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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师友成家 ...
八月夏末,烈日当空,骄阳似火,酷暑难当,各地战火停歇一月有余,不见有大动静,疑似养兵蓄锐,等待有可乘之机。
然而其中另有内/幕,唯有当事者心知肚明:养兵蓄锐固然有,调整内部却是首当其冲。
宣王燕虎屡败,军心不稳,迫不得已向靖王章腾割地求和,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而章腾突然失去大将杨昂,亦不得不重整兵马,提拔了三名副将暂代杨昂之位,同时接受燕虎求和,并派萧宇抵挡东境外虎视眈眈的姜飞。姜飞既已依附神封朝廷,自然不能再北上犯境,唯有西出攻打章腾东面,却也是袭击多硬拼少,点到为止,仅作试探之用。
这个局势,正是神封秋帝君臣用心所布。各路贼寇,以章腾最具实力,声势浩大,且因陈丰之故,深得民心,不容小觑。叶青初任丞相之际,首先拟定策略便是利用各家相互牵制,以避免任何一方有机会犯秋境。如今燕虎新败畏战,便由姜飞出兵牵制章腾,以免他乘胜追击,一举灭了燕虎。如此一来,叶青便全心拔除各路诸侯在神封的眼线和势力,其中以蘅湘院一案最是引人注目。同时,昔日秋国第一美女兰太妃过世的消息自宫中传出,人们无不暗叹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位娘娘死后即无丧礼,亦未与先帝同葬,甚至无人见过其死容,当真是去时毫无生前的一丁点风光。
每当夜静人稀,叶青阖目难眠时,想到的还是那‘尘封日月’的秘密。日子一天天过去,秘密不知落入何人之手,始终未见公布天下,却仍能刺到他心底痛处。身为臣子的人,十有七八是图名利,还有二三成人是为了报仇报恩。可他叶青自问不同于他人,因为曾经崇拜过秋崇日,并坚信秋氏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他怪从前的皇帝不知居安思危,酿成今日之祸,但尚未到无可挽回之际,故宁愿借机出手,辅佐秋氏度过此劫。可自从凭空冒出了‘尘封日月,’打破了那完美无暇的理想,指出一切的一切原是骗局,未免让他心中倍感落寞,也暗自挣扎许久,难以释怀。
雍州一方,熙王黎子元与宿敌田甫定下休战和约,志在弃西萨而改取宣平,却一再遭岳父崔仁拦阻,甚至要他趁田甫失势而季祀尚未掌控残局时毁约偷袭。黎子元踌躇不决,心底却又一次为不能做主而扫兴懊恼。也不知他是否终于熬到云开见日,七月二十日夜里崔仁病重不治亡故,临终时崔嫦却远在雍州,动身不及便被姐姐崔茹心腹所擒。也是她命不该绝,被押到童连途中获亲随相救,随后召集忠于自己部下,占领沙州,以崔家主人名义与姐姐姐夫对抗。黎子元甚怒,又因身旁将士四成以上曾是岳父旧部,唯恐崔嫦一旦立足他们便会倒戈相向,当即放下一切,亲率十万兵马讨伐崔嫦,平息内乱。
难得黎子元家中生变,季祀自是不肯放过时机,派次子季权前往驻守西萨,巩固己方势力,以图日后伺机出兵。然而若论家变,季祀亦是有苦难言,虽心痛幼子遭遇,但手心手背皆是肉,错已酿成,背地里只能安抚季权,警告余人,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徐氏丧礼草草办过后,季权仍被派往西萨州,甚至没有君命不得擅自离境,算是起了将他与季轩等隔离之效。至于季潇坚持随兄同行,季祀虽有不舍,但念在他们去后从此息事宁人,也就勉强应允了。
此时此刻,普天之下若仍有一片净土,那便是陈慧若生长之乡了。
八月的建始山庄一如既往,绿树阴浓,百花盛开,蝉鸣聒耳。
陈慧若自六年前离家后首次回返,故乡重游,如梦似幻,自是别有一番情绪。然而此时的山庄,已经没有表姐,没有越婆婆,没有王歌,连母亲都已不知去向,独留飞虹等一干女子守庄,甚感冷清陌生。
飞虹说陈丰三月前曾来过,而在他去后不久,孙礼云也破天荒地离庄外出,期间回来过一次,仅留一日便又走了,去向不明。
山水依旧,物是人非,不外乎如此。
飞鱼飞凤与小师妹重聚,自是满心欢喜,三人旁若无人的互叙别情。
陈慧若望了望身后从明斯千里迢迢带回的灯图,无声一叹,亲自和柳闻将箱子搬到母亲所居源室内放下。
源室对外开放,并未闭门上锁,里面空空荡荡,除了铺垫并无它物。
面对空白的四壁,陈慧若忽然感到无比神秘,就好像母亲这个人一样,看似淡漠,却越到淡处越觉另有文章,让人琢磨不透。
从小未能察觉,是因为一来接触的人太少,二来并未对自家人起过好奇心。
当夜两人宿于后庄陈慧若旧屋,说起当年初遇情景时,又是甜蜜,又是感慨。更令人惊奇的是,以往陈慧若结交的鸟兽都知道她回来了,纷纷携带儿女前来相会,一时间满屋皆是叽叽喳喳之声,添加了不少趣味。
昔日故人中,陈慧若最怀念的是表姐王休,次日一早便拉着柳闻去她故居。
屋子虽破旧,却远远望去便知有生气,陈慧若颇感意外,上前正欲叩门,突然左边二楼窗子一开,蓝玄苏探出头来,道:“小姐姑爷回来了?我行动不便,你们进来吧。”
柳闻暗暗摇头,诺大的建始山庄,这女人不住别处,偏住王休旧屋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两人推门而入,待上到二楼,苏苏已然铺好被子,穿戴整齐,向二人行礼。
陈慧若见她虽腹部隆起,双脚发肿,但面容姣好,清丽如昔,且眉目舒展,神色坦然,显然并无多少心事,当下也不做它想,言辞恳切的与她坐在床边闲聊。
柳闻并不插嘴,待轮到苏苏向他问候时,他却也不绕弯子,直接便问:“蓝师姐何故选择定居此处?”
