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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唯吾独苦 ...

  •   新的开始再好,来得太快总是需要准备。

      准备完毕夜里,五人同时对坐古梅山庄最后聚一次。自从万府山倒,他们就几乎没有分开一天。

      这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地想到起教典礼前有一晚柳闻把他们深夜叫去。。。

      “公子唤我们来不知有何吩咐?”

      “你们说,我外公为什么败给苦义盟?”

      他们互视一眼,谁都没开口。这是开创新教日子,人人只想着自己未来的职位,责任,以及新教里的点点滴滴。

      “你们不敢说他,就说你们一生所见的帮派,教会。。。他们为什么衰落?”

      沈幽为五老之首,当下站出道,“原因各有不同,但许多时候还是时机不佳,非只靠人力可挽回。”

      柳闻案上摆着无数图案书字。他指着堆得高高的新教安排,“不错。人再情愿,也有办不到的事,也有不可预见的意外。但是,”他忽然走过他们身边,“我既然把燃灯教放在你们肩上,就是不准备把命运看得太重。”

      这就等于说,真正无可避免的意外他是不会追究。

      他们拜下,“我们誓死效忠公子,效忠新教。”

      柳闻淡然一笑,“起来–我不喜欢受人跪拜。现在我要你们抬头看着我,答允我一件事。这是你们与我之间的共识,不属于教规。”

      “我从来不相信义气。但是我不信并不代表别人不信。我要你们答允我:善待手下。教若想持久,不能只靠武功,钱财,刑法。我不是心软,也没空去同情人,施舍于人。我这么做,最终也是为了教的前途。人命不是泥土石沙-你们可以不在乎敌人的生命,但不可不在乎己人的安危。”

      这一番话回忆起来令人感慨无比,也让当时的他们冷汗直流下额头。他们只道那时柳闻从外公的失败得到的教训,却不知道是他在建始山庄时悟到的。

      他们答允后柳闻才道出他们的新位。

      罗禅曾是富商,做人圆滑,思想周到老成,掌管教中出进账目,粮草,与及日后要开发的酒楼,赌场,等等–称名灯源。

      古赫铁面无私,治下严厉,是非分明,深受尊敬,掌管刑律,并同时负责观察教中是否有内奸等等–称名灯本。

      夏典虽很少多话,但柳闻知道他最有眼光,当然耐心也最好。他把训练旧人培养新人的重任交给他–称名灯脉。

      梁仲在五人中可谓最渊博,善机变,多计谋,掌管燃灯教与外界交往,包括武林人氏,朝廷官员,甚至它国之人–称名灯光。

      沈幽仍为五人之首,专门看管任和不济地方。柳闻知他为人忠厚可靠,故也让他负责教中众人的健康,家眷,饮食,起居,并为其他各处沟通交流–称名灯心。

      梅庄花园花开正盛,五人悄然饮茶,任那往事如烟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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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个让他们放下过去重新开始的人,却正在叙旧。

      典礼虽然够气派,但却是绝对的隐秘,就像燃灯教一般。柳闻不喜张扬,也不希望这么快卷入江湖是非。

      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典礼,除了她还能有谁?

      “匆匆而来,只想看看教主风采,未带贺礼还请教主见谅,属下这厢有礼。”

      柳闻连忙扶她起来,“兰姐姐肯移架,已经是最大贺礼。。。何况行礼的本应是我。。。”

      她比几年前更显沉稳–深宫或许未在她脸上留痕,但心灵上不可能无变。

      两人彻夜深谈,朝里朝外,宫中内外,无所不谈。

      柳闻暗叹自己从小成长在宫门旁,却对它所知太少。朝廷现有不同势力在争权,自己以后便会多留心。毕竟,天下万事经神封。他要站一席之位,也不可忽视秋家建立的基业。

      送走兰琼,他不禁想到孙礼云自传,又想起王休临终的话。

      仔细算算年月,他终于不得不承认那自传可能有十年间没有交代。

      家谱,师门,甚至改朝换代的种种内幕–都描写的精细无比。。。

      那十年左右,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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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神封的大路上有一辆车子正缓缓而行。

      路旁只剩一家小小酒铺。

      车帘掀开,一位少妇打扮的女子由赶车的扶着下来,慢慢坐下。

      “先来一碗面,四个包子。”

      酒铺老板赔笑道,“内乱才平息,老夫勉强做点小本生意,只有几潭酒,可雇不起炒菜的人。两位见凉,喝口茶下下火吧?”

