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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何来异梦 ...

  •   作为季权的贴身跟从,勤嗒本是该随他去迎接毛廉的,但季权先前派他去找驻扎淄城西外三十里的七族骑兵首领,告知毛廉归降一事。

      如今,他回来尚未到四更,却没遇到季权,倒是听人说崔夫人一更左右来的,现在还没走。

      本来以为她在熟睡,却隐隐听到帐内呜呜之声,勤嗒便忍不住出言问候。

      果然,她虽故作镇定地应了声,但终究无法完全掩盖情绪低落。

      勤嗒想了想,认为这也不算意外。她一定是听到些有关毛颖择婿的风声,随后便赶来找季权询问,发现事已成定局无可改变,委屈之余才哭起来的。

      “你怎会在此?”崔嫦整了整衣服裙子上的皱褶,开口再问。

      勤嗒也回过神,忙应道:“候爷派在下去联络它营,这才刚回来交差,未想到候爷已离去。”

      他惟恐崔嫦多心,有意强调那‘刚’字,意在澄清自己对她与季权先前发生的事毫无所知。

      崔嫦又用双手梳理了一番头发,这才掀帘出帐,眼见自己马车仍在原位,便冲他淡然一笑:“那便劳烦你送我一程吧。”

      一路上,勤嗒本以为她心情极差,必然不愿多言,未料到她却不停地问他有关接下要进攻童连的计划与筹备。

      勤嗒虽不久前随柳闻在勺城立下大功,但毕竟是新将,地位离季权那般旧日兄弟还有段距离,自然不可能知晓全部内情,但他尽力一一回答,自然也避免让崔嫦扫兴。

      崔嫦不禁思量,此人还算可靠,虽不敢泄露军机,但能说的也老老实实地说了,并未有半点欺瞒之心。

      她用半调侃的口气笑问:“你就不怕告诉我一妇人太多,被候爷发现了怪罪于你?”

      “怕的,”这次勤嗒想都没想,“但在下从进入风沙城那日,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助候爷和七族人修复关系,达到和睦相处,相互扶助的双利境界。如今托柳公子夫妇的福,此愿已达成,在下便也知足了……以后的事在下不会强求,顺其自然而已。”

      “如此说,”崔嫦继续不放过他,“无论是谁问你,你为了顺其自然,都会告诉他们?”

      此时马车轮子碾过几块石头,车内颠了几颠。车外,勤嗒的脸色也略略变了变,只是她无法看到而已。

      “夫人……”他不无尴尬地结结巴巴解释着,“你看……我其实……不是那种人。我那……自幼相依为命的姐姐……就住在漱玉馆……这两年也多蒙夫人照料,才能活到今日……”

      “那你该感激的人是陈夫人,不是我,”崔嫦果断地打断他,“我去漱玉馆不是为了什么慈悲心,而是为了躲避候爷家中纠纷。我利用帮助你姐姐这种人的借口,不去体谅候爷的难处,不去关心他,让他内外交迫,倍感压力……这些,你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一直不敢说,当我不知道吗?”

      她句句犀利如刀,连珠炮般放出来,虽夹着车轮碰撞地面之音,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可话音刚落,她身子便猛地前倾,惊讶之余,才发现是勤嗒忽然勒住缰绳,停住马车。

      “夫人,” 勤嗒颇不礼貌地撩起帘子,回头,即温和又认真地直视她双眸,“我姐姐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不曾分开一日,可我仍然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能感到她心中有诸多说不出道不尽的委屈。至于你适才所指之事……候爷家事本就复杂,你避开自然有你的道理,何况他虽是候爷,但也有看不到顾不及之时,岂能全部怪罪于夫人你?”

      虽明知他多半是捡着好听的说,崔嫦还是难免心中一动,又问:“熙地指日可下,日后随着候爷去它处征战,如何安置姐姐?”

      勤嗒老实道:“实不相瞒,在下生在西萨,长在西萨,虽对候爷栽培之恩感激不尽,但宁愿留在本州。”

      崔嫦心下一喜,暗道如今人人都欲随季权东征西讨,多立战功,而此人却一心要留在西萨,想来季权定会待他不薄,又有柳闻这层关系,日后官位必然不小,而自己若能好好拉拢,未来也能成为一个得力助手。

      “既然你已决定在西萨扎根,”她十分自然地说,“终不能让你姐姐永远住在漱玉馆。看你如今尚未婚配,若是看上哪家姑娘,我可以替你去说,成亲时也让候爷顺便赐你在风沙城内一处住宅。”

