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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礼尚往来 ...

  •   相比宣平,玉重关是小城。城内即无多少粮草,也没有木石,箭矢之类的防御工具,因此人人都心知肚明:长期坚守是不可能的,要不就开门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要不就速速撤退。

      然而,就目前的局势而言,是战是撤,全看宣平那边的动静。

      季权心知自己身有嫌疑,若是不战而退,就是通敌卖国,万恶不赦。但窦旭是自己的恩师,情同父子,没有他的栽培,如何能有今日的自己?没有他的照应,自己如何能平安离开虹阳关?他在虹阳关这么多年,从未离开,如今突然至此,多半也是被迫,难道自己真要杀了他来讨好季恒?

      左右为难之下,明知玉重不可守,季权还是坚持熬一日算一日,盼着宣平那边有新进展,再做适当应变。

      每隔半日,宣平便会有消息传来,连日下来,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季恒自季权走后,亲率一万人马开城门杀出,有心与叶青等人一决高低,无奈叶青从不恋战,每次都是胜负未分便下令撤走。追风骑仗着速度奇快,说走便走,一直退到深山中,季恒一来追不上,二来怕有埋伏,每次也只能退回宣平。

      “穷寇莫追,他总算还沉得住气,知道用兵当谨慎,”季权想来想去,也只能这么说。

      “你相不相信,山中并无伏兵?”柳闻突然开口。

      “你能肯定?”

      “是。你听他们说,季恒虽然出城督战,但即使只是追一小段,他也从不亲自去追。对付他这么爱惜生命的人,叶青若是在山中设下埋伏,能伤到他本人吗?偷袭一次成功,杀几个下面的人,这样只会让季恒更加谨慎,说不定连宣平城都不出了,对他叶青又有什么好处?”

      “一万秋军,有七千还在这里,就凭他三千追风骑,是怎么也拿不下宣平的。”

      “你难道没发现,他从未试图硬攻?”

      “既不硬攻又清楚季恒不会被诱到山中,他究竟想怎样?”

      柳闻笑笑:“他的心思,旁人也不必去揣摩了。季恒不是他对手,迟早要吃亏,你还是做好准备,等他们大败时去接应他们。”

      听他将战败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季权有些失落,但心中也不得不承认他有先见之明,稍后便沉声道:“如何接应?”

      柳闻指着地图:“趁窦旭现在先去攻取汾阳等城,你悄然带一千兵马绕到芒山之后,走那条古华小道,静候三日,自会有败军潜逃路过,便可接应。”

      “你要我离开玉重关?”

      “是暗中离开。我会派人假扮成你,托病数日不出,即便有人来探望,看‘你’气色不好,也不会起疑心的。”

      季权在玉重关早闷得不行了,心想比起跟窦旭刀兵相见,还真不如去接应救人。

      “主人,”孤暗从门外传音,“夫人从西萨来信。”

      陈慧若来信?她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写信叙述离别之苦的人,或是闲着就将家里大大小小鸡毛蒜皮的事全都写下来的人。那么,她既然来信,肯定有要紧事。

      柳闻才刚站起,门外又响起九儿声音:“姑娘总是不肯喝药,公子也该去劝劝她。”

      不肯喝药?这有什么好劝的?她从小在原始森林中长大,有病有痛都是硬咬着牙关扛过去的,哪里喝过什么药?那样虽然苦了些,可也造成了她身强体壮,不似寻常女子娇弱,不然也不可能将程氏父子熬倒。

      不知怎的,季权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庆航,你以前认识魂姬?”

      “有过一面之缘,谈不上认识。”

      “你当日……是想救她?带她来这里,也是为了她好?”

      柳闻回眸:“一个人在最绝望艰苦的情况下,若是有人对他好,即便是无心的,即便是微不足道的,但他总是会铭记于心。”

      季权不禁点头:“庆航于我,正是如此。”

      道理确实是这样的,可有时还是难免觉得,自己对眼前的人,仍然所知甚少。自己将他视为知己,什么都不瞒他,可他至今为何会帮助自己,还始终是个谜。

      窦旭曾经说,有些人一眼便能看透,而有些人,需要用一辈子去认识。

      ※

      宣平关失守的震撼消息,传遍了炎州每一角落,瞬息间导致宪军将士人人惊慌失措,而秋军则是士气大涨。

      原来叶青天天派人在城下叫战,甚至不惜让士兵们赤身裸体的做些下流举止来羞辱宪军,却始终不肯痛快地放手一搏。季恒毕竟从小被人捧惯了,又没真正上过战场,几时受过这等窝囊气?

