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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宣平鏖兵 ...
在秋人眼中,地广人稀的西萨州就是穷乡僻壤,甚至堪称荒蛮之地。那里的城池,既无神封之繁华,中都之典雅,亦无禹江边芝麻小镇的灵气。风沙城内,文人月下吟诗作对,书生捧书朗诵,佳人结伴夜游等等情景实属罕见。
更郁闷的是气候:没有春秋二季。西萨境内沙漠占三四成,夏季的太阳毒辣之极,晒得人人嘴唇干裂,肌肤黢黑,再加上气候闷热,水源短缺,连年战乱,百姓生活一年不如一年,贫苦艰辛,自是不在话下。
尽管如此,季权到达风沙城后,除了自己搬入夏侯岩昔日将府,又命人立即重修街边的梅府。那梅府昔日号称西萨第一宅,面积盘大,构筑精致,乃是某姓梅巨商祖孙三代用心营造的。数年前,朝廷出兵伐西萨,梅氏一族举家南迁,从此音讯全无,而那宅子也屡遭洗劫,如今墙坦残旧、阶石断缺,早已是破败不堪。
“如何?”季权亲领柳闻等里外参观一遍,用了整整一个时辰。
水典琪望向陈慧若,等着她先说话。
宅子虽未完全复原,却也能瞧出昔日奢华影子。自从进入西萨境内,一路来所见多是贫困居民,而季权一上来便赠送此等奢侈住所,未免让人于心难安。
不但她这么想,沈宁余三无灯皆有同感。
季权察觉到身后目光,摊手笑道:“庆航怎么说?妙佳她三哥可是跟我开口要了两次了。”
胡妙佳父兄皆是商人,如今仗着季权驻守西萨,自是要好好发展发展,看中梅宅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如此,”柳闻也笑了,一副我就不怕成为众矢之的的样子,“候爷盛情,岂可推却?”
事已至此,陈慧若不忘行礼:“多谢候爷照应。”
“好说,”季权心情极好,“从此我们便是邻居,我会不时来请教,夫人莫怪我扰你们清静便是。”
他前脚一走,诚诚又不老实起来,在园子里这摸一把那推一下,样样都觉得好奇。白昕风离虽然没有动,却也露出几分按捺不住的神情,只盼能到处逛逛。柳闻微微一笑,与陈慧若稍作商量后便安排沈宁夫妇住清园,三个孩子住最大的景园,无灯余三住西园,再留宜园为客房,自己夫妇和飞鱼飞凤则入住东面较小的听雨轩,只不过从此改名为真园。
家大人多,又是刚刚入住,自是有诸般事务要打理,况且既然住了第一宅,总也要摆出几分架势来,免得表里不一,遭人笑柄。好在水典琪掌管忘圣谷多年颇有经验,如今做了总管,数日后便将屋内要添的家具器物购了八九成,又先后雇了婢女,厨子、门公、花匠、侍仆、更夫、马夫。季权当日命人重修宅子也只是修了些十分显眼且破烂残缺之处,而当下水典器则是大小粗细活儿全包。陈慧若见她每日忙着整花木,修门窗,换地板,刷墙壁,洗被单,教仆人,也不禁暗暗称奇,却大多时候听从柳闻之言,并不出面干扰,只是负责管理账目。
柳闻素喜清静,不待见外人,因此真园内一个下人都没有,而那些清扫之类的活儿,则全是飞鱼飞凤在做。他每日天未亮便起床外出,夜深回府,与陈慧若共用晚膳,有时也会去景园走动,看看孩子们在跟沈宁读什么书,跟余三练什么招式,却也很少开口评价,只是含笑观望,给予鼓励。
过得一周,家中一切安顿下来了,陈慧若便带孩子们出门逛街,五日内将风沙城里里外外踏遍,还买了不少风筝木偶等玩物,满载而归。
当晚,她对柳闻说:“我看城中仍有许多民宅待修,也有城外各地难民流浪至此,乞讨不说,却常常造成混乱。我问过他们,说是到处缺粮缺水,家园被毁,无处容身。瑾尧上任也有月余,为何不见有什么动静?毕竟,初来乍到便惹得怨声四起,不是好开头。”
柳闻知她心系百姓,柔声道:“你有所不知,当下西萨州六成归宪,四成归熙。瑾尧被派到此地,首务便是从熙王府那里夺回余地,再图扩展。要做到这些,靠的是将士兵卒,所以,勿论缺不缺粮,他也要先喂饱他们,以稳军心。他每日从早到晚在城外军营中操练兵马,不是演习布阵就是教他们刀法枪法,对寻常百姓之事自是有所疏忽,无暇顾及。”
陈慧若想了想,仍然觉得这样不对,但也能体谅季权苦衷。他在家中本无立足之地,唯一能倚靠的无非是领军作战之才,而今若是不能立下战功,家中那般兄弟们又岂能容得他好好活下去?对于百姓,他未必就没有恻隐之心,但季祀派他来西萨的目的不是救苦救灾,而他若只是老实守住那六成地,元都金殿上弹劾他无所作为的奏章就会滚滚而来,足够将他前途淹没。
因此对于军人而言,无战比有战可怕多了。
“又要开战了吗?”
