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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蚌伤成珠 ...

  •   水邑城。留香阁。三更。

      陪客人说笑半夜,嗓子发哑的老板娘艳娘斜卧软塌上正想瞌睡,忽听房门叽叽开启,一个披着大黑斗篷的人快步进来。

      艳娘坐直身子,笑着向她招手:“李大娘,你家相公又不曾光顾我这儿,怎么每次你都这么小心翼翼的好像要捉奸在床?坐吧,我这儿有冰茶,替你压压火气……”

      梦华怔了怔,这艳娘仗着留香阁生意好,除了对有子儿的嫖客陪笑脸外,对别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狗眼看人低态度,几时又变得如此和颜悦色了?

      “我是来结账的,无意打扰你歇息,结完就走。”

      以往艳娘都会将银票整齐的塞在枕头下,见她来就匆匆翻出交给她,然后打发她出门。对于那些银票,虽说约定是双方各分五成,但她怀疑艳娘用五成来维持妓院后又私吞了一两成。当然这种事无凭无据,自己又不便露面拉客,也唯有靠她的人脉赚钱。

      梦华胳膊被艳娘挽住,听她道:“你且别急啊,我今日有好消息,正等着你来呢……以前我这儿客人虽然喜欢你的画,但毕竟腰包紧,你又不肯放低价,他们那几个子儿给了姑娘就给不起你,也是情理之中。可如今不同了,昨天有大财主上门了,指定要你的画,什么‘天地风水火’全都要,还点名要你本人亲自送上门儿……”

      说到这儿她不禁嘴角一动,暗道你这老婆娘貌不惊人,穿着打扮也不讲究,去那种人家岂不是摆明了要丢人现眼吗?

      梦华察颜观色,冷笑:“我说是什么好消息呢,原来老板娘是怕我这一去就没你那五成了?哦不对,应该是六成还是七成……?”

      “哪里的话!”艳娘忙道,“什么五成六成的,你都攀上贵人了,我还敢要你的钱?如今也只是有事相求而已。”

      “你说吧。”

      艳娘披衣下榻,开门走到院子西面,冲着某窗子下低低唤了几声,一位中年男子立即出门,垂着头跟在她身后入了她房内。

      几初他一直低着头,梦华看不清他容貌,此刻站到她面前,才发现居然是个美男子,一双丹凤眼顾盼间带着三分邪气,七分楚楚可怜,妖媚之处竟不逊于青楼名妓。

      她忽然被勾起许多回忆……当年,自己就是青睐这种男人,府上养的男宠大半属于表面弱不禁风类,说话一个比一个嗲声嗲气,床上功夫却一个都不含糊。

      男子款款一礼:“在下俞凤莲,见过娘子。”

      俞凤莲,果然是人如其名,可惜昔日的梦华公主风华已逝,如今不过一混浊老妇。

      “他是我堂弟,人人都叫六郎,”艳娘在旁解释,“你别瞧他长得讨人欢心,从小还不是跟着我在青楼长大,学问是没有的,所靠不过一技之长……可当下……你也知道,混口饭吃太难……他来投奔我,我想娘子你既然攀上贵人,就求你提携他一次!”

      她话音未落,俞凤莲已双膝着地,身上浓烈的香味熏得梦华不自禁的后退两步,不由得又是一叹,这才几年自己就已经不适应了吗?

      “怎么提携?”

      “听姐姐说娘子是画师,说来也是缘分吧,在下会做泥人娃娃,石雕木雕之类的小玩意儿,这次娘子去季宅,不知可否带在下同行?凡卖出去得到的钱,五成归娘子,就算是我们姐弟孝敬的。”

      季宅?那不是弘王季祀小妾的家吗?梦华终于明白艳娘口口声声说的‘贵人’是谁了。俞凤莲五成的提议很诱人,就不知道这家伙手艺如何?

      梦华沉吟:“让我看看你做的。”

      俞凤莲大喜,转身去自己房中,片刻后提着两口大箱子进来。梦华眉头一跳,这人果然力气不小,柔弱的外表也只是装出来哄哄女人的吧?然而,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还就是舒服,也不想计较太多。

      每口箱子内都有三四十种不同的木雕石雕,也有刚用湿泥合成的未完成样品。

      梦华恍然大悟:难怪他说是缘分,自己画的跟他雕刻的,还正是同一个题材。

      她挑了两三个泥娃娃雕塑细细看来,只见娃娃们胖嘟嘟的脸上全是天真无邪的笑容,然而身体或蹲或卧,或跪或趴,姿态极尽扭曲的与其他娃娃交/配。

      不知不觉被吸进某种疯狂又诡异的意境,让梦华呼吸渐渐急促,眼神迷离,手心出汗,双腿发软……终于,她咬舌,稍稍回过神,暗骂自己定力大不如前。

      “怎样?”艳娘急问。

      梦华迅速转身,单手撑桌,咕嘟咕嘟喝下整壶冰茶,勉强镇定下来,向他们点点头。

      ※

      季宅。申时正点。

      距离季潇生日还有两日,季权信上说明今早必到水邑,柳闻就决定下午登门。

      徐管家热情出迎,却还是坚持除了柳闻陈慧若,余人皆需经过搜身方可入内。徐氏虽然生性淡泊,不愿与季祀妻妾们争宠,但一生没少受她们迫害,近年更怕她们危害季潇和儿媳们,故从不接见外人,唯恐有人带凶器或毒药之类的东西进家。

      无灯和余三见多识广,相视一笑,潇洒举手。

      交谈中,徐管家说:“真是不好意思,二少爷路上遇到点小事,派人来说会拖延一日,二位请先安心住下……”

      这时季潇也出来了,直接对柳闻道:“二哥每次来信都赞你,却又不肯说详细的,分明是嫌我年少不懂事……正好他还没到,你且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闻笑笑,心想季权这弟弟看似难缠,实则可爱。

      至于燃灯教和季祀联手的事,季权自然不会跟他说,何况他也未必知道多少。

      徐管家带头领众人入宅,季潇兴致极高,不断缠着柳闻讲故事,又瞅到余三在一旁不言不语,甚是符合二哥常说的那种高深莫测的武林隐士形象,便也试探着向他请教武功。

      徐氏则是将陈慧若请入内室,拉着她手问长问短。

      陈慧若心中惦记着柳闻对无灯说的话,先跟她细细碎碎讲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方道:“上回我来时听夫人说您和少夫人都信仰佛教,只是身体不便,才不常上清渡寺烧香……?”

      少夫人指的是徐媛媛,据说每年抄写的佛经就有几百部。

      徐氏扶额:“是啊,这孩子跟我一般命苦,年纪轻轻就一心向佛……我常对她说,信佛没什么不好,可心里的坎儿,过不去终究还是过不去……”

      “夫人,此番与我们同行的有百鹤塔的无灯师傅,与我夫君是忘年之交,不知夫人可愿一见?”