      他正烦恼间,忽闻秋军粮草短缺,正急着从北面唐州大量运过来,估计到后能支撑叶青等人一月有余。既然探到了对方粮草行程,季恒便毫不犹豫地派出一万人马前去拦截。

      那日先是捷报传来,说是拦截成功,对方猝不及防,慌乱中撇下粮草马车,落荒而逃。

      然而正在宪军押运粮草回宣平路上,秋军似乎聚集了更多人马,重新卷土杀回,试图夺回失去粮草,于是双方展开恶战,竟是前所未有的厮杀惨烈。

      季恒得到消息后甚是担忧,当然也不肯输了这口气,让到手的东西白白丢失,立即又派出一万人马前去前方接应。

      只是如此一来,宣平城中便空虚了。季恒当初带来三万人马中,先前攻城时战死四千,伤了两千,如今又有两万在外,城中便只剩四千了。

      偏在此时,城中发生变乱。百姓们不知听了什么谣言,认定季恒因贪恋少姬美色,这才暗中派出刺客刺杀程氏父子,于是个个从家中带了些棒子菜刀之类的兵器,前去季恒府外喧嚷闹事。

      府外那些守卫士兵自是不将区区老百姓放在眼中,稍一动手便砍伤十余人。

      然而,当日程氏父子手中原有四千兵马,宪军入城后便将他们与剩下的熙军一并算入降军之列,由一名老将管理,而当时那老将又被季恒派出城迎战,降军数千人便无人管束。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城内数千士卒抡起兵器造反,而宪军大部分在专注守城,反应不及,救应不及,登时造成一片慌乱,人人自顾不暇。

      季恒由少数武功高强随从拼死救出城,连同侥幸逃出的宪军共有不到两千人,正欲去与城外两万人会合,却又撞上叶青率追风骑分左右两路杀到。

      一场战下来,宪军大败。季恒只顾自身活命,一见形势对己方不利,立即便率五百亲兵向玉重关方掉头而逃,毫不思索地抛下其余将士。

      叶青命骑兵围住宪军仅剩千余人,也不进攻,只是运内力传音让他们抬头看宣平城头。

      城头上,一名俊美异常的中年男子亲手扯下南宪大旗,手臂一挥,抛于城下。

      城门开启,叶青并不急着进去,举手向那人打招呼:“凤莲辛苦了。”

      俞韶神色肃然,拜了下去:“全仗相爷神机妙算。”

      此番策划内乱的正是他,而程氏父子在宣平的数千士卒中原本就有他和叶青费心训练的五百人,恰当时期散布谣言,再振臂一呼,不怕全城军民不跟着起哄。

      当日俞韶先是劝季恒暗中刺杀程氏父子,后又劝季恒季权收纳少姬魂姬,无非也是为了能借此激起公愤,煽动内变,以便他能趁机夺城。

      待俞韶出城迎接,叶青已下令释放那些被围宪军。

      俞韶见状怔住,而叶青则笑眯眯的上前挽住他:“我不想招降,杀他们么……时机还未到,最好让他们回去再扫扫季恒面子。”

      “是。”俞韶从不怀疑他的决定,“只恨我们下手不够利落,让季恒成了漏网之鱼,当下应该派追风骑去宰了他……毕竟不杀此人,不能算全胜。”

      叶青眨眨眼:“不用派任何人,他会自己回来的。”

      “他还想回来送死?”俞韶自问最清楚季恒爱惜自身羽毛的性格了。

      “哦?一个人的性格是有多面的,在做决定时,这些面会互相冲突,让他感到矛盾,而最终胜出的,有时也只是稍微胜出。凤莲说季恒贪生怕死,这是一面,然而又不尽是。第一,季恒此番虽败,手中仍有一万多人,不仅可保他个人安危,亦可卷土重来。第二,我刻意未与他正面交战,因此他始终认为我们是靠诡计侥胜,心中仍有一万个不服,一万个不甘。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他对季权的态度……凤莲当真以为,他会以战败的面孔去面对季权,接受他的援助吗?”

      俞韶望着眼前人自信十足,意气飞扬的样子,不由得打从心底的叹服。想当初自己对柳闻叙述自身来历时并未扯谎,只是没说那最关键的事。当年自己确实情绪低到了极点,家中留下的积蓄用光,身无分文,又刚被心上人抛弃,回到宣平时屡遭邻居白眼鄙视,因此便萌生了自尽的念头。

      迷迷糊糊的跑到深山中,痛哭一场后便脱下外衫拧紧,找了根结实树枝挂了上去,再将自己脖子套了进去……

      身体悬空了几秒,忽然坠落到地,再次睁眼时,看到的就是叶青那张有种特殊魅力的笑脸。

      他第一句话是:“喂,世上少了你一个不会怎样,可多了你一个,有可能翻天覆地呢……相比之下,还是活着来得划算些,是吗?”

      “你……你说什么?”

      “是这样的,”叶青正啃着树上果子,顺手又摘了个塞给他,“谁没几件伤心事?像我,被家人赶出来,甚至就当从来没我这人,害得我小时候没吃饱一顿饭。我妹妹病重,我救不了她,最后还因一场大火,连她遗体都没找到安葬,是不是该死?可我这不还活着,而且我还就要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我能把他们的天下搅得天翻地覆……他们靠的是出身,运气,而我靠的是实力。”

      俞韶听得发呆,随即摇头叹道:“哀莫大于心死,我不怨别人,也不想报复任何人,只是情伤……也不是说没就没了的。”

      说到情伤,叶青立刻一脸嗤笑:“好啦好啦,真要说到情伤,我跟你讲个人的故事。我猜他的经历也是跟你差不多吧,只是嘴硬,从来不肯承认。每隔几日,他伤感了就抚琴,将情绪全弹出来,惊天动地的,害得我在一旁听得就好像跟他经历了一遍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一样,你说我够亏吧?他这人活着为了啥,我到现在都想不清楚,但他还不是活了下来,而且岁数可不小了……”

      “或许……他既然活着没意义,还不如死了算了。”

      叶青吐出果核:“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俞韶好奇心不知不觉间被激起:“然后呢?”

