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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灵犀对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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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都。毕氏棺材铺。
兰琼手中把玩着魂姬削下的人皮,神情沉凝,心中思量着柳闻刚才所言之事。
环顾四周,天下之大,或许只有自己能让他坦白相告?虽是信任,亦是沉甸甸的重担。
“能确定是她?”
此时已是深夜,毕舟、陶览与魂姬皆已沉沉入睡,唯有兰琼与柳闻在后院偏僻处低声交谈。
“自然不能。线索过于薄弱,除非她自己忆起什么,主动开口。”
兰琼神色愈加凝重,“依我之见,她并不知晓自己来历。”
柳闻无声叹息,“是。何况自我识得她以来,她便身无长物,即便确定了她身份,又能如何?”
希望,似乎总是那般渺茫。秋冉已逝,那仅存的半颗“九魂丹”,难道早已随他一同化为灰烬?
“接下来弟弟欲如何行事?真要带她去中都?”
“嗯。还是让她随姐姐同行,凡事顺着她些,入境之后不必进中都城……我自会来找你。”
希望虽微,亦不可轻言放弃。至于接下来的路如何走,眼下也无从知晓,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元都是我们地盘,” 兰琼略带疑惑地说着,“若欲试探她,何必非去那些名门正派的老巢?”
“萧宇的武功,学自秋冉……我想,他那里必有世人不知的秘密。”
兰琼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我们与望栖小城为敌多年,弟弟从未提及此事。”
“我从未与萧宇交手。”柳闻沉吟片刻,逐步理清思绪,“萧氏一族久居望栖小城,武功自成一派,在武林中声名显赫,谁曾料到传至萧宇,他会另择他人为师,还一直刻意隐瞒?”
说罢,他深深一躬行礼:“又要为我私事劳烦姐姐,实在愧疚。”
兰琼忙不迭地扶起他,目光柔和:“你们当日救朱颜之恩,我早已铭记在心。你有你的难处,若非万不得已,又岂会轻言相求?”
其实,这些年来,她并不厌烦与魂姬相处。相比宫中无休止的尔虞我诈,魂姬那直爽的性子反倒让人感到几分清新。
唯一令她担忧的是,这个女人天生带着一种魔力,久处在她身边的人,往往难免会受她感染,不知不觉间做出违心之事。
※
靖国。荆山脚下。
踏过蜿蜒的山间小道,终于抵达那座隐匿于翠竹深处的小院。四周寂静无声,竹影婆娑,仿佛连风也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这片世外清幽。院门古朴无华,门额上‘桓清院’四字刻痕斑驳,却透出一丝历经岁月的肃然气韵。
陶览虽满身风尘,但归心似箭,又因此行终有收获而心中宽慰,便加快脚步朝里奔去。
柳闻瞥了眼院前的石碑,不禁略有感慨。与白道为敌多年,如今竟能如此平淡无波地踏入他们的重地,甚至无人过问,莫非这世道当真变了?
当然,虽是赶路,套陶览的话却一句也没落下。
虞牧临终之前,欲见陈丰一面,然陈丰自当年在中都主持弟子杨昂婚礼后,便销声匿迹,杳无音讯。陶览首先去求章腾,却遭周子复以“无暇”为由将其拒之门外。不过,她依然留下一句话:“我们师弟当更知师父之去处。”
话似随意,实则有心,且陶览并非唯一听得此言之人。当日梅度在季权麾下众人面前质问柳闻与章腾关系,显然也听得其中风声。
陶览对此深感无奈——这三年,柳闻远在西萨,又常随宪军行走,行踪不定,想找他谈何容易?幸而近日得知季权已被召回元都,想来他必定同往,陶览便在元都附近静候,以待时机。
须臾,内院书童出来,说有请客人。
书房内,虞牧虽病重,仍穿着整齐,端坐于主位。陶览则坐于一旁,目光中带着满满的景仰与关怀,注视着师父。
虞牧眼见来人一袭白衫,身姿挺拔,神色淡漠,虽年纪尚轻,然凤眸之中,却透着难以言尽的世事沧桑,悲欢离合,与其年岁并不相称。
“晚辈柳闻,见过虞前辈。”
本以为虞牧会至少请客入座,奉上茶水,未料他却直言不讳,一开口便问:“小徒荆正扬夫妇,可是死于你手?”
“是。”
“你对少林明寂与那几名番外人手下留情,何以偏偏对我弟子痛下杀手?”虞牧声音低沉。
“前辈怎可一概而论?” 柳闻目光扫向陶览处,“这位难道不是你弟子?我若有心针对你们,他又岂能安然无恙地坐在你面前?” 稍作停顿,淡淡道:“荆正扬与望栖小城走得太近,欲杀我在江湖扬名并向萧宇邀功,我自是留他不得。”
虞牧欲再发问,忽觉一阵眩晕袭来,胸口郁结,原本要出口之言,竟变作一阵剧咳。陶览见状,急欲上前,然见他摆手,示意不必多言。
人至此境,岂能不认命。
“罢了。” 他勉强吐出两字。那书童立即会意,从右旁便撑扶他站起。
柳闻心想,你时日无多,何必再拖延,偏偏对陈丰闭口不言,仍旧爱面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前辈遣弟子寻我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虞牧闭目调息片刻,随即缓缓睁开眼,再次审视着柳闻。见此,书童与陶览也都不禁充满好奇,纷纷效仿虞牧,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然而,就在这一瞬,柳闻已不知何时闪身至虞牧左旁,一只手稳稳握住他左腕,另一只手食指轻轻一弹,将两颗杏丹送入他口中。
陶览见状,急忙上前保护师父,抬眼时却只见柳闻已身在原位,负手而立,便连衣袍袖角均未见丝毫动静。
虞牧感到一股极寒的真气迅速传遍全身,仿佛一瞬间要将他冻成冰雕,心中一惊。若是平日,必定是生死之关,不容轻忽,然在此非常之时,也唯有如此手段,方能暂延生机。
“你是陈丰门下?”