      听到‘百鹤塔’三字时,徐氏陷入恍惚,衰老的脸上露出无限向往:“你说的百鹤塔,可是每逢春季都有数百只野鹤从南方飞来落脚的寺院?我小时候就听邻家孩子说那里白鹤好看极了,好似仙人的化身……爹爹说等我大了出嫁前一定带我去看,可惜……唉!”

      她的记忆跟她的话一样,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陈慧若却对她说的每一字都十分上心,这时就想,百鹤塔当年最出名时也只有当地人知道,自己在秋国各地,除了柳闻和无灯,还从未听第三人提起过。

      而徐氏既然小时候就听邻家孩子说过,想必住的离那里并不远。

      须臾,徐氏请无灯入前厅共用晚膳,徐媛媛也难得出席相陪,连同陈慧若一起与无灯探讨佛经中奥妙,甚是投机。季潇进来坐了会儿,听她们左一句‘苦海,’右一句‘超度,’不禁哈欠连天,用完饭就走了。

      走廊间,余三正与柳闻口头过招,激烈无比,两人边走边说,一招一式以及运用真气之道全是《反经》和《正经》上所记载的精髓。余三虽修练《反经》超过三十年,但柳闻近年曾听苍基讲解两经相互并用的诸般奇门诀窍,此刻比试时竟能屡出奇招,跟余三板成平手。

      季潇虽然一句听不懂,还是听得悠然神往。

      徐管家从他身后唤了两声“少爷,”见他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只得拍拍他右肩。

      季潇蓦然一惊,反手扭住他胳膊,痛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偏偏季潇还按住他嘴用十分严肃的口气说:“嘘!千万不可搅他们!”

      徐正弯腰吐了口气,小声说:“少爷啊,您那日吩咐的事,差不多办妥了。”

      “差-不-多?”季潇重复着他的话,脸色不善。

      徐正将他领到厨房,关紧门道:“适才老夫人接见客人时,我也回家一趟,接待了卖画的婆娘,将那最新的‘天地风水火’全都给少爷留下了。”

      “好,今晚你将画册全搬到此处,我来验货。”

      “可是,”徐正有些为难,“少爷先前给我留下的银子……不够,还差六十七两……我跟姓李的婆娘说是要等少爷验货满意后再将余下的补给她,她才肯走的。”

      季潇蹙眉:“也罢,先稳住她几日。徐正,你知道那些银子虽是我的,但娘不时会查帐,若是发现哪次动用了大数目,会起疑。真查起来,对谁都没好处。等我生日过去,新银子进来了,你再将剩下的亲自去交给她。”

      徐正大拇指一竖,心想这少爷虽然平日大大咧咧的,但在涉及到钱财的问题上,还是知道谨慎的。徐氏和季权都是讲究家风正直的人,因此季潇身旁连个稍有姿色的丫头都没有,若是让他们发现下人们怂恿季潇花上百两银子去买/春/宫图册,这群人连带着自己以后都没啥指望了。

      但人有时就是奇怪,越是危险的事,做起来就越刺激。

      ※ ※

      徐氏婆媳睡得早,家中又无年长男子,丫鬟们一旦伺候徐氏躺下不到一个时辰,宅中上上下下五六十人顿时如获大释,各自去张罗自己的事了。女仆们聚到后院边弄针线边说私房话,男仆们则是聚到厨房打牌赌钱,好不热闹。

      陈慧若身旁本有两丫头,是徐氏派来服侍他们夫妇的,这时她刚跟徐氏道了晚安,与无灯在回房途中,侧眸却见两小丫头东张西望,颇有几分按奈不住地样子。

      一家有一家不成名的习惯,仆人们当然也有属于他们的一套,而自己有飞鱼飞凤,也无需她们时时刻刻守在跟前伺候。

      “忙了一日,你们也早去歇息吧,”她温言遣走两女。

      房内,柳闻与余三一人拿着《反经》,一人手握《正经》,正议论着其间细微精妙之处,两人均是全神贯注,毫无倦意。

      “师傅,请进。”陈慧若推开门,对无灯说。

      无灯微笑摇头:“老衲对武学一窍不通,何况夜已深,就不妨碍你们夫妻休息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这话,柳闻突然放下《正经》,走到门口,略一停顿,先柔声问妻子:“今晚谈得还愉快么?”

      陈慧若含笑点头,眼光却是投到无灯身上。

      无灯声音古井无波:“施主让老衲随你来此,就是为了认一下同乡吗?老夫人是姚州四合县人,老衲在剃度前是姚州清平县人,两处所隔不过一条小溪,算得上是同乡。”

      异乡逢同乡,确实聊得愉快。

      “你从未提到剃度前的家乡,我又怎会知道这里有你同乡?”柳闻静静地回答。

      无灯仰首望向天空,发现月亮完全隐藏于重重乌云之后,不由得长长一叹。

      “施主请老衲走一趟季宅,老衲已经做到。我一介出家人住在王爷外宅家中多有不便,为了人家太太媳妇名誉着想,我还是先回清渡寺过夜吧。”

      柳闻盯着他,心想你这老和尚性情洒脱,从不拘泥于世俗礼节,什么时候又开始关心人家女眷名誉了?分明是在以退为进,探我口风。

      他也不点破:“是去是留,悉听尊便,但你若连一日都等不得,岂不是白走了这一趟?出家人讲究心平气和,你既然习惯了四海为家,此处又与他处有何不同?”

      无灯呵呵一笑,还未及回应,余三已出房抓住他衣袖,笑道:“跟他嚼舌根最没意思了,听说你酒量不错,你我比试一番如何?没准胜负未分就已经半夜过去,这一日转眼就过了。”

      陈慧若等这一见如故的两人走远,才转向柳闻:“你是想……让他见瑾尧?”

      柳闻牵着她手入内:“是。”

      “为何不早说?”

      “因为……”柳闻望着她慢慢放下床帘,忽然将她搂紧,“我不知该如何说。”

      陈慧若沉默,相识多年,成亲亦有半年,自己已能深刻的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旁人只道他是故作冷淡或是刻意为难,殊不知他只是在回避一件迟早要面对的事。

      两人安静的依偶着,心神相通,也默默地相互安慰。

      每当在外住宿,柳闻几乎从不宽衣躺下,只是闭目打坐,而陈慧若自从成亲后,也习惯了夜里保持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即使他多番软语劝她安心去睡,她也宁可陪着他,直到自己撑不住,不自觉地睡去。

      今晚,这番顾虑却不是多余的。

      柳闻听到窗外有许多脚步声迅速靠近,似乎有什么急迫的事。他身子微颤,惊动了怀中的人,忙用手轻轻抚过她后背,说:“无妨,只是下人们在走动。”

      “姑爷。”“姑爷。”飞鱼飞凤几乎同时传音。

      “放他们过。”

      片刻后,有人轻叩窗框。

      柳闻依旧不动,凝聚声音稳稳传出:“深夜叩窗,所为何事?”

