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8、红颜浑水 ...

  •   八月末,中都城外南四十里,糜县。

      楚月楼正值最繁盛之时,五层高楼熙熙攘攘,酒茶棋戏,商贸往来,江湖豪杰齐聚。俊男美女,千姿百态,热闹非凡。

      楼中男多女少,却也不乏卖艺女童、善舞名妓、豪爽女侠,偶有商家小姐携丫鬟随行,趁机凑热闹,又彰显家资,别有趣味。

      午后闷热,丫鬟小厮来回送上冰瓜汤,挥扇解暑,忙得团团转。众人抱怨间自扇凉风,唯有一角黄衫女子静坐如常,淡漠地凝望远方,似与世隔绝。

      她衣着朴素,薄纱掩面,相貌平平,既非侠女,亦非欢场人,平凡至极,却目光深沉,隐约难测。

      四层楼梯间,新客徐步而上。那青年装束简约,神态洒脱,嘴角含笑,自带几分风流不羁。老板娘眼尖,立刻迎上,笑道:“公子想喝酒还是找姑娘?应有尽有,先请落座。”

      青年未答,只挥手示意让路。步步登楼,四下打量,直到目光落在黄衫女子处,骤然一顿。

      她眉目平淡,神情冷然,然双眸中似藏深重心事,令人心头一震。青年轻叹,蓦然忆起风传月——那位如今位列武林盟主的妻子。

      她的心事素来简单,却从未与他说。叶青虽不在意,却也心生厌倦。两人早已貌合神离,形同陌路。

      站立许久,他忽而迈步上前,直视黄衫女子双眸,轻声而坚定道:“你、我、回房。”

      女子微怔,似未听懂。他便笑,抬手比出青楼中惯用的手势,意味深长。

      此举虽属下作,但寻常良家女子,乃至如风传月般名门侠女,纵历经一世,也断难看透其中龌龊玄机。

      唯有浸染青楼的女子,方能一眼识破。

      黄衫女子眸光一敛,目中寒意乍现,却并未动怒。凝视片刻后,她缓缓起身,步履从容。

      两人一前一后,竟默契十足,径直离开酒楼,步入一间简陋客栈。

      一男一女行走不急不缓,既无人注目,亦无人窥察,足见二人非凡俗之辈。

      客栈房内,仅铺草席于地,陈设极简,然并未阻两人缠绵至黎明。草席粗糙,身上留痕斑驳,仿若印记见证。

      黄衫女子面纱不知何处,辗转一夜,易容泥妆几乎脱尽,露出倾城容颜。

      叶青轻笑,指尖刮过她脸庞,低声调侃:“凌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凌凤尾冷然侧目:“叶相何时如此客套了?今夜逞一时之快,睡了自家师兄的女人,真不怕他知晓后翻脸?”

      叶青翻身靠后,仰躺而笑:“小姐倒忘了我尚有一位夫人,若她得知,恐怕也会找上门来。”

      凌凤尾冷哼一声,学他模样,手指轻刮他胸腹:“叶相与夫人貌合神离,却始终支持她,是因她绝色无双?”

      叶青佯作鬼脸,半真半假:“那还不够吗?”

      他嘴上调侃,心中却暗赞凌凤尾消息之灵通。她显然早已知晓自己夫妇不睦,或许消息来源于萧宇,而非今夜之事。

      至于她为何独身至此,避居糜县这等边陲之地,他无从得解。所幸未费太多力气,便寻到了她。

      片刻后,叶青淡声问:“小姐孤身在外,颇为危险,可需在下护送回中都?”

      凌凤尾摇头,语气淡漠:“不必,我不急于回去。叶相自便便是。”

      叶青收敛笑意,郑重道:“以后唤我云起。”

      “哦?”凌凤尾微诧,唇边浮现一丝讥笑,“令夫人也是如此相称?”

      “非也。”叶青微叹,目光幽然,“你或许怎么看我与她都无妨,但有一点可断言:她比你会装,与你相处,倒更轻松。”

      凌凤尾垂眸,唇畔微抿,似有犹豫:“此时中都不平,周王后病危,宪帝今晨遣使至王宫,提议帝女季萱为王上继室。萧宇仍滞望栖未归,偏他素来反对王上与宪结盟,若闻此事……只怕中都将乱,叶相还是莫趟浑水为妙。”

      叶青心中暗笑:果然是避乱来了。

      叶青素来哪里事多便往哪里去,水愈浑愈乐得搅动,此等良机岂能错过?浑水方可摸鱼,乱世正好施展手脚,此乃他一贯之理。

      果不其然,他毫不耽搁,凌凤尾心中暗自庆幸。

      避难何足道哉?接下来要做之事,唯有摆脱所有尾随之人,方能尽情施为。

      ※

      靖国周王后近来运道实在不佳。

      譬如今时,神智清明,耳边点滴声息皆入,却口不能言,四肢如废,整个人僵卧榻上,恍若石雕。

      孩童啼哭声隐约传来,随即章腾柔声哄劝:“楷儿莫哭,过来看你娘亲,祝她早日康复……”

      言至末尾,他终是压不住哽咽。

      周子复心中厌烦,暗道自己本不喜养他人之子,却迫于舆论,只得抱来一婴,名章楷,充作己子。可这孩子惧她已久,见她此刻僵卧,双目怒瞪,几名侍女推拉不成,他反而哭得更响。

      章腾不敢久离榻边,握住她手道:“你定要撑住!掌门师妹已在路上,数日可至。她医术精绝,定有法子。”

      周子复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喜的是陈慧若医术卓绝,不至袖手旁观;恨的是今日之局,她亦难辞其咎。

      她来此,真为救人乎?分明是为那宝库而来!