“我师父从未自立门派。”
虞牧眼中神光一闪,胸膛略见起伏:“原来…你也是谈氏后人?”
柳闻欠身:“前辈心中诸般疑虑,还需等我师父来解答。适才失礼之处,尚请见谅,今日不便再叨扰,就此别过。”
他说走便走,倒也潇洒。陶览见师父神情复杂,不再作声,当下也顾不上其它,展开轻功追出院门。
刚至石碑处,四顾无踪影,正待换气全力追赶,冷不防柳闻从后闪身而至,将他一把拽住。
陶览微愕,旋即意识到他必是有意放缓脚步,在此等候。
“有事?”柳闻依旧语气淡然。
“唉……”陶览踌躇片刻,方才说道,“其实……家师一生中从未有怠慢客人。适才那句‘多有得罪,尚请见谅’,本该由我们来说。”
柳闻轻笑一声,“如此,你岂非辜负了前辈一片照拂弟子的苦心?”
“照拂弟子?”
“荆正扬之事,实是你欲问不敢问,恐惹我不快生变。前辈不愿你留有心结,故替你开口而已。”
陶览被言中心事,却并无不快,只是想到师父大限将至,尚不辞辛劳为弟子筹谋,自己却迟钝不觉,不禁倍感怅然。
“正是,”陶览忆起过往,缓缓道,“家师一向教诲我等修身养性,不贪名利。萧宇登上武林盟主,确得家师助力,然近年家师似有避嫌之意。当日风无雨来邀虞氏子弟赴元都共御燃灯教,家师却以年迈为由,拒而不应。师兄夫妇虽当着家师未露声色,暗地里心动之意,恐早已显露。”
大抵自那时起,虞牧心中已将此弟子逐渐搁置。
柳闻聆听着,只见陶览神情几经转变,愧疚、疑惑,最终安然,知他已释怀,唇角微勾一笑。
“可以放行了?”
他言辞间带几分调侃,陶览胸中郁结稍解,忙道,“岂敢。只是陈……前辈可会赶来,见家师最后一面?”
“我怎知道?”柳闻语气冷淡,仿若置身事外,“你我已尽力,余下唯凭天命。”
陶览又紧张起来,“你是他弟子,晓之以情,他岂会不来?”
柳闻摊手,“你莫以为我事事皆知。况世间师徒之情,未必人人皆如你与前辈般情同父子。”
此刻虽正值仲夏八月,满山红花绿草绵延遍布,陶览却愈觉凄凉。原以为将失师为人生至哀,然今日看来,相识虽短,若得彼此知心,以诚相待,竟胜过那许多苦苦求而不得之人。
眼前之人看似不乏风光,但世事岂能事仅看表面?
正出神之际,忽觉肩上轻拍,回神间,只听柳闻淡淡道:“你不必多虑,我师父此刻已在靖国路上,若决意前来,必能赶到。”
“啊?”陶览听出他言外之意,迟疑道,“他赴靖国……并非因你相邀,而是另有缘由?”
柳闻微一点头,却不再多言。
自收到陈慧若书信,叙述周子复近况,他便料得她定会以掌门身份将此事通告家父。陈丰虽自龙潜寺一役起对周子复已然失望,但对章腾情分尤深。章腾仅比师父年幼十载,年少时曾随师父游历江湖,情同手足。而他麾下肱骨之臣,皆是当年随师父结交的义士英杰,彼此交情深厚,忠诚不二,方成今日赫赫之势。
世人不知,皆以为自杨昂逝世,萧宇便成章腾倚重之左膀右臂,殊不知这仅是表面罢了。师父岂会不晓?周子复日薄西山,对章腾打击深重,此等要紧关头,陈丰又焉能袖手旁观?