      “然后?他敲我脑袋说,人人都可以这么说,就你小子不行!没有我教你武功,就凭你这张嘴,迟早要闯下大祸被人打死……”

      俞韶大吃一惊:“他是你师父?你怎能如此跟师父说话?”

      “没什么,”叶青耸肩,又看看手中刚开始咬的新果子,“他虽然爱板着脸教训人,但心肠最软了,跟这外软内硬的果子相反。我甚至怀疑,他还没死就是因为自己下不了手……”

      俞韶听得直摇头,哭笑不得,但又发现,跟他说话很有趣,因为他本就是有一套独特想法的人。跟他在一起,关是听他随便讲一些未来抱负就听得热血沸腾,哪里还会再想着去寻短?

      死人都能说活,大概就是这样的。

      照叶青说,俞韶无论去投奔哪一路诸侯都是有优势的,因为他是宣平人士。诸侯们要造反,宣平就是必争之地,迟早会重用他的。

      实际上,俞韶成功获得季恒信任,跟他是宣平人无关,而是跟他那手艺有关,也跟他自告奋勇愿意出马替季恒除掉季权有关。虽然此事最后变成季潇受害,季恒并未怎么怪他,还继续将他留在身旁,他自然也十分识趣,此番出征一有机会便处处让季权难堪。

      后来,他得悉叶青将窦旭从虹阳关调入军中,立即明白了其中用心,当下毫不犹豫地在一旁煽风点火,离间这对本来就面和心不和的兄弟。

      如今,又被叶青算准了。

      那日宣平失守,季恒逃走,不久后便欲夺粮草没成功的部下汇合。众将经历这次着了敌人的道儿,尤其又惊闻俞韶是对方的人,愈发感到之前太过轻敌,于是均劝季恒先去玉重关避一避,与季权从长计议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他们不提季权也罢了,这么一说,季恒如何还忍得住,呸了声便下令就地扎营,而凡是敢再提去玉重关避难的一律与扰乱军心之罪斩首示众。

      次日天还未亮,季恒便带全军来到宣平城下叫战。

      叶青早有准备,城上千千万万箭矢不断朝宪军当头射下,根本不容他们靠近城墙。

      季恒立在远处临时搭得木台上督战,见状仍是不肯放弃,又喝令盾牌兵队上前掩护其余将士,拼死也要搭起云梯爬上城墙。

      “久闻宪军中有墙橹大盾,”俞韶陪还没怎么睡醒的叶青登上城楼观战,“那是与百年老树浸以秘药,外包铜皮所制,其防御力冠绝天下,并且不惧火攻……”

      “蠢!”叶青只是摇头,“这种盾牌固然善于防御,但分量之重,平地推动尚且艰难,如何能掩护那些爬上云梯之人?”

      俞韶点头一笑:“可是相爷,我们的箭矢也射不到季恒。”

      季恒本来就离得远,而那些箭矢即便有射得靠近他的,也都被他身边围得密不透风的一千盾牌手挡住。

      “相爷内力深厚,一定能射到台上的,”一名追风骑将军说。

      叶青心中早在掂量此事:“是能射到,但我数过,季恒身前盾牌没有十层也有八层,加上他身披宝甲,内力再好也射不穿……”

      众人无不暗叫可惜,又不得不承认季恒确实很擅长保护自己。

      便在此时,一阵冷笑声传来。

      “你自己没本事解决,也不必夸别人厉害。”

      这口气……叶青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秋军,尤其是叶青亲手教出来的追风骑,对他的敬仰自是不必说,加上刚拿下宣平城,正当精神昂扬之际,乍闻此言无不侧目对来者怒目相视。

      叶青摆摆手:“让他过来。”

      苍基对身周众人不屑一顾,继续冷冷道:“机不可失,下一刻他可能就下台了。”

      “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苍基瞄了远处季恒一眼:“这人对你很重要吧?我帮你杀了他,有什么好处?”

      叶青弯嘴:“你跟着我什么好处没享受过?还想要什么?”

      “宣平之事一了,你跟我去找姓秋的,不许带随从。”

      当着众多部下面前,叶青不能随口敷衍,更不能出尔反尔,只是微微皱眉:“你这人怎的这般死心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他死了,何况你拿他来跟我谈条件,我都替你不值!”