苏苏一笑:“我曾经跟姑爷说过,表小姐被夫人赶走后是我负责收拾她的遗物。她生前虽有诸般不如意之事,但也不愧为才女,留下三十余本亲笔手册,如今仍在此屋。我近日闲极无聊,一边翻阅书本一边决定暂时住下,岂知一转眼就是三月,再住下去就要在此临盆了。”
柳闻微一沉吟:“她的遗物中,可有特意留给女儿之物?”
苏苏摇摇头:“没有,”随即看着他,又是一笑:“不过倒是有封信,是留给你们的。”
陈慧若凝目过来:“师姐,你从未对我们提起过。”
“是啊,”苏苏不以为然地说,“谁让信外注明说你们前来探望她故居才能让阅呢?我不过遵从她遗愿,你们也不必太上心了。”
前来探望才能阅……这的确像王休的作风。
柳闻不禁蹙眉,若不是为了陪陈慧若,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探望王休故居的。再回忆她临终前满腹怨恨的情形,实在很难将她说过的话句句当真。即便如此,她指出孙礼云炼无心九魂丹仅用了一半药材,想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陈慧若却想,探望便是有心,既然她十分在乎这个,想必也不会对探望之人心怀恶意。
苏苏从梳妆台后取出信交给她,头也不回的下楼去用早膳了。
信封上写着‘柳闻陈慧若开启,’信里内容却不是专门写给他们的,而是将所知之事以及自身经历叙述一遍。相比她一往的偏激性格,写信时的心态很平静,不急不躁的,几乎没有参进任何自身观念,倒是更像记录篇。
王休所知,全是来自她母亲陈芝,而陈芝所知,则是来自陈丰。
陈丰见过孙礼云的师父,也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炼丹师。他过世时已有三百岁,晚年跟任何老人无异,喜欢回忆往事,陈丰偶尔在旁,自然也听到了一些。
孙礼云的师父也姓孙。当然,她并不真正姓孙,而是后来为了隐姓埋名,才跟了他姓的。
她原名是谈元华。不但她姓谈,并且她收的弟子们,其实原本都该姓谈的。谈氏是前朝皇族,几百年下来开支散叶,子孙众多,虽大部分人都是平民,但还是为了自身多少与天家有血缘关系而骄傲。
章腾,周子复,张雯栖,欧阳兰,杨昂,平芙仙……他们都是谈氏后裔。柳闻也不例外,因为他外公原本也姓谈,并且还是孙丹师门下弟子。
孙礼云有位比她年长十五岁的兄长,但她自幼离家拜入孙丹师门下,跟他相处时光有限,并不是很亲。待她年岁稍长,愈发瞧不起这唯一手足的懦弱无能,对他后来的下场也并不同情。然而,她对哥哥的独子谈燮却极其钟爱,视若己出,寄予厚望。
历史永远是最后胜出者写的,其他人幸运的被写成陪衬,不幸运的则被永远埋没消除。人们都知道那是秋崇日叶执月起义伐熙的一年,但孙礼云却只记得那是谈燮英年早逝的一年。谈燮是跟熙军对抗时战亡的,身中二十三箭的他还强撑着等她来,用最后一口气恳求她多多照料谈氏后人。他死后,她禀明师父,开始寻觅昔日谈氏后人,并收下天赋过人的孩子为徒。
九魂丹是她十六岁开始炼的,历经十载终于大功告成,十颗出炉。在这过程中,她高估了所需药材,因此十颗炼完,还有些许剩下。
陈慧若出生后不到一周,孙丹师过世,临终前预料孙礼云之女必是祸国殃民的妖精,并最后害尽身边人后自取死亡。对此,陈丰只当是老人死前神智糊涂,胡言乱语,事后也并未多想。然而,孙礼云却耿耿于怀,本来就对师父无甚好感的她,从此再不提他名讳,更不准旁人在她面前提及。
此后,孙礼云用所剩药材炼出第十一颗九魂丹,也就是柳闻阴差阳错服下的那颗。丹出炉之日,陈丰问她为何只用了一半药材,她的答复是:“缺镜子。”
陈丰对炼丹之道一窍不通,问过就算。可在陈芝听来,这分明是她别有居心,不肯如实相告,顺口敷衍的一个借口。
柳闻阅完暗叹:从王休死前说到此事的态度而言,她显然是继承了她母亲对此事的看法。这不能怪她们,那三个字的答复实在不能解释什么,还有故弄玄虚之嫌。
只是事到如今,尽管普天下无人相信,他却是不得不信。
因为他太清楚她口中那镜子是什么了。
若非亲眼目睹,亲自接触过,谁会相信天底下还有魔镜这种镜子?
