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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水深火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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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贾府内外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活脱脱成了地狱修罗场。
同夜,昊元城新建王宫内,田甫却早早便上床就寝了。
明日一早,他将正式成为昊王,可以跟熙王黎子元和宣王燕虎分庭抗礼,离神封那皇帝宝座也不过一步之遥了……
至于燃灯教,他不信合三家诸侯之力还除不掉区区一个江湖帮派。
然而,他还未睡到两个时辰,就被宫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
连声喊内侍不见有人来,田甫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犹如受惊小鹿般翻腾下床,颤抖着从枕下取出护身宝剑,赤足狼狈地走向前殿。
眼前的一幕,让他气息一窒,双手撑着墙壁才没有跌倒在地。
王宫内一千铁甲护卫,如今仅剩寥寥数十人,正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成为敌人刀剑下鱼肉,而对他们肆意砍杀之人,竟有一半以上是刚刚降敌的同伴。
田甫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忽然殿上跃进一男一女,各自手中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男子相貌俊美,若非此时此刻出现,真要将他认作一位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
女子容貌丑陋,脸上有数十条纵横交叉的刀痕,身材窈窕,举手投足间蕴含说不尽的诱人风情。
他们手中提着一共四颗人头,皆是多年来与田甫形影不离的贴身护卫,也是武林中无名无姓的神秘高手。
这时两人进殿后并未再有行动,反而转过身朝殿门外说:“所托之事已办妥,就此告辞。”
“有劳刘副教主和兰长老了,季某不胜感激,改日必亲自登门叩谢柳教主援手之恩。”
是……季祀!田甫脑袋中轰轰轰之声不断响起,双腿一软,瘫倒冰凉地上。
刘素兰琼淡然一笑,片刻后消失于黑夜中。
季祀与五子缓步上殿,浑不在意的踩踏无数尸骸而过,来到田甫身前。
唰!田甫不知哪来的力气,拔出宝剑,气急败坏地怒道:“你……你们……竟敢犯上作乱!”说着退后两步,双目圆睁大喝:“谁都不许过来!”
季祀嘴角含着淡淡笑意,步伐轻松地一步步向他靠近:“主公,你这么说岂不小觑了我季祀的一片忠心?我今晚之举无非替你除去身边几个碍事的走狗,对主公您日后成就大业有百利而无一害,您应该高兴才对。”
田甫横剑当胸,脸色阴沉:“好啊季祀!你以为成功除掉我田甫的人,就可以明正言顺地弑主篡位了?”
“主公误会了。我何时弑主了?何时篡位了?”季祀目光如炬,顿住前进脚步道:“当然主公若是自我了断……这救驾来迟的罪名,我还扛得起。”
“你-休-想!”
季祀微笑,忽然毫无先兆的枪到田甫面前,一只手轻轻搭上他握剑手腕,双眼却自始自终不离他双眼。
实际上,自幼弓马娴熟的田甫臂力远胜于秀才出身的季祀,此刻只需奋力一刺,最少也可以跟他拼个同归于尽。
可是对着那双比老鹰还锐利的眸子时,田甫气势立即弱了下来,还未及细想手中的剑已经落入对方手中。
“剑乃凶器,主公金玉之体,以后不可与之为伍。”季祀望着剑锋,淡淡地说,忽又随手一扔,弃剑于地,转身径自往殿外而去。
“季-祀!”田甫大叫,竟然爬起来追上数步,“你要将我怎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
“一个连自尽的勇气都没有的人,我爹还能将你怎样?” 季恒双臂伸出挡住他,冷笑。
田甫看着他们,满腹疑惑,却见季轩正指挥着兵士抬上五个大箱子。
“你们-”季恒一脸不屑地指了指田甫,“还不快伺候主公更衣。”
※
秋帝秋封隆兴元年六月廿九,田甫称帝,国号南宪,年号建兴,建都昊元城,后称元都。
祭台之上,顺帝身穿黄色龙袍,气色欠佳,全靠左右内监撑扶提醒,方得顺利宣读祭文,颁布诏书,随即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接受百官朝贺,大赦天下,并逐一加封功臣。
群臣以季祀为首,人人神态庄重地向顺帝行跪拜之礼,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三军将士亦齐齐下跪向台上新皇行礼。