      当年离中都时,周子复命飞龙将宝库半数交予章腾,却总觉其中蹊跷。多年下来,所交数量远不及半,飞龙的手脚,她怀疑已久。为防他两手交货后全身而退,她设计诱他出地道擒拿,刑讯逼问,岂料此人比想象更为硬气,不但不认错,对陈慧若那半数宝库更是只字不提。

      本欲细细周旋,偏此时不觉中毒,落得此般下场。飞龙困于地牢,而她困于躯壳,比之更为不堪!

      周子复思及此,恨意滔天。毕生谨慎,却终中暗算,究竟是否飞龙所为,至今无从断定。

      陈慧若此行,正是为飞龙失踪而来。自风沙城至元都一路追查,她终于确信,飞龙已消失多时,且毫无音讯。

      此事非同小可。飞龙执掌宝藏数十载,从未有此异状。

      而今季权多年征战,崔嫦所赠嫁妆几近耗尽,战事所需却愈加繁重。季祀支援有限,西萨贫瘠,仅靠岁税勉强维持现状,若欲再战,筹资无异痴人说梦。飞龙掌中宝藏,关乎大局,绝不能有失。

      但飞龙本就隐秘行事,与世隔绝。如今长久失踪,要寻踪迹,无异大海捞针。

      陈慧若虽心急如焚,却在听闻周子复病重时,毅然先行赶往王宫。

      榻前,章腾将她拉至一旁,急问:“我以内力催毒,为何未见成效?”

      陈慧若低声一叹,道:“师兄有所不知,周师姐中的是两种毒。其一名‘五步遥’,剧烈而速,可五日毙命;其二为‘禁魂散’,缓慢阴毒,初时难察。此两毒相互制衡,阳盛时显前者,阴盛时助后者扩散。师兄以内力催毒,反而助后者迅速侵入全身经脉。”

      字字如刀,章腾心如死灰。

      “可还有救?”

      陈慧若垂眸,沉声道:“命可保,但师姐全身经脉已毁,终生需人照顾,再难自理。”

      话音未落,便听“咚”一声,章腾已背靠墙壁,无力滑落至地,面色如灰。

      当年,陈慧若从玄雪宫主口中听闻周子复为人狭隘,手段毒辣,从不顾及旁人死活。如今她身遭此劫,倒也算因果轮回。
      但即便柳闻那般淡薄同门之情的人,尚对章腾心怀敬重,陈慧若更是对大师兄一向钦佩,心中不忍见他如此落魄。

      然而事已至此,她略作沉思,轻声道:“若师兄无他事吩咐,小妹便先告退了。”

      章腾双手掩面,一言不发。此时,一道稚嫩声音响起,章楷不知何时来到陈慧若身后,拉着她衣袖问:“母后为何老躺着不动?是谁让她不动的?你能让她起来吗?她起来,父王就会放我走了……”

      这孩子倒是懂事,陈慧若暗自叹息,随即灵机一动,问章腾:“师兄,下毒者显然深知你们夫妇之事,且精于用毒,不但能寻得这两种罕见毒物,更能神不知鬼不觉施于师姐。你细想一番,究竟谁符合这些条件?”

      章腾闻言,神色复杂,摇头喃喃道:“我们同起居,同用膳,共见宾客……可为何唯她中毒?此事如何发生,我竟毫无头绪……”

      陈慧若略一沉吟,答道:“下毒者未必通过饮食,吸入毒气或接触毒粉皆有可能。”

      她说罢,余光瞥见榻上周子复眼珠微动,心中一凛,遂转身道:“既如此,便直接问师姐。”

      她稍作安排,便对周子复道:“若答‘是’,请向左转目;若答‘否’,向右。”

      接连发问许久,终于理出些线索。尽管周子复日常谨慎,但日常起居总有些章腾未涉之事,例如每日上妆。

      循此思路,陈慧若搜查周子复寝宫,最终在一盒雕工精美的面粉中发现‘禁魂散’毒迹。

      此匣极为珍贵,原为海外岛主每三年进贡一次,供太后、皇后专用,传言有养颜奇效,深受重视。仔细盘问后,陈慧若确定,此匣来自燕虎行宫,原为他宠妃所有。自宣国为靖所灭,燕虎自刎,后宫嫔妃各自遣散,行宫转交靖王后管理。周子复生性多疑,向来挑拣旁人用过之物,千挑万选才看中此匣,未料竟因此着了道儿。

      “禁魂散”乃慢性毒中之极,初时三五年间无声无息,后症状亦与体虚、风寒无异,极难察觉。

      查至此处,陈慧若只觉案情愈发扑朔迷离。依飞鱼、飞凤推测,大师兄从不擅毒,更不会将如此慢性的毒药,先行下到燕虎宠妃之处。

      念及此处,陈慧若目光一凝,果断道:“师兄,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飞龙。”

      话音未落,她刚转身欲与飞鱼飞凤商议,忽觉袖角被小手紧拽,章楷随即放声尖叫,似是受了惊吓。

      陈慧若急忙回身,只见榻上的周子复眼角渗出血丝,光滑明亮的眼珠竟在片刻间迅速枯萎,形如朽木。

      情势危急,她来不及多想,立即用手蒙住章楷双眼,将他小小的头转向自己腹前安抚。

      她心下悚然,明白方才周子复以眼回答问题,竟提前催发了“禁魂散”侵蚀神经的剧毒,直取双目!