      另一张桌子也坐着两个刚来不久的人。见到这少妇,一人低声道,“你猜猜,她是谁?”

      另一人并不怎么在意,看了一眼摇头道,“叶子哥,我怎么知道?”

      马小叶看了少妇良久,叹道,“难得,难得。”

      那少妇虽正当壮龄,可却似乎在忍着什么痛楚。

      “小姐。。。” 跟她来的老仆关怀的开口。

      “我。。。没什么。。。这里既然没吃的,我们上车赶路。。。” 她一只手扶着老仆,另一支袖子却是空的。马小叶看到她空袖子,更加肯定她的身份。他正想在跟同伴说,回头只见那小姑娘已离坐。

      少妇才走到车旁,眼前已多了一人。

      “这位姐姐,你断臂处伤口未经妥当治理,能不能让我替你看看?”

      老仆似乎甚是忌讳‘断臂’二字,正欲把她喝开,那少妇赶紧接口道,“请问你是谁?” 眼前之人脸上涂的古里古怪,看不清原本面目,但一双眼睛比天上星星还要明亮,加上吐语如珠,简直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声音,让人长听不腻。

      清脆声音中带着几分幼稚天真,肯定不过十四岁。

      小姑娘也奇怪,为什么外面的人一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她是谁。反正名字不过是名字,也不会有人认得。

      “姐姐受伤时候没有立刻包扎,加上伤口处进油又进河水,长期不治,便会造成各种疼痛后症。”

      少妇听她说得就想亲身经历,讶道,“你知道我是谁?”

      另一个人已走过微微笑道,“秦夫人,我同伴是大夫,你让她给你治,绝对不会亏的。”

      少妇苍白的脸稍微一红,原来她正是季龙城李逸。季龙解围,苦义盟兵败遁逃,朝廷为秦留加官进爵,并免季龙百姓三年的税。她在季龙一役断臂差点丧命,幸亏被叶青救起,两人也因此结为兄妹。当时季龙众将在叶青带领下替她完成心愿,一起劝秦留娶她为妻。秦留除对领军打战护国忠君很执着在心,对其他事情都是懵懵懂懂,没什么自己主张,当下就答应了。白济生此时已不在城内,而叶青天性好动,在季龙数月早快烦死,因此也只看着她和秦留草草完婚后便走了。婚后不久朝廷又下旨令秦留带兵扫荡苦义盟,收复所失各城,并叫他把家眷送进京。秦留虽然英明早传遍天下,可仍然过得十分简洁–因此马小叶见李逸只一人一仆从简上路,不禁脱口说‘难得。’

      当晚四人睡在破庙,陈慧若帮李逸上完药回房。马小叶一直在旁不吭声的看着她忙,这时也不客气得跟着进来。

      她把窗子关严,回头笑道,“有事?”

      “我的伤好了,她的伤过几天也会没事,你总不能永远拉着我这么东转西转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慧若心想明明是他总跟着自己,却说成自己拉着他,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真的要逛,我们就去大闹江湖一场,那才快活!像你现在这种乱走,够没意思的。。。”

      “叶子哥,你不是说奉师命出来的吗?为什么不回去?”

      他有些尴尬,搓搓手道,“我不回去!再说,师父叫我打听潮雪寺的秘密,我是打听到了。。。可回去告诉他么,你又说那不是真的,那我不就是在欺师?告诉他你的话么,那又不是潮雪寺的秘密,是你的秘密,我可不能不够朋友。。。” 越说越觉得勉强,当下转过话题,“你别把我话岔开成么?你还没说你要去哪里。。。我第一次问你,你说去找表姐,可我看你似乎不像在找。。。”

      她淡淡道,“她死了。”

      他也懒得问她是怎么知道的,“那咱们还不如去各地痛痛快快的玩。。。”

      她一听到玩,连连笑道,“对啊!” 突然又摇头道,“我不去。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为什么?”

