这些,那人又挤眉弄眼添加一句:“当然若真有好东西,小管家可以先挑。”

      萧忠有些不自然地咬唇–死者为大,若为了点小利擅自行那盗窃之事,萧宇知道后自己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转念又想,萧宇远在前线,军中那么多事,这趟差事是最不受重视的,只要动手干净利落,断断不会传到萧宇那里的。

      “好,你们跟我从西南小侧门去后堂。”

      有他带头,众人精神一振,有默契地先后假装入厕,半个时辰后齐齐聚集在侧门外,背上都有包袱,包袱中工具齐全。

      萧忠瞥到,心想你们参军前定是盗贼,难怪这么熟门熟路。此番找不到宝物也罢了,若是真有,你们怕是要先将我灭口吧?

      想到这里,左手握紧贴身匕首,右手指向一望无边的一排排棺材:“仅从死者名字肯定分辨不出身份高低,如今大家分成四组,每口棺材都先检查一番,有刻字多的,古怪图案的,花纹雕刻精致的,棺材体积超大的,都记下来,一个时辰后在门前会晤,一同商议哪些可以先撬开。”

      众人见他信心十足,也就不做它言,组成三对双人组,各自忙碌去了。

      “廖二哥,我们也去瞧瞧?”萧忠向剩下的那位为首者招手。

      廖二却没动:“这些下等活儿,让他们张罗就是,小管家不必超心,坐等消息就是。”

      “也是也是,”萧忠满脸堆笑,“我先打个瞌睡。”

      既然认定在找到宝物前他们不会对自己下手,萧忠也就装作困意上来,坐到一边,靠墙闭目,心中始终保持清醒警惕。

      整个后堂黑乎乎的,即便众人手持火把,走到后面也显得微不可察,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萧忠感到时间仿佛停滞,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伸个懒腰,睁眼问:“回来了吗?”

      廖二摇了摇头,勉强笑道:“还……还没有,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一个都没回来?”

      “没有。”

      萧忠想到一屋子的死尸,背脊冷汗直冒,嘴上强作镇定道:“或许是发现了什么?他们不回来,我们去找他们就是。”

      “也……也好。”

      “廖二哥去左边,我去右边。”

      “好。”廖二喉咙里憋出个字,但想来想去也别无它法,硬着头皮往左而去。

      萧忠也走了几步,忽然吹灭手中火把,迅速转了几个弯,最后又回到离原地不远之处,全身扒平在地,大气不敢喘一口,默默听着周围动静。

      可越是用心听,越是什么都听不到,诺大的后堂,冷得像冰窖,又像座陵墓。

      萧忠吓得快疯了,堂外狼风呼呼作响,他再也忍不住,用尽全身余力跃起,破门而出。

      就在他撞开门那一瞬间,堂内终于也有掌风响起,接着有刀剑出鞘之声,一片漆黑中双方交上了手,招招夺命,甚是激烈。

      先前随萧忠来的人都已躺在地上,有的被点了穴,有的被打晕过去,有的已经丧命。

      下手的当然也不止一人,一半是跟叶青来的,一半是跟柳闻来的。

      这两批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此地,还未及怎样便听到萧忠等人进来,当下分别埋伏在各个角落,将那七人解决了,同时也因此意识到还有另一批人潜伏在此。

      事关重大,叶青毫不犹豫地取出‘飞白,’化作一道白光迎上柳闻刚亮出的‘承曦。’两人一交手便认出对方,虽然各有疑惑顾虑,但并未开口询问,只是手上奥妙招式层出不穷,杀得难解难分。

      后堂别处,飞鱼飞凤和冥客三人也跟叶青带来的潮雪普舒寺和追风骑高手展开恶战,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黑暗中人人自危,谁都不敢手下留情,顷刻间什么阴狠毒辣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形势凶险无比。

      可就在此时,人人耳边听到细微之物从屋顶落下,大惊之下不敢直接用手或袖子去碰,纷纷闪身避到棺材后。

      定神一看,那些东西竟是一根根极长极细的冰锥。此物虽可用内力击碎,但因有千万根同时落下,下势极快,且锥子一头磨得尖锐,若不慎被射中,不受伤也会分心,这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还未及想更多,那些棺材四壁忽然出现千万个小圆孔,孔中飞出无数白蛾子,夹着一股怪味,扑鼻而来。

      众人唯恐有毒,忙屏住呼吸,舞动袖子兵器将蛾子冰锥一并扫开。

      手忙脚乱之际,地板咔咔咔裂开三道大缝,犹如一头来自地狱地魔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众人一口吞下!

      机关启动,众人空有一身武功,仍是无法反抗地被吞入地底。

      他们才消失,地板又翻了翻,一切恢复原状。

      少顷,后堂东南方侧门张开,陈慧若握着火把,一步步走进。

      适才的打斗声她在外面也能听到一些,但不知为何这时又安静得可怕,她挂念柳闻,虽身旁无人保护,还是孤身一人进来了。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正门外有重重的脚步声靠近。

      她心念一动,立刻判断来者不可能是被吓破了胆的萧忠,而若是前堂其他人,也不可能独自前来,那么只剩下一人尚未出现:苍基。

      自己没有武功,他也没有,可若是单打独斗,自己此时终究打不过他,也不想偷袭杀了他,还是先躲一躲好。

      后堂虽大,唯一能躲的地方也只有在棺材里。

      陈慧若去掀棺盖,可连试了十多个,都是被钉子钉死,岂是一人能随便掀开的?

      她东转西跑,又试了七八个,仍是无望,正不知所措,忽然后背无意撞上一口棺材,居然将那盖子往旁撞开了一点,显然是没有被钉上的。

      她不假思索,推开盖子爬了进去,又将盖子重新移到原位,不露痕迹。

      棺材里当然是有尸体的,她进去时十分急促,脚先踩到死尸肩头,再一屁股坐到死尸腹部,好不狼狈。

      待合上棺盖,她才深深吐了口气,将死尸推到一边,自己也侧过身子缩成一团,尽量不再碰到他。

      这时后堂大门被踢开,苍基大大咧咧走进,脸上有几分耐人寻味地神情。

      “躲?还能躲到哪里?”他沉着嗓子,一字字道。

      他弯腰瞧了瞧地上的死蛾子和碎冰渣,嘿嘿冷笑:“早知道你准备了些把戏迎接我,可你没想到吧,我会先让一群送死鬼来踩你陷阱?你这人是有点小心眼,可惜从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哈哈哈!”

      陈慧若凝神,只听他走来走去,嘴上说个不停,手上也没闲着,这时用力去掀几个棺盖,掀不动后又笑了起来:“好啊,钉死的棺材,我从外掀不开,你从内自然也一样,这可就容易多了……”

      于是,他便从第一排第一口棺材开始,挨个去推棺盖。

      陈慧若暗叹,这么一来,他迟早要寻到自己,与其束手待毙,还不如自己先出去……

      此时她分心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自然就没去注意他说的话。

      不知怎的,随着他刚说的一句,自己身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这下她可真吓着了……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幻觉!是我太紧张后产生的幻觉!还是快出去吧,这样下去还没被别人杀了就要自己先吓死自己……

      身上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偏偏又再一次感到身旁有动静……

      苍基说了那句显然不过瘾,又重复一遍,而这次她听得清清楚楚。

      “元华呢?你们不会一起躺在棺材里吧?生不能同衾,死能同穴也好啊……”

      陈慧若思绪越理越乱。元华?元华是谁?是娘么?

      哗哗!棺盖被身边刚刚还冰冷僵硬的‘死尸’奋力推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一念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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