※ ※
中都皇城。
琅嬛宫,藏匿于皇宫深处,古雅庄严,琼楼玉宇间金光闪耀,壁上雕刻精致,映射出百年岁月的流转。而此处虽为宫内一隅,却气象非凡,宛如凌驾尘世之上,藏着皇宫之心,供人参禅冥想,宁神养性,世人难得一窥其端。
柳闻自幼虽熟悉神封皇城内诸般宫殿,但对中都旧宫却少有往来。若非有飞鱼接应引路,欲寻得陈慧若落脚之地,亦非易事。
忆起秋冉昔日所言,琅嬛宫乃当年元华公主所居之地。然元华自幼便被命出宫炼丹,极少有时光可在此享受皇家荣宠。
虽已深夜,宫中烛光依旧未曾熄灭。微光映照下,案几上静静陈列着一只汤盅、以及精致碗勺。汤盅盖紧,然其间依旧飘散出一股若隐若现的清香,温和而悠长,宛如幽梦轻扬。
陈慧若斜倚于一旁,双目微闭,似沉浸在浅浅的梦境中,神色安宁却带着几分疲倦。她身着一袭薄荷绿色宫装,轻纱如烟,清新且宁静。发鬓间,金钗随她呼吸微微颤动,令人不忍打扰。
飞鱼飞凤虽心生怜惜,见她通宵未歇,然忆起她曾叮嘱今夜不可打扰,二人无奈,只得默默止步。
柳闻远观此景,沉思片刻后悄然上前,微屈身姿,将她的上身缓缓扶起,温柔地将她的头轻靠在自己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他一身黑衣夜装,忽而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是好笑,又带着几分感慨。
毕竟,以他当下荣王季权心腹的身份,本不应随意出入靖地,更不可擅自闯入皇城。
柳闻含笑,语气带着几分歉意,“周师姐布置周密,各地守卫森严,真儿莫笑。”
陈慧若回以关怀的目光,轻声问道:“庆航,你可猜得出这盅中为何物?”
柳闻毫不犹豫道:“豆浆。”
对于往日种种,他早已释然。如今,她亲手为他准备的豆浆,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期待。
“我来喂你?”
柳闻心动,然不愿她为此起身,便轻手揭开盅盖,斟了一碗豆浆,用勺子边搅边品,目光始终不离怀中人。
柳闻不喝则已,一喝便是连下三碗。陈慧若看在眼里,心知他定是借此稍稍压下一些心事。身在元华公主旧居,如何能不想起那半颗九魂丹?
陈慧若轻声道:“既然来了,可要见师兄?”
柳闻颔首,“嗯,当见。”目光扫过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瞧着自己一身夜行装,不由失笑,“师兄素来随性,必不会介意。”
陈慧若莞尔一笑,柔声续道:“前阵我初至中都,师兄便命宫中最好的裁缝为我量身定做几套衣裳,我也顺道替你备了三套,不知合不合意。”说着,指了指身后塌上叠放整齐的衣物。
柳闻目光从她含笑的面庞上稍稍移开,落在那几套衣衫上,只见皆为云锦丝绸所制,暗纹以金线织就,贵气中不失雅致,处处尽显用心。这几年她在漱玉馆与那些流落女子一同缝制衣裳,亲手为他所做也不在少数,自然早已对他的身量尺寸了然于心。
思及此,柳闻心动,又暗忖章腾白日未必有闲相见,纵然愿意接见,光天化日之下,旁人多嘴难免生事。此时夜深人静,趁此机会速去速归,倒是更为稳妥。
他低声唤道:“真儿……”
“嗯。”陈慧若洞察入微,淡然一笑,依旧温婉道:“便让飞鱼随你同行,其他的事,回来再说。”言毕,便自起身,往塌上一躺,轻轻放下帘帐。
回想这段时日,她忙于诊治周师姐病情,协助查明投毒案,甚至代师兄照看章楷,早已心力交瘁,亦未曾有暇细查飞龙踪迹。
“飞凤……”她轻唤一声。
飞凤身影一闪,已至塌前,垂手恭立。
“我原是为寻飞龙而来……”
“小姐。”帘外飞凤柔声应道,“身为掌门,本有诸多无法推却之事,更何况靖宪两国夹缝之中,事事难全。人人皆知小姐情深义重,不负本心,又岂会有人怪罪于您。”
陈慧若合着双眼,嘴角含笑:“你只说了一半。我何其有幸,身边人皆以真心相待,关怀备至。即便世事无常,唯此……足矣。”
飞凤闻言,知她疲惫至极,遂轻手为她掖好被角,悄然退下。
※ ※ ※
陈慧若睁眼时,隐约发觉天色已近黎明。
案前,柳闻正垂首翻阅琅嬛宫内藏书。让她微感意外的是,他竟换上了她早先替他备好的银灰长衫,只见色泽温润如月,隐隐泛着流光,衣饰素雅却不失华贵。而他显然已经认真洗漱完毕,浑身已无初入宫时的风尘仆仆之态。
柳闻虽素来洁癖,但性情崇尚简朴,极少在穿着上多费心思,尤其他向来洒脱随性,去见章腾之前甚至连换装的意愿都没有。此刻,他却显得如此郑重,究竟为何?
陈慧若缓缓起身,玉手轻掀床帘,目光凝向那人。只见柳闻眉宇间平添一丝沉凝之色,显非寻常。
“见过师兄了?”