      她走到窗外看着布满星星的夜景,“我既然出来了,怎能不去见见他?”

      这是很奇怪的回答,马小叶以为她会接下说,等了一会儿回头看时,没想到她竟然连衣睡着在炕边,嘴角还挂着醉人的甜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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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留领军南下,苦义盟内外早瓦解多时,毫不费力便收复所失土地城池。他上奏请免众投降百姓罪–朝廷准奏,这一日他般师北回,路过一片竹林。

      “龙副将,你带领众兄弟先行一步,我今晚与你们在徽城会合。”

      众人走后,秦留解甲,换上包袱里的闲装,穿入竹林。

      这是本朝先辈叶伴尘的故居,但秦留出身武将,并未对叶伴尘有什么敬仰。他更向往秋崇日部下的八日将军和叶执月部下的八夜将军。他们这些开国元勋才是他秦留的榜样。

      当然,还有一人,一个能让当今圣上起了怀定这个年号的。。。但绝不是竹林棋馆里的那个人。

      对于那个人,他从来都不了解。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好人是坏人?是什么来历?

      而他总是很奇怪,这个人看上去比叶青还要小。。。

      柳闻见他走进,也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有几分兴奋,却又似乎与他无关。

      他有些不知所措,“连一句话都没有?”

      “秦留,我一路来此,无人不在赞颂你英勇,功德。。。我想,我就不必锦上添花了。”

      秦留正色道,“我受朝廷封赏,受百姓赞颂,受之有愧。且不说那些死去的兄弟。。。还有主动来助我守城的豪杰。还有你,若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存在-天下早没有我秦留,更别说今日的局面!而现在,却是我在领赏。。。柳闻,此刻天下人该赞颂的是你,崇拜的是你。。。”

      柳闻摆摆手叫他不必说下去,“赞颂?我为什么要受这群愚人的赞颂?秦留,起义那天我在商宁,你知道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看到这些现在在夸你秦留的人为苦义盟开城门,口口声声说他们才是苍天派下的救星。”

      冷冷道,“得到这些愚人的认可,才会让我难受呢。”

      秦留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讶道,“依你这么说,当年的陈丰大侠得到天下人之心,也是一件该难受的事。”

      柳闻含笑看着他,“你不是想把我跟陈丰相比吧?”

      秦留也自觉说得过分了点,诚恳道,“此时天下局势混乱,而已你的才华,若能造福于民,将来便可达到陈大侠的成就。”

      柳闻不直接回答,“你来就想说这些?”

      “不!我是来代众人跟你道谢的。而且,我以前只见过你一面,以后是否能再见很难说,所以我还是来了。”

      他说的真诚,柳闻心里微微一动,“我可以告诉你,你今天所得,都是你自己辛苦努力的结果,所以你无需心里有愧。你应当更多想你的未来。”

      以后?还不是一样,尽力为国为民效劳。

      柳闻见他不解,暗暗叹气。

      “你知道叶伴尘为什么不愿入朝为官,甚至还与己家断绝来往吗?”

      秦留摇摇头,他从来不想这种事。即使偶尔思极,也只会把叶伴尘当作脾气古怪不可琢磨的人–跟眼前此人也没不同。

      “这个朝代出了多少能人-他们都去哪里了?”

      秦留一笑,“我眼前就有一个。他要去哪里,我可不知道。”

      柳闻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淡淡道,“他们去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让他们有这种下场。至少,在你我此代之辈都是被一个‘疑’字困住的。”

      “疑?从何而来?”