“是。”柳闻对她自是毫无隐瞒,“宣平关密探来报:守将程澄、程奕父子已决定归熙,正准备一月之内献上城池。黎子元筹谋此事已久,原想更早收下宣平关,无奈他自家后院起火,这段日子在沙州与崔嫦周旋,无法抽身接掌宣平。他又怕拖延太久夜长梦多,当下已派心腹将士领少数兵马前往宣平。难得有此机会,季祀岂肯放过?宣平乃秋国南境至关紧要的关口,得之便进可攻退可守,谁不垂涎三尺?如今他已命季恒领兵三万,十日前已从元都出发。”
“季恒去攻打宣平,与瑾尧何干?”陈慧若不解而问。
“嗯……如今他们正是朝西萨而来。”
“啊?”
“季恒虽是弘王嫡长子,却从无征战经验,季祀又岂肯放心让他挂帅?可是他既是未来储君,终是要立功树威的。想两全其美,就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副帅从旁协助。季祀麾下虽不乏武将,但若论对秋军熙军都熟悉的,只有一位。还有,三万兵马从元都向宣平出发,必然打草惊蛇……因此,他们便先走西萨。”
陈慧若默默点头-一是为了带上季权这个内定的副帅,二是为了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如其所料,四日后夜里,范涛咚咚咚来叩门,二话不说就往真园找柳闻。此时已过二更,陈慧若早已睡熟,而柳闻亦是刚刚有些困意,却也不得不迅速爬起,随他去侯府。
“现在仪事?”陈慧若被范涛的脚步声惊醒,想想季权每晚睡得很早,从无半夜将众人唤醒之例……那么,一定是季恒到了。只是他明知季权已睡还挑此时仪事,岂不是存心为难,要让他难堪?
柳闻将她轻轻推回床上:“真儿睡吧,今晚不必等我。”
※
侯府内大厅,众将云集,季恒端坐帅椅,此番携带出征的文武官员组成两排,分别立于左右。
季权到底是武将出身,睡得再香也能立即爬起,此时不敢耽误分秒,穿戴整齐后便大步入厅,郑重拜见长兄。
季恒上下打量他一番,和声道:“免礼。不到两月,瑾尧就消瘦不少,看来西萨这地方,当真是水土不养人。”
季权不动声色的应了声,心下却暗自愤怒。武将征战沙场是本职,谁还在乎环境恶劣?难道虹阳关就水土养人了?消瘦憔悴,无非是因为夜夜守在季潇床边亲自照料,唯恐他伤势有变或是情绪不稳。
这时范涛和季权部下将士也到齐了,季恒命侍从念了顺帝圣旨。季权虽不愿去宣平关,但既已提前得悉圣旨内容,事到临头,也没什么好气的了,恭顺地叩首跪谢领旨。
季恒又一次将他扶起:“在外作战,上下一心最重要,既然你的人都到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与他同行的武将大多都认得季权,一一上前见过,神态恭谨。文官们有许多跟随季祀日久的,并未将这不得宠的二公子放在眼里,但碍着季恒的面子,也上前客套一番,态度却不见有多诚恳。
季权从容淡定的一一回复,眼见只剩后面几个了,正暗自庆幸快完了,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孔。
虽然从未对面,但那张干净白嫩的脸在季权脑海中已然根深蒂固,比许多天天照面的随从还熟悉千万倍。自从在水邑见过他的画像,虽未见真人,季权自问怎么都忘不了那双含着三分妖气的丹凤眼,只是随着时间过去,也曾预测这辈子不会遇到此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如今真人近在咫尺,举手可触……
“在下俞韶,拜见侯爷。”那人站得近,丝毫不见畏惧之色。
季权脑中嗡嗡作响,险些便没听到他的话,半响后才想起他自我介绍时没有报官职,难道只是一名寻常侍从?无论如何,这段日子每当义愤填胸,心绪难平,就会幻想亲手将此人千刀万剐,让他也能体验下自己受到伤害之万一。
季恒将他每一细微表尽收眼底,缓缓开口笑道:“瑾尧勿怪,凤莲乃我府上幕僚,虽无官职,却是心腹。”
俞韶亦笑:“草民虽是一介布衣,却也久仰侯爷大名。”
“哦?”季恒语调悠悠,“瑾尧以前见过他?”
季权语塞,也终于明白他要当众介绍手下的目的。自己的人大部分也是父亲派的,双方本就认识,何需大费周章去专门介绍?这分明是挖了个陷阱在试探自己……
说是,一定会被追问在哪里见过,如何认识的。说不是,这家伙下一句有可能就会说见过自己,再以此‘揭穿’自己说谎,不然就是未将文人出身的谋士放在眼里。
这边季权强自克制自己不发作,旁边范涛却忍不住了,喝道:“侯爷的名声是用命拼出来的,用不着不相干的人久仰。”
此言一出,武将也罢了,文官们只道他目中无人,纷纷冷笑。
“侯爷或许见过一时想不起,在下却记得,也是久仰俞先生大名。”柳闻不知何时从人群中迈出,含笑望着俞韶。
“恕在下眼拙,不知这位是……?”俞韶讶道。
“庆航是我府上幕僚,虽无官职,却是心腹。”季权回过神,冷冷接口。
柳闻从袖中取出一个泥娃娃:“其实在下最仰慕的还是俞先生手艺,那日在水邑留香阁有幸瞻仰俞先生佳作,心仪不已,一直盼望能一睹真人风采。”
众目睽睽下,俞韶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等着季恒来解围。
季恒眯眼,总算反应还不慢,认出柳闻后便道:“原来教主也喜好此道,两位不妨路上多探讨切磋。”
众人一片大笑声中,俞韶眼神暧昧,范涛一脸铁青,季权不见反应,柳闻笑得寡淡。
※ ※
季权怕范涛脾气不好触犯季恒等人,留他在西萨驻守,自己仅带了五千兵马随兄出征。柳闻对这次出兵不大关心,只说有季权和这么多能征善战的人出马,从毫无提防的黎子元手中夺过宣平关应该是绰绰有余。
季权也是信心十足,又想父亲没有九成把握也不会派长兄出征,便道:“庆航,我原先发出请帖让七族族长半月后到勺城相会,如今我虽不能如期赴约,有你跟范涛去也就不必等我了。”
西萨境内有七族,分别是大澹,赫连,漾,穆,容,玛坭,黛日。七族间建立联盟,自成一体,与朝廷素不来往。季权久闻七族男儿强壮彪悍,自幼便善骑射,还深谙养马之道,故有心从七族人中招揽士卒,因此一到西萨便不惜用重金为见面礼,隆重请各族族长赴会。
柳闻在塞夷诸国和明斯等地方住过几年,对各族间的事略有所知,也对此事颇感兴趣,自是一口应允了。
未料季权才离开风沙城五日,冥客孤暗忽然现身,禀报发现苍基行踪。
柳闻哭笑不得-叶青果然有些门道,也不知将苍基藏在神封哪个角落,冥客居然一直找不到。若不是这次他动身将苍基带在身旁,还不知要找多久呢。当然,苍基本来就是个外粗内细的家伙,销声匿迹的本事也不小。
“是去中都还是望栖小城?”