      ※ ※

      元都,毕氏店铺后院。

      日头偏西,老板毕舟躬身恭迎林夕映与兰琼,随后又引入一位陌生人。

      林夕映神色自若地介绍:“毕老板,这是我师父。”

      毕舟微愣片刻,旋即回神,忙上前行礼。柳闻目光淡淡掠过院中杂乱无章的物什,问道:“可是做棺材生意?”

      毕舟点头回道:“不才原本也做些别的营生,但自昊元定为宪国都城,各地商贾云集,竞争日益激烈,现下只靠做棺材维持生计了。”

      兰琼颇为欣赏地补充道:“毕老板虽非我教中人,近年却为我们尽心竭力,功劳不在许多教徒之下。”

      原来柳闻此行本欲探望林夕映,又不愿以昔日教主之名去灯宫,便由兰琼选了此地会面。

      待毕舟退下,林夕映径直切入正题:“季祀遣使入中都,欲以女嫁章腾,师父以为如何?”

      众所周知,章腾情深不渝,对妻子用情至专,休妻另娶或纳妾之事绝无可能。季祀此举,必是得了确凿消息,料定周子复命不久矣,才派人提亲。

      季祀膝下儿子众多,却独有一女,便是季轩同母胞妹、现封元城公主的季萱。

      柳闻昨夜收到妻子飞鸽传书,已知周子复近况,当下平静道:“此举多余。师兄为人,纵使师姐故去,结盟尚可,再娶绝无可能。”

      这话,昨夜他也与季权说过。

      季权深知,宪靖结盟对己方固然有利,但若季萱真嫁入靖国,对他在宪国的地位未必有益,结盟而不结亲才是最佳选择。
      然而季轩一方却急不可耐,巴不得季萱早登靖国王后之位,今日早朝更是按捺不住,连上奏章,请求季祀即刻送季萱入中都。

      他道:“秋国已先行一步,送上十五张公主画像,还许以诸多条件,只待章腾挑选。我们唯有一位皇妹,再不送去便晚了!皇妹自幼才德兼备、貌美贤淑,何愁章腾不动心?”

      季祀并非迂腐之人,闻言心中颇为认同,却仍循例问季权:“瑾尧以为如何?”

      季权早知他心意已决,不欲忤逆,当下从容道:“中都城内鱼龙混杂,道路亦不太平,公主启程,务必多加护卫。”

      季轩闻言不悦,冷笑道:“二哥这是质疑我连护送皇妹的能耐也无了?”

      季祀喝止道:“瑾尧顾虑不无道理,明越休得再言。”随即一想,这正是平衡两方的良机,又道:“如此,明越所派人手之外,瑾尧也派几位得力武将同行,护送公主入宣。”

      这些事皆是昨日朝堂之议,季萱明日便将启程。柳闻说罢,顺势问道:“瑾尧派梅度与于琛同行……阿林曾与梅度数回照面,可有印象?”

      他却未提梅度曾向林夕映提亲之事,只随口试探她的看法。

      林夕映淡淡道:“嗯,是个有理想追求的少年。”

      “全靠他爹在后面替他顶着罢了,”兰琼嗤笑一声。

      此时,毕舟派人送上吃食,虽简陋,但他为人朴实,不谄媚、不刻意,自吃自用亦是如此,未曾觉怠慢了贵客。

      林夕映孕中胃口不佳,瞥了眼馄饨汤,笑问一旁丫鬟:“你又不是不认得我师父,怎么还给他上荤?”

      那丫鬟慌忙欲跪,柳闻袖子一拂,拦住道:“是九儿吧?”

      九儿眼泛泪光,颤声道:“公子还记得我……那我家姑娘……您一定要等等她啊……”

      林夕映吹着茶,淡淡看向兰琼,语带讽意:“说是打发走了,原来都是到这儿享清福来了啊。”

      兰琼神色从容,微微一笑:“前教主有所托付,还望教主见谅。”

      林夕映抿了口茶,旋即放下茶盏起身:“你们慢慢叙旧,我先回去了。”

      说走便走,身影一晃便出了门。

      林夕映一向性情直爽,身为教主,又是孕妇,此时未曾当场给人脸色,已算客气。

      兰琼贵为前教主与旧日贵妃,自有她的气度,也未低声解释什么。

      “阿林……”柳闻追了出去,心中暗道:我本是为了见你而来,你为何如此决绝?