      柳闻眼望远方,悠悠笑道,“你这不是就去见他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是否在骗你了。”

      秦留心猛地一跳,因为叶青临走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承教了。你刚说要我想自己未来,那你呢?此次相逢,你有一种很向往什么的表情。”

      柳闻点点头 –这个秦留毕竟不算笨,也不愧自己当初把重任交给他。他将来的成功,绝不会是碰巧。

      “你要去见一个人,我也要去会一个人。”

      这个连皇帝都不大放在眼里的人也会这么迫不及待的去会人。。。真是天大奇闻。

      “渊源很深吧?”

      柳闻长长吸一口气,该从何说起呢?那种微妙的关系缠着他很久了。。。

      他从怀里取出那串金链子紧紧握在手,“秦留,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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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之前应该就可到达。

      他乘舟下江,一路怔怔出神,对眼前一切美景视而不见。

      划小舟的舟子得到他一锭金子,心情大好,向他笑道,“现在反贼苦义盟彻底被灭,大伙儿运气也接着好起来。。。就像现在俺遇到客官这个大贵人,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柳闻坐在舟心一动不动,忽听他此言,心里就如古井被人投了一颗小石子。

      “你今年几岁?”

      “俺家今年十八。”

      原来比我还小。可人与人间偏偏可以有如此不同的命运。。。这又是谁安排的?最离谱的是他仔细想想这人刚才毫不思索的一番话,居然没有一句是真的。

      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活在一场梦里–可是他们常常也能因此而活得开心,爽快。

      真儿,你从未说过半句谎话,可是如果活在骗局能让人活得愉快,是否该让他们永远不要觉醒?

      他自嘲一笑–无论是什么答案,决定这个的责任是永远落在他身上了–关凭这点,他就永远无法像这些人过活得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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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锁里有两张纸–前一张年长日久,后一张却甚新。

      他要的东西,他父亲究竟还是给了他。后一张上详细的地图布置,让他叹服。没有这个,他再找一辈子都未必找得到,更别说能过里面千万种机关。

      从盼罗楼里出来的那一刻,他才找到扯平的感觉。

      他每晚入睡前必取出那份名单,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从费琦开始,他才一一划过那些名字。只不过划过那些名字,对他来说只能算讨回他失去的。

      现在就算是一种微妙的平衡的局势。

      欲打破此局,其难度比在盼罗楼里收拾得那些人加起来还要难得多。

      那座山的形状十分奇异–中间高高升起,而四面却伸出四肢似的长石头。石头各有大小,或扭曲,或厚实,但都给观者一种摇摇欲坠,难以持久的味道。。。

      别人或许会觉得古怪,可他在建始山庄住过,看得出这不过是个勉强像秤的山。

      按照地图,唯一机关最少的入口在山上最高处。这山顶处挖了一条直通山脚的洞。洞里却皆是水–这么深的一个水潭,也是旁人最不可能选择的一条路。

      他走到山顶水潭边时,太阳正要落山。

      今日的夕阳居然如此美好。。。是否会是最后一次?

      他抱起一块巨石的边缘,把自己连石推下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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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在水里多久,神智虽清醒,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他按照那纸上指示顺水势飘流,果然被冲到一块硬石台阶上。

      双手毫无先兆的先触实地,好不疼痛。这里分明就是入口,可仍然黑暗不改。

      双目无法辩物,他也只能靠往日练暗器时的直觉一步步走向前。

      好在那张图他早已背熟,知道这里的几处机关所在,故可一一绕过。

      山腹仅有一条险道可行,而道上只可容一人。一个失足便落下千万丈-他也知道那下面有早已准备好的尖石,落下断无活命可能。

      可笑的是,这些都是他那宝贝父亲一手策划的。

      道甚长,他看不见任何东西,无法一跃而过,只好放慢脚步。他素来对自己轻功颇有自信,倒也不急。

      走到中途,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一种恐怖的怪音。接着他听到道头道尾有什么东西在爬动。那些‘东西’分明不敢上他走的那条极窄的道,所以就守在前后等着他。