      “是我。”徐管家的嗓音自窗外响起,却又充满了焦虑,比平时尖锐数倍。

      若非有难言之隐,谁会选择叩窗而不直接叩门?

      甚至,若非万不得已,谁又会半夜三更去吵醒主人贵客?

      虽是隔着墙,柳闻仍能感到外面人正瑟瑟发抖,于是他放低了声音,好言道:“管家有话直说无妨,若有需要援手之处,我等自当乐意相助。”

      “各位可曾看到……不,知道少爷下落?”

      ※ ※ ※

      半个时辰前,徐正便感到不对劲。先前季潇定下时间,约他在厨房会面验查那些画,可等了整整一个时辰,还是不见他人来。

      稍一思索,觉得他断然不会转身就忘,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也不至于这么久,于是越想越不对,终于将画册交给副管家,自己带着几名亲信进内院找季潇。

      先将丫鬟小厮们盘问一番,都说少爷没回房睡,也没在内院见到他。这些人倒是镇定,说少爷近来每夜回房甚晚,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徐管家急得乱揪胡子:以往季潇回房晚是因为跟自己在厨房说那春宫图的事,可今晚自己压根就没见到他人啊!

      想来想去今晚唯一的不同就是家中多了客人,并且季潇似乎跟他们其中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如今无计可施,只能先求他们,毕竟还抱着万一没事的希望,不愿惊动徐氏。

      “管家可曾点齐宅上人数?”柳闻问。

      “有,都在。”虽才找了季潇半个时辰,徐管家还是将里里外外六十二人全问遍了。

      陈慧若在旁听他们对话,感觉徐正惶恐之极,几近崩溃,有心安抚他,便道:“小公子会不会独自出去玩了?”

      徐管家只是摇头,却不好说季潇先前约好看春宫图一事。

      她的话倒是提醒柳闻,他略一沉吟:“外面这般黑,没什么好玩的。若要去更远处,比如水邑城,是要骑马的……”

      他身随念动,揽住陈慧若纤细的腰便往马厩方向而去。徐正呆了半响终于反应过来,领着人也气吁吁的跟在他们后面。

      柳闻眼光何等敏锐,远远一扫马厩便笑道:“让真儿说中了,小公子是一人骑马出去玩了。”

      十四岁的男孩子,半大不大的,哪个没有玩心?何况季潇家教甚严,平日虽有无数随从前呼后拥的跟着出门,心中想必也希望少点束缚,多点自由吧?

      然而,徐管家瞥了眼马厩后,脸色大变。他身后众人围上一看,也纷纷吓得脸色惨白。

      “怎么了?”

      “‘踏云归’……少爷骑的是‘踏云归’……!”

      柳闻陈慧若皆知‘踏云归’乃季权多年宝贵坐骑,也由此猜到季权不允许任何人骑的严令,但又心想徐正等人毕竟从未骑过马,应该不了解其中门道。

      要驯服野马或是已有主人的马,固然难如登天,但最大的危险只在前面,一旦真正驯服,再怎么骑都不会出事。马是主人最忠诚的朋友,绝非喜怒无常的野畜牲,不然那些将军频频上阵杀敌,又怎能放心将性命交给它们?

      想到这里,柳闻更是不急,说:“当下我们分成四队,分别去找小公子:徐管家向东,飞鱼飞凤向西,余三无灯向北,我和真儿向南,一个时辰后若无收获,再回此地聚集。”

      徐正早已六神无主,自然没有异议,带着男仆二十人往东而去。

      柳闻的安排看似随意,却也不尽然:东有水邑城,北有清渡寺等庙宇,西面全是山林,而越往南走则地面越是平坦广阔。

      如果所料不错,季潇并非为了贪玩,而是急着在哥哥到家前练习骑马。

      陈慧若低头看着地上无数新马蹄印,正暗自思忖季潇应该来过,忽感到柳闻揽住自己腰间的手用力一收,两人以闪电般速度冲向前方……

      绿油油的草地上,季潇面部朝下,头发凌乱散开,一动不动的横躺那里。

      陈慧若将他翻过来,用手指去探他鼻息:没有。又去摸他心口,似乎还有一丝余温……然而手足冰冷,双目翻白,哪里还有什么生气?

      她甚感心痛:“全身至少有十二处断骨,应该是落马所致……脖子也摔断了,不过……你看他腹部上的这团泥印,这是被马蹄生生踩踏的……内脏受到剧烈损伤,没有当场断气已是奇迹……”

      两人对望一眼,均想:不慎落马摔伤甚至摔死的人不在少数,但摔落那一刻都是被抛得极远,哪里还有马又掉头回来再踩踏主人一番的道理?

      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凄厉马嘶。

      柳闻顺着响声寻到‘踏云归,’只见它近乎癫狂的在原地乱跑。他几次用力去拉它缰绳,甚至运上真气,它却是毫不理睬,也不顾疼痛,一味的发疯往前狂奔。

      眼看制不住它,柳闻不得不下狠手,手指间连续弹出四股凌厉指风,咔嚓咔嚓击断‘踏云归’前后四腿。

      ‘踏云归’虽倒地不起,却犹自在翻滚蹭擦,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趋势。

      就在陈慧若赶到那一刻,这匹千里驹仰首发出最后一声惨呼,随即四肢狂抖数下,口吐白沫,再也不动了。

      “庆航!”陈慧若扑入他怀中,“我们快带小公子回去,我想此间定有蹊跷……这马分明是被下了令它丧失神智的慢性毒……虽然不会立即发作,但分量肯定不轻,它最后承受不住了,才会……自行毙命。”

      柳闻抱起季潇,途中给飞鱼余三传音,也不等他人,径自与陈慧若回到季宅。

      大门门槛内,徐氏握着拐杖由徐媛媛和范珂左右扶着,周围跪着十余个女婢,都在不住央求她不可离宅,有什么事该等管家回来再说。

      陈慧若心中一酸,但既然撞上了,也不好回避。

      徐氏一见儿子双目紧闭,身体如一团湿纸搭在客人双臂间,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拼命推开身前四五女婢,直朝柳闻身前扑来。

      柳闻退后数步,陈慧若拉住她劝道:“夫人,他内伤很重,全靠庆航以真气护住心脉才没有……你快让她们静一静,我们才好为他治伤。”

      徐氏不理她,又无法挣脱,放声痛哭:“滚开!滚开!统统滚开!我要看我潇儿!潇儿!潇儿!娘来了……”叫了几声,一口气上不来,身子直挺挺向后倒下。

      众婢惊呼,乱成一团,徐媛媛坐到地上只顾喃喃念佛。范珂毕竟在虹阳关住过,见惯百姓初闻北狼来袭时的慌乱,眼见当下无人做主便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夫人抬回房!”