同日,季祀受封弘王,丞相,加十二旒冕冠,乘金银车,驾六马,用天子车服銮仪,并得顺帝开例恩准剑履上殿。季祀立原配尚氏所生长子季恒为世子,并因妻马氏未有所出,将其废黜,改立季轩之母慕容氏为弘王后。
原先预备的封王大典变成了登基大典,没有人比季祀次子季权更吃惊。
前夜发生的事,牵扯到他父兄,牵扯到燃灯教,偏偏他事先一无所知。
对于田甫虽为九五之尊,却未立皇后东宫一事,不久后季权便发现前夜宫变时他的三子二女以及一众妻妾皆被自己父兄下令处死,十七具尸骸随后消失,自此再无痕迹。
虽是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季权望着身前身着赤色朝服地父亲,一时感到无比迷茫,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喜是忧,待轮到他自己接受加封时,竟然只是懵懵懂懂上前接旨,然后磕头谢恩,事后便未再作它想。
季祀长子季恒被封为弘王世子后,素来不受重视的次子季权居然被封为正二品平西将军,虎威侯,领兵三万镇守西萨州。
祭天完毕,顺帝脸色愈发苍白,几欲昏厥台上。季祀当机立断,召四名内监用御轿将其载回宫中,自此后便以御体欠安为由,深居简出,不见朝臣,国中一应大小政务,全托弘王代理。
典礼后御宴上,轮到季权给父亲敬酒,季祀望着杯中酒却迟迟不喝,语重心长道:“瑾尧啊,如今我方虽与熙王订了休战合约,然黎子元乃反复小人,不可轻信。你此去西萨,肩负重任,万不可对其掉以轻心,必要时尽可先下手为强,无需先请示于我,你明白吗?”
季权受宠若惊:“孩儿领命,绝不辜负父王厚望。”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让他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心中空有许多疑惑,却又无从寻找答案。他心里隐隐感到近日父亲对自己态度大变,却又说不出是何缘故,总之只能尽力效命,其余的也轮不到自己去管。
单凭那夜逼宫时兄弟们都参与而自己却毫不知情,就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没有变。
宴席后,醉醺醺的百官们由随从扶着,出宫门,下台阶,上马车各自打道回府。季祀始终有放心不下之事,命季恒季权留下详谈,而季轩等虽一晚未曾有机会跟父亲交谈,此刻也唯有随百官出宫。
宫门外,季轩季晟季誉季璋几乎同时止步,四人围成小圈子,相互间开始大倒满肚子苦水。
“老二最近是怎么了,以前我们有的,他没有。现在不但我们有的他有,连我们没有的他也有了!”季璋从小对这二哥就没半分敬意,如今怨气冲天,自然也只叫他‘老二。’
他这顾虑并非空穴来风,虽然除了季恒是世子外,其余兄弟都封了侯爵,可还就只有季权一人手握重兵,还被派去镇守边境要地。
“他这些年都在为秋帝效命,谁知道现在是不是真心效忠于我们南宪?用他为将,我看就是作茧自缚!”季晟恨声连连。
“听说这次他是沾了燃灯教的光,哼哼!”季誉气鼓鼓地说,“别看他平时那副粗枝大叶的狗熊样,背地里他可还没少下功夫收买人!”
季轩双手紧握成拳:“你们说得对,以其坐视他日后在外拥兵自重,无法无天,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对!绝不能让他平安到达西萨州!”三人附合,声音亢奋。
“住口!”身后传来声低喝,四人一回过头就看到季恒那张阴沉着的脸。
“大哥……”季轩咳嗽一下,掩去了尴尬,“你都听到了?我们虽然冲动了些,但你也知道让老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三弟,宫墙之内,不可妄自议论他人。”季恒面无表情地训斥,又扫了几个弟弟一眼道:“走吧,去我府上。”
六人进入季恒府上地下密室,门上了锁,季璋又是第一个叫嚷:“大哥,你也别老神神秘秘的,这事该怎么处置,我们就等你一句话。”
季恒眯眼:“父王突然重用瑾尧,一定有他的原因。无论这信任是真是假,至少当下人人都知道平西将军这职位和三万兵权是父王给他的,你们若是挑明了跟他过不去,不是跟父王过不去么?扫了父王的面子,你们以为能神气多久?”
“大哥说的是,”季轩泄气地点点头,却又唉声叹气道:“可我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说到这里,几个兄弟都神色黯淡。
“你们所虑并非无理,”季恒想想,说:“瑾尧此人,勤奋好学,能屈能伸,有见解而不张扬,虽为武将,却从不贪功猛进,草莽行事,呈匹夫之勇……这样的人,若有野心,可留他不得。”
室内四人一直默默听他分析,直到他最后一句话出口,四人眼睛同时一亮。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打几场胜仗,是个人都能打出野心来的,”季誉嘟着嘴,道。
“何况,”季晟瞄着兄弟们,缓缓道:“光凭这些年来我们母子是如何对待他们母子的,他岂能不记恨在心?如今他手握重兵,便是没野心,也该有伺机报复之心吧?”