      这是他一辈子从未听过的!如果把狼嚎,人哭,乌鸦叫,虫爬。。。糅合在一起,或许便有点像吧。。。

      这些无论是什么,他父亲都没提到。毕竟,这地方打造完后他就没有再来过。

      他站在道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里再恐怖又如何呢?对于死过一次的人,就算下地狱也该熟门熟路。。。

      他戴上手套,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近那些‘东西’守着的地方,突然发出一把暗器开路。那些‘东西’被挡开,他身形跃起,心想能跃过这些‘东西’后就不怕他们追上了。

      哪知身在半空忽然双腿被抱住硬生生的拉下。他运力挣脱,同时发掌下击,却不料那些‘东西’虽有些被打下,仍然不惧,一波接一波的扑上来。

      他一手抓住一个死的做兵器,舞成一个圈子,另一手从怀里取出陈慧若在他重新习武时送他的银河绸带。那根带子本是她夜进深林时系在腰间好让他能容易找到的。

      从银带发出微弱的光线,他隐约可以看到那些‘东西’。。。

      头,脸,脖子,身形。。。都像人。。。可那种扭曲法,实在让他有些恶心。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该在的地方被缝上,鼻子被切去,嘴该在的地方只有一个黑黑的空洞。。。手掌及脚也被割下,却在刚才把他拉下时力大无穷。。。

      他忽然向来的路走回来到崖边,立在边缘。那些‘东西’已被他激怒,一群群疯狂的追上。他乘机东闪西躲,那些‘东西’收势不及,纷纷坠落进万丈深渊。。。

      他们大多掉下,少数逃走,柳闻才想起刚才被他们抱住时他们的肉竟是那么干硬如铁,肯定是长期泡在某某药水里所致。
      ――――――――

      白衣的微微晃动在黑暗地窖里是那么的惹眼。。。

      他能感到他的存在,就像他能感到他的存在一样。

      这些日子来,柳闻不断问自己:我和他,究竟是何关系?

      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也夺走了他的一切。

      可是,却一直感不到敌意。。。

      要是稍微有敌意,刚才动手的机会很多。

      柳闻第一步踏进八角形的大殿里,忽然明白了。

      他并非对我留情,而是因为在这里。。。太寂寞了。

      “我那些仆人。。。没有对你失礼吧?” 口气就像与多年老友叙旧。

      “还好他们不是人,不然。。。我可消受不起。”

      此人就在他眼前,可他们又都看不到彼此。

      “你肯定消受得起。。。像我们这种人,都消受得起。”

      柳闻想了想,“你是指哪种人?”

      那人嘿嘿的笑了起来,“你难道不觉得,站在我跟前就像在照镜子?”

      这个人,也是一手创下苦义盟,把江湖,把天下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个人。

      “在外面,你是义的化身。在里面,你是把人鼻子手脚砍下的人。。。这个,未免有些冲突吧。。。”语声充满了讽刺。

      那人柔声如在哄孩子般道,“那又算什么?对于我们这些怀着野心欲取天下的人,本来就没什么不可以做的。你是神仙也好,魔鬼也罢,到头来,不还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柳闻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坦白自然的承认这一切。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做作,掩护,巧辩。

      他也不禁开始苦笑,“所以,和你一同起事的十六人,包括你夫人,你都不肯在危难中扶他们一下。”

      那人并无惋惜,“难道你还不懂么?苦义盟是什么?我就是苦义盟。只要我还在,苦义盟就永远不死。他们不过是我放出去先探情形的人。既然他们不能胜任,早死也是好的,免得还要我亲自动手。”

      我就是苦义盟。说得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又包含着无限的信心。可是,信心又从何而来?

      “是么。。。” 柳闻不甚了然–什么都没有了,还可以如此无动于衷。

      “听你脚步声,你是有备而来。”

      “是,”他的口气很淡和,“今天。。。你和我,最多有一个能再见天光。”

      那人忽然叹了口气,叹息中充满寂寞,孤独,感慨。

      “你何必急?我在此孤单一人,你能来与我做伴,我岂能让你白来?你一定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究竟是谁?”