      林夕映停步回头,神色间毫无波澜。

      柳闻心中一叹,见她平静如水,便也不再多言,和声道:“适才为你把脉……练功宜适可而止,内息走岔,对母子皆有伤害。”

      林夕映微微欠身:“多谢师父。”

      目送她纤瘦的身影消失于院外,柳闻不禁一叹。此时此刻,他忽觉庆幸,庆幸自己已非教主,不必再刻意抑制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她怀孕的消息传来,他思绪万千,许多不敢去想的事也浮上心头。然而到头来,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寻常女子嫁人育子、平凡至极的人生罢了。

      ※ ※ ※

      回毕舟家不过数步之遥,柳闻却恍若走了许久。

      数年前,他卸去教主之位,将燃灯教托付于林夕映,两人曾有一场长谈。那时,她问:“师父有师母相伴,羡煞旁人,何故还愿涉足俗世之事?”

      他并未作答。世间诸事,理不清、道不明,而其中隐秘,就连陈慧若亦不知晓,更不必知晓。

      当日林夕映只此一问,他无言以对。如今,他又有何资格探询她的隐私?

      院中静得出奇,九儿不知是被毕舟还是兰琼打发走了,连个影子都不见。

      兰琼依旧坐在桌前,手捧热茶轻吹,抬眸瞥他归来,随口而出:“怎未见弟妹同行?身子可还安好?”

      燃灯教内,恐怕也唯有她敢在柳闻面前如此直言不讳。

      柳闻目光落在院中飘落的叶上,淡声道:“身子时好时坏,性子却还是闲不住。”

      她在漱玉馆昏倒并非初次,着凉时也曾咳血。偏偏让她在家静养,她便情绪低落,反而康复得不尽如人意。

      半颗九魂丹,究竟能护她安稳几时,他实在不敢深思。

      兰琼轻应一声,似是不经意地将话锋一转:“既然来了,何不去瞧瞧魂姬?”

      柳闻一时未反应过来,稍后低声道:“姐姐还是饶了我吧……”

      兰琼神情未变,眉眼却带笑:“不过区区冰山一角,弟弟竟也吃不消了?”

      “何出此言?”

      兰琼屈指轻点,徐徐道来:“不提旁处,便是在灯宫,凡与她接触的男子,无一不被她所吸引。林教主看不过眼,命我将她打发走,我便让她来此处为我做些杂务。”

      原是托付于毕舟,毕竟他与魂姬皆非燃灯教中人,而在兰琼眼中,毕舟总归是个可靠之人。

      岂料毕舟竟也心生情愫。自他二十三岁丧妻后,二十年来未再娶妻,甚至少与女子亲近。可这份情意,他既不知如何表达,又唯恐得罪兰琼,唯能暗自压抑。

      魂姬本未将他放在眼里,起初不过借宿几晚,出入时连话都未多说一句。直到一夜,她归来得晚,毕舟焦急之下已然喝得五分醉,见她回来便拉住她的手说了许多话。

      魂姬不喜他身上浓重的酒味,也未听明白他乱七八糟的絮叨,但他心底的孤寂,她却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自己又何尝不寂寞?索性随手踢了他两脚让他闭嘴,反手便将他压在一口新制的棺材上,草草了事。

      翌日,毕舟酒醒,内心如翻江倒海,既悔恨又欢喜,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找上她,向她求婚,祈求她与他共度余生。

      魂姬被他缠得烦不胜烦,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自此归家的次数愈发稀少,时常数夜不返,不知是在废墟中还是大树上歇息。

      世人常道男子多薄情,可在此事上,魂姬倒是反过来,将他视作玩偶一般,令他心碎不已。

      兰琼曾屡屡来信叮嘱,命她好好与毕舟相处,协力办事,若再胡闹,便不许她归灯宫,不许她见她想见的人。魂姬无奈,只得继续替毕舟出城拉些生意。

      柳闻听至此处,半晌未言,心底却不禁疑惑:这些琐事,与我又有何干系?

      兰琼不急不躁地解释道:“我让毕舟帮我观察她——他的某些发现,与我的猜测倒也不谋而合。”

      她举出三条:
      其一,魂姬不晓自己年龄。不仅是具体岁数,她连自己与谁同龄都不清楚。从外貌上看,她最多不过三十岁,且未曾修习内功,也不懂驻颜之术。可每当有人指出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人与她大致同龄,她便歪着头不吭声,仿佛陷入某种沉思。

      其二,魂姬不惧毒物。兰琼曾暗中试毒于她——初时,她反应与常人无异,怕痛怕痒。可任毒素入体,却总是浅尝辄止,一阵过后,毒便会自行排出。

      其三,魂姬学秋语的速度异乎寻常。她并非好学之人,兰琼强逼她学这学那,她皆是敷衍懈怠。可一旦教她说话识字,她却如鱼得水,学得极快。兰琼细察良久,才发现这并非天赋使然,也非用功所致,而是她似乎早已学过,此时不过是从记忆中重新拾起罢了。

      柳闻闻言,不以为意,心道天下奇事何其之多,自己哪里有闲心理会这些。更何况,第一与第三条皆是猜测,未必成数;至于第二条,兰琼断不会下狠毒,谁知她的抗毒之力究竟几何?