“最终目标不清楚,但从目前来看,他们正朝宣平方向走,日夜兼程,速度神速。”
柳闻微微动容:“他们有多少人?”
“共有一万人,叶青带三千精锐骑兵先行。”
不好!柳闻心头一紧,暗骂自己怎么忽略了秋国对宣平守将投贼的反应。黎子元被崔嫦的事缠住了,接管宣平一事就办得拖泥带水,失了先机。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消息能传到元都,自然也能传到神封。宣平本就是秋国关口,以叶青要强的性格,又岂能容得他人染指?
“备马。”他对飞鱼说。
飞鱼匆匆出门,差点撞上抱着一堆东西跨进门的陈慧若。柳闻见状,忙接过她手中东西,一看全是有关七族的资料,从各族所居地盘地图到他们妇女喜欢戴的头饰,应有尽有,不禁感动,定了定神,方道:“真儿,我要去宣平关。”
陈慧若想都没想:“我去收拾一下。”
柳闻将她拉过来坐到自己腿上,边从后亲她玉颈边正容道:“这次真儿就不要去了。”
陈慧若回过头看到他神态认真,于是也不争辩:“嗯。只是范将军那边……”
柳闻一笑:“你是说赴会的事?我看真儿最近研究他们颇有心得,知道的不比我少,我走后范涛会向你讨教,最好赴会时你也一同去。”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了,她毕竟做过一国王后,处理政务得心应手,这区区会晤对她自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是谁都没想到,范涛和陈慧若这两位首次合作,居然也能一鸣惊人。
柳闻只带孤暗,连夜快马加鞭,三日后赶到宪军军营。
季权得悉此事后颇感担忧,季恒却不以为然,道:“秋朝多年对里外胡乱用兵,耗损极大,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自保不暇,居然还敢不自量力的跟我们正面开战?叶青不过仗着与新帝儿时关系才做了丞相,之前也从来不曾听闻他领过兵打过战,如今不在神封办案惩治贪官,却非要跑到宣平,难道还指望我们退避三舍?”
对他的话,季权认同前半部分,却不认同他对叶青的分析。
“大哥有所不知,叶青虽在当任丞相之前不大出名,但秋朝名将秦留多年一直对他智谋大为赞赏,这是我在虹阳关听窦旭说的。当时秦留夸叶青智勇双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窦旭也在场,但那时他并不识得叶青此人,事后还特意留心请秦留为他引见。”
“瑾尧言之太过了吧?首次为我南宪出征,何以还未交战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只是就事而论,劝大哥不可轻敌。当下敌方已不仅仅是熙王府,攻打宣平时还应当保存实力,以备后战。”
柳闻无心继续听他们兄弟争论,悄然从帅营离去。他走时脚步轻盈,而众将正关注季恒季权的议论,竟是无人发现他何时离开的。
此时正值晚膳时刻,营外士兵们围在一起用饭,兴致极高。
主帅营帐门帘轻轻掀起,又一人悄然而出。柳闻回头一看,正是那自称俞韶的中年美男子。
俞韶与他再次照面,脸上并无尴尬之色,点头为礼:“柳教主。”
“俞先生,我已非教主。”
俞韶抖了抖衣袖上的灰尘:“俞某不大晓得江湖中的事,让柳公子见笑了。”
柳闻淡然一笑表示理解:“议事未毕,先生何故先行离开?”
“俞某一介布衣,大致听听也就是了。即然没有发言的权力,肚子又饿了,就忍不住先出来寻些食物解馋了。”
柳闻听到后来不禁笑了,心想此人相貌虽透着一股邪气,但说话还算直白,对自己当日扫他和季恒的面子一事似乎也并未耿耿于怀。
“公子若不嫌弃,一同用膳如何?”