      柳闻向前走了一步,“柳闻恭听。”

      “我早不记得自己的名字–那也不过是一对养我的凡人夫妇给我起的。何况,当杀手,是无名的,是忘掉自己以前一切身份的。”

      原来他也做过杀手。难道,我们真的有相同的背景吗?

      “我家世代为官,可我还在五岁时,我爷爷,父亲,家里所有长辈都被皇帝下旨处死。他们都是忠臣,但他们官爵不高,也从未参与什么重要行动。他们只是地方官员,没有见过皇帝。那晚,我还记得家里来了个太监传密旨。当时我全家都吓呆了,我爷爷和我父亲虽然难过但都准备遵旨。可是我叔叔却不服,硬是想上朝廷含冤。那太监不由分说,一刀就把他杀了,接着带领手下把我全家都杀了,连丫头仆人都没放过。我母亲把我藏在一个酒坛子里后把坛子扔到河里-等他们杀光我家人,我早已随水流走。几年后我长大,学艺有成,一心要找出家人的死因。结果呢?我在皇宫里看到一个被封为贵妃的女人。她不是旁人,正是我母亲!当时我羞愤难当,一剑就杀了她。杀了她我仍难解心头之恨,准备去把那个皇帝也杀了。”

      柳闻从小听惯宫廷斗争,倒也不已为奇。

      “就为了杀这个皇帝,我一共进宫五次。后来我身份暴露,他也派出爪牙来杀我。几年中,我集合了十六个与他有仇的人一起行事。最后一次进宫行刺,眼看就要得手,却被一个人破坏。我们十七人身受重伤,逃到明斯。当时我一心一意就想着报仇雪恨,现在想来。。。实在目光浅短。”

      “我初到明斯,万念俱灰。我就算杀了皇帝,他还有儿子,孙子!他杀了我一家,可我毕竟无法杀他全家。。。我像个疯子般,常常一人在深山野岭里狂奔。就在那里,我遇到一个老人,自称冥思老人。他不但为我治伤,还把一身本事传了给我。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他告诉我–我大难不死,是因为上天注定要我来办一件大事。大概在那时候,霸占我母亲的皇帝驾崩。我知道,继承他位子的秋见波其实是我母亲生的。当时的叶皇后无子,便把我这个弟弟抢来变成她儿子。我师父冥思老人说:你兄弟俩是注定要争这个皇位。当时秋见波已名正言顺的登基,我对自己没有丝毫信心。。。他即已是皇帝,我就算杀了他也不过是一个叛逆,谁会服我?”

      柳闻一直在观察四周,暗暗和地图上对证,对他说的话并未怎么在意。这时听到‘谁会服我?’才知说到正题了。

      “我师父临终才告诉我:这两百年来的三次改朝换代都是由一个和当时皇家有及深渊源的人推动的。他早看出时机正是新朝取代旧朝的时候了。他一生就为了找到这个人。”

      这个秘密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包括他最疼爱的夫人华绵儿。这是他最骄傲的一件事,却一直不能说。。。现在,他终于可以让它见天日了。。。

      “那是关于一个秤的故事。”

      柳闻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发现对方在非常慎重的诉说。。。难道他如此孤独。。。就为了这个?

      “在神封合天殿里有一座天秤–江山的命脉,就写在这秤上。而每当改朝换代的时候,那座秤便会有新主–这个新主就是秤使。上一个秤使就是秋崇日,而我师父一门正是代代守着这个秘密的人。当年把这个秘密告诉秋崇日的人就是我师父的师祖。”

      “你是想说,你就是这一代的秤使。” 柳闻突然接口。

      虽在黑暗中,那人仍然傲然凝重的道,“正是。”

      柳闻只感到自己这么长时间只不过兜了一个大圈子。。。似乎又回到在建始山庄里初见巨秤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人心里早把道出秘密的过程想过几千遍几万遍,可他万万没料到对方的反应竟是大笑。

      他心里微怒,冷冷道,“你笑什么?”