陈慧若无语良久-王休知道的确实比自己多,但仔细想来,她仍然所知有限。说到底,母亲不想旁人知道的,依然是谜;其余的,她根本不在乎被挖掘出来。王休去后她丝毫不担心她会留下什么对己不利的东西,因此只派蓝玄苏去收拾王休遗物,事后便再未关注。
有一点是肯定的,魔镜已毁,世上是不会再有新的无心九魂丹出炉了。
※
苏苏虽在此居住,用的还是王休旧物,一应摆设都没有分毫改动,更没有添加自己的东西。陈慧若每一角落都走过来,默默望着那些鞋子,绣花,书籍,碗筷……待看到自己六岁画的一幅画,不禁感慨:那时她对自己还是好的,明明是乱涂的,她还一直妥善保存着。
她玉葱般的几根手指轻轻抚过画:“我想去看看诚诚。”
“我也是,”柳闻应道。
苏苏目光琼过两人,忽道:“表小姐生前对姑爷颇有微词,对小姐也未见有多少亲情,你们却对她女儿疼爱有加,真是难得,就不知……”说到这里,下意识的摸摸自己肚子。
“孩子么,我都喜欢,”柳闻语调淡然。
“师姐保重身子,我们告辞,”陈慧若说。
世上就有种人,即使没有野心没有图谋,还是让旁人不愿亲近。王休是这种人,蓝玄苏也是,难怪她住在王休故居这么舒适。
自从柳闻去了中临,诚诚便随余三和她老师父冯旷住在忘圣谷。忘圣谷虽有三教九流各类人士,却大多是年岁已高且无家室者,诚诚一个孩子在那里便颇受瞩目。谷主水典琪性情温和善良,这些年对她精心照拂,故而诚诚虽无父无母,却并未受到冷落。
她到忘圣谷后不久,飞鱼便照柳闻吩咐将风离带到谷中。大约半年后,冥客又送白昕到谷,自此谷中便多了三个孩子。风离和白昕都是聪明伶俐的主儿,又都刚刚经历家中巨变,因此不但脾气相投,还同病相怜,很快便成了好朋友。诚诚则是个头脑简单甚至木讷的女孩子,看到其它孩子玩得开心便跟在后面凑热闹。几初那俩嫌她又笨又烦,没少捉弄她,害得她每日不是裤子多了几个洞就是头发里参进了鸟粪。水典琪看在眼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最后请余三飞鱼将白风带来,和颜悦气的说你们已经没有亲人了,如今多了个同龄妹妹,应该好好珍惜,而不是欺负。她毕竟是谷主,说出的话自然有分量,自那以后三个孩子便处得十分融洽。
陈慧若离开建始山庄后一路听飞鱼讲诚诚趣事,心中甚感欣慰。无奈这天气说变就变,上路未到两日便有大雨倾盆而下,连宵达旦下了十天,还从山上冲下若干泥块巨石,挡住了山路,使车马无法通行。
柳闻和陈慧若都不是急性子,心想既然是去探望人,早几日晚几日到也无甚分别,便先到附近客栈住下,准备先熬过这阵大雨再说。不料过了一日,客栈便陆续来了好几拨人,各个神色狼狈,也有受了伤的,听小二们上前询问,原来都是从忘圣谷逃难来的。
四日前半夜,燕虎兄弟燕磊领三千兵马突袭忘圣谷。也不知他听了什么谣言,认定那里有宝藏,自然也就不客气寻上门了。他带人搜了大半夜没有发现金银珠宝,一怒下就放火烧谷,期间逢人便砍,也无非是为了泄愤。
陈慧若苦笑-忘圣谷的宝不是金银而是那里的书籍,是历代谷主呕心沥血收集的,数目高达九万本……如今,都没了。
乱世么,再稀奇难得的书都远不如一碗粥一个馒头珍贵。
由于谷中只有三个孩子,无人不识,此刻飞鱼飞凤在来人中逐一问过来,都说当夜他们已被余三救出,只是去向不明。
柳闻想了想:余三还能去哪里?不就是他老家冥影村么?然而,在那里歇歇脚可以,长期定居是不可能的。冥族的人从不欢迎外人来住,就连余三的夫人都没去过。
这时也顾不上避雨了,众人连夜赶路,至冥影村外,族长得悉冥客主人前来,亲自出迎。
不但余三和三个孩子在,无灯和水典琪也在。除了无灯揣着拐棍,余三头发胡子烧掉大半,余人皆未受伤。
诚诚虽已十二岁,仍不见有多成熟,欢呼一声扑到柳闻怀里。白昕倒是沉稳不少,规规矩矩的上前叫了声‘师父,’只是声音略带哽咽,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那边风离则是神情激动地跟陈慧若飞鱼叙说逃离忘圣谷的种种惊险。
柳闻忽问余三:“你夫人和冯先生呢?”
余三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神色木然,不言不语。
“余夫人本有病在身,那夜受了惊吓,又跟着我们一路奔波,来到这儿就……过世了,”水典琪凄然说,又垂泪道:“冯先生年迈,听力大不如前,外面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他还在屋内熟睡。我们听人说没见他出来,回去找他时……发现他已然趟在血泊中……”
说到这里,她双手掩面,哽咽道:“都怪我,这些年舍不得前任谷主们留下的基业,又天真的以为忘圣谷素来与世无争,更没有什么值得旁人垂涎的东西,应该可以置身事外……如今,却连累了这么多人……”
陈慧若看着他们,又想到自己在龙眼滩的经历以及季潇的遭遇,心下一片茫然。乱世中,随时随地都可能祸从天降,大难临头,身首异处,当真是无可躲避,无可逃脱。
柳闻放开诚诚,又指了指陈慧若所乘马车:“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去灯宫。”
灯宫是燃灯教总堂,戒备森严不逊于皇宫内院,又在山崖之顶,占尽地利,易守难攻,堪称安全之地了,而自从贾府一战,更是将各路敌人吓得胆战心惊,莫说进攻,便是连靠近都不敢想。
那族长看着柳闻,数番欲言又止。余三察觉,替他说了:“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柳闻顾盼四周,果然村中罕有年过四旬者,凤目一动,向族长道:“我还是那句话,立即停止近亲繁殖,你们能否做到?”
族长唯唯诺诺:“我等早有此心,无奈满村皆是近亲,附近村落也是,公子让我们如何……?”
“可愿迁往它处?可愿接受外人?”
族长一怔:“全族有超过--”
“我不是说全族。”
“如此。全凭公子为他们做主。”族长额首。
“族长亦需全力配合,”柳闻盯着他,“你们若要我插手,须知我不会接受失败,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你们需做好准备,届时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没有选择。”
族长拜下:“冥族面临的是全族覆灭,公子若能挽救,无论如何我等都愿接受。”
“好。”柳闻跟他要来纸笔,边写边说:“一,如再有近亲间联姻或是有染者杀无赦,所产子女亦不赦免。二,从此详细记录冥族内每家每人的血缘关系,以作日后备用。三,一律婚娶之事由男女双方联名向我的人提出,而凡是查明准亲家之间无血缘关系,必批准。四,你们先选出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男女迁往它地,与当地人生儿育女,三代后可选择迁回。当下你们每送走一人,我便赠他本人一颗杏丹,再赠他家人一颗。第五:留下者从此必须与迁往村内的外人联姻,所产子女活过十岁便赠其家杏丹一颗。”
那族长一听到‘杏丹’二字,整个人都呆了:“公子……有杏丹?”