      兰琼目光如星,流转间复添几分昔日贵妃的妩媚:“弟弟若不信我判断,也总该信我为人。如今便当姐姐有求,烦你走一趟城外彬县四周,探探情况,可好?”

      说到底,还是想让他去见魂姬一面。

      柳闻沉默片刻,终是淡声道:“好。”

      ※ ※ ※ ※

      彬县三月前尚有四五百居民,如今却已成一座空村。

      瘟疫起于何人,谁也说不清,两月间,半数村民已亡,其余人等惶恐逃散,四处寻路去了。

      世道艰难,旱灾连年,兵乱四起,流民无数。彬县空置的房屋尚在,恰好成了避难之所,于是两三千人蜂拥而至,拥挤不堪。

      人多之处,瘟疫愈发猖獗,每日死者不下十数。虽大多数尸身被埋被烧,但少数人身上带着盘缠,亲人心中不忍,望能妥善下葬。

      魂姬便在这时出现,寻上这些人,将他们引去与毕舟谈生意。毕舟胆大,旁人惧怕瘟疫避之不及,他却视为良机,棺材铺生意来者不拒,还念在他们流离失所,棺材价格至少打了五折。

      魂姬除替毕舟办事外,还要为兰琼效力。这差事不难,但污秽不堪,旁人厌恶,最终落到了她身上。

      死人数不胜数,她所做之事,便是从那些面容尚完好的尸体上剥取人皮,制成面具,供燃灯教教众使用。

      她对此倒无反感。自小在林间长大,兽皮惯穿惯用,如今不过换成处理人皮罢了,又非她亲手杀人,于她而言并无分别。

      今夜,她心情略好。四日前村中来了一位中年教书先生,容貌清俊,今日方病故。用他这张脸制成面具,足抵他人十数张,定能得兰琼夸赞。

      尸身被草草埋下,魂姬等到天黑,四顾无人,提了铲子迅速挖开埋在脖子以上的泥土。

      她蹲下身,从额头开始,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剥皮。

      忽然,耳后有人厉喝:“大胆贼人!住手!”

      一回头,村中不知何时涌入十余人,从衣着上看,竟还有些来历。

      当先一人执刀怒目而视,大喝道:“乔师傅乃我门中长者,你竟敢杀人毁尸,我与你拼了!”

      魂姬武功平平,但跟随兰琼这些年,逃命之法总学了几分。听得风声逼近,她立刻丢下铲子与包袱,飞快扫了一眼四方,准备拔腿狂奔。

      谁料右前方阴影中,一道白衣身影令她心头一震,脚步顿时僵住。

      下一瞬,肩头一痛,刀锋已划破皮肉,整个人摔倒在地。

      再次醒来,竟依旧在那间熟悉的破屋中。

      眼前之人发丝如墨,五官清晰,最夺目的却是那双眼,深邃如潭,令人不敢直视,又不觉陷入其中。

      以前,他从未正眼看过她,如今这般注视,她心头竟莫名生出一丝慌乱。

      魂姬眨了眨眼,柳闻却目光微微一凝,心中惊疑不定。

      她左眼棕中透绿,如夏草繁茂,右眼棕中泛蓝,清澈似湖水。他心念电转,蓝色瞳孔……世间唯有灯族皇室方有此异象。
      难道她便是……明哲苦苦寻觅的人?秋冉拼命隐藏的人?师母不愿提起的人?自己一直怀疑是否存在的人?

      简直不可思议!

      他又忆起当年九儿曾言,魂姬在明斯族中幸存,众人皆死于怪病,唯她无事。如今瘟疫肆虐,她仍毫发无损,来去自如。
      此时,魂姬已察觉浓重的药味,皱眉捏鼻道:“那是什么?”

      柳闻走到药锅前,低声道:“你伤口发炎,此处无药外敷,先喝些下火的汤药。”

      她还是眉头紧拧:“太苦了,不喝。”

      他仍是背对着她,手握扇子一下下扇风控制火度:“怕苦还来这里?”

      魂姬忽然想起受伤前的情景,心生不满:“你站在那里多久了?眼见有人砍我,竟也不出手相助,连提醒一声也没有?”

      柳闻轻笑道:“我不过惊讶罢了。你跟着我姐姐三年,竟连华阳门打杂的刀法都躲不开?”

      言下之意,分明是嘲笑,毕竟她若真是明哲的女儿,学武的确应该有几分天赋。

      魂姬气得无言,挣扎着起身,晃晃悠悠便要往外跑,却又被一股劲风推回床上。

      她动作过猛,伤口崩裂,鲜血浸湿了衣裳。

      “你想把我怎样?”不知为何,心里委屈得不行,声音都开始发颤了。

      “把你怎样?”柳闻微带诧异地重复,“算上这次,我救过你至少三回了吧?你秋语如此熟练,偏偏没学过怎么道谢?”