此言一出,人人心中有鬼,浑身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好,”季恒望着光秃秃的墙壁,说:“既然你们都下了决心,我也没有异议。此事大张旗鼓必会打草惊蛇,小打小闹又未必能将他重挫,必须恰到好处。既然要做,就要做绝,还要做到不留蛛丝马迹……”
“多谢大哥成全,我等唯大哥马首是瞻!” 季轩季晟季誉季璋一起拜倒。
季恒不客气地接受他们跪拜:“限你们一日内将他底细给我打听出来:他何时动身去西萨?半途会路径何处?他本人有什么弱点?有什么嗜好?平日身边都有什么人?明日在此相聚,列出一切可乘之机,再做下一步计议。”
※ ※
登基大典后的七天,季权从早到晚都在为行程做准备,忙得不可开交。三万兵马之外,季祀又给他派了六名副将,三名参军,两名军医,又拨了粮草,马匹,兵械,战车,等等,全由季权负责打理安排。
季权连日在城外军营中吃住,好不容易第七日晚饭后终于有了空暇,便抽身回昊元城自己府邸,命几个贴身随从帮着收拾行装。
岂料前脚才跨进门便听到哭声,并且还不止一两个人在哭。
前厅内,马娟正抱着她姑姑马氏,老的嚎啕大哭,少的哽咽流泪,两人身旁一群丫鬟也跟着边哭边劝,好不凄凉。
原来近年马家的人老的老,病的病,死的死,家族没落,再无昔日的光荣。季祀厌烦马氏已久,如今趁着封王便将她废黜,不给任何名分。新王后慕容氏更是变本加厉,既然摸准了季祀不会干预,第二日一早便将她扫地出门,并同时遣散她丫鬟仆人,夺去她数十年积蓄,还将她连打带骂的扔到大街上。
马氏走投无路,只好投奔侄女马娟,并托她向季权求情。
马娟虽自幼与姑姑感情甚好,但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看到姑姑现下的遭遇,仿佛就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一时悲从中来,也不顾身份跟着哭哭啼啼。
“五姑啊,难道你还不清楚我家的那些事吗?瑾尧打自从跟我成亲后就没住一块儿,每次回家都是陪着他娘和他弟弟,偶尔到我房里过夜也就是应付一下,话都懒得多说半句。徐家妹子是他娘的亲侄女吧,也不比我强,现在天天就知道吃斋念佛,白头发都长了不少。范家妹子虽然稍微好些,平日能跟他搭个话侃侃家常,但她身子骨太差,没一天不病,吃下去的药是饭的两倍。听说她在虹阳关怀了两胎都没保住,现在又病成这样,害得瑾尧不敢再去她那儿过夜,以后怕也是个没指望的可怜人儿了。如今家里多了那姓胡的小妖精,过门还没两天就气势凌人,有了身孕后更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排场就连夫人都让她三分,我们也只能打落牙齿连血吞。五姑你以为,我替你说话会有效吗?再说你当年没少欺负瑾尧母子,他不跟你计仇已是谢天谢地,你还指望他会收留你?”
马娟说到最后几句已是泣不成声,还都被丈夫在门外一字不漏地听到。
季权觉得,她形容的有些夸张,要跟姑姑诉苦也罢了,但还不至于当着下人们如此口无遮拦……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外虽然是好兄弟,在家里却并不是好丈夫。
生在这样的家,父母长辈安排婚姻大事是理所当然的,可像自己当年被迫去捡长兄不要的女人做妻室的,应该也不多吧?事隔多年,仍难释怀,自然也不可能对那女人有多好。
但此时突然又想,自己是棋子,她又何尝不是?更何况,自己还能娶别人,她却是一辈子都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其实比自己不幸多了。
于是他走出来,说:“你们别哭了。姨娘,你以后就跟着阿娟吧。我娘身体不好,不能去西萨那种地方,如今我要先回水邑跟她道别,带着你们多有不便。你们先在此住下,等我到了西萨再派人来接你们。”
这次去水邑,一为跟母亲道别,二为庆祝弟弟季潇十四岁生日。往年他生日都在父亲府上超办,戏班杂技动物应有尽有,热闹非凡,可今年正好赶上多事之秋,季祀估计连想都没想过小儿子生日的事。
还有一事,就是他听说柳闻在水邑城外养伤,想顺路去探望他。
※ ※ ※
那日贾府一战,确实是柳闻近年来最艰险的一战,主要还是因为墨子玉临死前那一指伤到内脏,幸亏另外几人都没有墨子玉的奉献精神,不然人人都拼命,他武功再高,也只能跟他们以命搏命,很难全身而退。
确定了该死的人都死了,柳闻便提着‘承曦’跨出贾府前门。他一出来,梁仲一声令下,教众齐齐发射千余支火箭,贾府楼阁瞬息间化作一片火海。
火童一见教主,忙牵过马。柳闻忽感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竟是无力上马。
“庆航……”夜里那声低低叫唤好听之极,充满了无限关怀和柔情,他还未及回应,已被飞鱼托上马车,整个人落入陈慧若怀抱中。
“真儿……”柳闻想着她应该在古梅庄,“你怎么来了?”