      “值不值是我的事,”苍基自是毫不领情,“至于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青暗叫晦气,跟这家伙在一起真是头大数倍,自讨苦吃,不过当下也只能这样了。

      “答允你了。”

      “说大声点。”

      叶青气得直翻白眼,无奈从俞韶手中接过一支箭,朗声道:“宣平之事一了,我便与苍基先生两人独自去找他要找的人,若有失信,便如同此箭!”说完手一用力,将箭折成两截。

      在一片惊讶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苍基从袖中摸出一团黑乎乎的,没有拳头大的东西,交给叶青。

      “我没有多余的,你好自为之。”

      叶青握在手中,心思电转,已经猜出是什么了。

      传说中的‘天绝地灭空心雷’……而这个传说,还是听秋冉说的。

      他不再言语,接过巨型铁弓,走到墙边,先取出一支黑羽箭,将手中之物用细绳缚在箭身。

      瞄准,运气,拉满。

      箭矢离弦,化作千万支箭中的一员,却是飞得最快最远的一员。

      第一支箭方离弦,叶青又讯速取出另一支箭,箭头伸入火盆,带着火焰发出。

      宪军还没反应过来,第一支箭已穿过四层盾牌。

      持盾牌兵士只感手臂被震得发麻,又望着盾牌上被射穿的洞,不禁为发箭者的内力所震慑。

      然而任他内力再强,也无法穿透十层盾牌,看到对方过亏一匮,宪军士兵队伍中已传出得意的笑声。

      一转眼功夫,第二支箭已然飞到,咔嚓一声,正好将第一支箭劈为两半。

      众人略感诧异,纷纷回头,忽感一阵天崩地裂,仿佛地面突然裂开,脚下立足不稳,无不大惊失色。

      轰轰轰三下爆炸声响起,激起泥土灰尘无数,洒到每个人的身上!

      待众人稍稍回神,爬起,揉眼,方才看到那木台早已被炸碎,而那一刻前还生龙活虎的一千盾牌手亦是只剩下满地残骸和血滩。

      季恒,自然也在其中。

      城上,秋军欢呼雀跃,一众将士围住叶青有说有笑,而苍基早已走了,根本连留下看好戏的兴致也没有。

      叶青也难得开心,笑得像个孩子,用力拍着俞韶肩膀:“此番还是凤莲居首功。”

      俞韶望着己方士卒从城中一涌而出,几乎毫不费力地将敌军杀得丢盔卸甲,尸横遍野,心中也终于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

      天生长得俊美不是错,手艺好会雕刻各种人像也不是罪,可就为了这些,让自己厚着脸皮,卑躬屈膝在季恒面前做了这么久的猥琐小人,每次想到就恶心地想吐。

      “韶愧不敢当,可惜未能将季权一并宰了。”

      “无妨,季恒一死,就让他那些兄弟去为了世子之位斗个你死我活吧……等他们自相残杀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收拾他们。”叶青好整以暇地说着,忽然兴致大发,高喊道:“拿酒来,我跟兄弟们喝一碗!”

      两名士卒抬上一大缸子酒,众人兴高采烈地围上来,端着碗大口大口的喝,好不痛快。

      俞韶迟疑了一下-这些年做卧底,随时提心吊胆怕被揭穿,故而滴酒不沾,已经形成了习惯,如今突然要喝,还真有点莫名其妙的排斥。

      叶青不容他推却,指着那些将军道:“他们喝完一碗还要去上阵杀敌,但你是文官,今日又立了大功,便是喝得烂醉如泥,也是应该的!”

      难得有此气氛,俞韶也就不再多话,双手捧起酒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众人大声叫好,又劝他喝了两碗。

      俞韶白嫩干净的脸渐渐红了,忽感头一晕,身子往前扑倒。

      “酒量这么差?”叶青边笑边拽他胳膊。

      旁人也跟着笑,却还没笑两声便见叶青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手中的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变故突起,众将虽久经沙场,仍被骇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瞧俞韶死时脸色,显然是中毒而亡,而引发那毒的,应该就是他刚喝下的酒。

      叶青心痛却不动声色,弯身将未冷的尸体放倒在墙边,回头时,俞韶的三四名随从正匆匆赶到,见此情形,也是吓得双腿发抖,扒在地上不赶抬头。

      “他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

      “回相爷,先生就是怕饮食出事,出征前才自备食物。我等每日为他烧饭,也是先尝了确定无事才让他吃的。”

      叶青神情淡漠:“都喝三碗酒。”

      丞相有命,随从们岂敢不从,各自上前端碗喝下。众人屏蔽呼吸,静观其变,却见三人毫无异状,不由得又起疑惑。

      当下有两种可能,一是随从们给俞韶下的毒,二是俞韶与其他人同食时被下了毒。

      叶青又问:“他平日还与何人一同用膳?”

      “先生十分谨慎,从未与季恒或是他手下文武一同进膳,只是出征以来,他结识了季权部下的柳闻,两人言语投机,因此先生常邀此人与他共饮食。”

      柳闻之名在江湖中并不算响亮,众将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叶青已在冷笑,眸光凌厉。

      “燃灯教的前教主,你们不认识?”