      “多谢了,”她也索性来个重复,“以后不敢麻烦你,我自己会走。”

      实际上,她这三年常常会想到他,可待真碰到了,又莫名的一肚子委屈火气,恨不得跑得远远的,不再受这般煎熬。

      柳闻一手将药汤从锅里倒到碗里,一手向她右肩虚点数下,为她封穴止血,姿势美妙绝伦,犹如蜻蜓点水。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跟女人吵架斗嘴,或是美其名归为辩论,结局都一样:输了是输,赢了还是输。

      一想到自己在明哲那儿受的罪,他便有些忍不住想从她女儿身上讨回点便宜。

      不可以的,心里有声音不断重复,一定要沉住气,小不忍则乱大谋。

      “再养几日吧,伤好了再走。”他好言相劝。说罢,他从她的包袱里取出几张人皮面具细看,随口道:“选材有品,手艺不俗,看来你把我外公的绝技学得不错。”

      魂姬勃然大怒:“我才不学那老混蛋的东西!” 若不是她此刻离包袱远,她便要一把枪过来将那些面具撕个粉碎。
      本来她制面具手艺确实很好,他才趁机夸赞她的,没想到换来这么一个反应,让他也有些搓手不及。
      柳闻轻咳:“他确实……很老。”

      不用问,她在灯宫住了不短时间,虽然长老们都对老府主敬重无比,肯定不会有半句诋毁他的话,但黄松严霜那边可没什么保证。

      魂姬想到自身遭遇,越说越激动:“他欺负女人,教你们学他,事后还杀人灭口,不是老混蛋是什么!”

      “你感同身受亦是情理之中,”柳闻静静答复,“但作为被无数人欺负过的对象,你且说说我欺负过你吗?又或是想过杀人灭口?”他顿了顿,又淡淡一笑:“我也恨过他,但后来我遇到我外婆……那可有意思了,当年是她先抛了他,是她情人众多,是她玩腻或利用完把他们弄死……你要指责别人可以,但也该先问问自己这辈子有没害死它人。”

      魂姬怔住。她没有想害人,但扪心自问,这一生为她而死的男人委实不少,其中有伤心病死的,自尽的,被她失手杀的,当然最多还是为了竞争和它人搏斗被残酷淘汰的。

      为何以前几乎从未想过这些人?

      以前没多想,以后照样不会想。

      柳闻端起药碗,递至她唇边:“再不喝,就凉了。”

      她先是扭过头,接着转过背,整个人就快缩进被子里了。

      柳闻心里恨不得掐着她下巴硬灌下去,表面却只宠溺笑笑:“又不是孩子,苦尽甘来有何不好?”

      一句‘甘来’提醒了她:“我要吃……先吃糖。”

      他端碗的手停在半空 -- 此时此地,哪来的糖?

      魂姬指指包袱:“还剩四块。”

      柳闻一翻,果然如她所言,暗道这女人武功招式记不住,糖数倒是记得那么准,还真有爱糖胜过性命的……

      他自然不知,她离开森林来到这陌生的世界,唯一喜欢上的东西便是可口的甜食。

      如今正值夏末秋初,白天极热,糖化了不少,此时揭开外层包纸,只有粘糊糊的四团不成形的软泥,分都分不开。

      包纸揭开时早已稀稀落落的,他只好用手直接抓起糖泥,喂到她嘴里。

      魂姬边嚼糖边盯着他手看,只觉得修长白皙且骨节分明,好看得让人流口水,简直比糖还有味道。

      她咽下糖,抓住他拇指往嘴里一放,舔了一遍上面留下的糖糊,又依样葫芦把他食指中指都吮吸舔过来,好不过瘾。

      又舔又吸的,她只自顾自的享受,脸上如婴儿般天真无邪,竟无丝毫放/荡/淫/秽之态。

      他的手指好冷,每根跟冰渣似的,沾了糖后含在嘴里,还有什么比这更下火?

      柳闻心里发毛,手指处传来酥酥痒痒的感觉,只能暗叹这女人嗜好与众不同,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正是她魅力所在。

      别的女人勾引男人,总会刻意折腾出点事,装这装那,投其所好,哪像她,本性发挥就够了,接着男人为她发疯欲罢不能,她还觉得奇怪呢……

      要命。每次跟‘九魂丹’沾上的事儿都要命。几百年前如此,几百年后依然。

      她好不容易放了他手,柳闻若无其事地收手入袖,她也乖乖地守诺喝下一大碗苦药,虽只有一只手能用,还居然稳稳当当地一滴没洒。

      外面响起远远近近脚步声来回奔走,显然是华阳门上下在搜找杀害那‘乔师傅’的凶手。

      “你听,”柳闻向她很友好地说,“华阳门认定那人是你杀的,过不久便会将此处包围,你若想离开还需动身快些。”

      魂姬总算反应敏捷了一回:“你……是在赶我走?”

      柳闻静了片刻,不轻不重地说:“你怎知,来的人是冲着你来的?”

      “不是吗?”魂姬又糊涂了。

      话才出口忽然耳朵被外来传音震得嗡嗡疼,胸口也跟着发闷,刚喝下的汤眼看便要连着几颗糖呕出。

      他似乎早有所备,伸出手按在她后背,稍稍输入些真气,她胸中翻滚之势立即被压下。

      传音伴随着浑厚内力而至:“屋内可是燃灯教前教主?”