“好说,先生请。”
关从他随军在外还每日装扮讲究看来,俞韶是个会享受的人。果然,他帐中还备了蘑菇,竹笋,荠菜,萝卜等士兵一般吃不上的好东西。吃饭间,两人闲谈,俞韶说起自己当年本想靠应试谋个一官半职,无奈数度落榜,好在家中长辈留下些许财产,倒也够吃够用,这便一人独自出游,踏遍秋国无数名山名水。后来因迷恋一当红歌伎,一心想博其欢心,于是专心为她塑造泥娃娃,未料五年下来,她跟一年过七旬告老还乡的知府走了,而自己空有超凡手艺,却留不住心上人,不免心灰意冷,消沉许久。
“先生日子本也过得风流潇洒,又不通武艺,何必跟随士兵在外受苦?”柳闻自问对这人谈不上有什么恶感,随口而问。
“换作平日,我自是不愿长途跋涉,但这次实属例外。”
“何以见得?”
“因为我本是宣平人。”
柳闻一下子明白过来:“如此。我对宣平情势所知甚少,正要向先生请教。”
※ ※ ※
俞韶说起故乡,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凡是熟悉昔日秋国疆土地图的人都知道,宣平关位居正中,属于小小炎州的都城,往西有雍、西萨二州,东有禹江,而沿江南下便是中都。就当下局势而言,熙国与南宪若想攻入秋境,除非先灭了另一家诸侯,否则就必须经过宣平关。宣平城墙即高且厚,每隔数年一修,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从未落入贼寇手中。
再说那程氏父子,总共驻守宣平关超过三十载,势力稳固,无人敢动,又仗着山高皇帝远,近年越来越不将神封君臣放在眼里,待秋封登基,更视其为无知小儿,每上奏表时口气嚣张傲慢,不在话下。
如此行为,被诸侯们看在眼中,无不暗自欢喜,于是纷纷设法巴结程家父子,而在遣使登门者中,黎子元出手最大方,有求必应,毫无保留的三天两头送上奇珍异宝,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据密探说,六月底程奕爱妾许氏患怪疾病故,程奕心情低落,黎子元便趁机献上美女十二人,其中还有雍州第一美人少姬。自此程氏父子艳福享之不尽,终日倚红偶翠,同时也渐渐萌生了投靠熙王的念头。
到了七月中旬,大概是因为上了岁数还肆无忌惮的纵情声色,程澄一度感到头晕体虚,于是黎子元又命人送上珍贵补品和壮阳药。程澄大喜,服用不过三日便又感到生龙活虎,精力旺盛,不禁对熙王感激不尽。数日后,黎子元再以高官厚禄相诱,并许诺让程氏一族世代留守炎州,此举终于打动程澄程奕,在双方商议下,决定八月初一交出城池。
本来已是定局,岂料崔仁死后崔嫦不肯对姐夫低头,强自占领沙州,搞得黎子元方寸大乱,不得不调兵亲征,同时导致接掌宣平之事一拖再拖。一转眼已是八月底,黎子元在沙州屡败崔嫦,收回近半城池,缓过一口气便惦记着宣平,又不放心随便派个人前去,思前想后命弟弟黎子方先带五千人去接管。
九月初一,黎子方到宣平,程氏父子出迎,迎入将府,呈上印章。
九月初三卯时,三万宪军突现城下,由弘王世子季恒统帅,开始围攻。
黎子方还在梦中,闻讯大惊。他本是无能之辈,平日仗着哥哥的势力威风八面,可当真遇到变故却只能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一个时辰后才由随从撑扶上城楼观战。
熙军仅有四千人,且多数精锐仍在沙州,如今初来乍到便逢强敌,未免慌了手脚,军心不稳。黎子方则躲得远远的,不但不安抚部下,每次看到宪军即将突破城墙便厉声痛骂左右无能,接着又唉声叹气,退回城楼去饮酒壮胆。
熙军群龙无首,军队士气日益低落,勉强熬了两日便快撑不住了。
夜间,黎子方望着城墙上反复搭起的云梯,以及那些一波接一波轮番上阵的宪军,不禁抹了把冷汗,忽然又想到程氏父子也有四千兵马在城里,如今怎么不见他们施与援手?
他气急败坏地带领一百贴身卫士闯入程府,只见程家父子正在后花园专心对弈,对城外危机视而不见,心底火气飚升,大怒下冲上前一脚便将棋盘踢翻。
“半夜三更的,黎兄哪来得这么大火气?” 程奕不悦道。
程澄呵呵一笑:“无妨,火气再大喝几杯茶就消了。”
“你……你们……!”黎子方喘得厉害,一根手指指向他们:“……已经是我大哥,是熙王的人!如今强敌在外,你们居然不带自己的人与我们共同抵御,成何体统?”
“黎兄息怒,”程奕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四千人一直是秋军,未必肯为你们卖命,也未必靠得住啊……”
程澄也赔笑道:“宣平城墙坚固无双,城内粮草丰足,要攻破谈何容易!黎贤侄让将士们多撑几日,待敌军锐气一挫,粮草匮缺,便会无奈班师,危机也自然解除。”
“一派胡言!”黎子方气得浑身发抖,“你这老匹夫!忘了是谁给你的荣华富贵,谁救了你一条老命了?熙王能赐你这些,也同样能收回!你们少给我找借口,半个时辰后不见你父子率部下登城抗敌,我就先取你们首级!”
他撂下狠话,不等程氏父子回应,从随从腰间拔出佩刀,在两人面前乱劈乱削几下,吓得程澄双手掩面,程奕连连后退,方才将刀砸到地上,冷哼两声而去。
眼见黎子方和那一百名武士的身影终于消失于夜中,程澄若无其事的坐回原座,程奕也神色如常地去捡地上棋子。
“奕儿,看来是我们失算了。”
“不错,原以为黎子元再不济也是一方霸主,手下将士骁勇善战,身边的人也能独当一面,没想到全是……”程奕说到这里,一脸不屑。
“一群孬种?”程澄抚须大笑。
程奕不停冷笑:“父亲也看到了吧?之前黎子元像狗一样的巴结我们,可这才献了城池,他就派来个兄弟给我们使颜色,一边指手划脚一边耀武扬威,开口闭口就拿熙王名头威胁我们,这日后真跟了他,还活不活了?”