      ※ ※ ※ ※

      这边好不容易保住季潇一条命,那边范珂又派人来说老夫人旧疾复发,吐血数斗,病情危急,怕是挨不到天亮了。

      陈慧若一惊:刚才只顾着照料季潇,居然忘了徐氏本有心疾,无事时尚且无力下床,如今又怎能承受这般打击?季潇不但是她命根子,也是季祀最钟爱的孩子,这下突然出了事,又让她如何去跟季祀交代?

      她叫飞凤守着季潇,自己与柳闻则赶到徐氏卧室。

      一进门就听到住在季宅的羊大夫对徐媛媛范珂说:“老夫人是不成的了,两位少夫人还是尽早为她准备后事吧。”

      徐媛媛大哭起来:“不可能!姑姑不会丢下我的!你这大夫就会胡说八道,姑姑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要准备什么后事?”

      她这一哭,丫鬟们顿时哭成一片,羊大夫又说了些话,也无人能听清楚。

      范珂咬唇,强忍着不让眼眶中泪珠滚出,侧目瞥到柳闻夫妇站在门口,忽然向他们走去。

      陈慧若见她作势要拜,忙道:“少夫人不要这样,有话请说。”

      “我知道老夫人病危,但求两位能保她一口气,让瑾尧能……见他娘最后一面。”

      “我们尽力而为。”陈慧若叹息。

      “让他们到门外候着,”柳闻淡淡的神情中,却流露出不容人拒绝的威严。

      范珂领着众人退到房外,他坐到徐氏床边,握住她手缓缓输入真气。

      倒是陈慧若有些犹豫:“庆航,我认为小公子更要紧,何况还有--”

      “我知道,”柳闻首次露出凝重神色,却又渐渐转化成复杂难言的表情。终于他说:“真儿,我真气虽可保她暂不断气,但若想要她醒来,还需用针刺她要穴,你针术远胜于我,你试试……好吗?”

      针术高低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他现在的手已在微微颤抖。而那求人的语气,简直就像个初次出门,缺乏自信胆量的小孩子。

      陈慧若心一软,也清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徐氏落得这般下场不是他的错,甚至与他无关,而季权何时能赶到还是未知之数,自己不能指望他一直这样消耗真气,毕竟,他也是内伤初愈之人。

      她一言不发的取出长针,咬着牙一根根扎下去。如此强行催迫昏厥之人清醒,在身体上会给她们带来极大痛苦,往往真是不如一刀结束了性命。

      徐氏悠悠醒来,除了脸上有些许表情外,口不能言,四肢亦是无法动弹。

      陈慧若用温暖的一双手抚摸她脸颊,用坚定又柔和的声音对她说:“夫人,小公子性命已无碍,瑾尧也在路上,不时既到,你一定要挺住,等他们来探望你。”

      可接下来的话,又难免带着几分残酷和不近人情。

      “我夫君要问你几句话,你无需回答,听他说就好了。”

      ※ ※ ※ ※ ※

      无灯和余三从柳闻处得悉季潇情况,当下就去找徐正等人。徐正一心认定季潇去了水邑城,竟是带着众人直接走大道到西门外了。城门虽早已关闭,但如今季祀已是南宪第一人,守门将士对徐正等人亦是不敢失礼,一听到季潇失踪,忙喝令开门放行。

      徐正等人还未及入城,前方道路已有五十余人骑快马奔过,领先者虽未着盔甲,但眉目间仍有不可掩盖的英气,不是季权还能是谁?

      双方汇合,徐正说到季潇骑‘踏云归’外出一事,季权苦笑不语,心想这弟弟一来闲得发慌,二来有几分争强好胜之心,想独自驯服烈马,再给自己一个惊喜。

      原本,他也是抱着希望,认为季潇既然能骑马远去,必然已经驯服了‘踏云归。’

      然而当他听到余三转述柳闻的话,整个人都呆了,险些便摔下马。

      “母亲呢?她知道吗?有没有发病?”季权急问。

      余三并未与徐氏相处多久,对她病情更不了解,转向无灯问:“你看她那病,是不是--”

      无灯不答,只是盯着季权,后者本就心神不宁,这时又被个陌生老和尚看得发毛,哼了声道:“家中有事,恕不奉陪了。”

      余三推无灯:“人家家中有事,你跟着发什么傻?”

      无灯说了声“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后又不言不语了。

      季权和季潇容貌相似,一眼便能看出是亲兄弟,只因两人都长得像徐氏。然而细看之下,会发现季权有一处不像母亲,那便是他眼睛,甚至可以说是眼神。徐氏是个习惯了逆来顺受的人,双瞳中除了哀伤便空空如是,而季潇从小一帆风顺,也没有多少心事,眼神自然也是纯真直爽。

      换成不是他无灯,旁人即便发现季权眼神不像母亲也不会奇怪,只会想:那就像季祀么!

      无灯没有见过季祀,但他仍然能断定,季权眼睛的形状以及眼神都像及了一位故人,并且终于明白,这正是柳闻要他去季宅的原因。

      可想而知,当年徐氏到了季家,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受尽羞辱。她是被前夫休掉的,但也正是因此,季祀以为她会对前夫心怀怨恨,至少也该淡漠,才收了她的。事后方知,她岂止是余情未了,其实心中始终痴情不改,他怒不可遏,觉得被蒙骗捉弄,却又无处发泄,自此便冷落季权。至于季权是不是他儿子,他并不能确定,又不愿家丑外传,只能故作不知。季潇出生后,旁人也渐渐忘了当年往事。

      季权回家先去探望母亲,见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眼皮偶尔跳动几下。

      “瑾尧,有话就对她说,她能听见。”柳闻仍然握着她手,真气绵绵不断输入。

      徐氏卧床多年,季权对她此刻的状况虽感难受,却并不诧异。

      对于母亲,他从小便无话可说。曾经恨她为何没胆魄在父亲其他妻妾跟前讨个尊严,而是只会逆来顺受,跟父亲苦苦求情。明明是那些女人和她们的儿子无端欺负自己,她却逼自己跟她们磕头赔罪,在父亲面前也是一味的认错求饶。随着年龄稍长,想想她必有苦衷,在那种环境将自己养大也不易,心中对她也就没有成见了。后来去了虹阳关,母子间沟通本就不多,十年过去,回来后更是缺乏共同语言,顶多就陪她说说家常。

      他长长吸了口气,说:“娘,孩儿来看你了,我会照顾好弟弟的,”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稍稍收拾情绪,沉声道:“庆航,你……放手吧。”

      柳闻缓缓抬眸,似乎在问他是否确定。

      此时此刻,不是季权要对他母亲说什么,而是徐氏想对儿子说什么。可惜,她早就不能说话了……自己问她的那些事,从她的眼神便可辨出全是真的,但她已永远无法亲口承认或是为任何人,任何事做出解释。