      柳闻神色淡淡的,并没有接口。

      那人又道:“在下虞氏门下陶览,请柳教主现身一见。”
      陶览。适才他用内力传音,柳闻便猜到他来历,但虞氏门下弟子众多,很难肯定究竟是哪一位。

      虞牧年逾七旬,是武林享名最久的侠客,但近二十余年以来他行为低调,众多弟子也极少出门走动,故而武林中反而没几人认得他徒弟。

      实际上,他弟子虽多,但大多只能修习他传下的外功。他内功过于深奥,若想练成不但要有悟性,还需心静如水,不然容易走火入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柳闻当然知道这些。所以,眼前这位陶览虽年岁以己相仿,但必然是继承他师父衣钵之人,也是未来的掌门人。

      面对魂姬投来担忧的目光,他只道:“我没骗你吧?既然不是来找你的,你且先歇歇。”

      ※ ※ ※ ※ ※

      陶览果然年方二十八九,五官端正,神情温和。

      来者一袭白衣,半面容隐于屋檐阴影之中,另一半却在月光下愈显俊朗。然而,却难掩其身上所散发的寒气,仿佛一块冰冷的石块。

      陶览行走江湖多年,经验尚浅,只得抱拳说道:“在下无意打扰教主,只因师父三月前卧病不起,自知时日无多。临终前有一愿未了,作为弟子,实在无能为力,今日厚颜求助于教主。”

      “那你也太见外了,”柳闻笑了笑,“我是否该称呼你一声‘师叔?’”

      陈丰昔日为虞牧弟子,然其未曾被正式逐出门派,虞牧也未再认其为徒,辈分究竟如何,实在难以说清。

      “不敢。”陶览正色回应,毫无笑意,“燃灯教与白道多年积怨,在下岂敢自称‘教主师叔’? 此番来此,唯为了完成师父一桩心愿。”

      “若我不答应呢?”

      “那……”陶览略微迟疑,“在下仍需尽力一试。”

      他心中琢磨着该如何试探时,忽然间掌风已至面前,忙低头避过,手忙脚乱之间,失却了应有的风范。

      “如此多无趣。”柳闻依旧微笑,手势一变,招数如雨点般向陶览袭来。

      陶览目光一闪,周遭已被柳闻的身影充斥,难辨虚实,心下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双臂环抱,内力涌动,尽力护住周身要害。
      砰!砰!砰!

      三击硬碰之后,陶览的双臂震得失去知觉,但下一刻,却惊觉骨骼未断,内脏未伤。

      柳闻若无其事,走出阴影:“我不能保证我师父那边如何,但你我同行前往中都,总能有个交代。”

      反正收到陈慧若的信后,他也要去中都,陪伴陶览同行亦无妨。

      陶览简直不敢相信耳闻:“燃灯教与白道素来水火不容,教主曾亲手斩杀无数各派精英,怎么……怎么会肯……随在下……”

      “白道不仅你一人,你一人也不能代表白道,是吗?”

      “是。”

      “贾府一战,你有机会参与,却没有?”

      “是。”

      “你适才用尽全力与我一拼,是抱着必死之心了?”

      陶览点头:“是。”

      “以后,不必再叫我‘教主,’”柳闻收起笑容,语气认真道,“还有,白道又如何?我可没那么迂腐,不会一味纠结于门派与身份。”

      陶览本性流露,朗声道:“好!”

      此番独自前来,陶览心中对方才比试之结果依然不甘。毕竟自己内力深厚,武艺精湛,却未曾有机会施展招数,心中多少有些遗憾。如今既然有机会与柳闻同行,便可一路切磋,心头不禁喜悦,早将拘谨礼数抛之脑后。
      这人倒也是个武痴,柳闻暗自思忖,然而不知他是否真能担得起一位掌门之位。

      ※ ※ ※ ※ ※ ※

      华阳门的人本不认识柳闻,如今见他与陶览同行,自然不敢再过多盘问。陶览也不是多心之人,殊不知眼下人邀他同路,自有他的盘算。

      中都,乃至整个靖国,多是白道的地盘,若与虞氏子弟结伴,行事会顺畅许多,不必事事亲力而为。正如华阳门追杀魂姬一事,自从与陶览搭上线,便悄然化解,不再为难。

      陶览乍见魂姬,难免多看两眼,亦是感到这女子与众不同,却除了长相外又说不上有何不同处。他自幼长在师门,一心修习武艺,门中虽有几位年长的师姐,却极少与女子接触,此刻竟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

      碍于礼数,陶览不好多问,只恭敬地道:“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魂姬瞥了他一眼,懒得应答,心中暗自不悦:本是我们两人多好,怎么凭空又冒出个人要同路?

      柳闻倒不以为然:“她有伤在身,我需先将她送回元都。阁下可介意多等一日?”