      ※ ※

      宣平关外最后一战,宪军兵败如山倒,一万兵马只逃出不到两千人,其中有四名武功较高的将军,虽暂时逃脱却已各自负伤,无力再战。

      侥幸的是,当他们在古华小道再次遇袭时,季权的援兵正好赶到,护着他们杀出一条血路,一共才折了一百多人。

      随即又想到,此番出征宣平,己方从绝对的优势转成如今的困境,折损兵马无数,城池也势必难守,而最大的打击则是季恒之死……不但死得毫无价值,死后还尸骨无存。

      当下自己已成主帅,可即便能全身而退,回去又该如何向父亲交待?

      季权即已接应到己方将士,自是准备先回玉重关,再作定夺,可一群人才行走不到半日,便遇到柳闻。

      与他同行的,还有驻守玉重的众将士以及他们的部下。

      季权策马飞奔上前,急问:“你们怎么都来了?莫非玉重也失守了?”

      柳闻也在打量从宣平来的人,放眼望去,只见个个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神情低落,仿佛只是拖着一具躯体,体内却已无半分斗志。

      “可以算是,我让他们弃城的。”

      “什么……!”即便季权早知玉重不可长守,还是没料到他不等自己回来就擅自下令弃城。

      “宣平已失,再守玉重只会平白折损更多人。”

      “可是……那是我们唯一的落脚之地,当下还能去哪里?”

      柳闻微讶:“去哪里?自然是尽快撤出炎州。”

      若他是别人,季权就想一鞭子抽过去,怒斥他是何用意。即便这是最好的决定,但他既然早有此心,为何之前又不透半点风声?

      但目前不是算账计较的时候,季权一转念间想到另一件麻烦的事。

      “是回西萨还是先去元都?”

      这的确是棘手的问题。本来宣平一事若是定下,他季权就该直接回西萨。按规矩,作为西萨守将,在没有御旨的情况下,他是万万不能随意出入元都的。可当下己方大败,宣平没守住,其它城池可以算是主动弃城,最严重的还是季恒阵亡……这些事,总要给个交代,若是就这么回西萨难免有逃避责任之嫌。

      他心里这么想,柳闻却在淡笑:“瑾尧,你应该问的不是去哪里,而是能去哪里,因为当下西萨和元都,你都去不了。”

      “你的意思是……?”季权勒住马,望向四方,仿佛在寻找方向。众人见他在原地不动,也纷纷顿住脚步,有的甚至坐到地上,趁机歇息。

      一阵风迎面刮来,凉飕飕的有些刺面,众人都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想到此时已是九月后期,而北方的冬天,转眼便到。

      “叶青要攻下宣平关又牢牢守住,凭一万兵马,能做到吗?”

      “我早说过不能。”

      “那程家父子勾结诸侯的事,叶青以前难道不知?”

      季权想了想:“也不是,当我们得到消息时,他想必早已得悉多时。”

      “那他为何比熙宪双方都晚到?追风骑以速度见长,会比步军晚到?并且,他要面对的是两家兵马,为何只带一万兵马?”

      季权眉头一跳:“他是要坐收渔人之利,可明知如此,宣平城只有一座,难道还能跟熙王府平分?何况,父亲命我们出其不意地偷袭熙军,更是不能耽误时间。”

      “事实是,”柳闻望向远处,悠悠道,“叶青一共调动四万兵马,虽然从神封来的只有一万。他用俞韶从里面作乱,几乎没费多少力气便拿下宣平,那另外的三万兵马,此刻又在何处?”

      季权一颗心慢慢地沉下:“定是在把守炎州内各处要紧关道,堵死我们去路。”

      这句话说得不响亮,却也没有刻意掩饰,只因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该将此不利的消息告知全军。

      他猛地翻身跳下马,神色不善地瞪着柳闻,沉声一喝:“下马!”

      柳闻微笑,也不争辩,若无其事地下马,随他走到一旁,远离众人视线。

      季权迈步时背对着他,此时蓦然回身,脸已长长拉下,十分难看。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早知叶青有四万人?而他只亮一万出来,甚至在宣平城下才留三千人,就是因为他有俞韶作内应。你早就看出来了,是吗?我来此途中听到俞韶死讯,那也是你动的手脚?你……你……你早就安排好这一切,等俞韶杀了季恒,再杀俞韶……”

      现在回想起来,又岂止这些?他眼睁睁看着俞韶离间季恒与自己,却坐视不理,自然也是为了让季恒将自己赶走,因为事实证明,自己去了玉重关正好躲过了那一劫。

      “嗯,你现在少了两个仇人,怎么还这么大火气?”柳闻不紧不缓地问。

      季权怒极而笑:“我不屑用这种手段公报私仇!何况,为人将者,必以军为重,己为轻,为了我区区一人的私仇就枉自牺牲了这么多人,岂是我所愿?你以为这么做,就是在帮我?我就会心安?”

      柳闻静静听他发泄,过了良久,方道:“若不借刀杀人,难道你还想约他来场擂台比武一决是非?他害你母亲,你弟弟,和你的时候,手段就光明正大了?好吧,你不屑效仿他的手段,甚至可以放下仇恨,是你大度。他若肯从此与你相安无事,那也罢了,可你也看到了,俞韶随便几句话,就能让他对你起杀心。自古忠臣烈士有几个是真正死在敌人手中的?许多甚至还没见到敌人面孔,就被自己人先杀了!既然你说‘军为重己为轻,’那我问你,你这是自轻到愿意坐等季恒来‘理直气壮’地杀你?然后再任由全军跟着季恒去送死?这就是‘军为重己为轻’的意思?”