程澄笑着点头:“俗话说:降谁不是降?当今天下诸侯谁不盯着我宣平关?姓黎的靠不住,就另投他处呗……”
“是啊,”程奕慢慢弯腰拾起黎子方扔下的佩刀,“既然宪军都到了门口,我们何不顺水推舟,给他们做了这个人情。”
程澄望着闪闪发光的刀锋,目光渐转阴冷:“一不做二不休,再送上一件礼物,以表诚意。”
当夜,宣平关昔日太守程氏父子领部下四千士卒登城,与熙军并肩作战,并指挥众人组队射箭,投巨石毁云梯,救治伤者……忙乱中逐渐形成了顺序规律,人人各司其职,渐入佳境,抵抗也仿佛没有前两日般艰苦,不知不觉间士气大增。
激烈的战斗持续到天亮,宪军发起五次猛烈进攻,均被挡回。
清晨,季恒传令鸣金收兵,让士兵们歇息。
城楼上,黎子方目瞪口呆看着城下尸积如山,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低估了程氏父子。
那一日,宪军未再攻城,黎子方总算松了口气,突然闻到自己一身汗臭味,便命人起火烧水,自己两三下脱了个精光,紧闭房门,一屁股坐进浴盆轻轻哼起小曲。
热水如同催眠药,加上连日心力交瘁,不到片刻,黎子方便头一歪,靠在盆边沉沉睡去。
门外呐喊声屡屡响起,黎子方却犹自半醒半昏,暗道若有急事随从自会进来禀报。
终于微微睁眼时,面前只有那把有几分眼熟的佩刀。
寒光一闪,头与身子分离,哗啦啦掉进浴盆,激起无数水花。
※ ※ ※ ※
刚入炎州境时,季恒便命季权带部下人马去拿下离宣平最近的四座城池。季权自是清楚他不愿自己参与攻打宣平,但自己的职责是驻守西萨,本就不该出征宣平,如今去打哪里都一样,于是倒也没有半点不快。
炎州除了宣平外,各城兵力薄弱,无论粮草机械马匹,十有七八都被程氏父子调入宣平独吞,而各城中留下的士兵,也多是老弱之辈,自然不是季权的对手。季权两日攻下一城,一日后又攻下一城,余下两城守军更少,守将自知不敌,也不愿做困兽之斗,索性开门投降,只求能免一死。
季权成功占领四城,听闻宣平城外一夜恶战,己方折了四千余人,当下便欲率军返回协助攻城,却又怕季恒多心,于是先派人前去问候。
使者回来说,程氏父子与熙王的人反目,突发兵变,斩杀黎子方,已经献上首级和宣平城。
宣平既定,季恒便将季权召回仪事。
季恒得城后并未如黎子方一般急着入住将府,还定下严令不许将士擅自入城骚扰百姓,因此每日仪事仍是在城外军营中。
季权入帐时,众人正在议论该如何处置程氏父子。
“瑾尧,你意下如何?”季恒问他。
季权想了想,直言道:“一月之内连出卖两个主人,如此反复无常,见风使舵的阴险小人,不宜留下。”
“候爷此言差矣!”一名谋士立即反驳,“程氏父子虽非善良忠诚之辈,但他们在宣平,甚至在炎州的势力都不容小觑,并且多年下来,深得当地人心。如今他们在可以坚守不出的情形下降我南宪,殿下若贸然杀之,岂不令人心寒?而从此为世子惹来无容人之量的恶名,试问谁还愿再投靠我方?”
季权不为所动:“对策因人而异。大哥命我攻下四城中有两城守将也是不战而降,但我念在他们并无背叛旧主的先例,便决定从宽发落。而程氏父子连番卖主求荣一事已非秘密,其所作所为当为天下英雄所不齿,如今大哥便是杀之,也只会大快人心,而绝非失去人心。”
季恒仍然踌躇不决,又问俞韶:“凤莲乃宣平人士,对此事有何看法?”
俞韶躬身道:“候爷与各位所言皆有道理,其实也并不冲突。为免后患,程氏父子不可不除,但为保殿下与我南宪之名,又不宜公开处置降将。依在下浅见,殿下可先厚待之,待过些时日,民心稳定,再另寻它法悄然除掉他们,再厚葬之,岂不两全其美?”
这一番话说得正中季恒下怀,而满帐文武听后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唯有季权心中不是滋味,觉得此计虽然天衣无缝,但终究有欠光明,非英雄豪杰所为。
可转念之间又暗自谴责自己:什么是光明?什么是英雄?眼前这一唱一合的两人,一个处心积虑设下连环计要除掉亲兄弟,一个不惜扮成青楼龟奴卖那□□下流之物引你弟弟上钩……跟他们这种人还讲什么光明,谈什么英雄?而自己在他们面前还满脑子想着这些,当真是傻得令人发指,无可救药了!