      陶览虽感尴尬,但好不容易约到他,真不敢让他随意离开,当下唯有道:“无妨。我即是有求而来,自当听从安排。”

      他本就热心,听说她负伤后,立刻找到一辆马车,让魂姬能躺进去休息。只是如此一来,回元都的路程便放慢了许多,毕竟她的伤势经不起颠簸。

      走了一段路,天色渐暗,马车缓缓穿过一片林间。

      这时,魂姬的肚子忽然“咕咚咕咚”响了起来。她先望向柳闻,见他毫无反应,只得转过头,定定地盯着陶览。

      陶览被她盯得有些心神不宁,“在下身上除了水袋也没带什么,不如今晚就地歇息,看看能否觅到食物。”

      “好。” 柳闻一字出口,身形一闪便已融入林中。

      不到半个时辰,他已提着两只獐子归来。

      陶览没料到他动作如此迅速,待见他就地生火搭架,将獐子剃毛,去内脏,烤时还用野草熏着,手法麻利娴熟,不由一叹。

      这边魂姬抢过还滚烫的獐子已开始狼吞虎咽,他还是呆立原地。

      柳闻将另一只獐子递给他:“难得出门,尝尝这地方的野味如何。”

      “多谢。”陶览拱手接过,“此地野味确实别具风味,然能得前教主亲自下厨,虽沾姑娘光,我还是受宠若惊。”他暗自思忖,言辞虽恭,然而不算过分,毕竟眼前之人所做皆为他人着想,而他自身竟连一口食物未曾动过。
      “好说。她亦是沾了你的光,方才得享此顿。”

      陶览食量相比魂姬斯文了许多,且未曾掩饰心中的由衷欣赏,积压已久的话语也不觉脱口而出:“江湖之传闻,多有不实。虽早闻你武功卓绝,但一直不明,除却自身才华,不知还有何能服众之处。今夜,我方才有所领悟。”

      “是吗?”柳闻失笑,“我倒还未曾明白,难不成一只烤獐子便能让堂堂虞氏门下心服?那我多年来练武岂不枉费,还不如改行做厨子。”

      “唉,”陶览叹息一声,“你身上少了我们这般架子。即便是小事,你也能处事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难怪能处处占得先机,始终屹立不败之地。”

      火光摇曳,魂姬已是吃得满脸红晕,恍若酒醉模样,而陶览也咽下最后一口肉,满怀感慨地坐在火堆旁,低头添柴。

      “你无需夸我…“ 柳闻虽似与陶览交谈,然眼神不由自主地扫过魂姬,低声道,“你可知为何世上少有人品尝过我所做之饭?因凡是曾得我恩惠之人,迟早都得偿还。”

      陶览默然片刻:“我信。然为达家师心愿,我亦无怨无悔……”话音未落,突然一声惊呼,整个人猛地跳起,迅速向后跃去。

      原来魂姬一直在听两人说话,自己却一句也插不上,早就烦了。此时饭饱身虚,倦意袭来,更是无所忌惮,摇晃着上前,用未受伤的一只手臂猛推陶览。

      陶览空有一身武功,然何曾遇过此等局面,狼狈之中唯有一跃避开。

      魂姬本就嫌他坐得离柳闻太近,此时推开他,心中欢喜,便径自靠向柳闻的怀里。

      柳闻并未如陶览般慌乱起身,只是微微侧身,让她扑了个空。眼看她便要跌倒,他又不经意地从后轻轻一托,将她原地扶正。

      陶览明知此刻应尽早离去,然而不知为何,双腿似被钉住般动弹不得,唯有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目瞪口呆。

      “怎么了?”柳闻依旧面朝火堆,语气淡然,仿佛刚才之事并未发生,“想伤愈更快些,便莫要乱动。”

      魂姬眼波流转:“你要去中都?”

      他虽未言语,但眼神已是答复。

      “我也要去。”

      “好。”他边想边说,“但此行急切,你即便无伤,也难以跟上。待回元都,你可随姐姐乘车缓行。”

      本以为此番安排已算周全,岂料她却仍不依不饶:“急的是他,不是你。我不愿去元都……现下我们这般乘车,岂不正好?”

      柳闻心中微讶,没料到她竟对陶览之事如此明了,看来她确实听了不少。

      “你怎知我不急?”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你是急着去找你夫人?”

      柳闻被她质问得哭笑不得,心想你既然知道,想必是听兰琼说过,那也不必隐瞒。

      “是。”

      “那我也要去找她。”

      “尽是胡闹。”

      她不服地道:“你部下那些人,谁没见过她?唯独我没有,为何便是胡闹?”

      “你是我部下吗?” 他反问:“我可没有你这般不听话,又爱惹事的部下。”

      若是换了旁人,言尽于此,必知进退,但魂姬自幼并未学习诸般条框礼仪,如今受此讥讽,毫不思索便全力反驳。

      “我不是你部下,因此你是怕她看到我们在一起而产生误——”她话未说完,便觉柳闻视线忽转,停留在自己身上。

      一股莫名的寒意袭来,使她不由自主地将后半句噎住。

      “我们?” 他似乎在描述一件十分可笑之事,“我是我,你是你,这世上哪有‘我们’?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既然如此,何来误会??”

      “那我去见她有何不妥?”她不甘示弱地道。

      话音刚落,柳闻见陶览仍在一旁惊愕地呆立,心想这一路同行尚需多日,怎能一开始便将他吓得失了神?当下便转向陶览,露出一抹和缓的笑意,示意一切安好。

      接着,他语气略显松弛:“你想见她,自无不可,只是并非此刻。”

      魂姬一怔:“那要到何时?”

      “看我心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红颜浑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