      “夫人切勿如此!”勤嗒吓了一跳,脸也微微发红,“家姐曾嫁过两次,身有残疾,也不愿再嫁……在下也无成家之心,何况若是娶得妻子进家,难免会有矛盾,长期下来,亦难免委屈了别人家姑娘。”

      对此事他倒还是咬定了不肯松口,崔嫦又说了几遍,见他不为所动,于是叹道:“既然你怕姐姐和妻子在家里地位有冲突,暂时不婚也罢。然家中终需有服侍的人,我身边婢女众多,无论姿色、品德、出身、才能都各有千秋,你挑一个吧。”

      心里虽有一万个不愿,勤嗒也清楚再推辞势必得罪于人,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下。

      崔嫦自然不会给他拖延机会,次日下午便召集所有崔姓侍女丫鬟到行宫外殿,在宋平监督之下让他挑选。

      宋平很快便回来,一脸不解地说,他毫无犹豫地选了小虹。

      “哦?”崔嫦也深感意外。

      宋平遗憾地摇头:“唉!小虹这丫头有几分头脑,姿色品德出身就甭提了。本来跟着夫人你,有人教着盯着或还能有些用处……可给什么老实人家当妾当婢那都是做不来的,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据说外族男人跟咱们审美观不同,今天老朽算是见识到了。”

      崔嫦摆摆手:“罢了!这都是命……小虹便是跟着我又能嫁得多好?勤嗒心眼不坏,既然在众美女中挑中了她,自然也谈不上嫌弃,这又何尝不是她的福气。”

      说着又不禁想到自身,外人有看她嫁给季权又做了正室而羡慕到眼红的,也有了解季权家事和他对女人不大在乎的秉性而为她担心和不值,可她一直认为,自己这场婚姻没什么特别好,也没什么特别不好,总之为了政治而婚,最后能达到目标就不算血本无亏。

      就好比那些白手起家做生意的,虽有做大了富可敌国的那么几个,但十有九成以上都是在第一年内就破产的,所以比较下来,头几年即便不赚,只要能维持下去便是一种成功。

      宋平见她自顾自地想事,行了个礼后便下去安排了。

      这等小事,本也不足一提,然而崔虹本人却万般不愿,大哭了几日又闹绝食,搞得宋平尴尬不已,又不愿扰了崔嫦,最后索性给她下了蒙汗药绑起来,一辆马车两个壮汉直接押回风沙城。

      ※

      季权得五千七族铁骑相助,副帅班洁三万兵马覆灭,淄城失守,毛廉降宪,种种恶讯传到童连,熙国上下从黎子元起无不方寸大乱,手足失措。此时朝中文武眼看大势已去,便有几人私下联络毛廉,又带了城外若干人马前去投奔季权。

      黎子元大怒,自此更是疑神疑鬼,连续斩了身边数位亲信,又将许多朝臣家属扣下,以防有人再打投敌的念头。

      这日有消息传来,说御林军统领家中发现毛廉亲笔信。黎子元更不迟疑,当场将邓显一家下到牢中,严刑逼供,又嫌副统领班煜是班洁堂兄,一家人有勇无谋,便不愿提拔。挑来选去,最后看中小将穆允。此人虽年岁不到二十,但战场上颇知进退,曾劝班洁不可贸然行事,后虽中计被围,仍立斩宪兵四十余人,拼死护着班洁尸首回到童连。

      宪方虽也为攻下淄城损失惨重,但季权却未因此耽搁,反而加速行动。四日之后,童连已被数万宪军围得水泄不通。

      一日下来,各门来报说,宪军阵势可观,但攻城时有所保留,倒似不甚着急。

      黎子元仍然坐在宫中不肯出去,闻报心下稍慰:“是了。淄城一战让季权损失惨重,而童连尚有四万精锐,若要硬攻破城势必同归于尽,他才不会做这种不要命的买卖。至于拖延,我童连城中粮草丰足,撑一年都搓搓有余,而他西萨一带素来贫困,如今粮草若能再撑一个月都是奇迹了……”

      言毕,他向宫门外端立的穆允招手:“听到了吗?硬拚他没那决心,拖也绝对拖不过我们,如今要防的就是他使离间计来劝降。你再多派人手,给我日夜盯着那群朝中文武,稍有异动便立即拿下!”