      季权握住母亲手腕,一寸一寸的从柳闻手中抽出。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等她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

      如果季权对母亲过世没有表现出多少悲伤之情,当他看到昏迷不醒的弟弟时,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若不是一家人全等着他拿主意,也恨不得抱着弟弟大哭一场。

      季权此番回家,范涛也在随行人中,这时他便与妹妹范珂一同相劝,季权方才勉强打起精神,召集徐管家等人商量为母亲超办后事。

      余三嫌宅内又吵又乱,独自到外转了一圈,回来时在柳闻耳边说了几句话,两人均是露出几分忧虑神色。

      柳闻来到季权身后,以平淡的语气说:“瑾尧,你速速遣散仆人,带家眷亲随与我们离开此地。”

      “什么?”季权蓦然回首。

      “此刻宅外有三路杀手,我想他们不是为我而来。”

      三路杀手,是指三个不同门派。余三说,武林中最出名的‘天撤,’‘地离,’‘一梅青’全都有人在宅外埋伏。此三派平日为抢雇主,相互间竞争激烈,死不来往,如今却不惜联手行动,足见事关重大。

      季权又瞥了弟弟一眼:“那,就是冲我来了?”

      “‘踏云归’是谁的坐骑?你让别人骑了吗?”陈慧若即已将‘踏云归’中毒一事说了,柳闻也就不再重复。

      季权脑中思绪乱成一锅粥,被他一语点透后反而冷静下来: “有人想用‘踏云归’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我,本是上策,但唯恐不成功,便又雇了杀手伏在宅外,势必要让我不能生离此地。”

      “黎明前动手,是他们的习惯。”

      季权垂首望着地面,想到如此一来母亲遗体必然难保,而那些家仆都是母亲生前信任依赖之人,此去亦是凶多吉少,而自己还要装做若无其事的打发他们,实在是有违良心。

      然而,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宅子不是城池,根本谈不上坚守,己方人数也远远不够,不会武功的人总是要拖累会武功的人。

      于是他说:“范兄弟,你叫徐正把母亲留下的积蓄分散给大家。珂妹,你也把丫头们唤来一起领银子。”

      两人应了,岂知去了没多久又苦着脸回来将季权叫了出去。

      季权跟着两人来到徐媛媛房外,远远便听到她歇斯底里地叫骂声,走近又见她正没头没脑的抡着棍子抽打跪在地上的徐正。

      “死奴才!狗奴才!还敢跟我嘴硬?姑姑尸骨未寒,你们一个个就欺到我头上来了?再不给我从实招来,我今天就跟你拼个同归于尽……大家谁都别想活了!”

      徐正被她打得头破血流,只是不断叫冤枉,旁人劝也劝不住。

      “你们闹什么?”季权一脚踢开门,喝道。

      范珂先从徐媛媛手中夺过铁棍,后者大哭,指着徐正鼻子道:“这……这奴才偷了姑姑的金银首饰,还在这儿嘴硬说没有!”

      徐正抹了把鼻血,哀声道:“少爷啊,我伺候老夫人二十年,何时做过半分对不住她的事?老夫人新亡,大伙儿忙着办后事,东西难免被移来移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徐媛媛大怒,又要上前抽他耳光,却被季权抓住手臂,硬生生拖到一旁。

      “你们去吧,不要再耽搁了。”季权对范氏兄妹说,又向徐正和蔼点头,示意让他也一起去。

      徐媛媛眼见人都走了,追也追不上了,气得扑到床上大哭:“姑姑啊,你走得惨,你儿子也放任奴才们糟蹋你东西,真是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季权心想当下我们能否活着出去都是问题,你居然还有功夫跟下人们这般较真,不由得皱眉道:“媛媛,你别闹了,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走?去哪里?奴才们在你眼皮底下偷你娘的东西,你就这么算了?”徐媛媛咄咄逼人。

      季权忍着气:“你看到他们偷了?没看到就不许胡说!”

      徐媛媛被他问住,但片刻后又回嘴道:“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姑姑那些首饰最少也值五百两银子,是那群奴才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钱,他们不趁乱打劫,更待何时?你不肯替你亲娘出头,难道我这个做侄女的替姑姑讨个公道都不准了?”

      她自以为处处占理,未料一抬头就对上季权冰冷无情的目光,心下一惊。

      随即又怒上心头,大声道:“不是他们,就是你那群江湖朋友,一个个都穿得那般寒酸,还不趁着做客来个顺手牵羊?尤其那女的,自以为帮姑姑看过两次病,怕人死后我们亏了她钱,还不如自己先动手--”

      “住口!”季权怒喝,不可置信的瞪着这个挂着自己夫人名头的疯女人:“原来你也知道他们是我朋友,那你可曾想过,区区首饰能跟交情相比吗?莫说他们对那些东西不屑一顾,即便他们想要,我二话不说也会双手奉上!”

      他越说越气,顿了顿终于转身朝外走,跨出门前回头一瞥,见徐媛媛满脸愤愤不平地倒在床上,不禁冷冷道:“枉你念了这许多年佛经,竟会如此不可理喻,还有脸数落旁人?我季权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居然让我娶了你这种女人!”

      回到季潇房内,范珂徐正已将银子分完,众人虽舍不得走,却也知道留下无益,只能一一上前给季权夫妇行礼道别。季权面无表情地坐在弟弟床边,偶尔回一两句也不愿多说,全由范涛范珂应付。

      “你们也去吧。”季权看看徐正和剩下的两副管家,说。

      徐正双目含泪,脸上条条皱纹显得更深,心怀愧疚应了声“是,”又低声向季潇道:“少爷保重,”言毕也向季权郑重磕头,起身招呼副管家出门。

      “庆航,我方寸已乱,你来指挥。”季权到家后让五十名随从在后院等候,此时便唤他们进来。

      柳闻早已盘算多遍,己方虽有余三,飞鱼,飞凤,和自己是一流高手,但也要保护陈慧若和无灯,而季权队中除了季权和范涛,更无武功超群之人,面对出招迅捷的杀手也是无济于事,支撑不了多久。

      好处是,季权等人都是骑快马来的,如今马都还在,只要冲出包围就不难脱险。

      当然,他对这种危险场面并不陌生,从容道:“既然他们志在瑾尧,你我先换过衣服坐骑。我开道,飞鱼飞凤为左翼右翼,余三押后……余下各位由瑾尧带领在中间,不会武功的人都披甲在正中--”

      “瑾尧!”范珂突然从人群中穿过来,“我……我刚去找了徐姐姐……她……她……”

      季权脸一沉:“她又怎么了?”