柳闻微微一笑:“此事还需问我夫人。”
陈慧若从容道:“当下还没有,只是我此番回家,在家母旧物中发现杏丹配方。我想,若要炼出此丹,短则半年,长则两年,但我有信心自己能做到。”
“外人迁入以及你们族人外迁之事,我会安排,也需一两年方可办妥,”柳闻接着说,“如今我的条件已经列出,你可以用这时间来考虑,也好与族人商讨,再给我答复。”
族长接过那张纸,心情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激动的是冥族或可有救,紧张的是族人却未必能接受如此苛刻的条件。
他望向陈慧若,似乎想说什么,却听柳闻道:“我夫人不会为你们炼一辈子杏丹,也不会让她家传配方落入外人之手。你们以前过度倚赖杏丹,以致受人要挟,难道还想重蹈覆辙?”
族长幽幽一叹,不再言语。
余三走到他面前:“不要犹豫了,你需要什么我会回来支持你。”
※ ※
这段日子为了张罗林夕映接掌教主典礼,素来冷清的灯宫内突然忙起来,好不容易典礼完美结束,又有前教主带了一大群人前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也有受了伤的,自然更不敢稍有怠慢,于是那些在灯宫内值班的教众恨不得多生出四只手脚。
三个孩子中,陈慧若最关心诚诚,这日与水典琪说起她,自然说到冯旷这两年精力大不如前,教她念书不见有多少效果,其他的她更是学不进去,不免甚是担忧。
陈慧若心想:不止是她,如今三个孩子都没了教他们念书的师父,那可不成。柳闻是没有时间天天陪他们的,自己也不适合,还需尽快给他们找位师父才是。当然,要有耐心教诚诚的人,也实在不在多数。
燃灯教上下不乏武功高强之辈,却还真没几个念过书的,结果却是沈宁因近日闲得无聊,自荐为孩子们师父。他年龄比白风大不了几岁,那俩就当他大哥哥一般,跟着他读书自是没有异议,而沈宁本身最是没有脾气架子,跟诚诚竟然也十分说得来。
陈慧若将此事告诉柳闻,并说:“我看就让文然做他们的师父吧。”
“文然是有学问的,难得他还对诚诚有耐心,公子就允了吧,”水典琪在旁,似乎也极力赞同。
“教诚诚是他最适合,但他跟那些读书人一样,过于迂腐,我可不希望男孩子跟他学……水谷主,烦你先在旁照应一二。”
水典琪欣然应允,每日便在一旁陪同三个孩子听沈宁教书。
岂知才过了一周,沈宁忽然来找陈慧若,说想娶水小姐为妻。
陈慧若正在帮诚诚梳头,还未及开口就听诚诚说“好啊好啊,”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她叫风离来将诚诚领走,方道:“你跟她说了么?”
沈宁红着脸点点头:“说了,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是不再理我了。”
陈慧若莞尔,其实这两人也是朗才女貌,如今都没了亲人,又都喜欢孩子,结为夫妻自然是件美事,只是水典琪今年已有二十八岁,要让她嫁个比她小近十岁的男人,就怕心里有些难以接受。
燃灯教从林夕映到刘素到五名长老都有心为他二人撮合此事,众人轮番劝水典琪,后者始终不肯松口,直到白昕风离对她说:“谷主曾对我们说乱世中失去亲人的人应该相互照应,我们从此就把诚诚当作妹妹看待,如今谷主若是嫁了沈师父,也就成了一家人,以后我们也好孝敬你,报答你当日收留我们之恩。”
孩子的话最是有效,水典琪感动得泪流满面,加上本来对沈宁也有好感,就允了。
林夕映大喜,当夜便设宴为二人订婚庆贺。
余三望着年轻人一派喜气洋洋,转向柳闻道:“阿林也不容易,虽然接掌燃灯教有你支持,过程还算顺利,但你或许不知,她家里那位心态可不平衡了,没少跟她闹,就差没有大打出手……我瞧她每夜不是通宵读密报帐本就是练武,唉!”
“我早就建议她休夫,她不愿我也无法。”
余三瞪他一眼:“我不跟你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什么事都推给她!你将燃灯教丢给她担子已经够重的,如今又想把三个孩子和水姑娘也托给她,自己好去一边逍遥,当我看不出来?”
“你想怎样?”柳闻回眸,心想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托是托,但从来没有逍遥过,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那命。
“你们要去风沙城定居?”
“是。”
“带他们去。”
柳闻一怔:“为何?”原本是准备路过忘圣谷去探望一下,到了灯宫后又忙着将燃灯十九式后面十式传给林夕映,还从未想过孩子们日后会在哪里住。
“因为那女娃儿是你们侄女,而两男娃儿家破人亡,也跟你们脱不了干系。还有,他们俩聪颖过人,长大后该有一番作为,跟着你多长长见识对他们成长有好处,何况你自己也说过男孩子不该像文人迂腐……”
柳闻脸色微微一沉:“你当真以为我去西萨州是为了享福?”
这当然是讥讽的话。昔日秋国众多州府中,西萨州环境是当之无愧最恶劣的,加上偏僻贫苦,被调去那里上任的官员无不哀叹上辈子没有积德。
“我知道你忙。让沈宁夫妇跟你去,为你管家。”
柳闻气极反笑:“你是我外公还是义父?全都为我安排好了?”
余三耸肩:“我的提议有何不妥之处?这样吧,我们去问你夫人,看她是否赞同。”
柳闻也不跟他争,侧目问身后飞鱼:“真儿呢?”