季权别过头去看柳闻,后者却在看俞韶,眸中有些许好奇的关注。
然而,热论了半天的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帐外一小卒匆匆入内,单膝跪下:“禀殿下:程澄、程奕遇刺身亡。”
季恒环顾四周,眼光所到之处,尽是惊讶无比的神情。
“你且慢慢说来。”
那小卒毕竟只是个报信的,诚惶诚恐道:“小的刚从程府过来,那里已经乱成一片。听下人们传说,他们是被一名姬人刺杀的。”
季恒也懒得多问他,嘴角浮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等岂可不闻不问?走,都进城去看看。”
众人皆是又好笑又疑惑,各自上马随他入城,待到程府大门外,里面似乎已经不再鸡飞狗跳,但哀号哭声仍然不时传出。
季恒先命二百名军士入内巡视,稍后便率众人直入大厅,分别坐下,这才吩咐左右将程家人带入厅内问话。
程家人并不多,女眷们除了哭哭啼啼也说不出个前因后果,只怪自从家中来了那群狐狸精后就什么事都有了。季恒听得不耐烦起来,又命人将黎子元赠送的那十二名女子找到,连同程家父子遗体一并带入问话。
先进来的女子约摸二十岁出头,身着碧绿色翠烟衫,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簪子,举手投足间蕴含说不尽的风流,且容貌妩媚动人,一看便知是青楼女子出身。
“奴家少姬,拜见弘王世子殿下,”她娇滴滴地挽裙施礼。
季恒早听说此女乃雍州第一美人,如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又见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时偷瞄自己,秋波传情之意再明显不过,不觉间心情大好,口气也缓和了许多。
两人客套一番,季恒便问她可知程氏父子遇刺一事,少姬茫然摇头:“奴家也是刚刚略有耳闻,至今不知内/幕,并且已有三日未曾见过老爷公子一面了。”
这时程澄程奕尸体抬到,季恒手一挥,士兵们拉开白布,只见程澄全身上下并无伤口,只是双目圆瞪,面部发紫,而程奕却是胸口,小腹,大腿,咽喉均有无数处被利器所戳痕迹,鲜血流了一地,惨不忍睹。
少姬惊呼一声,闭目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季恒思忖半响,心想就算程澄年迈无力,但程奕正当壮年,且是武将出身,怎会如此不济?如今他显然是与人争斗中被杀,那下手之人想必也非弱流,即便真是女子所为,也不可能是眼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姬。
一想到此便向少姬微笑:“姬无需惊慌。与你同来之人,此刻是否都还在府上?”
少姬眼帘低垂:“是。不过老爷公子即亡,奴又不见容于夫人们,还望殿下开恩,允奴家脱离此地。”
“哦?姬欲回雍州?”
少姬幽幽道:“熙王即已将奴赠人,岂能再收回。殿下若不嫌弃奴家蒲柳,奴愿自荐枕席,终身随侍殿下左右。”
季恒甚喜,表面却不露端倪,心想这女人也算是尤物了,而自己领兵在外将她带在身旁也可以消解寂寞,只是虽对她有意,终究不愿落个趁虚而入的骂名,因此不便先开口表态,没想到她比自己还急,居然主动就送上门来了。
随行的文官有识破他心思的,当下笑道:“佳人以身相许,羡煞我等,殿下千万不可辜负人家一番情意。”
既然话都挑明了,众人也陆续开口恭贺,季恒含笑不语,却拍拍身旁空位,示意让少姬入座,少姬登时喜上眉梢,乖乖的来到他身旁,相依而坐。
季恒正得意间,忽然瞥到季权一副无聊之极的资态,顿感意兴阑珊,旋即才想起原先来程府的目的,当下咳嗽一声道:“其他人呢?”
侍卫带上一名老女仆,那女仆一见少姬,微微冷笑道:“这位倒来得快,挤上了好座儿,不过说起来她还真是无辜的,入府以来并不受宠,当然也轮不到她去杀人。”
这时厅外传来一阵丁零当啷之声,一名女子全身挂满铁链铁铐,头上蒙着黑布,正被五名侍卫半拖半推地押上厅来。
女仆指着她:“就是她……!我亲眼看到她用一根簪子不断地刺入公子胸口!”
侍卫上前扯下她头上黑布,无奈她满头长发披在面前将脸遮去,看不清面目。
“她是与你一同来的?”季恒问少姬。
少姬露出几分不屑之色:“是。”
“为何要行刺?”季恒开口询问。
对他的话,那女子似懂非懂,挣扎了两下被侍卫们按倒在地,却自始自终只是乱摇头不说话。一名侍卫上前踢了她一脚,喝道:“殿下在问你话呢!再这般不识抬举,别怪爷们搬出刑具!”
季恒蹙眉,忽听仆人中有一十二三岁女童尖叫:“求求你们,别伤我家姑娘了!她学习秋语未久,只能听懂你们说的一些,又不能回话……你们就饶了她吧!”