      “她……她……悬梁自尽了。”范珂颤声道。

      众人都不由望向季权,却见他苦笑摇头道:“她想不开又能怪谁?让她在这里陪着娘也未尝不好。”

      范珂打了个寒战,身子缩了缩,终究没有接口。徐媛媛的心事,她最清楚,也最同情。在家中,姑姑是她唯一的依靠,而徐氏早在数年前便担心自己不久人世,死后侄女无人照料,因此将生前珍贵的首饰收集到一处,并交待了身边亲近的人要在自己死后将首饰留给徐媛媛,不可与她争抢。

      如今徐氏过世,首饰突然失踪,不知情者如季权都认定徐媛媛目光短浅,贪财如命,无理取闹,却不知那首饰正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失去了便犹如天塌了下来。丈夫不但不体谅,还冷潮热讽当她是疯子,在这样下去不是被他扫地出门就是被其他妻妾折磨死,还不如一了百了,追随姑姑而去。

      单从季权听到她死讯后的反应而言,她的选择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季权无比小心将弟弟用几层棉被裹得紧紧的,亲自抱他上马,向柳闻点点头。

      出乎众人意料,柳闻没有从侧门后门走,而是提着季权银枪从正门一马单先冲出。他在宅外突然现身,四下埋伏者亦不得不现身,纷纷围攻而上,各施绝招,均盼能夺此头功。

      此番雇主放出豪言:斩下季权首级者,赏黄金五百两。

      季权则是穿着寻常军士衣甲,见柳闻在前方已杀出一条路,便喝令众人随后跟上。

      柳闻本不擅长用枪,但一来在中都曾与章腾过招,颇有领悟,二来身在马上,居高临下,长枪能及远,回旋自如,倒也占尽优势。他将章腾所创新枪法施展开来,愈发得心应手,不到片刻已连挑八人。

      武林杀手虽视死如归,却也极少有蛮夫,季权武功底细他们事先打听到几分,即使他有所隐藏,也万万不可能有此深厚内力,当下便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柳闻感到前方攻势缓慢下来,忽从腰间拔出‘承曦,’回身使出燃灯十九式中的‘燃式,’只见寒光闪闪,季权范涛身旁六名敌人立足不稳,同时被震开。

      黑夜中传来一阵长啸,杀手们心虽不甘,却也只能收手后退。

      柳闻一笑,身子离马一跃而起,迎着啸声来处,轻飘飘落到前方树枝上。

      身前老者瘦骨嶙嶙,目光如炬,缓缓揭下黑色面纱,冷哼道:“若非那招‘燃式,’老夫险些要被堂堂柳教主瞒过。”

      “好说,”柳闻闲闲而答,仿佛不过在叙家常,“只是门主消息还不够灵通,如今的燃灯教教主姓林,是你昔日得意弟子。”

      ‘天撤’门主随撤目光闪动,终道:“公子放着风光无限的教主不做,却来此坏老夫的事,又是为何?”

      “嗯,我也想知道一向不出门的门主,是收了多少钱才肯动身的?”

      随撤冷冷说:“杀手对雇主之事,守口如瓶,绝不外泄,公子请勿再问。”

      “好。”柳闻爽快应了,却又认真道,“门主当知,眼下最有钱又舍得花的人无非是各路诸侯,而你既然咬定杀手只认钱不认人,那若是你要杀的人肯出双倍之价,让你去杀原先的雇主,你是杀还是不杀?”

      “你--”随撤气结,恨恨道:“你想怎样?”

      “我想奉劝门主一句:你毕竟是江湖人,诸侯间的恩怨,切勿插手,因为你谁都得罪不起。杀手只认钱,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岂不是吃定你们?他们若想除掉你们,只需雇你们去杀厉害对头,趁你们元气大伤,两败俱伤时再雇他人来杀你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随撤心情复杂,脸色变幻不定,却又不能反驳他的话。

      柳闻笑笑:“无论门主欠了多少钱,阿林看在昔日栽培之恩,会替您补上的。”

      当然,这笔数目肯定不小,一旦林夕映给随撤填上,自己就会让飞龙从师母留下宝库中再给她补上。

      ※ ※ ※ ※ ※ ※

      随撤是这次行动的头儿,他先走了,一群杀手变成群龙无首。他们虽不全是‘天撤’的人,杀人也不一定非要抱团,但既然行踪已泄,对方又不乏高手,想想已知断无胜算,只能撤退,临行前一把火将季宅烧成废墟。

      回去后,随撤献上徐氏姑侄尸首,金子全部退回。

      季权也没想到刚刚还如狼似虎的杀手就这样放弃了,看看身旁随从虽有不少人有带伤,却并非致命,心下稍安,再去看捆在身后的弟弟,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季潇本就全身骨折,又怎受得住马上颠簸?全身裹得紧,骨头要散架,呼吸也不通畅,一张脸毫无血色,手脚高高肿起,眼看又要不成了。

      陈慧若早有察觉,说:“他不能再承受震动了,我们快找个地方将他安置,我要重新给他包扎上药。”

      可这荒山野岭的,离水邑城和莲灯庄都还有段距离,又哪里有什么地方歇脚?

      余三先古古怪怪望了柳闻一眼,向众人道:“跟我来。”

      柳闻微感诧异,与他并马同行,看着他专挑荒僻小路,绕了七八个弯,前方果然有十余户人家,大多都是极小极矮的破旧茅屋,怕是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最后面,却有座院子,方方正正的占了一大块地,颇显气派,像是小财主家。

      余三这两年传授林夕映武功,自然听她提到此处,虽是第一次来,倒也并不感到陌生,径自上前叩门。

      此时已近卯时正点,鸡鸣声四下响起,院子内的仆人已下床开始忙碌,很快便有人来开门。

      余三还没说两句,院内已听到女人带着不满的声音道:“什么?有五十多人?当我家是开客栈的?释因,你快去打发他们,就说家中有人染了怪病,不便接待客人。”

      季权听不清里面人说话,侧目见柳闻眸中掠过一抹惊讶之色,却又似乎在冷笑。

      那个叫释因的老老实实应了,来到门前已不见余三,正感奇怪,东张西望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却不由得后退两步,险些将身后两仆人撞倒。

      柳闻下马上前,不冷不热说:“你们搬家了?”

      “是。”

      余三一手拉着无灯,一手又拍释因肩膀,眨眼笑道:“瞧瞧,都是老朋友了!还有,你家虽不是开客栈的,但对来探亲的家人,总不该拒之门外吧?”

      释因原是清渡寺僧人,心地最是善良纯真不谙世事,娶了梦华后虽还了俗,平日对妻子百依百顺,但本性未改,一见门外有受伤者,连说“请进,”态度诚恳。

      梦华却没那么好说话,也顾不上衣衫不整就跑出来,喝道:“就是开客栈也不能白吃白住,受伤的让他们进来,其余的恕不奉陪!”

      她这话不厚道之极,试想重伤者如何能自己进门?即使进了,其余的不许进,又该靠谁来照料他们的伤?