      季权不服:“你若揭发俞韶,宣平不失,我方不败,他也未必能杀我。”

      “揭发俞韶?我有冥客混在秋军队伍中,才知道叶青有奸细在我军中,可究竟是谁,我并不知道。我怀疑俞韶,可那只是凭直觉。我跟他在一起这么久,没有抓到他任何把柄,凭什么揭发他?一直以来,我也无法确定他就是奸细,直到那日在城头他刻意提到窦旭,借此将你调到玉重,我才认定就是他。”

      季权还在气头上:“为了杀一个季恒就让这么多人陪葬,还赔上整个炎州,导致我们一败涂地,还说不是因小失大?!”

      “注定败局的是季祀。他以为打败黎子元,先占宣平,叶青就无可奈何了,此为一大错。让季恒挂帅,又是一大错。除非你能劝季祀季恒退兵,或是名正言顺地取代季恒做主帅,这个结局都不会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你或许跟季恒一起被炸死,又或许他在死前将战败的责任全推给你,先拿你开刀。”

      “哈哈哈!”季权笑得凄然,“难道当下这样……父亲和元都君臣们就不会将季恒的死和炎州失守的罪名扣到我头上?”

      “你放心,”柳闻难得好言安慰,“我既然任由这一切发生,自是早已安排好退路。至于元都那边,季祀是会怪你,但就像上次季潇遭难一样,他失去一个儿子后不会用另一个陪葬,何况你对他还有用。你只需将功补过,便可确保无虞。”

      将功补过?季权心中发苦,因为有预感,柳闻连这个该如何进行也想好了,只是最后出面去做的还是自己,并且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柳闻察觉,含笑说:“先撤出炎州。”

      也就是说,又在卖关子。

      季权却不知,柳闻的笑容,只是为了安慰他,也由此稳定军心,而他个人的心情,其实并不好,只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又为了顾全大局,这才勉强压下一些烦乱的情绪。

      陈慧若的信里说,他走后有两人来西萨找过他,其中一位是马小叶。

      看到这里,柳闻就不想再读下去,但心里还是清楚马小叶不会无端找自己,甚至还亲自跑到风沙城,而不是差人带口讯写信之类的。他或许也想趁机见陈慧若一面,但他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已经随季权离开西萨。

      虽然陈慧若对此事着笔不多,但从‘款待周到’和‘相处融洽’的措词看来,她必然是请他住了几日,并且还将家中男女老少都介绍了给他。飞鱼飞凤不敢在陈慧若面前提起月牙村柴房的事,余三也不是多嘴之人,那么如此一来,孩子们天真无邪,只怕还真将他当作自家长辈们的至交好友!

      而这种事,暂时也只能闷在心里干生气,谁让他还有利用价值呢?

      不出所料,他这次带来的消息,是有关崔嫦的。她在沙州与姐姐姐夫对抗多日,终因双方实力悬殊太大而难以支撑,如今已是连连败退。从目前情况看来,她若是再丢几座城池,就只能彻底放弃沙州,到龙眼滩乘船渡江,逃回凤凰村老巢,做最后孤注一掷的准备。

      换作以前,黎子元自家后院起火的事虽然有趣,但也轮不到远在宣平的自己去管。叶青已经稳稳控制住整个炎州,所以即便黎子元收拾完崔嫦再回头来取宣平,下场也不会比季恒强到哪里去。

      可妙就妙在,马小叶还没走,林夕映就来了。

      当日丐帮青龙帮燃灯教齐聚龙眼滩,她也曾经出场,如今听到崔嫦即将渡江,这便赶到西萨请示柳闻是否该有所行动。

      马林两人一碰面,林夕映就想起在中都城外首次见到他与崔怡的事。那时,她骗走了崔嫦送给崔怡的手帕,引得崔怡懊恼不已。马小叶虽也曾目睹此事,但对他来说,手帕也不是什么要紧之物,丢了就丢了,没必要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马小叶走后,林夕映便取出手帕给陈慧若看。这手帕,柳闻看过,余三看过,教中长老们看过,虽都觉得上面怪兽别有含义,却是谁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可这次她给陈慧若看,终于是找对人了。央熙朝孤家后人的事,几乎没有人比陈慧若更清楚。若说孤氏后裔,或有数百人,可若说皇室直系,却是寥寥无几。央熙朝最后一位皇帝康帝,就是中临的创国之君。他的后人代代继承王位,可到了尚凝,因他并无子女,故此一支的直系后人从此中断。康帝当年仅有一妹凤来公主,而凤来的后人代代单传,直到蒙惠,也就是自己当日遇到的玄雪宫宫主,母亲的师妹兼仇人。

      蒙惠唯一的亲人是儿子风离,因此若说央熙朝皇室直系,如今还就只剩下住在自己夫妇屋檐下的小风离。

      想来想去,崔氏一族都不可能是孤矾的后人。可人人皆知,秋崇日攻入琼阳城后,并未发现任何央熙朝的宝物。神封那边,至今都没有这种前朝特殊的手帕,而由此推断,崔家应该确实与央熙朝有不浅的渊源,那么,这又是什么?