“未曾。”
这时宫外传来脚步声,飞鱼捧着早点进来。他本不欲打扰二人,将盘碟放下便要退去,然而目光落在柳闻身上,终是止步片刻,轻咳一声开口:“小姐,陈庄主已到。我们抵达正阳殿时,庄主正在与大公子挑灯夜谈,故而未通禀便即返回。”
陈慧若闻言,心下了然。柳闻在章腾面前或许仍是一贯的随性任性,但在她父亲面前却明显收敛得多。陈丰素来厌恶鬼祟行事之辈,若见弟子蒙面黑衣穿梭宫内,后果可想而知。
柳闻将书卷放下,起身坐至床前,陈慧若却已伸出手,与他牢牢相握,目光中透着安抚与信任。
“你做得对。师兄遭此大难,心神难定,多日将自己闭于殿内,不理朝政也不见百官。爹来了,自有许多话要与他先说,我们不必急于此时。”
“真儿果然心思细腻,”柳闻低头抚了抚衣袖,显然对此甚是满意,嘴角浮现几分笑意,“我颜面扫地无妨,却断不能牵连掌门。”
陈慧若叹气:“你喜欢便好。夫妻本同体,何来牵连?只可惜,我这掌门做得平平,不仅寻不着飞龙的下落,亦医治不得周师姐,甚至连那暗中下毒之人,也未能查得分毫,还谈什么颜面。”
听她此言,柳闻心中不禁感慨世事多舛。自己历经艰难方才将苍基从明斯带回,岂料却让他逃脱,至今踪迹全无。想要寻到那半颗九魂丹,更是渺茫如烟。
“我信真儿绝非一无所获,”他缓缓说道,取过一支金钗,轻柔地替她束起鬓发,“只是有些事,若执意深查,恐怕反添波澜。”
陈慧若垂首,心想与他说话,总是直指要害,少有迂回。
“三年前,我们离开中都时,苏苏曾问你,可愿为她孩儿的义父,你当时应承了。”
柳闻闻言,眉间微动,思绪顿起。彼时确有此事,然数月后他与妻子曾往建始山庄拜访师母,蓝玄苏却刻意避而不见,最终也未有下文。此后三载,他身处西萨,军务政务繁忙,种种琐事皆被抛诸脑后。
“是。她近况如何?”
陈慧若轻叹摇头,缓缓道:“我也是近日方知,她临盆之时难产,元气大伤,几近丧命。这三年来,早已辞却总管之职,终日在庄内静养。”
“那孩子呢?”
“据闻先天不足,仅一日便夭折。”
丧夫后又失子,如此接连打击,确令人唏嘘不已,也难怪她这些年隐居避世,不与外人往来。
片刻沉思后,他问道:“依真儿所见,此事可有隐情?”
陈慧若有他相助,此时已然梳妆完毕,略带无奈道:“本门诸事,你心中自知。即便有隐情,行事人滴水不漏,岂会轻易留下痕迹?不过……” 话音稍顿,复又轻转,“自我入宫后,世子常来与我嬉闹玩耍。待你见过他,或许会与我有同感……”
这下轮到柳闻微微动容,“真儿是说,章楷并非孤儿,而是周师姐将蓝玄苏之子与死婴掉包?”
“嗯。”
两人一时对望,均感无语。在旁人看来,周子复大费周章,似乎毫无由头,损人不利己,还不如找个真正的孤儿收为养子。然而唯有当事人明白,章腾周子复杨昂皆为谈氏后人,对于继承王位,仍然最在乎血脉传承一说。
只是如此一来,蓝玄苏又岂能善罢甘休?
“真儿以为师姐所中之毒,真是出自她手?”
“她于毒术颇有心得,但她元气大伤,亦是事实。你已见识过皇城防卫之森严,师姐在日常中亦处处谨慎,实难混入其中。况且,我虽寻到‘禁魂散’,却始终未见‘五步遥’踪影。师姐所中之毒,必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以不同方式施下,所以我推测,投毒绝非出自一方之手。”
柳闻想了想,道:“她没有耐心,也没有能耐弄到‘禁魂散’。‘五步遥’ 倒是有可能,但若真如此,必定有同谋,方能顺利下手。”
“正是。”陈慧若语气渐沉,“若是因夺子之仇,她便会用剧毒,一击毙命。即便欲使师姐多受折磨,亦有更为合适之毒。但她万万未料到,师姐早已中了‘禁魂散’,一阴一阳相互牵制,反而延长师姐生命,才使我得机仔细问询。”
“这绝非用‘五步遥’的本意,而‘禁魂散’之主,本是怀有长远之计。如今师姐突然毒发,定是超出其预料。”
周子复手中并无兵权,更因当年龙潜寺一役大失民心,从此不得干政。她在武林中亦无朋友,百官也不愿与她往来…那想从她身上图到什么,唯有——
“宝藏!” 两人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柳闻下意识地将她搂紧,低声道,“真儿一向不愿卷入他人纷争,但你此番一片好心,已然搅了这场精心布置的局。”
此时宫外阳光四射,映得陈慧若面盘更是绝美无双。她与他直视,语气平淡又不失坚定,“那庆航可愿随我将错就错,掀了这盘棋?”