季权素来看不惯将士们动手动脚,当下上前喝止,又对那女童道:“既然她说话不便,就请姑娘将此事的真相替她说了吧。”
女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将事故全盘托出。
原来当初熙王送来的十二名女子中,论外貌自是少姬最为显眼,而其余女子或温婉可人或多才多艺,总之也算得上各有千秋。但不知怎的,半个月后十二人中倒有十一人被冷落,连同少姬一起被迁入某偏僻院子,几乎再也见不到程家父子。
而那受宠的女子却是被这对父子缠得几乎就下不了床。按他们的约定,她日间陪程澄,夜里陪程奕,有时还要应付父子同上,常常连一顿安宁的饭都没时间吃完。然而她虽不大会说话,体力却是好得出奇,几月耗下来程澄已快油尽灯枯,程奕也常感力不从心,她却还是一切如常,能吃能睡,床上表现不见有半点松弛难支。
说到杀人,其实也有误会。这日程澄与她欢好时过于兴奋,明明胸口已开始发闷还不肯中断,最后一口气上不来就那么大叫一声死在床上。而程奕恰好听到父亲叫唤,推门而入发现人已气绝,惊怒交集之下,认定了是她要报复他们父子背叛熙王,当下便对她拳脚齐下地往死里打,结果就是低估了她的能耐,害人不成反而赔上了自己一条命。
那女童伶牙俐齿,侃侃而谈,最后说:“我家姑娘也是出于无奈-程澄的死是意外,而当时她为了自保才杀了程奕,绝对没有其它念头。”
“此事当真?”季恒问那女仆。
女仆有些不情愿道:“应该是吧。”
众人闻言,无不啧啧称奇,重新打量地上那女子。
“她是何人?叫什么名字?”季恒又问少姬。
少姬满脸鄙夷的扫了那女子一眼:“我以前不认得她,也从来没跟她说过话。到了这儿老爷公子非说与她欢好是天下最销魂的事,从此就开始唤她‘魂姬。’”
季恒连喊有趣,又仔细端详着那女子蓬头垢面,肌肤不白不嫩,双足奇大,手臂和腿上都有长长的毛,耳朵也没穿过耳洞……越瞧越觉得哪儿都不对劲,还真不知道程家父子脑袋里灌了什么水,居然都迷上了她。
他眼中笑意渐浓:“瑾尧啊,我看她虽是杀了人,但实属无心,还是从轻发落吧,你意下如何?”
季权微微一怔:“大哥明鉴。”
“既然是你先替她说的话,我就把她赏给你了。”
“我不……”季权想推辞,却被季恒打断:“你不要,赏给手下便是。不然,我将她交给程夫人或是充为军妓,也未尝不是执行公道。”
那女童一听,忙不迭地给季权跪下磕头:“这位公子就可怜可怜我家姑娘吧!”
季恒笑着拉过少姬,趁机向俞韶递了个眼色。
俞韶立即会意:“殿下得少姬,侯爷得魂姬,回到元都也可以传为一时佳话,不旺二位来宣平一趟了。”
“正是正是!好事成双么!”众人一同笑着劝季权。
季权愈发恼怒,万般无奈下望向一直沉默的柳闻,盼他能出来替自己说句公道话。
柳闻笑了笑:“区区小事,侯爷也忒不爽快了。”
季权扬眉,真恨不得揪住他痛揍一顿,心想你不替我说话也罢了,怎么还帮着他们嘲笑我?收下个女人当然是小事,但你莫非不知我最恨被迫捡兄长挑剩下的东西?他分明是拿这女人来羞辱我,难道我还要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那魂姬先是被程奕打得半死,后又遭侍卫们围攻逮捕,进来后便一直萎顿在地,不动不语。可柳闻话音未落,她便如触电般猛窜起来,一阵东张西望后朝他所站之处狂奔而去。
她才冲出两步,又被侍卫们拽住身上链子硬生生地拖回原地。
季权怒气未消,见状忽道:“庆航,我看她既然对你有意,不如就赏给你了?”
本来只是想气气他,让他也尝尝当众被迫的滋味,岂料他竟是抱拳笑道:“多谢侯爷。”
众人眼前几道银光划过,接着魂姬身上铁链便整整齐齐地坠落到她脚边。
“失陪了。”柳闻一笑后将她拉近身前,众目睽睽下转身出厅。
※ ※ ※ ※ ※
九月初九。酉时正点。
绯红色太阳已半隐于前方山后,而宣平关外的旷野中,马蹄下卷起的尘土,久久不散。
城楼之上,‘宪’字蓝色大旗迎风飘动,旗下站满将士。
“来了!”一名将军打破了寂静,语气充满渴盼。
一转眼的功夫,疾奔而来的骑兵面容已清晰可见,队中黑色长旗在风中扯得笔直,可见其□□马速之快。
“好快的速度!”季权赞叹,暗道与北狼骑兵周旋十年,只道唯有在关外方得见此阵容。
“是战是守?”季恒侧首,问左右。
武将们早已蠢蠢欲动,纷纷上前请战。先前攻宣平时未能大展身手,对他们是遗憾,如今一见对方来势如风,强悍无比,自然被激起一决高下之心。
“瑾尧?”在此关键时刻,季恒也不避忌征求季权意见。
季权望着城下,握枪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男人,总是想纵马挥刀,建功立业的,自己又何尝例外?
可转眼望向柳闻,却见他独自站在另一角落,面色平静,完全不受身边激奋气氛的感染。
想到这几日与他讨论的局势,季权便道:“我方兵数是他们的数倍,但骑兵不多,可先去探其虚实。对方若退,不可追逐-”
众人素来服他,正凝神听他解释,忽感眼前一道黑光闪过,快如闪电,顷刻间越过所有人的视线。
季恒抬头,只见一根黑羽箭钉在旗杆上,箭尾刻着‘叶’字。
断裂的声音从旗杆响起,季恒慌忙向左闪开数步,总算躲过了被断杆撞倒之劫,却怎么也躲不过被大旗斜斜落下盖住头脸之辱。
城上,众将不无狼狈地抢上为他将大旗扯开。城下,秋军纵声大笑。
季恒铁青着脸,举目望去,正好对上那手握巨弓的青年犀利的目光。
叶青摘下头盔抛给身旁人,向他挑衅地扬了扬手中铁弓。
“杀!杀!杀!”秋军高声大呼,铺天盖地而来。
季权系好盔甲:“我去会会他。”
“站住!”季恒一声低喝,面色阴沉,“他们叫的不是你。”
季权一时想不透他为何突然发怒,愣在当地。
“禀报殿下!”一名士兵跑上城楼,“秋军共有一万人,叶青率三千轻骑来宣平关,另外七千人分别攻向玉重,汾阳等城……”
季恒冷笑:“不敢正面攻宣平就企图先从它处下手吗?”随即向季权挥手:“瑾尧不是怕没战打吗?还不快带你的人去?”