      送走林夕映后,陈慧若废寝忘食地想了三日。第三日的夜里,她在梦中又回到了中临,再一次听尚凝叙述家族往事,醒来时恍然大悟,终于想清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秋崇日没有得到央熙朝的遗物,康帝和凤来公主也没有。百年下来,这笔巨大宝藏的下落,始终是个谜。

      近三年内黎子元迅速崛起,靠的是神秘的崔家。熙王府的财源一直是诸侯门中最雄厚的,也是来自崔家。崔仁死后,黎子元已经成功笼络了岳父生前大部分家臣,可他仍然要对崔嫦死追猛打,并非因为仇恨,而是为了她从父亲崔仁处继承的‘命脉。’

      毋庸置疑,这个‘命脉’就是央熙朝的那笔财物。

      想通了这点,就不难猜测这笔财物是如何落入崔家之手。尚凝说当年琼阳失守时,康帝曾遭一位亲信背叛,不但身家具失,与皇妹走散,还险些丧命。康帝本人到了晚年已然看淡昔日恩怨,不愿再多惹事端,因此到死都没有透露此人姓名。

      如今想来,此人必是崔家先祖。他虽有财物在手,但也明白神封新朝初兴,新君秋崇日夫妇深得民心,皇位稳固,绝非任何人可以威胁到的。而他那时若贸然出头,秋崇日为了宝藏,掘地三尺也会将他揪出来处决。想通此节,他便选择了隐姓埋名,默默地将宝藏与野心一代代的传给了后人。

      柳闻阅完陈慧若的信,立即提笔写信三封,分别由信鸽送给陈慧若,林夕映,马小叶。

      敌人的敌人,虽然未必是真朋友,但在恰当时期联手做盟友,总是个不坏的选择。

      “庆航-”季权唤他,声音终于没有了先前的愤慨,取而代之的却是感叹。

      两人一起走回宪军所在之处,而季权也终于冷静的对此番出征宣平的种种事故做出了自己的分析。

      可是,真要说出口,还是有些为难,何况武将本就不该口吐不吉利之言。

      然而,此刻他季权早已不是简单的一名武将了。

      “瑾尧?”

      “即便没有俞韶,没有离间计,没有我跟季恒的恩怨,没有他的那些失误……双军各凭实力对抗,我们或可多撑些时日,但最终……仍然不是叶青和追风骑的对手。”

      柳闻欣慰一笑:“开窍了。”

      九月的风里参着寒意,能将人头脑吹醒。

      季权不是悲观的人,说出心里话后反而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

      “现在不是,未必以后就不是。我一定要活着回西萨,扩展兵马人数,并培养出自己的一支骑兵,它日再与叶青一决高下。”

      “你能有此想法是好事,”柳闻略带了点笑容说,“但西萨那边你也算熟悉了,你想招兵,哪来的人?又哪来的钱去养他们?”

      “人从七族健壮男儿中挑选,当下范兄弟和陈夫人不正在为此事作准备?”

      柳闻点头,陈慧若信中虽未提到此事,但她为人一向可靠,应该是全心全力地在协助范涛。

      “至于钱……”季权又头疼了,不知该怎么说下去。西萨那点可怜的税收,还不够自己去孝敬元都那边的人。经此一役,父亲是万万不可能给自己拨更多的军饷,当然自己也开不了那口。去掳黎子元在西萨的几处地盘?估计也不会有多少收获。

      以前很自豪在虹阳关十年积累了不少作战经验,可如今一回想才感到可笑。最初自己只顾提着枪和兄弟们往前冲,奋勇杀敌。后来稍有见识了,开始研究兵法与策略,却始终是围绕着如何在战场上击退北狼人的那些事。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可无论是养兵还是用兵,背后终究离不开一个钱字。

      以前有窦旭和一般文官在筹备这些看似琐碎的杂事,而自己则乐得能全力以赴去杀敌。

      而今轮到了自己做主,才悟道其中的细节有多麻烦。

      不幸的是,越麻烦的事还越重要,根本不容忽视。

      ※ ※ ※

      九月底,傍晚,龙眼滩。

      还在不久前,禹江两岸平静如常,江面上不时有几艘小小渔船飘过,均是忙碌了一日,准备打道回家的。

      而当下,尽管身后一众亲随正在无比焦虑地议论不休,崔嫦却只是默默地数着刚冒出来的船只,也是将己方团团包围了的船只。

      “小姐!”崔怡双眼通红,下唇也快被咬破,“是小叶出卖了我们!”

      崔嫦苦笑:“即便不是他,总还会有别人。”

      信任一个人,总是会有风险。自己要从龙眼滩渡江的计划,应该不仅是马小叶一人知道。青龙帮上下,想必也有人能猜到一二,从此传出了风声。可龙眼滩绝非自己唯一的选择,而即便真要从那里走,外人也不可能探到自己究竟何时到达,何时上船,何时过江等详细安排。

      不过崔怡说得不错,最后若非马小叶亲自出面担保一切已安排妥善,自己或许也不会从龙眼滩走,虽然那是最快的一条路。

      身旁护卫们纷纷拔出刀剑:“何去何从,请主人示下!”