“小姐听说严夫人身体欠安,无法赴宴,带了药箱和飞凤下山去探病了。”
奶娘蔡氏近年也上了年纪,三天两头生病,虽无大碍,总是不大喜欢出门跟人交往了。她和几名婢女住在山下,除了梁仲每隔两三日去看她,几乎是与世隔绝了。
柳闻这次回来还未及去看她,没想到陈慧若一人却先去了,好在蔡氏性情温吞,待人随和,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 ※ ※
这晚,教中重要的人都去山顶灯宫赴宴了,山下较以往更显安静冷清。
蔡氏平日虽然多病,这次没有赴宴却不是因为生病。陈慧若还未到她门口,耳边只听飞凤一声低喝,接着掌风四起,与屋檐下暗处蒙面人交手十余招。
那人武功不弱,却终究不是飞凤对手,然而他虽明知不敌,还是竭尽全力见招拆招,没有露出要逃走的迹象。
“女侠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蔡氏猛地开门冲出,连声哀求。
陈慧若认出蒙面人武功与柳闻家传武功有几分相似,当下向飞凤微一点头。
蔡氏稍稍定神,先向陈慧若拜了下去:“教主夫人。”
陈慧若忙还礼:“不敢,姨娘是长辈,何况现在的教主是林教主。”
那边飞凤可没有她们客气,冲那蒙面人冷声道:“你是谁?”
“都是自己人,”蔡氏想将他面纱拉下,他却退后两步,摇了摇头。
蔡氏轻叹:“外面风大,你……一定站了一天,进来坐吧。”
那人只是摇头:“我……本不该来的……”瞥了飞凤一眼又道:“若非行踪暴露,我根本不该打扰你们的……严夫人,你就当没见到我好了。”
蔡氏看了他一会儿,心有不忍,终是长长一叹,转向陈慧若道:“夫人请。”
陈慧若迟疑了一下,看着她不像有病,门外又有神秘人,心里也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想告辞,却经不住蔡氏执意要将她请进屋。
屋内不见仆人影子,蔡氏亲自奉上茶,又似乎急于澄清,第一句话就说:“夫人,他姓黄名松,也是老府主昔日的部下,燃灯教创教时他没少出力,绝对不是什么歹徒。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一直在这里,但……想想也不算意外。”
“原来是他,”陈慧若也不禁朝门外多看两眼,“庆航提过他许多次,只是不知为何--”
“这事-”蔡氏双眼微垂,“说来话长……夫人可知老身有个女儿?”
“我知道。”陈慧若想起她女儿叫严霜,几年前嫁入武林世家,丈夫是家中独子,名字叫……史言世。
如今,这位史公子在中都,跟萧宇是好友--想到这里,陈慧若忽然警惕起来。
蔡氏只是苦笑:“夫人想起来了?当年小女嫁到史家是教……前教主的意思。如今先是巨蛟滩,后是贾府,燃灯教和望栖小城势不两立,霜儿夹在中间甚是难过……半月前,萧宇终于查明老身和前教主的关系,如今白道上下都怀疑霜儿是奸细。她夫婿是个没骨气的,一见此事是家人,朋友,还有其他门派都认定了的,也就不想为她开脱,任由他母亲将霜儿扫地出门……”说到这里,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陈慧若无言以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也只能听听,很难插手的。
蔡氏哭了一阵才想到用手帕擦眼泪,又道:“霜儿被夫家赶出,已经够苦了,那些人……还不肯放过她,要将她囚禁逼供。她动作快,先行一步,才逃了出来,可是……她千辛万苦到了这儿,居然被拦住,说是新教主不准任何跟萧宇有瓜葛的人进来,也不许里面的人跟这种人来往!如此一来,老身想见这苦命的女儿一面都难如登天……”
陈慧若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理智不失,声音依旧维持柔和,却一字字道:“于是霜妹妹趁今夜宴会便溜进来看你?还有,她有黄公子暗中相助,才成功进来的。”
蔡氏没想到她一猜既中,眼中露出些许慌乱之色。
里屋脚步声起,一位俏丽少妇缓缓走出,然而当灯光落到她脸上时,却难掩憔悴。
“教主夫人好厉害,就不知这里谁是你妹妹?” 她冷笑一声。
“霜儿……!”蔡氏才喝了一声,忽然听到门外似乎有无数人靠近,顷刻间屋子四下被包围,不禁心惊肉跳,忘了原先要对女儿说的话。
“娘,你总算明白了?”严霜上前握住母亲的颤抖不休的双手,“这位教主夫人就是来捉女儿的,你居然还有心情跟她在这儿推心置腹的侃家常啊?”
飞凤也学她口气冷笑一声:“是啊,我家小姐要捉你,怎么还有心情亲自来这儿跟你母亲推心置腹?”
陈慧若不愿多说,径自走到门外,让那些教众都能清楚看到自己。
此番带头者不是别人,正是林夕映的丈夫孔英。原来他跟长老们关系不好,跟妻子也合不来,今晚便没有去赴宴,正好就赶上逮捕严霜。
他情知严霜武功平平,即便有几个随从也必然身手平凡,此番便只带了一百人,不料却先撞上黄松,接着又见到陈慧若飞凤,心下也知道今晚讨不到什么便宜。
“孔先生。”
“陈夫人。”
“你们是来捉严霜的?”
孔英心中权衡利弊一番,说:“史夫人擅闯要地,本是犯了大忌,但看在陈夫人的面子上,我们也不愿为难她,还请夫人劝她速速离去。”
陈慧若情知此人说的话未必能信,但眼下严霜确实不宜久留,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才是上策,当下点头道:“有劳孔先生了,请稍候。”
她转身入屋,对蔡氏说:“姨娘,当下你们必须暂时分开。霜妹妹和黄公子先走,稍后你随我去灯宫,务必说服他们让你们母女重聚。”
蔡氏心中感激不尽,推了严霜一下:“夫人说的是,你快跟黄公子走,在外面避段时日,娘再来找你们。”
岂料严霜推开母亲,急道:“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没叫他来,是他暗中跟踪我的!女儿虽非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但若就这么跟着他去了,以后还有什么颜面替自己洗清奸细罪名?这不止是畏罪潜逃,还是偷情私奔!”
蔡氏跺脚,忽又耐下心来,柔声道:“霜儿,白道本就歧视我们,你跟他们还有什么好洗清的?史言世跟你虽是夫妻,却在关键时刻弃你于不顾,是何等的薄情寡义!而黄公子多年对你不离不弃,默默地付出,是何等的重情重义……娘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不希望你将来孤苦无依,现在便请陈夫人作证,将你名正言顺地许配于他,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陈慧若闻言,不由得暗赞蔡氏为人深明是非,并且行事当机立断,不拘小节,难怪便连柳闻这般挑剔的人都对她甚是敬重。
然而在她听来是件美事,严霜却像是被人诅咒了一样,本就惨白的脸上露出愤怒,惊惧,悲哀,羞愧,鄙夷,绝望种种表情……
“不!”她尖锐大叫,“让他们来将我碎尸万段好了!我宁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会嫁给他的!”