季权盯着他:“炎州十城,除宣平外皆是小城,守不守本无关紧要,而当下叶青忌惮我方人多,欲以此声东击西之计分散我方兵力,我们切不可轻举妄动。”
“侯爷所言极是,”将军们在平息情绪后,各自出言附和。
俞韶本与柳闻站得极近,这时忽然走了过来问那报讯士兵道:“既然叶青亲临宣平,那又是派了何人前去攻打它处?”
“听说是刚从北四郡调来的老将,姓窦名旭。”
季恒闻言,眼内泛起寒芒一片,看得众人无不暗暗替季权捏了把汗。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季权手脚一阵阵发凉,却不是为了他想的原因。
“不是。”
城下又传来宛若奔雷的鼓点声,震耳欲聋。
“哦?”季恒的手指慢慢地,轻轻地戳了季权心口一下,“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不过……这次你若不将窦旭首级带回,以后也不用再来见我了。我季家,从此没有你这个人。”
季权欲哭无泪,更无心辩白,微微欠身:“诺。”
这是生平第一次,还没跟敌人正式交锋,就已经感到疲惫不堪了。季家……当初是你们把我送到虹阳关的,是你们让我‘尽忠报国’的,如今,又是你们怀疑我有异心,是不是很可笑?
柳闻来到他身旁,却依旧不见半点同情神色:“我跟你去。”
这有什么可笑的?你本来就不是季家人,他们真把你当自己人,才可笑呢。
※ ※ ※ ※ ※ ※
宣平城。私宅。
那‘女童’九儿其实并非孩童,而是侏儒,因为长了一张娃娃脸,便经常以假乱真,被人认作小孩子。她实际上已有三十岁,从小便在大户人家伺候太太小姐们,颇有见识,这两人一直在悉心照顾受伤不轻的魂姬。
“收拾。”柳闻跨进门,只说了两字。
九儿一怔:“去哪里?”
“玉重关。”
“可是姑娘还在发烧,大夫说七日内不能下床,况且她还有伤在身-”
“你去问她。”
九儿不情愿地进屋,心中只是替自家姑娘不平。虽说好不容易遇到个不是急色鬼主人,可怎么瞅着也是个不通事理的,她病时不来探望一次,这会儿一进门也不问她怎样了,开口就叫上路。
“主人,俞韶正朝此处而来,”孤暗传音。
“请他进,”柳闻不假思索的回答,提步跟在九儿身后,同入魂姬房内。
俞韶似乎走得急,进门后长长吐了几口气,瞥到柳闻正轻轻吹着手中刚熬好的浓浓药汤。九儿则在一旁看着,不时又回头去看看昏睡不醒的魂姬。
“柳公子……”俞韶唤了一声。
柳闻抬头:“俞先生,我即将上路。”
“我知道,”俞韶语中透着遗憾,“难得公子还有心情为魂姬夫人熬药。”
“嗯。”
“公子本乃叱咤风云之人,难道就甘愿追随虎威侯左右,庸庸碌碌一生?”俞韶放低了声音,几不可闻。
“你怎知我甘愿做什么?就目前而言,季权虽然给不起我什么,但他也没有跟我要什么,我也乐得逍遥自在。”
俞韶抿唇:“公子言不由衷吧?当日你又是如何能肯定那泥娃娃是我做的?”
这时魂姬忽然咳了起来,原来九儿一心想喂她喝药,她却不大愿意,左推右闪得结果呛了一身都是,好不狼狈。
柳闻走到床边,将她连人带被扛起便往外走,即将跨出门时,忽又顿步片刻:“先生莫非忘了,你有位‘知己’是水邑一带出名的画师?”
俞韶自言自语地笑了:“原来公子也是她客人。”说完,目送他出门,并未再有留行的念头。
魂姬在屋内闷了几天,到了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整个人清醒了不少,一坐到车里就拉着九儿七手八脚的做手势,嘴里也能蹦出一字半字的,却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九儿边点头边对柳闻道:“我家姑娘想问公子,你身边那位女子呢?”
柳闻骑在马上,正想着宣平城内的事,忽闻此言,微微发怔。
“哪位?”
九儿也觉得这问题有些离谱,天下女子多得是,哪位有权有势的男人身边没有十个八个的,若是问程奕,他多半会大笑,说我哪里记得过来?
魂姬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从车窗内盯着外面的男人。她不相信他会听不懂自己说的,或是想不起。当日那位红衣女子,霸气外露,不可一世,而出类拔萃如他,还不是老老实实的像只绵羊,上前问候,讨好,温顺的跟着她走了……
柳闻虽离得不算太近,还是能感受到她灼热且无所保留的眼神。
“死了。”他淡淡地抛下两个字,同时双腿用力一夹,策马向前而去,并未回头。
本章完结。
宣平关的事,进行了一半。
魂姬在62章出现过,以后无论戏份多不多,都会是重要人物。
下章有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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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宣平鏖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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