接下来的战事,怎能不倚靠宝藏。这盘棋越下越乱,或许最终,也只能以全盘颠覆收场。
※ ※ ※ ※
正阳殿。午时。
章滕已有多日未上朝,如今自是有千条万绪的事,至今未归。
陈丰负手独立殿中,回想已是多年未曾说过这么多话。这个弟子生性稳重,自小便处处替他人着想,过去多少江湖岁月,都是他无私地陪着自己度过。
本来在众多弟子中最放心他,却不知为何,收到女儿的信后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
殿外飞鱼传音:“庄主,小姐姑爷求见。”
“自家人,何须拘礼。” 陈丰淡淡应道。
这边陈慧若柳闻才到,紧接地章腾也回来了。在同门前他亦是毫不避讳,遣退随从后便迅速脱下繁重朝服扔到一旁,露出里面一身轻装,倒是比柳闻穿得还随意。
柳闻恭敬上前向师父师兄行礼,章腾虽神色难掩黯然,还是忙伸手相扶:“师弟何时到的?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担待。”
“是我不请自来,让师兄费心了。”
陈丰袖子一摆:“既然都来了,这宫里闷得很,不如出去逛逛。”
他一句话说出了在场人的心声。柳闻也不由得不服 - 师父是有格局的人,越是紧迫时刻,他越是沉得住气,寥寥数句,便能化解沉重的气氛。
章腾勉强打起精神道:“师父所言极是,今日便由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四人行动极快,言谈间已行云流水般潜出皇城。章腾在前带路,陈慧若则由柳闻托着腰,倒也未曾落下半步。
中都城历史悠久,不下数千年,亦是玄雪朝旧都,繁华之处,更胜当下秋都神封。城内有千条小巷,庙宇七十座,阁楼无数,亦是三条河交集点,故还有‘水都’美名。
章腾清楚师父喜好,一路沿着晋河走,待到凤鸣塔脚下,方才渐渐放慢脚步。
凤鸣塔下,青山环抱,碧水如带,一片如画风景。山脚溪流潺潺,清澈见底,水中可见鱼群嬉戏,细石流转。古松参天,枝干苍劲如龙蟠虎踞,松针随山风沙沙作响,似低吟古调。塔前平地开阔,点缀着零星的奇石与翠竹,几只白鹭掠过溪面,留下片片涟漪。
陈慧若由衷赞美:“师兄选得好地方!”
陈丰难得一笑道:“真儿有所不知,当年我与你师兄前往中都,半途与人争斗,虽侥幸取胜,却不料身上盘缠尽失,待察觉时已无从寻回。饥寒交迫之下,沿途乞讨无果,唯至此地,得塔上僧人布施粥饭,方得暂缓困厄。”
章腾闻言,亦是感慨万分,接口道:“当日情景,历历在目。本以为已是人生穷途,谁曾想如今回首,若能重来,弟子宁愿舍弃今日所拥,重归那浪迹天涯的岁月。”
二人一言一语,回忆往昔,言词间默契尽显,仿佛心有灵犀。
柳闻听着,心中却生出几分难言的滋味。原来师父与师兄之间尚有如此多的深刻往事,而自己最不愿回首的,便是那些幼年记忆。想来也是,他们本是同一类人,志趣相投,又怎会容得外人轻易融入?
而自己,不但难以接续师父言语,每每相见竟总是传递噩耗。纵然是佛陀再临,怕也难生多少好颜。
四人围坐圆形石桌,桌面纵横交错,赫然刻着一副棋盘图案。
章腾指尖轻触刻纹,缓缓道:“当年大雪覆面,未得一见棋局全貌,如今细看,却觉此路子,分明不像二人对弈。”
陈丰神色平静,目光却移向柳闻。
柳闻微顿,低声道:“此乃千絮留下的四象棋局,可四人同局,变幻莫测,可惜早已失传。”
“师弟博学。”章腾赞道。
陈丰眸光微动,又转而看向陈慧若,语气和缓:“此处无外人,你既为掌门,也是我女儿,不必多虑,有话直言。”
“好。” 陈慧若应了一声后便对章腾道:“小妹斗胆一问,师兄可知楷儿双亲是何人?”
“战乱中亡故,姓名不详。但既过继于我,便是一家人。”章腾答得坦然。
“‘战乱亡故,姓名不详,’这话是师姐所言?”