陈慧若先喂他服下两颗‘定心丸,’才说:“你左胸上伤重,不要说话,我们先去莲灯庄,”说完让他将头枕在自己丰实胸上,一边又用双手给他揉捏几处穴道,减轻痛楚。
到了莲灯庄,他却只是请余三用《反经》上所载疗伤心法先替他将伤势压下,然后传下令去,召燃灯教自副堂主以上头目到莲灯庄。
“臭小子!”余三也不记得骂了多少遍了,“有伤不好好养,迟早要死在这烂脾气上!”
陈慧若却心中有数,说:“我想,这次后他会好好养的。心有旁贷亦是疗内伤大忌,稍有不慎,适得其反。”
“摆摆摆,就冲着不能让你这么漂亮的老婆做寡妇,他也不能咽气……不过咱们说好了,他伤好了你要给我做饭。”
看着他一副馋样,陈慧若莞尔,应允了。
燃灯教众人还没到齐,柳闻又先将刘素,林夕映,以及五长老叫来。这几人都知道他伤势不轻,却又想不明白他究竟有何要事,非要交待后才能安心养伤。
“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合计一下,谁做新教主最合适。”
话音未落,抗议之声立即响起,柳闻冷冷打断他们道:“我请你们来商议谁做新教主,不是商议我的事。我要养伤,我要陪我夫人去找东西,我没有时间跟你们争吵。”
这些人追随他多年,对他的为人也还算了解,情知话都说到了这地步,应该是去意已决,再也无法挽留。
对于新教主的人选,他们倒是没有任何争议,人人都支持林夕映。
柳闻闻言,心下也甚感欣慰:“正合我意。阿林,明晚我就宣布传位于你……至于典礼,你们回到灯宫后再慢慢筹备,不要太寒酸就好了。”
对此,虽然人人脸上均有惋惜之色,却也知道事已成定局。
“教主--”刘素自从参与季祀逼宫后便心里一直憋着话,然而终是觉得自己说了不妥,于是向林夕映望去。
林夕映点点头,说:“师父,六月廿八那晚,我们若先进宫制住田甫,现下称帝称王的就是你。你实力才华不逊于季祀,也不逊于任何一方诸侯,为何不带领我们成就一番大业,而是让姓季的白白捡了这便宜?”
“因为我没有那心。”柳闻想跟他们讲秋见波,尚凝,尤其是律祈的故事,但想想身旁这些人大多是热血豪杰,也不愿扫了他们的兴,只是淡然一笑置之。
“阿林,你师父既然没有那心,这次无论怎么做都要便宜别人的。”陈慧若坐在他身边,还是首次开口说话,“可是你们也应该高兴,因为他做教主真的是一心一意要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而不是借用他们的死来发展自己的野心。”
她的话也只说了一半,因为她很了解自己夫君,也相信他不会这么便宜季祀的,只是究竟怎么个不便宜法,她不知道,也不愿随便揣测。
听她一番话,他们心胸豁然开朗,无不释怀,夏典感叹道:“教主啊,我这算是明白啦……俗话说羡慕鸳鸯不羡仙,如今你有了陈夫人,自然是对帝王霸业视若粪土了……可大伙儿没你那福气也没你那境界,你让我们如何是好?”