      柳闻不禁想到风传月,他真恨不得她在此。。。看到外面那些‘东西,’她是否还会想继续崇拜‘秤使,’把他当作救天下苍生的神圣?

      那人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们算什么?为了大业,你我失去的还少吗?对我们这些人来说,重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这些年来我只要一合眼,就会看到通往阴府的地门大开,里面万年不灭的烈火狠狠地烧着我,还有。。。那些恶鬼,他们没有五官,没有皮肉。。。他们也会扑上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养这样的仆人。。。”

      “为了完成秤使的大业,我也只能忍耐。我要让自己适应这种环境,白天如黑夜,醒着也如在做恶梦。柳闻,这就是做帝王的代价。。。秋崇日英年早夭,决非偶然。。。”

      柳闻微微一笑,“我睡时从不做梦。”

      那人如长者般慈祥道,“你杀的人还不够多。你等着,你会有那一天的。”

      他的话就像一阵寒风,柳闻却并未感到冷,“我从来就没准备活到那一天。”

      顿了顿接着有点遗憾的笑笑,“不过,我真的很失望。自从我知道你的存在后,我就对你十分钦佩。。。可是。。。原来你跟他们也无不同–都只是活在梦里。”

      那人淡淡道,“秋崇日是上一代的秤使–他最后不也得到了江山。前有多例,你还以为这只是做梦吗?”

      柳闻一字字道,“你说神封的秤是天秤,那应该普天之下只有此秤了。”

      “当然。”

      单凭建始山庄的那座巨秤,就可见他们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合天殿里的秤不是唯一的。。。你也不是秤使。”

      那人哈哈一笑,“我不是,难道你是?”

      柳闻不理他的嘲讽,接着道,“你即自称秤使,那秤又从何而来?你可知道灯族一事?两百年前没有秤时又是何样?”

      他的每一句话就如晴天霹雳打在那人心上。这是不可能的!

      “你胡说!我师父不会骗我!”

      “他自然不是有意的。只不过有人骗了他,所以他也接着骗了你。。。”

      话音未落,对方双掌已排山倒海击到。。。他早已暗中戒备–秤使是假的,武功可是真的。。。

      抨!掌剑相交,两人都用上了全力,回音把地室震的不断颤动!

      柳闻只感双手发麻,差点握不住剑。胸口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对方拳头又到,只好展开轻功绕室转了半圈,躲过一击。这人招数平庸无奇,可内力深厚之极,刚才全力一拚,居然能这么快就调气再出手,实是生平从所未逢的高手!

      那人也暗暗吃惊-自古身为秤使者都有万夫莫当的绝世武功,旁人绝对无法接她权力击出的一招。。。这人年纪轻轻,不但未受伤还能有余力闪开第二招。。。

      柳闻剑路忽变,剑影四方八达,甚是壮观。

      那人和他拆了数招,心里越发惶恐。自己的师父也教过自己这套‘天秤剑法,’可此人此刻所使,比自己所学深奥数倍,一招一式间更显圆滑美满,少了无数破绽。

      难道这真是天意?难道师父看错了人?自己真的不是秤使?

      柳闻也十分不好受–对方被激怒导致分心,他自己才能支撑到现在。自己极先功尚未练成,再斗下去只会对自己不利。

      转眼五十招过,柳闻满头大汗,剑法却不乱,那人赞了一声,催动内力,把他往室角逼去,要让他无路可逃,施展不开轻功。柳闻也知他用意,故意检飘忽灵动的招式使,好借助轻功消耗对方一招招凌厉的攻势。

      剑光如漫空洒星落到地室各角,柳闻乘机看敌–对方身材魁梧高大,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从头到脚没有汗毛,就连眉毛都无半根剩下。这个人内力奇特,似乎渐渐形成一股漩涡把他围住往里卷,想必为练此功才导致全身发毛掉光不长。

      那人几次伸手欲夺他剑都被他巧妙躲过,又见那把剑如一泓秋水,情知是宝剑,否则早被他拳风震碎。他鼻子里哼了哼,“剑是好剑,想较量我功夫,还差着点。”

      柳闻身子忽然往上一纵。那地室各处都是光秃秃的铁墙,顶上铁壁甚高,他居然稳稳的攀在上面,身子平平朝下。这一下露了一手师门绝顶轻功,可是却把自己身体朝下的面积大大向对方展开。

      那人对他古怪的举动丝毫不理会,挥袖向上,低喝一声,“撤剑!”