“是。楷儿未满月时,你师姐将他带回,安顿妥当,抚养至今。”
陈慧若轻叹:“师兄可知,三年前别离时,蓝师姐已有身孕?依产期推算,楷儿正当此年。”
“此话当真?”章腾尚未作答,陈丰神色一变。
蓝玄苏的身世与心计一向为陈丰所忌,当年若非孙礼云点亲,他决不会同意爱徒娶她过门。然而事后若知她怀有杨昂遗腹子,必不致置之不理。
陈丰眉间隐现沉思,而章腾则想起妻子生平为人,心中发苦,手心已渗出薄汗。
周子复敢在建始山庄偷梁换柱,皆因当年孙礼云曾一度离庄。
陈慧若沉声道:“虽未查明真相,但此事关乎本门,亦牵涉两国国运,我自当竭力而为,届时还盼师兄相助。”
她将飞龙如何分库,自己与周子复的交易,以及由此牵出杨昂之事一一详述,又将章楷身世、周子复中毒与飞龙失踪等事逐一勾连,穿针引线,颇具说服力。
陈丰目色凝然,语重心长:“你们切记,如今玄雪门下仅存你们三人,各负重任,举步须慎。公道不可失,亦须以仁为先。”
“师父教诲,弟子谨记。”章腾答得恭敬,却难掩苦涩。
言罢,他已将靖王腰牌置于陈慧若面前。
陈慧若郑重接过,拱手道:“谢师兄成全,小妹必不负所托,当尽快归回。”
晋河方向,一阵寒风拂面,陈慧若不禁轻颤。
陈丰目露怜惜:“真儿,随师兄入塔,讨件披风,饮口热汤。” 继而对章腾道,“若可,给塔内师父们多添些补给,我们稍后便到。”
章腾点头应允,随陈慧若入林而去。
松林深处影影绰绰,陈丰负手凝望,许久方转身吩咐柳闻:“伸手。”
※ ※ ※ ※ ※
柳闻暗忖,师父有话要单独与我说,正好也可提及虞牧之事,倒也方便。未料,他却先有如此要求。
要求伸手,若非递交物件,便是把脉。柳闻虽不明其意,却仍心平气和地右臂直直伸出,掌心朝上。
陈丰双掌一扣,将他手心上下夹住。动作平淡,却蕴玄机。起初无甚异样,片刻后,柳闻隐觉体内真气迅疾流转,自内而外,浑然天成,极先功的奥妙似忽然贯通。
“好了。”陈丰收手,语气淡然,“你天资过人,又勤勉异常,得各方高人提点,方能有此造诣。”
柳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师父,我……”
“你想问我为何此时助你?”陈丰目光平静,“你心里应明白——若遇秋冉两弟子联手,你是否能全身而退?你为应付此局,不惜苛待自己,苦练轻功,甚至节食致体寒日甚。此法虽速却并非正道,好在你内外兼修已成,只需稍调,便能圆满。”
柳闻低眉不语,心下惊叹——极先功自千絮后无人能至顶峰,可师父不但做到,还以“稍加调整”轻描淡写地助自己完成。
“此外,你根基虽稳,但不知自重,频频受伤,元气有所不足。平日无碍,若困于真正高手夹击,恐难持久。”
柳闻躬身拜谢:“师父指点甚是,弟子铭感于心。”
陈丰微蹙眉:“记不记得不重要。我还有一问——你与真儿成亲三载,为何至今未有孩儿?”
兜兜转转,终究回归正题。柳闻只觉一阵慌乱,却强自稳住,不露声色。
陈丰又道:“真儿自幼专心练功,身无病痛。三年前,我察觉她内力尽失,但见她精神尚好,便未深究。今日一见,她竟因刮风发颤,莫非另有隐情?”
柳闻闻言,不禁暗道师父为何不问真儿或师母,却偏来问我?若要解释清楚,岂不是需从玄雪皇帝炼丹谈起,再牵扯到孙邈观、外公谈靖、秋冉等诸人过往,直至明斯之行与苍基结下的因缘?
更何况,魂姬之事未解,眼下局势尚未分明,怎可贸然提及。
思及此,他轻叹一声,略带愧色道:“真儿身体确不如从前,然师父适才也觉察我元气不足,受伤后难免力不从心,事与愿违。世人多将孕育之责归于女方,实在有失公允。”
陈丰不置可否,却也承认他能坦白至此殊为不易,便好言道:“适才我已为你调气,后当渐入正轨。你且多留心一阵,若仍有不妥,再寻根由便是。”
柳闻趁机请道:“师父可否为真儿诊察一番?”
陈丰缓缓摇头,道:“她所修心法,我所知有限,纵然诊视,恐难奏效。若实忧心,不妨待见你师母时,请她相助。”
听师父言语间透着几分落寂,柳闻也不由得心生感触。师父这些年好心插手之事,屡屡无果,岂不使他心灰意冷,萌生置身事外之心?若非章腾之事关系千万生灵,他恐怕早已不愿再涉足此地。至于方才问到孩子,恐怕是因失去太多,孤独太久,心底深处,终是渴望能得一二亲人,多一份慰藉吧?
时隔三年,陈丰见他如今在自己面前多了几分自然,已不再如昔日般坐立不安,亦不再急于离去,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可有事欲问?”
柳闻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块鹅卵石,递至陈丰面前,轻唤一声:“师父。”
那石约有鸡蛋大小,表面粗糙,棕黑相间,毫不起眼,但对陈丰却是再熟悉不过,因那正是出于他成长之地。无论是挑水练剑,抑或玩耍读书,每日必定与那石碑为伴,而石碑下,更藏有无数如这般的小石,皆是他儿时的记忆。
陈丰默然许久,方道,“你去过‘桓清院’?”
“受陶览所邀。”
有些事,往往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白道中人最重名声,竟能邀柳闻去‘桓清院’,若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便是有人大限将至。
“难为你了。” 陈丰袖子一摆,“你师兄和真儿还在塔里等我们呢,走吧。”
一个时辰后,陈丰已然离开中都。
※ ※ ※ ※ ※ ※
琅嬛宫。半夜。
陈慧若隐隐感到,自从柳闻与父亲单独交谈后,明显又添了几分心事。
两人静静在榻上依偶,尚未除衣。对于柳闻极先功经陈丰调整后即可达昔日千絮境界,两人探讨许久,均觉不可思议。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就去做吧,不必守在这里。”
“我好像答应过帮真儿掀棋盘的…?”