“我这两年不在,你们不也管理得有条有序吗?”柳闻几乎失笑,沉吟片刻后又正色道:“如今我只有一言相告:自古权力的诱惑是无穷无尽的,可是人的智慧能力都是有限的。一个人在最高的位置坐久了,难免会变得狭隘,会产生错觉,认为自己是完美的,是无过的,是天生就该将别人踩在脚下的。这也是我不愿继续做教主的原因之一,因为我相信适当的改变是有必要的,也是对一个组织未来发展前途有许多好处的。以后你们只要记住我这话,拥有权力时莫要忘记自我检讨,其他的则顺其自然,不会出事的。”
他话说多了就咳嗽,陈慧若为他揉背揉胸,笑道:“瞧瞧你,一边说不要迷恋权力一边又念念不忘的教训人,不是越描越黑吗?”
这种话,也只有她敢说,也只有她说了他会听。
柳闻咳嗽终于停止,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漾着暖暖的温情:“嗯,后日我们去清渺泉。”
※ ※ ※ ※
六月底的元都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巨大变故:谋士季祀勾结燃灯教,与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拔除田贾二家势力以及那些支持他们的武林人氏,迫使田甫登基为傀儡皇帝,从此南宪大权落入弘王季祀手中。
然而这一切,对远在水邑城外的季家小公子季潇,却没有那种改朝换代的隆重意义。
父兄们都在元都,大哥是世子,二哥是将军,新王后是三哥母亲,其余兄长们都有封地,唯独他季潇因为年幼,父亲只是命他在水邑专心念书练武,不许去元都,更不许参政。
这些都不算意外,但遗憾的是,今年十四岁生日,将会是前所未有的冷清。
季权倒是没忘记弟弟生日,两月前便问他要什么礼物。季潇想了又想,最后看中哥哥的坐骑,那是一匹罕见的高大威猛的长毛马,来自西萨州内的大澹族,是窦旭送给季权的,已经陪他上阵八年了。
季权念在‘踏云归’年事已高,又屡次随自己受伤,心想它晚年能在水邑陪伴弟弟也是件好事,当下便应允了。只是马虽老,脾气依然倔强刚烈,平日只认他这主人,旁人都不让骑。季权虽将马留在母亲家里,却再三叮嘱任何人不得试骑,并告诉季潇要等自己回来后再亲自教他如何与马接触,获得它信任后方能将它驯服。
近日季潇偶尔听到消息,知道二哥即日便要启程去西萨上任,母亲是不可能去的,父亲也不会允许自己离开水邑,今后要见二哥又难了,不禁感到一阵惆怅,苦于无处倾诉便常常半夜跑去马厩对着‘踏云归’自言自语。
这夜他从马厩回房时已是二更,途经厨房,瞄了眼里面居然灯火通明,从老管家徐正到府中新来的男仆都在,三十余人围在两张桌子前好不热闹,却是看不清究竟在做什么。季潇素知下人们到了夜里有空闲便喜欢打牌赌钱,偶尔徐正也会去跟他们喝上两杯,但此刻厨房即没有酒味飘出,那些人手中也没牌没铜币,倒是件奇事。
季潇本也闲得无聊,又有几分孩子心性,这时既然动了心,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仗着学过几年轻功,此时便轻手轻脚从厨房侧窗爬入,却见屋内三十多人都像着了魔般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季潇身材尚未长全,桌边人又围得密密麻麻,害得他连换三四个角度都无法看到桌上之物。
季潇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心念一动,俯身捡起两块小石子,用暗器手法嗖嗖发出,正好打灭两张桌上的两盏油灯。
众人正自心摇神驰,意甜魂醉,忽被打断,无不惊怒交集,有几个性情暴躁的直接便破口大骂起来。
“哪个王八蛋活腻了,敢搅了老子好事?”
“奶奶的,两边灯都熄了,真是见了鬼了!”
季潇退到门口,猛地大喝一声:“我看活腻的是你们!半夜三更在此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下流勾当,还敢骂本少爷?”
徐管家第一个回过神,当下也顾不得先亮灯,忙道:“小祖宗啊,你怎么还没睡?大伙儿无聊就来聚聚凑个热闹,怎敢惊动你大驾啊?大伙儿都是粗人下人没啥见识,没来由的惹您生气啊……要是让老爷老夫人知道你跟咱们在一块儿,咱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已有人点亮油灯,季潇眼睛敏锐的扫过桌子,发现原先桌上东西早已消失,眉头一蹙,双手叉腰:“你们刚才凑的什么热闹?不给我交代清楚,我马上去找我娘,保证人人屁股有顿板子吃!”