      “收起来,”崔嫦口气坚定,又看了眼前方逐渐靠近的楼船,缓缓道:“只要不是熙王府的人,就未必是敌人……阿怡,你随我过去。”

      众人惊道:“主人万万不可孤身犯险!”

      身在险境,还有这么多人无畏无悔的追随自己,崔嫦想着想着也不禁感动,长长一叹。

      “你们放心,我虽然败了,可还不想死,也不想你们跟着我去死。至于燃灯教,他们跟熙王府是死敌,如今劳师动众地来拦截我,必有所求,一时半刻间不会为难我的。”

      她一番话说完,毅然脱下身上的黑色斗篷。行踪早已暴露,还要这作甚。从小到大从未做过偷偷摸摸的事,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如今又何必畏惧?

      楼船上,林夕映率教众接待两人,全程含笑相陪,彬彬有礼。

      只是,她提出的要求,却容不得崔嫦拒绝。

      崔嫦早已料到对方会提出联手对付熙王府,心想这是好事,毕竟当下己方孤掌难鸣,再斗下去只会山穷水尽,自取灭亡。

      可林夕映真正提出的条件,是让她嫁给季权,交出崔氏宝藏,以表合作诚意。

      船舱内烛光忽明忽暗,衬得崔嫦的脸色亦是如此。

      崔嫦忽道:“林教主既非季权亲戚,也不算他手下,凭什么来替他提亲?他若真有心娶我,为何不见他至此,亲自向我提出?”

      林夕映微微一笑:“他便在后面的船上,只是有伤在身,不宜下榻走动,我先替他向小姐请罪了。”

      崔嫦将信将疑的轻哼一声,脑中飞快地回想以前听到有关季权的事,似乎就是此人能征善战,对朋友同僚很讲义气,但在家中地位偏低,颇受父亲冷落,兄弟们也不待见他。

      再往下想想,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中掌握数万兵马,还有燃灯教的支持,并且不怕跟黎子元对抗,甚至早就有准备要跟熙王府决战。

      只是宝藏的事,自己素来守口如瓶,便是母亲弟弟们也毫不知情,这些人又是如何得知?

      既然知道宝藏,联姻的条件就可以理解了。自己再强也是女儿身,将来宝藏不是传给丈夫就是弟弟……弟弟们还小,因此宝藏更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嫁妆。结盟虽然未必一定需要联姻,但自己若是嫁了他人,届时这笔巨大财富花落谁家就很难说了。

      万全之策,自然是先娶人,再明正言顺地接管宝藏。

      父亲虽已不在,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摆在那里,婚姻大事,永远都离不开政治交易。

      何况从报仇角度看来,对方的提议并无不妥之处。

      “好。”崔嫦一口应下,浑不知眼前的女子,当年也是为了政治而定下自己终身大事。

      崔嫦很清楚,虽然身边无人提起,可自己作为阶下囚,不答应势必遭来杀身之祸。他们当然想要宝藏,可若是自己宁死不屈,他们自是宁可除掉自己让宝藏永远不再面世,也不愿看到它落入他人之手。

      不过,亲事可以答应,有关宝藏的每一个条件却是要细细斟酌。

      “虽是联姻,但成亲后我一介弱女子处于劣势,并不能确定夫家的诚意,因此宝藏不会全部交出。待季权攻下童连,灭了熙国,杀了黎子元,我便交出余下之物。”

      天幸当年祖宗有先见之明,将宝藏分成十份,分别安置在不同地方。

      林夕映点头:“情理之中。小姐先交五成,灭熙后再交五成。”

      “五成太多,谁知道他是用于招兵买马,还是私下独吞?便是家父为我筹备婚事,嫁妆也顶多占两成。”

      “两成勉强能招新士卒,买战马,制造器械,可那只是维持现状的消费,如何能与远征相比?小姐指望侯爷为你完成心愿,给两成还不如不给,若是嫌五成太多,就四成吧。”林夕映对讨价之道毫不生疏,娓娓道来,煞有其事。

      “林教主有所不知,”崔嫦幽幽一叹,“当年家父为了扶持黎子元上位,已然耗去宝藏三四成,如今传到我手中仅有昔日的七成,你让我交出七之四成,岂不是比十之五成还多?”

      林夕映心中大叫过瘾,又想她一个年轻女子,父亲过世,战场受挫,一路逃亡,身在虎穴,还能不卑不亢,有条有序地跟对方讨价还价,可见竟是位有魄力,胆量,智慧的女子。

      一念及此,不由对柳闻坚持让季权娶她的安排感到愈发钦佩。

      崔嫦本以为林夕映已经快失去耐心,未料她脸上竟有相见恨晚的表情,还从袖中竖起三根手指头。

      “三成。”林夕映正容道,旋即又忍不住微笑声明:“是十之三成,非七之三成。”

      “一言为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礼尚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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