“这会儿爹不在,师兄情绪低落,我没有武功,你若也走了,反倒能助我行事。”
柳闻又是欣赏又是担忧地看着她。这些年自己将冥客遣散各地,孤暗在神封,六道在潮雪普舒寺,子乙紧随季权,如今身边能留下给她的人,已经没有了。飞鱼飞凤固然武艺高强,护她周全或是有余,但若要供她差遣办事,怕也是分身乏术。
陈慧若忽然起身,轻轻击掌三下,顷刻间已有八道身影来到跟前。
“见过小姐姑爷。” 八人齐齐抱拳行礼。
柳闻心下一凛,情知这些人必是师母跟前高手,只是自己先前毫无察觉,也未免太疏忽了。相较冥客,他们还个个身着乳白色长衫,尽显儒雅潇洒,浑不似暗中潜伏者。
“庆航,他们是玄雪朝忠臣之后,亦是灯族人,以后你们再慢慢认识。”
柳闻目光从每人脸盘一一琼过,只见个个头发乌黑,面无皱纹,看似不到四旬。然而,若从内力修为判断,这些人当比飞鱼还大。
身在琅嬛宫,不得不感叹元华公主那永远深不见底的心思和手段。
他郑重回礼,“有劳各位了。”
既已有过一面之缘,八人并未停留,一霎那间已然消失,身法之快令人惊叹。
柳闻吸了口凉气,“我是该走了。”
“不要失落,” 陈慧若挽起他手,认真道:“也不要去太久,这仅是开局,后面的怎能没有你…”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手竟比她的暖了。
只是暖了,就一定能玩火吗?
※ ※ ※ ※ ※ ※ ※
九日后。荆山石窟。
虞牧下葬之仪,竟比他生前行事高调许多。徒子徒孙从四方赶至,共计二十四人;武林各门派亦派人前来吊唁,人数达八十有余。
陶览一面操持仪式诸事,一面款待贵宾,忙得不可开交,唯在送棺上山途中稍得喘息。然一念师父再无承欢膝下之日,心中悲痛难抑,泪水簌簌而下,沿颈边悄然流至孝服之上,晕开湿痕。
思及师父弥留之际,身旁陪伴者非他自己,而是那位逾二十载未见的故人。然师父辞世时神色安详,嘴角微弯,似含笑而逝,想来已心愿满足。
隔山远峰,陈丰居高望下,目送那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护棺上山。
山巅风寒,森冷如刀,鼓动衣袖,哗然作响。
曾经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如今却唯余高处抵风的寂寥。
忽觉一抹白色掠入眼角。陈丰回眸看去,却见柳闻双手捧着一套孝服,默默立于身后。
柳闻素日亦喜穿白,此刻却换了一身深棕粗布衣衫,为其出尘气质平添几分凡世烟火。
陈丰微微摇头,示意我早已非他门下,不能为他披孝。
柳闻执意道:“此孝非为虞前辈,而是为师父。” 语虽不重,却在凛冽山风中清晰入耳,言辞中自含内力,沉稳如山。
俗世礼法,向来是庸人自扰;生来赤裸,死去空手,何需执着?
唯有当下坦荡而活,方不枉此生此世。
陈丰沉默半晌,接过孝服,垂目抚摸其间纹理。不觉间,一滴清泪滑落至指甲,映着天光,明灭不定。
柳闻亦受气氛感染,心底泛起无名惆怅。
该送的已送,该说的已说,本欲转身离去,却听陈丰在身后唤住他。
“闻儿。”
“……师父!”柳闻受宠若惊,惊然回首。
“随我来。”
陈丰身影掠入山峦云雾之间,忽隐忽现,似神龙出没,难见全貌。柳闻心中暗忖,自己轻功路数虽与师父迥然不同,近日因真气大有精进,方能紧随其后,不致失踪。
待来到石窟入口,陈丰已然穿上纯白孝服,且手握树枝,权当火把。
石窟内,甬道蜿蜒。陈丰绕过数道弯曲,最终在一面墙前止步。
柳闻借着火光望去,只见那壁上满是涂画,或猫或狗,或牛或羊,笔触稚嫩,仿若孩童嬉戏所作。
“是我八岁时画的。”陈丰看着墙上涂鸦,微微一笑,略带自嘲。“那年我大病一场,险些丧命。师父为了哄我开心,允诺带我来此重地。可真到了这里,我却觉得无趣,便随意画些东西消磨时光。师父虽怒,却并未罚我。”
言至此处,他神色渐归平静。“很意外吧?我从小笨拙迟钝,心思便如这画般粗陋。如今你看陶览不谙世事,殊不知当年的我,比他犹有不如。倒是你,自幼精明能干,胆识过人,能独当一面,亦能服众,甘愿随你赴汤蹈火。”
柳闻苦笑一声:“那些不过是形势所迫,实不足道。陶览看似处处不如我,可他童年幸福甚我百倍,又该如何算?若能重来,我宁愿选择平淡安稳,父慈子孝,家和人睦。”
“那可不成,” 陈丰毫不思索地接口,“你若选了庸庸碌碌,又怎能结识真儿,与她相伴至今?”