徐正跟两副管家交换无奈眼神,苦着脸陪笑道:“少爷啊,不是我们要瞒着您,只是若让老爷夫人或是二少爷知道了,屁股挨板子还是小事,只怕这可怜的饭碗就要砸了啊……”
“哦?”季潇抿着嘴唇,“好吧,你们若老实招供,我就不告诉任何人。”
众人闻言,如获重释,要知季潇虽然小小年纪,又被季祀惯得不将别人放在眼里,但毕竟受了季权影响,从小说一不二,从无出尔反尔之举。
随着徐正咳嗽两声,两名男仆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低着头上前交给季潇。
季潇横了他们一眼,接过册子后傲然穿过人群,嘴角动了动,徐管家连忙亲自搬上板凳,两个副管家一个为他倒茶,一个又点了三盏灯,季潇方才将册子摆在桌上,慢慢翻阅。
那是两本画册,画中有男有女,五花八门的各种姿势交缠在一起,每页下角还提着图名。
季潇自幼家教甚严,季祀绝不容许他像季权当年那般混迹街头,更不许他与其他富家纨绔子弟来往,因此他虽活到十四岁,对成年男女闺房之事却是半懂不懂的,看了半天虽觉新鲜,却不大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不明白归不明白,既然撞上了,总要问个明白。
徐管家胆子再大也不敢解释图中之事,唯唯诺诺的顾左右而言,只说这东西得来不易,这里大多人都讨不起媳妇儿,唯有靠这画来幻想一下。
季潇来来回回翻阅两本春宫画册,虽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却也悟出了些门道,这时边翻边问:“从第一幅‘鸳鸯戏水’到这幅‘久旱逢雨,’再到最后的‘蜻蜓点水,’这画师将周围风景以及每人脸上表情画得细致无比,可偏偏将要紧部位安排在水中,画得十分模糊潦草,这似乎不合情理,又是为何?”
“可不是吗?这般吊人胃口,简直就是要了我们命啊!”年轻男仆们听他一语道出众人心声,忍不住出声附和。
“少爷……嗯,有所不知,”徐管家老脸一红,又咳了几声后方道:“此乃水邑一名新画师杰作,她的画册分成‘天地风火水’五种级别,其中最廉价的就是您看到这两本‘水册。’要想看到更……详细的图,更有味的女人,或是女/兽/交/配,就要升级……”
“那你们怎么不升?”季潇想都没想就说。
“小祖宗啊,”男仆们纷纷叫嚷起来,“这‘水册’一本就是十两银子,都是大伙儿省了一年的钱才勉强凑齐的!听说那‘火册’一本就要三十两银子,再往上就更甭提了……就是把咱们全卖了也未必能凑到那数啊……唉!”
季潇不以为然,想想每经逢年过节父母都会给不少银子,如今生日快到了,自然又是轻轻松松一二百两入口,反正自己一去不了元都,二去不了西萨,时间银子正愁打发不掉,倒不妨陪他们玩玩。
他是官家少爷,气派一向大惯了的,这时就发下命令:“你们去将那画师给我找来,让她将高低级别的画全都带上几幅供我观赏,若是真材实料或是能讨我开心,我就一并买下了。”
众人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即就去找人。徐管家到底老来稳重些,略一思索后说:“这些画都是通过水邑城内各家青楼卖出,画师本人并不常露面……虽然我听说她是个姓李的老婆娘,但夫人从来不许外人入府,少爷要见她,还是换个地方吧……”
“不能进府,那就你家吧。”季潇自然记得徐正的旧房子就在府后。
徐正有些窘迫:“嗯……那个……我家那头母老虎……”
话未说完,已被众人一拥而上,扯的扯,推的推,求的求,帽子都被掀翻。两副管家也上来劝他,接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商讨如何找人,如何调开他家娘子,如何给少爷引见,必要时候如何侃价……
季潇满怀好奇的看着听着,只见人人神色凝重如临大敌,竟不比父兄们议论军机大事时逊色,一时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翻。
原来,小人下人们认真起来也跟贵人没两样,以前倒是小看他们了。
※ ※ ※ ※ ※
七月十五。清渺亭。
自从交出教主之位,柳闻便携妻搬到清渺泉旁,静心养伤。陈慧若无内力,飞鱼飞凤所习内功与他并非一派,唯有余三曾研习《反经》数十载,此时便由他相助柳闻运功疗伤。
本需一月方可愈合的内伤,如今有人相助便省去了一半时间。