黄松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听到她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你们不要逼她了。我……原本就不配。”
“你给我滚!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严霜指着他厉声大喝。
飞凤一直只关注外面情形,这时道:“小姐,姓孔的又调来三百人。”
陈慧若见蔡氏黄松都碰了钉子,虽觉得她多半也不会听自己的,但好歹也该试试,于是道:“霜妹妹,婚配之事不必勉强,但眼下你只有跟他走,以后才有机会跟姨娘重聚……”
“哦?你在劝我吗?劝我像你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跟柳闻走了?”严霜冷笑着打断他。
陈慧若微感诧异-她以前并不认识自己,怎么就能这么肯定的指自己是不分青红皂白呢?
严霜狂笑一阵,忽然压低了嗓音,一字字道:“你们以为我不可理喻是吗?好,今天我就告诉你们,一年前我就绝望了想离开史家,我叫姓黄的带我走,可他死活不肯。我急了就问他是嫌我不够漂亮温柔还是嫌我是有夫之妇,他赌咒发誓说都不是,最后被我逼紧了,你们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屋外燃灯教教众越来越多,火把照得每人脸红扑扑的,只等孔英下令冲入。
她并非不愿私奔,只是不愿跟他私奔,陈慧若想,只是虽同为年轻女子,自己还真猜不透她的心思,也猜不透黄松这么痴情的人怎么得罪了她。
看到母亲与陈慧若都是一脸迷茫,严霜迟疑了片刻,蓦然眼角瞥到陈慧若颈边的水晶‘心锁,’认出是柳闻外公之物,心底那股怒火又升起,无穷无尽的烧毁了剩下的理智。
“他说,他不适合……跟女人在一起。他在万府那些年,从十三岁起,短则一两周,长则一月,都会到城外某地去与那里的女子苟合。那里没有窗子,不许点灯,而那些女人都蒙着脸,不会出声。开始他以为是军营中调来的妓/女,后来才知道,她们都是良家女子,只因家中有人得罪了万森,反正要被处死,他便先将她们送到那里让手下任意蹂躏。她们事先被割了舌头,下了麻药,因此不会叫唤,也不能反抗。黑暗中看不见彼此,谁都不晓得对方名字,因此人人都在背后取笑那些女人是‘无名无面精。’他还说,虽然看不见她们容貌,但是从她们体型还是能辨出小的不到十岁,尚未发育,而老的有年过四旬的,有时也有身怀六甲的……最终,下场都是一样。”
扑通!蔡氏双目翻白,连人带椅向后翻倒。
飞凤抢上接住她,在她前胸后背揉了几下,她悠悠转醒,浑身还是难以停止发抖,颤声道:“霜儿……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严霜似乎是拼尽全身力气才说得下去:“娘,我还没说完呢,您若不信可以去问梁伯伯……那些女人服了麻药只是动弹不得,神志却一直清醒着,可是,她们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好多是躺在自己和亲人的血泊中度过一日又一日,也有被弄得皮开肉绽,筋断骨折,到后来浑身溃烂,慢慢地失去知觉,再也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反应,直到受尽万般折磨,熬到油尽灯枯,才断气的。”
她闭目良久,声音越说越低,几不可闻:“我也是女人,我不能跟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在一起。他倒也有自知之明,说他们从来就不是正常人,更不适合成家,因为在他们眼里,世上只有两种女人,跟自己无关的和用来泄欲的。”
陈慧若望着她:“霜妹妹,你是决定不走了?”
严霜哈哈一笑:“怎么,你以为我在跟自己讲故事闹着玩?是了,我差点忘了,黄松还说,他第一次去那地方,同行的有五人,可真到了那里,依稀能辨出那些女人赤/裸的身躯,有的锁在墙上,有的吊在半空,有的跟其他人四肢扭到一块儿像绳子打结,总之感觉一点儿不香艳,反而像一群面目模糊的女鬼,诡异又恐怖。甭说去碰她们,那时他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就差没尿到裤子里,手脚僵住,哪里还听使唤?不知过了多久,其中有人忽然道:‘呸!全是没骨头的家伙!平日吹嘘杀人不眨眼,如今倒怕了几个女人?你们不敢,我可没功夫陪你们耗在这儿,这里闷得慌,我还要出去交差。’后来么,他们看着他做了没事,也就跟着依样葫芦了……教主夫人,你这么聪明,该猜到这位身先士卒的勇士是谁了吧?他果然是从小便与众不同,不然后来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哈哈!”
蔡氏才稍稍回过神,听到这里又险些昏过去。
飞凤不屑的哼了声:“小姐,你一片好心却换来这……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我们走吧!”
“黄公子。”陈慧若不理旁人,唤黄松进来。
黄松深知孔英为人阴险狠辣,此番杀机已动,自己与严霜处境危险,不禁双眉紧锁,口中仍然应了声,举步进屋。
“带她走。”陈慧若平静地对他说。
严霜大怒:“你-”话音未落已被飞凤点了哑穴,接着其他要穴也被封住。
黄松一怔,随即向严霜歉然道:“得罪了!”弯腰下去将她扛起,用被单将她紧紧捆缚到自己背上,转身抬足,运气冲破窗子跃出。
才行出百余步,无数火箭破空而至,耳边响起孔英阴森森的声音:“晚了。”
黄松左避右闪,却生怕伤到背上严霜,不得不向屋子方向退回。
他身在半空双足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还未及低头去看,四面八方又出现许多持网的教众,个个轻功出众,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将他围堵,随后步步进逼,终于将两人用那特殊的‘灯网’死死缚住。
“怎么处置?”有人问孔英。
“萧宇好友的女人,还能怎样?砍了,给巨蛟滩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那小子么,先剁去他一臂一腿,再带去请示教主。”
黄松长叹一声-两人当真死在一块儿,也没什么遗憾的。
“想死?的确晚了。”此人说话宛若低诉,又轻又柔,却又清晰无比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孔英脸色一变,才发现柳闻不知何时已到身侧。
“教-主。”虽是前教主,却永远比林夕映令他忌惮。
柳闻目光琼到扶着蔡氏跨出门的陈慧若,悠悠道:“嗯,有长进了,即没伤到我夫人又不妨碍执行你夫人的命令。”
孔英听出他讥讽的口气,表面仍然赔笑道:“蒙教主夸赞,属下受宠若惊,愧不敢当。”
蔡氏见陈慧若似乎没有准备过去,当下挣脱她,独自颤颤巍巍走到柳闻跟前,果断跪下:“小女愚昧无知,求教主能看在老身的份上……对她……和黄公子网开一面。”
“霜妹妹宁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愿受我们恩惠,姨娘又何必多此一举?”