      “娘子--”释因神色为难。

      众人从未见过上了岁数还火气这般旺盛的悍妇,无不暗暗称奇,换作平时,主人既然不欢迎,他们也不会继续讨没趣,但此刻救伤要紧,季权想到余三刚才的话,便问释因:“不知这里谁是二位的亲戚?”

      释因望向梦华,梦华别过头,只作不见。

      他又望向柳闻,后者淡然回视,面上却未露端倪。

      陈慧若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与梦华说话。梦华见她容貌绝美,举止得体,谈吐温柔,也不好不理,顺口敷衍几句,忽然注意到她颈边的‘心锁,’想起往事,眼眶一红,转身入内,紧闭房门,不再出来。

      释因松了口气,热情款待众人,带着两仆人收拾房间,安排季权柳闻住下。他也懂些医术,陈慧若替季潇重新上药包扎,他便在旁协助,手脚麻利远胜季权,两人同时动手,果然事半功倍。

      忙了半天,太阳渐渐下山,不少人肚子叫唤起来,才想到居然忘了吃午饭。

      释因惦记梦华整日未进食物,仆人去叫她也不开门,正无奈间,陈慧若正好从厨房出来,亲自炒了五碟小菜,众人闻到味道无不垂涎三尺,口水都流下来。余三就要不客气下筷,陈慧若却笑道:“主人先吃,不够我再做就是。”范珂赞同,接过盘子与释因向梦华房中而去。

      陈慧若这一做又是三个时辰,等余三,无灯,季权,范涛都吃上了,她才动手做了柳闻喜欢的南瓜萝卜汤,吹了吹确定不太烫,端到客房内。

      柳闻除了去看季潇一趟,进门后就在榻上打坐。上次伤势才痊愈接着又给季潇徐氏传输真气,随即又跟那些杀手厮杀,不疲乏是不可能的。

      夫妻对坐,陈慧若刚盛满第二碗汤到他面前,有人叩门,陈慧若不及坐下,又去开门,却见范珂有些魂不守舍的站在外面。

      陈慧若摸她手感到很冷,忙将她请进坐下,关怀问:“怎么了?”

      范珂看到柳闻还在静静喝着汤,低声道:“我随释因去了李……前辈那里,我们一起吃了饭,后来她听说你做了汤,就叫仆人去给她盛一碗来。”

      “我知道,”陈慧若道。

      “她喝汤时嫌袖子长,就卷了起来,我看到她左手手腕上的粉色玉镯子,跟瑾尧他娘的一摸一样!我、我不敢告诉瑾尧,但你们知道,徐姐姐就是发现他娘留下的首饰不见了才大闹的……”言毕,十分愧疚的望向柳闻,似乎在为怀疑他外婆道歉。

      听她说,柳闻念头一动,想起另一件事--

      最早自己给梦华的钱少之又少,每月下来连肉都吃不上几顿。记得林夕映曾说,她跟释因成亲后的新房四壁透风,冬冷夏热,简陋得可怜。可才两年过去,他们不但搬了大院子,还雇了两仆人,后院养鸡养猪,家具应有尽有,甚至还买了绫罗绸缎准备做衣服……这生活,简直与从前是天壤之别!

      于是问释因:“你每月进来多少银子?”

      “好时有二三两。”释因如实回答。

      “这些……”柳闻指指周围东西,“不止二三十两吧?”

      释因表情认真:“当然不止,好在娘子比我能赚钱。”

      “是吗?你且说说如何赚。”柳闻心想那女人一生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于挥霍无度,哪里会赚什么钱?现在容颜不在,送给青楼怕是都没人肯要。

      “哦,北方战乱多,许多富商绅士都搬到水邑附近安家。他们都比较迷信,娘子就去给他们算命啊,看相啊……他们出手大方,银子花出去也不心疼,过些日子又请她去了。”

      当时柳闻就想笑,看到他一脸正经样子,终究没有笑出来。

      “她算命,你跟她去了?”

      “没有,”释因摇头,解释道,“她说我不懂变通,遇到心眼儿多的人容易说错话,惹了他们不但没银子赚还会被欺负,我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能应付,我就不去了。”

      这些话,是柳闻先前去探望季潇跟释因闲聊的,那时已能推测梦华的钱不是来自算命看相,但也能肯定释因知道的不会比自己多。

      原先想,他们如何过与己无关,何必追根究底,听过笑笑而已。

      然而,听到范珂一席话后,他改变了主意,立即将飞鱼飞凤叫入,吩咐了几句。

      须臾,飞鱼陪着季权范涛进屋,飞凤回来跟柳闻借剑,拿着‘承曦’又向梦华房内走去。

      梦华释因搬家后便分房睡,此刻飞鱼将释因请来,释因一见妻子居然也由飞凤带来,甚感意外。梦华双目圆睁,眸中就快喷出火来,却因全身穴道被点,无法发作。

      飞凤扛入一大铁箱子,指着四角上断链子道:“箱子是床下发现的,用四条铁链子跟床架镶到一处,若无宝剑,还不易取出。”

      “庆航--”季权瞥了眼梦华,微觉不妥。

      柳闻喝完最后一口南瓜汤,放下碗对梦华淡淡说:“这里的人不会护短,我若冤枉了你,自会做出适当补偿,届时你要我下跪磕头亦无不可。”

      飞凤一剑挥下,内力到处,连斩断三个锁,接着掀开箱盖。

      “啊!”范珂惊叫,扑上前抓起一串凤嘴形珠花,又拾起一块玉璧,口中不住道:“这、这都是娘亲的首饰啊!”

      季权心动,也上前翻了翻,果然认出几个母亲喜欢的珠钗银簪,又记得有些是父亲专门命人打造送给她的,绝不可能有相同之物,想到这里,疑心顿起。

      飞凤取出首饰到一旁让他们继续查看,自己则将下面的四五十本册子抱出。

      范涛性子急,当先翻开一本册子,那边释因也拿起另一本,两人神情先后变得十分古怪,只不过范涛多了几分鄙夷,释因则多了许多羞愧。

      陈慧若本也要去看,却被柳闻拉住,耳边听他轻轻笑:“在释国还没看够?”

      他虽在对妻子笑,仍不忘手指轻弹,解开梦华穴道。

      范涛将手中册子塞给季权,第一个冲梦华大声道:“快说!你为何要偷老夫人首饰?”

      “呸!”梦华啐了一口,已料到他说的是季家老夫人,同样提高嗓门道:“你家防范那般森严,哪容我进去,更甭提做贼了!这些首饰么,是那老色鬼管家送给我的。他想买我的画,又没银子,只能用首饰充数,我心软收了,倒是换来你们对我指手划脚了?”