“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余三喝了口陈慧若刚端上的莲花汤,闭目陶醉片刻后又举筷子敲柳闻手腕,“这是你肺上第三次受伤,我不知道你以前服过什么灵丹妙药,居然能在短短数十日内便若无其事……但你该清楚这只是表面现象,剑伤是不能痊愈的。奉劝你以后少跟人动手,不然再伤到那里,任你内功有多深厚,后半辈子就要躺在床上度过,慢慢咳血咳到断气。”
此时正值午时,亭外风和日丽,百花齐放,鸟语花香,山清水秀……亭内却偏偏出了这般大煞风景的话。
陈慧若眸子一暗,其实余三说的她早就知道,只是听人亲口道出,总是多了一份沉重。
柳闻不理余三,替她将一缕秀发拢到耳后:“我不会再轻易替人出头了。你常劝我莫要造下过多杀孽,我都记着呢。”
三人用过午膳,飞凤进亭,说已去了清渡寺问过,姑爷要找的人昨夜刚云游回来。半个时辰后,飞鱼便陪着一位老僧进亭。
无灯虽已年过六旬,却仍是精神奕奕,笑容爽朗,慈和目光落到陈慧若身上时,了然一笑。
柳闻暗叹-这是与世无争的老和尚,不会武功不收弟子,可每次自己遇到他,都是在人生的转折点。第一次,自己初出江湖,托他埋葬父亲,不久后创燃灯教。第二次,燃灯教已在武林中赫赫有名,自己却刚从中临回来,肺上剑伤未愈,又因与意中人无缘而失落,不久后便去了明斯。
这是第三次。自己又是刚刚肺上受伤,辞去教主之位,但最重要的是如今已有爱妻相伴,虽然前途未明,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感到失落。
每次都是不经意的受他指点迷津,受益匪浅。
无灯向他伸手:“走吧,这次老纳做东,请施主喝酒……你喝不了的,你夫人可以代劳。”
陈慧若闻言,双目发光,心想这位高僧果然与众不同,既然他没有刻意戒酒,自己当然也不介意代柳闻陪他畅饮。
无灯带他们去的小酒铺在山脚下,是他另一位忘年交的兄弟所开。
酒到甜处,陈慧若起身,招呼余三去山顶观景,飞鱼飞凤自然也随他们去了,剩下无灯柳闻二人坐在酒铺里。
无灯心情极好,酒量较之上次显然也提高了不少,这时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听你夫人说,你们回秋国已近半年……”
“是。这半年走的地方虽然没你多,却也让我开了眼界。”
无灯哑然失笑:“老衲我是游山玩水,施主你呢?”
“今非昔比,”柳闻心中将当年情形与现下对比,说,“你即便想游山玩水,也要先问问是谁的山,谁的水……只是如此一来,又怎能尽兴?”
“不错,”对此,无灯并未否认:“就不知施主是否仍有改变天下的决心?”
“改不改暂且不论,当下有两条路,我既已决定不走第一条,回秋后东奔西跑,就是为了探查形势,为日后走第二条路做准备。”
没有野心的人,若强行走第一条路,会陷入无限痛苦,又是何苦来着?
“说是探查形势,还不如说是货比三家,”无灯几杯酒下肚,侃侃而谈,毫无顾忌。
“乱世中欲分一杯羹者,岂止三家?”柳闻以茶代酒,自然没有醉意,“不过我此番回秋后接触到的,确实以三家为首。”
他还没说完,已见无灯伸指入口,用唾沫在桌上画了张地图。这老和尚踏遍千山万水,胸中对各处地形无不了然于胸,这时画出各路诸侯势力图,亦有八九分准确。
“谁的山,谁的水……除去几处边境相争之地,老衲没画错吧?”无灯含笑相望,又道,“老衲虽对地势有所了解,却不曾与诸侯们有过来往,还想听听施主的见解。”
柳闻先指神封和东峻三省:“神封自秋封登基,叶青任相,以拉拢旧臣姜飞为首任,而姜飞既已受封为王,双方联盟已定,短期内应不会有变。秋国稳住了离神封最近的东境,下一步或西出宣平关伐黎子元,或南下渡禹江,先取燕河郡再取中都……但眼下以他们的兵力,想长征远伐是不可能的……还有,他们要时刻提防北狼入侵。”
又指东南一方:“章腾和燕虎争夺此地-两年前燕虎迅速崛起,号称有五十万雄兵,但双方屡次交锋下来,他却一败再败,可见兵贵在精而不在多,我相信假以时日,他必为章腾吞并。”
最后指向雍州,西萨州,以及西南的元都:“黎子元与田甫在此争执不下,虽近日田方稍占上风,但双方却谁也奈何不了谁。这其中原由,在于双方内部皆有隐患。黎子元靠崔氏起家,却又与岳父不睦,欲进则受其牵制,退又不甘,迟早必起巨大冲突。田甫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如今他党羽尽灭,本人亦是行尸走肉,除却虚名已为季氏取代。”
无灯静静听他讲各路诸侯情况,忽问:“施主货比多家,可有为自己找到去路?”