此言一出,柳闻顿觉错愕。师父一贯隐忍克制,这般言语,实在不像在跟自己说话。
他心中不由激动,却不敢太过显露,怕徒惹误会。
“真儿与我成亲时自作主张,未得师父允——”
“我确曾不快,但与你们无关。” 陈丰语带疲惫,“本门弟子,自你大师兄起,皆由我亲手收留,唯独你,是你师母做主。那时我虽感意外,却未多留意。直至得知真儿对你情深意重,甘托终身,我才不得不承认,你师母眼光远胜于我。我不服气,是因不信你的外公之人,也不愿承认他后人能胜过我悉心教养之徒。但事实便摆在眼前,我即便再固执,也不能一辈子欺自欺欺人。”
往事如烟,回首皆感慨万千,既令人心惊,又教人惋惜。
陈丰谈及旧事,目光深沉。“你可知,当年我师父虞牧,为何与我断绝关系?”
“弟子虽有耳闻,但江湖传言,真假难辨。”
“从小到大,师父几乎未曾对我疾言厉色,而我亦以孝为先,对师父言语,无不奉若神明。师父有一女,自幼丧母,与我等弟子一同长大。师父虽未明言,但同门皆知,他早已意欲将师妹许配于我,继而传我衣钵,承掌门之位。这些安排,我本皆默然接受。然而,后来之事……”
陈丰说到这里,神色一黯,“当我遇到你师母后,一切全变了。我拒绝了与师妹的订亲,此举彻底激怒了师父。他起初还存盼望,以为我冷静些时日便会回心转意。可年复一年,我却毫无悔意。而师妹性情刚烈,一气之下便卧病不起,郁郁而终。”
因为从未正式定亲,虞牧也不让女儿行走江湖,故而这其中内幕至今鲜为人知。
柳闻闻言,心中不由翻涌千绪。原来,师父竟也曾因婚事自作主张,惹得其师父不快,甚至导致命案。这一决裂,竟长达终身。
与之相比,自己与真儿的处境,竟已是幸运多了吧?
“他临终前问我,可曾后悔?”陈丰呆呆望着壁画,声音低沉,“我答他:对那一决定,未曾后悔。唯一的遗憾,是曾经多年沉默,让师妹误以为我默许了这桩亲事。我说罢,他却忽然道,他很后悔。”
洞中滴水顺着钟乳石缓缓滴落,滴答之声仿佛应和着过往之憾。
“我曾以为,他后悔的,是收了我这忘恩负义的徒弟。然而,他并无此意。” 陈丰语气中透出几分苍凉,“他后悔的,是当年对我的选择反应过于激烈,不仅失去了女儿,也失去了堪比亲生儿子的弟子。”
说到此处,他几度哽咽,许久难以续言。
再后来,虞牧的原话是:你已失去至亲弟子,难道还要步我后尘,重蹈覆辙?如今你女儿尚在,便当为她多着想。此外,你另一个徒弟,也并非世人所传那般不堪。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日陈丰乍闻此言,思绪万千,许久后方察觉到虞牧体内续命真气的来源。
柳闻静默垂首,未发一言,心中却如明镜。师父一生最痛之事,莫过于杨昂英年早逝。而杨昂之死,自己却并非全然无辜。当年,为求自保,暗中施计,间接逼死了师父最钟爱的弟子。又未经允许便悄悄迎娶师父之女,这些过往,换作自己,恐怕无能平心静气,坦然相对。
正思忖间,只听陈丰忽然温声开口:“昔日在贾府,虞氏子弟以众欺寡,欲置你于死地。而今日,你却能以德报怨,此心殊为难得。如今你与真儿成婚已三载,我若想听你唤我一声‘爹’,是否已然太晚?”
柳闻不情愿抬头,迎上陈丰凝视,只觉心头一颤,竟无力招架。他复又垂眸一叹,道:“并非弟子不愿,而是……说来惭愧,我这辈子,已有三位父亲。第一位,是生父,我不屑认他,至死不肯唤一声。第二位,是我义父,他为人如何,师父亦知,唤他不过是为求利用。而后,便是明斯皇帝,我唤过他‘父皇’,却得他冷眼相对,不屑一顾。唯有师父,乃我心中一片清明净土,岂能与他们相提并论?我曾为求生存,唤过旁人,如今却无颜再唤师父。晚的,不是您,而是我。”
这世间人人皆有难以启齿的苦衷,岂能勉强?但凡能偶尔敞开心扉,已是十分难得。
听到他这番率直言辞,陈丰先是一怔,接着竟被逗得笑了:“你啊……活得通透,却也难免太过辛苦。不过我可不管你有多少理由,待你与真儿有了孩子,便不许再推托。”
此时的师父,脸上浮现着前所未有的坦然笑意,柳闻虽心中有事,却也唯有应诺。师父这般语气,分明已未将自己视作外人,而自己尚有诸多隐瞒之事。思及此处,愈发内疚,但转念一想,人生因有希望而活,如今,又何必急于戳穿真相?
至于自己的希望,是否真的该寄托于魂姬身上?
掐指算来,若无意外,她此时,应已抵达中都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