      她素来好强,哪里容得别人冤枉,这时从一本册子中抽出张字条,冷笑着抛到季权面前。

      季权身子凉了半截,因为徐正的字迹自己从小是最熟悉不过。

      错了,错了,全是自己错了!徐媛媛没有冤枉徐正,是自己冤枉了她,是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将她逼上绝路,是自己信了徐正片面之词,对不起她和母亲……

      梦华得理不饶人:“那个昏迷的小子是你弟弟吧?徐老鬼哄他出钱买我的画,这小子唯恐有假,指名要我亲自带画去他家,我去了他又胆怯不敢接见我……”她脾气上来,伸指从季权到范涛到柳闻一一指过来,“哼,你们男人有几个好东西了?老的老,少的少,谁不好这口?看我日子过得好点不顺眼就假装正人君子来鄙视我,也不想想我只是混口饭吃,最终银子还不是从你们口袋里出的!一边愿打,一边愿挨,凭什么跟我过不去!”

      她一番话说完,释因已是骇得糊涂了,范涛满脸怒气又发作不得,季权伤痛无比的望着母亲首饰,范珂陈慧若都略感无奈的看着丈夫……

      “嗯,你说的也有理,”柳闻眸光落到她身上,不见丝毫波澜,“既然首饰是用画换的,双方公平交易,你确实无错……只是-”他似笑非笑指着飞凤刚从箱子底下取出的两个泥人儿,“你除了卖画,难道还卖这个?”

      飞凤握着泥娃娃身子,范珂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看到娃娃脸,觉得胖嘟嘟的甚是可爱,接过来把玩,忽然刷的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

      梦华神色自若:“不是。这是俞六郎做的,他听说季家少爷出手阔,求我带上他去季宅混混运气,后来徐老鬼也买了他东西,也算他没白跑一场--”

      “哼!”范涛实在听不下去了,怒哼一声将她打断,心想这女人下流无耻之极,不知毁了多少纯朴少年,说起来还像将军们说起赫赫战功一般,哪里有什么廉耻,若不是看在她是柳闻外婆份上,早已扇她无数次耳光。

      他愤怒之余,劈手夺过妹妹手中泥娃娃往地下一砸,登时砸得粉碎。

      梦华站得近,冷冷道:“好威风啊!你是军人吧,擅入民宅肆意毁物,该当何罪?这娃娃是独一无二的,你就是赔我双倍银子去市里也买不到的……”说到这里,脑中陡然一阵晕眩,后面的话全都想不起了。

      真是怪了,最早在留香阁看这娃娃时,也有类似的感受。

      “出去!”柳闻神色一变,当先拉着陈慧若闪身出门。

      飞凤出来时,手中还捏着另一个娃娃,柳闻向飞鱼交待一句,后者立即去了厨房,少顷,捉了两只大老鼠回来。

      柳闻用银针将老鼠尾巴钉在地上,又将娃娃放在两只老鼠中间,让众人后退,接着从远处发出一缕指风,恰好击碎娃娃。

      开始老鼠没有反应,只在原地转来转去,然而过了一盏茶功夫,它们忽然变得烦躁无比,力大无穷,拼命挣扎,挣脱银针时竟然连尾巴都扯掉半截!

      众人讶然,定睛一看:两只老鼠还未跑远便突然倒地毙命。

      “世上有无色无味的毒,‘踏云归’死时亦是如此……”陈慧若轻轻说。

      梦华靠着墙目睹一切,想到自己多日与这娃娃同处一室,立即感到不寒而栗。猛地又想起,当日俞凤莲随自己去徐正家,自己跟徐正侃价时他‘客气’说不便干扰,消失了整整一个时辰。

      次日,飞鱼飞凤从水邑城回来,说留香阁上下无人认得俞凤莲此人,看了画像也不认得,而那老板娘艳娘自从前晚便失踪了。

      范涛咬定梦华是同谋,释因向柳闻求情,柳闻不置可否,说:“此乃瑾尧家事,决断在他,你找我作甚?”无论释因怎么恳求,就是不肯替梦华说半句话。

      男人有时真是狠心,范珂对陈慧若悄悄说。

      季权心灰意冷,不愿再见梦华,带季潇去莲灯庄养伤,临行前说:“不必为难她了,既然有人要害我,手段又岂止此一种,不利用她也会利用他人,结果还是不会变……庆航夫妇于我全家有恩,他外婆年岁已高,又是他唯一亲人,我已家破人亡,何必多造杀孽,让他也步我后尘?”

      男人有时也有慈悲心的,陈慧若对范珂说。

      ※ ※ ※ ※ ※ ※ ※

      季潇虽然性命无碍,但双腿已废,腰以下再无知觉,终生无法下床。陈慧若亲口告诉他时,他紧紧拽住季权衣袖,神色凄然,看得屋内众人无不默默流泪。

      “二哥,我不想这么活着,你们为何要救我?”

      季权准备了许多安慰他的话,可事到临头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句也吐不出来。

      季潇连问三遍得不到答复,不禁怒道:“我知道,娘走了,你怕以后没亲人了,就非要保住我一条命,好让自己心里好受!可是你想过没有,我愿意这么活着吗?为了你的心安,你就忍心看我以后生不如死的苟且偷生?”

      季权连日废寝忘食守着弟弟,好不容易盼到他醒来却又被当众怒斥,顷刻间感到万念俱灰,仿佛自己活着也是多余的,手一甩,绝望离去。

      “去哪里?”庄门外,柳闻叫住他。

      “不知道。”

      柳闻看了他一会儿,想到不久前,自己在明斯也是这般的绝望。

      眼前的人也是自己的亲人吧?这世上人人都怕孤独,也因此而怕失去亲人,可有时伤害自己最深的,也是那些所谓的‘亲人。’

      季恒季轩他们要害季权,正是因为他们将他认作兄弟。若是他们知道他不姓季,多半也不会再跟他如此处处较劲了。

      此时此刻,季权有些招架不住他的目光,艰难开口道:“庆航,我--”

      “明日我们就会启程,还有,真儿一直想找个地方安家,我才来找你的。若你还决定去西萨州,请在风沙城为我们留座房子。”

      季权听到‘西萨州,’‘风沙城,’只觉得无比的陌生遥远,喃喃道:“我还去吗?我去做什么?我以后又能做什么?”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回过神时柳闻早已不见。

      回到房中,只见枕上有一粒圆润的巨大珍珠,散发出荧荧光彩,下面还有一封信。

      --瑾尧,你去巨蛟滩后我也去了。不过,为时已晚,无人可救,只能打捞尸体。那日,我意外捞上蚌壳,壳内珍珠在此。世人皆赞其美,焉知蚌若无痛无病,何以孕出其美?人若无千辛万苦,何以成全其志?我虽无大志,亦不忍见明珠掩埋于污泥之中,光泽未及释放便失于黑暗混沌,故托此物于你,盼你勿要负之,勿要负己,每逢人生坎坷,当可以此为范。--

      信,季权读了一遍又一遍,随后取出棉线,将珍珠悬吊于屋内。

      他一生中有数不清的不眠夜,大多都是对着珍珠度过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蚌伤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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