      宝剑向他头顶斩下,他侧头一口咬住剑柄,左手龙爪取对方咽喉,右手魔光掌直击对方心部。

      柳闻身子微微一偏,躲过龙爪,只感到对方悄无声的魔光掌结结实实的印在腹部。。。

      那人本欲把他逼下,没想到如此轻易便得手,还未及细想,身子上纵之势已尽,刚才一掌用力过猛,只好落下。这间地室他居住多时,早对它的每尺每寸都了若指掌,虽在黑暗中仍然不变。

      哪知脚就要碰到地面,双脚居然踏空。。。他大惊之下才发现地面居然陷下了一层楼有余。虽只多在空中片刻,但高手过招岂容失算。。。脚才着地腰部已被一根柔软的绸带击中。

      这一下两人皆受重伤,那人在地上移身到墙角运功疗伤。他也知道柳闻受他一掌,纵然未死也不可再战,此刻自己在地上而他悬在室顶,还是自己占着优势。

      被才靠到墙上墙忽然往后移动,背又靠了个空。他暗暗诅咒–那个打造此处的人分明把每处机关都告诉了自己,为什么此刻自己还连连着这少年的道?而对方受他一掌后为何还能攀在上面不落下?

      柳闻连续拨动几处机关,室顶空出一洞。他刚钻进洞里,一口血已吐出,腹部如刀胶。

      那人习惯黑暗里行动,耳朵异常之灵,听到他吐血大喜,情知自己受伤后立刻运功疗伤,而对方此刻才开始运功疗伤,时间一长,自己只要恢复少许力气就可以解决对方。

      正渐渐进入物我两忘境界,背上一痛,耳边听到呀呀的声音,浑身登时不自在起来。原来地室八面墙被机关挪开,那些不是人的‘东西’便一群群的爬了进来!

      他大怒,“你们这些畜生。。。上去。。。上去咬他啊。。。” 跟着一口血也喷出。

      柳闻运功数次无效,索性不再调气,坐在上面淡淡道,“这难道不是做秤使的代价?”

      “不!”他惊天动地的大吼,“你说!你说!我才是真正的秤使。。。你们干什么。。。为什么不上去。。。上去咬他。。。他才是假的。。。他才是冒充的。。。”

      柳闻忽然为他感到怜惜。。。难道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也只是靠着这个骗局支撑着自己的整个精神。。。支撑了这么多年吗?

      “这世上本就没有秤使。”

      事实有时就那么简单,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要为它去葬送自己的根本?

      “不可能。。。不可能。。。你下来。。。下来!”他的声音已沙哑。

      “你为了制造所谓改朝换代的现象,在南陵,苍阳,湖台,清城一代散播瘟疫,几年中死了十余万人。你暗中派人在坝中钻洞,雨季一来坝被冲破淹没了良田,又饿死了几万人。你这个苦义盟的名字,起的真不错。”

      那人全身肌肉被咬得血肉模糊,仍然疯狂大笑,“你总算知道了!我既然在这里日夜受苦,他们凭什么要享受,凭什么要开心!你跟我是同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你也会一样做的!”

      柳闻深深喘了一口气,“是吗?”

      自己的就是自己的。。。无论是苦是甜,他都从不与那些活在梦里的人分享。

      下面的惨景他也不想多看了–旁人的喜怒哀乐与他何关。。。

      他转动最后一道机关。

      从前有个可爱的小姑娘为他做了一个花冠。

      “你说我的脸像月亮,我的眼睛像星星。。。那你看到月亮星星不就看到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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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唯吾独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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