蔡氏脸上血色尽失:“原来……你……都……听到了。”
当她心中最初的恐惧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强烈的好奇:这个人,他早早就到了,他完全可以阻止严霜说那些话,可是他没有,还能忍这么久不露行迹……为什么?
余三只比柳闻晚到一会儿,这时也不问他,径自上前将黄松严霜放了出来。
孔英双眼射出浓烈恨意,待发现柳闻目光扫过来又连忙敛去。
“去吧,林教主等着你呢。”柳闻对他说。
危机已过,黄松担心严霜在适才打斗中不慎受伤,正欲问候,未料严霜一旦手脚脱缚,便不再看他一眼,拖着崴了的脚一步步走向母亲。
蔡氏扶女儿进屋,将她安顿到床上,也顾不上看她伤足,又转向门外,略有不安地对柳闻陈慧若解释:“霜儿数月来连受打击,又是冤枉又是追杀,情绪不稳,冒犯之处,还望教主夫妇海涵……教主与霜儿自幼相识,最清楚她任性偏执,但也正是因此,她万万不可能做奸细。如今她既与史家恩断义绝,还求教主恩准她多陪我段时日。”
“娘!”严霜勉强忍着脚上痛楚,却忍不住出言抗议:“你没听到我刚才说的?为何要求他?他们这些人谁不是人面兽心,丧心病狂,几时将旁人的生死放在眼里了?”
她喋喋不休的又哭又骂,冷不防飞凤忽然左右开弓,噼噼啪啪扇了她四记耳光。
黄松心疼不已,待要出手拦阻已然不及,只能凝目与飞凤相对怒视。
陈慧若安慰蔡氏:“当下的教主是林教主,庆航不便替她做主,姨娘还是该去请示她,不过我们既然都知道霜妹妹并无异心,自然会替她在林教主面前做担保的。”
“随你。”柳闻望着严霜,唇角轻勾,“我不欠你任何解释。”
严霜待要还嘴,可下巴才动便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痛,仿佛那四记耳光将满嘴牙齿都打松了,舌头也震麻了,连肌肉都缩成一团,不听使唤。
“是吗?你曾经说过,我们是同样的人。如今你后悔了,想撇清关系?”黄松一想到他对严霜说话的态度就心头火起,这时沉声质问,当然也完全不顾身份。
柳闻居然笑了笑:“我们是同样的人,不过……”视线从严霜身上缓缓移到陈慧若身上,“我眼光比你好。”
※ ※ ※ ※
灯宫内宴会还没收场,沈宁已被灌得酩酊大醉。他酒量本就平平,再被刘素等人轮番调笑,说他还没当新郎就撑不起场面,以后肯定会被老婆管得严,不禁满面通红,嘴里喃喃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人也罢了,诚诚不见柳闻夫妇和余三,未免坐立不安,嚷着非要去找他们。
余三回来,顺手抓了桌上几块点心塞进嘴里,笑眯眯地问她:“丫头啊,想不想去风沙城?”
诚诚睁大眼睛:“风沙城?”
白昕听到,接口道:“余爷爷,我家以前就……离那儿不远……”
“那你们是想去了?”
“当然,你老是跟我讲你们家乡这个那个的,我也想去看看,”风离拍白昕肩膀说。
“水姨,你也去吗?”诚诚问她。
“我……”水典琪舍不得跟孩子们分离,但又不知沈宁意下如何,一时不好开口。
沈宁远远瞥到柳闻入殿,头脑竟然清醒过来,忽然起身离座,硬拉着水典琪的手来到他面前,大声说:“教主为家父报了仇,又为我做媒,以后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端茶倒水,做牛做马,侍奉左右!”
“夫人怎么说?”余三一手牵着诚诚,一手挽着沈宁,微笑望向陈慧若。
陈慧若精神气色都不大好,略带疲惫的轻轻一叹,不置可否。
柳闻稍稍推开沈宁:“文然,此事容我三思。你醉了,醒后也需要重新想过。”言毕,向林夕映招手道:“阿林,我明日上路,你我再将十九剑式演习一遍。”
林夕映欣然答应,向众人道了声:“失陪”便随他向后山而去。
无灯腿上有伤,一直坐在一旁自顾自地饮酒,这时揣着拐杖走到陈慧若身旁,看到她素来明亮清澈的双眸中似乎蒙了一层灰,当下轻咳一声:“阿弥陀佛,能让夫人心事重重的,无非是柳施主的事了。”
“是,师父很了解他,也很了解我。”
两人避开燃灯教的人,在殿后花园里的亭子中坐下。
“师父,你说一个人以前经历过的事若是在心里留下阴影,是否会终身受其所害?”
无灯微笑摇头:“此事因人而异,不过就柳施主而言,老衲是这么想的,他从创教那时起,全部精力都投入那些尔虞我诈的权力斗争中,长期下来便忽略了自身的感受,以致在面对此事时,还是个没完全长大的孩子。往事是无法改变的,变的是自身的承受能力。柳施主如此,夫人亦是如此。”
陈慧若悟性本高,闻言顿时茅塞顿开。
当年,自己也曾在玄雪宫听到不少有关他和同门的往事。那时的自己一派天真,不知天高地厚,心中不痛快便索性远走它乡,一去便是六年,而如今回想当初,自己的承受能力又何尝不是弱不禁风?