“我?”柳闻不自禁苦笑,“我说的三家,其中我章师兄曾诚恳邀我入盟,我也素来敬重他为人,可惜……那时他身旁已有三股强大势力,一是他夫人也是我师姐,二是我另一位师兄杨昂,三是武林盟主萧宇。不幸的是,此三人皆难容我。近日杨昂之死,已在我师门掀起不小风波……也使我师兄失去统帅三军的主帅,导致他们元气受损,短期内不能再征讨燕虎。试想我若加盟,还想有一番作为,首先不能任由自己被宰割。章师兄夫妻感情甚笃,我师姐又惯于参政,我能将她怎样?难不成再继续同门相残,让我师兄还没称王就做孤家寡人?至于萧宇……”想到那秋庄庄主,以及萧宇的连环离间计,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启齿。
不管现实如何,柳闻自问杀人宁可杀敌方的人,而不是同方的人。若要除掉周子复和萧宇,宁可在与他们公然为敌的局势下无怨无悔的动手,而不是同在章腾麾下背着师兄暗下杀手。
“再说神封……我自幼在那里成长,外公也是秋氏老臣。秋封有心改弥补其父之过,为人也素有爱贤之名,但且不谈叶相是否能容我,当下我便有三事得罪了新君……无一不是灭九族的滔天大罪,他便是千古罕见的贤德明君,我又岂能再为他效命?”
这三件事,柳闻不会说,因为实在关系太大,任谁知道都难免会受到祸害:一是知晓秋封与先帝宠妃有染,二是揭开了‘尘封日月’的秘密,三是曾经劫持他堂堂一国之君为质。
说来也是命吧,第一件事是外公留下的棋子,第二件事是外公留下棋子的目标,第三件事是自己被牵扯进前两件事的后果。
总之,外公为秋氏‘效命’多年,却造成了自己永远无法步他后尘的结局。
“最后就是田甫,虽然他也曾以高官厚禄邀我入盟,燃灯教也曾为他在西萨州抵抗黎子元,但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他是惯于恩将仇报也好,是无能轻易中了离间计也罢,我不屑于他这种人为伍,更不信他能成什么大事。”
贾府之战,他虽迁灭无数高手,心中却颇多自责,自认为是采取了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全军为上,破军次之……自损七千后方才杀敌一万,有何值得骄傲之处?自己事先未能察觉田甫动机,防范萧宇诡计,识破熙王府埋伏……才有后来的种种被动,想来唯有倍感惭愧。
对于无灯问的那句你将何去何从,柳闻无言以对。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四个时辰,陈慧若游玩回来,肩膀上多了只灰色鸽子,正津津有味的吃着她刚从地下挖出的蚯蚓,显然长途奔波,甚是饥渴。
她从鸽子脚间取出季权的信,交给柳闻。
柳闻看了信,忽抬眸问无灯:“你还记得我父亲么?”
无灯长叹:“令尊乃老纳生平挚友,岂可忘却?他若还在,老纳与他并肩共游天下,也不至于一人孤单独行了。这些年来,每逢他忌日,老纳都会回百鹤塔给他上香烧纸钱,却是不曾见过施主踪影。”
柳闻淡淡一笑,心想我多年过着有今天未必有明天的日子,自问离死亡没有多少距离,自然也不会想着去做上香烧纸钱的那种闲事了。
人死后归于冥界,岂会再纠结于此等事?若是做给活人看的,那就是多此一举。自己本不在乎世人评价,至于因为愧疚而想因此获得心灵上的安慰和解脱,岂不是更可笑?人活着的时候你没有对他好,死后倒想起要弥补了?
是好是坏并不重要,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选择,就够了。
这并不是说自己从来不想他。然而,想,也仅是想想而已。
“明日你随我去季府吧。”
无灯适才那番话,应该也是以为自己不在乎吧,但这世上很多事本不存在黑白是非之分,看似不在乎或是想不在乎,有时候还是在乎的。
邀他去,就是想看看这世上是否还有另一人会跟自己有同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