如今旧事重提,自己也该有所成长了。
※ ※ ※ ※ ※
柳闻练剑完毕,回来已是二更。他不愿惊动妻子,沐浴更衣后便在她门外坐下,取出《正经》慢慢翻阅,不觉间已到三更。
房门忽开,陈慧若仍是穿着日间衣衫,只是长发披下,宛若月仙下凡。
“真儿还没睡?”
“嗯,心里有事睡不着,就来找你了。”
柳闻合起书,含笑:“巧了,我也有事想找真儿。”
“先前霜妹妹说的事……我想……”虽然想了许久,真说出口还是比想象的艰难太多。
“想问我?”柳闻不再笑,“问吧。”
“你们为何要去那里?还……还是几个人一起去的?那里的姑娘果真有不到十岁的?一共有……多少人?你们折磨她们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们是真的喜……不,我是想说……”
“真儿--”柳闻蓦然出声打断她。月光下,他嘴角微抿,黑眸忽而静如幽潭,忽而闪烁着光芒,似乎也在尽力的压抑着情绪。
“这要从我外公说起,”他声音低低的,出奇得平稳,“他有他的理念和处事方式。他认为男女之间一旦有感情就会纠缠不休,伤人伤己,最后必然落得两败俱伤。然而,人都有欲望需要解决。作为一个节俭的人-他用那些死囚,一来解决了欲望的问题,二来不用他再去另觅他人,事后还能顺手将人灭口,不留痕迹,算是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他从外公视角解释此事,说完才撇撇嘴,接下又道:“他也有他的原因吧,最后一位夫人离开他时还盗走武功秘籍,唯一的女儿也受人欺辱……我只知道这些。不过,如今想来,他本是跟师母明哲秋冉他们一代人,他们的心思,岂是我们能揣测的?真儿问我为何要去,原因很简单,因为是他让我去的。真儿从小也没有违背过师母的命令吧?这倒并不是因为你怕,而是因为你习惯了,也不会去问为什么。
第一次去么,他知道我们会怕,就让我们结伴同行,后来就再也没有了。那次后,他并未逼我们再去,只是发出警告:若是让他发现我们跟其他外面女人有情欲纠缠,立即将两人一并处决。我们很快发现,他疑心极重,一旦盯上了谁,往往是宁可错杀,不肯细究。于是为免被他怀疑,几乎人人都逼自己去那里,时间长了,不去反而不适应了。
我是他外孙,我没想过他是否会杀我,但是我崇拜他,一心要讨他欢心,让他看得起我,信任我,传授我更多绝世武功,让我也有出人头地的一日。
黄松说的种种折磨,我并未亲眼目睹,想来是心有怒火委屈的人在那些女人身上发泄的。我没有那种嗜好。我外公待我与旁人不同,除了第一次,后来便再也没有见过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女人了。
我没见过女童或是怀孕女子,但黄松既然说有,我并不奇怪。
你问我喜不喜欢,我只能说,既然没有选择,我并没有不喜欢的理由。”
他一段一段地说,每隔一段便想想,又继续说下去。陈慧若不敢打断他,忽然发现到后来自己更关心的是他而不是他说的。
“那霜妹妹-”她想问严霜和黄松的事。
柳闻挑眉,显然不悦:“真儿没听到无名无面那段?她便是仆人之女也是有名之人,我会跟她有什么不清不白吗?”
陈慧若吸了口气:“庆航,我并无此意。你我相识前的事,我不会也无权评判。我只是希望你能告诉我,免得我每次都从它人口中先听到。”
“是吗?当年真儿难道不是绝望后远走它乡?我可不是黄松,我就是怕你离开我。”说着又自嘲笑笑;“你们都劝我从此将诚诚他们带在身旁,但你想过没有,他们若是知道这些事,是否还会愿意与我在一起?你也看到严霜的情形了,为了我而让孩子们痛苦如此,又是何必?你知道严霜为何对我咬牙切齿吗?不是为了那些无可改变的往事,而是她认为我并无忏悔之心。可是我不懂什么是忏悔,那些人已经死了,无法给她们弥补什么,而自从我外公过世,此事也就此终止……那她指望我怎样?恨自己一辈子?谁说我没有?可是我既然活着,终是不能每日活在所谓的忏悔中吧?”
陈慧若向他坐近了些,语气坚定:“我不会离开,孩子们跟着我,日后也会明白的。你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万物在月光照耀下皆成银白色,仿佛盖上了层霜,唯有那含情脉脉的的目光清澈如昔。
柳闻迟疑了下,终是伸出手轻轻抚过她脸颊,似乎在确定她不会忽然消失在黑夜里。
“家中之事,真儿做主吧。”
他默默一算,除了自己夫妇,飞鱼飞凤,还有沈宁夫妇,三个孩子,再加上余三和无灯,一共十一人,若是再加上冥客便是十四人,从此便要住一起。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每人都失去了血缘亲戚,如今寻来师门之人和好友便草草组成一个新家。
她轻轻按住他手:“我还有一个请求。”
“嗯?”
“不许再恨自己。”
柳闻浅笑:“今晚请求很多。”
陈慧若想将头枕在他肩上,闻言微觉错愕:“有吗?”又想到他先前那句‘巧了,’于是道:“庆航不也有事找我吗?”
柳闻笑而不答,忽然将她抱起,穿过花园,进了屋也不点灯,将她放到床上。
陈慧若咬咬唇:“你还没说先前找我有何事。”
“这是明知故问吗?贾府一战我受伤后,真儿说伤愈后一月内不可行房,如今期限已过,莫非……你以为我是善忘的人?”
陈慧若忍不住偷偷笑了,随即也动手为他宽衣,俯首去查看他胸前伤口,半响后轻轻抚过那里道:“你要记住承诺,下次若再受伤,期限就不止一月了。”
柳闻微笑:“可不是吗?一想到这期限,我就再也不想跟人比武了。”
本章完结。
最后一段重写了几遍,TaT。
下章开始战场上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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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师友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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