      穆允领命退下后,黎子元还是长久难以合眼歇息 –投降是不可能的,因为崔嫦不会罢休,那么剩下的选择,唯有丢下这一切,往北去投奔一群比狼还不可靠的人……

      宪方帅营那边,季权也正在思索此事。

      帐中众将纷纷揣测:“黎贼狡猾过人,岂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熙地北方离北狼不远,他一定在打溜走的主意。”

      “先生?”季权转向梅照林。

      梅照林安然坐在一旁摇着扇子,缓缓道:“念头当然是有,但老夫担保,他走不了。”

      “先生有何妙计?”众将围上来问。

      梅照林双眼一闭,不理会他们追问。季权多日难得一笑:“先生即已发话,你们也不必多问了,且继续说说如何攻城。”

      当夜一更,果然有报:熙宫内起火,似乎是御林军叛变,熙王下落不明。

      宪军早有准备,趁乱攻城,不到一个时辰,南门已破。

      皇城内,穆允双手各握长剑,逢人便砍,一路踩踏着尸体直奔熙王寝宫。

      寝宫早已被手下包围,可当他一脚踢开大门时,里面却仅仅有王后崔茹和她十余名侍女。

      穆允又惊又怒,长剑直指崔茹胸口:“黎贼何在?”

      崔茹毫无惧色,反而目露讥讽:“穆统领找错地方了。怕的人早走了,不怕的人么,特在此洗颈相候。”

      穆允推开她,大喝:“给我继续搜!”

      “统领,”手下有人苦着脸说,“宫内秘道没有百条也有二三十条,钥匙一直都在熙……黎子元手中,不知该从何处搜起……?”

      “一群废物!”穆允不耐烦地打断他,随即冷静下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断定黎子元要投靠北狼,但必然不会直接从北走,而东南两面已几乎全被宪军控制,唯有先往西逃,再从沙漠中逐渐转北。

      想到此处,他便展开轻功,以最快的速度朝宫内西边隧道而奔。秘道的建筑他自然有所了解,里面机关重重,且有巨石挡路,一旦黎子元穿过便可开启机关将石门放下,那么旁人在短期内也休想重新开启。

      从远处,他看到那巨石已将隧道门封死,不禁冷汗直冒,暗恨自己来迟了,误了此番身上所负重任。

      然而当他靠近石门,却发现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人蜷在地上,口中发出痛苦又无力的呻吟。

      从那声音听来,倒像极了黎子元。

      穆允正欲上前将人翻过来,耳后却传来一阵轻笑。

      不可能!穆允素来自负家传武功从未遇到对手,之前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不敢展示太多,但自问能从千万宪军中带出班洁尸体,自然不是区区一个有胆量的小卒能做到的。

      而如今,道中竟然还有他人,且是个年轻女子,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那女子手中捧着细细一根蜡烛,衬着她纤细的身姿和秀丽的面貌,让穆允不由看得一呆。

      虽非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但她气质独特,双眸中除了好奇和聪颖,居然还有一股震慑人的霸气和威力,与她瘦瘦的身材十分不符。

      女子笑了笑,任由手中烛火轻轻摆动:“公子来晚了。”

      穆允丝毫不敢放下戒心,剑护身前:“姑娘何人?”

      这时道中又冒出一个满脸疤痕的中年女子,不屑道:“亏得还是神州剑法传人,居然连她都不认识,以后还怎么在道儿上混?”言毕,忽然一脚解开地上黎子元穴道,口中低喝:“说话!”

      黎子元仍然双手抱头,眼睛紧闭,但又不敢不答,带着哭音喃喃道:“林教主。”

      啪啪!穆允摘下头盔扔到脚下,淡淡瞅着林夕映:“我方为攻下熙国血战数十场,童连城内城外兄弟丧身无数,却不曾见到贵教众高手出手相助。而如今眼见尘埃落定,教主却来捡此现成便宜,居然还沾沾自喜,倒是有趣。”

      “是吗?”兰琼微微冷笑:“公子你首次进童连准备做卧底时,林教主已是第六次潜入皇宫,且已将宫中里外地图绘成。你想随便参军当然不难,可你从来想过没有,为何在不敢展示真实功夫的情况下,你还会一开始便被派为班洁贴身护卫?”

      这里面多半有蹊跷,穆允当然也想过,只是当时无暇顾及,而如今想来,也自知有人暗中相助。

      虽然理亏,穆允还是哼了声不愿跟她旧事重提,只道:“林教主是决定非抢在下之功了?”

      林夕映向兰琼使个眼色,平和道:“适才不过跟公子开个玩笑,何必当真?你我本就立场相同,为同一方效力,我又岂会与你争夺一只折翅的鸟?”说完下巴朝黎子元方向一抬:“梅公子,请便。”

      她既已先让一步,穆允也就没再多说,只是他素来心高气傲,终究放不下架子向她道谢,当下只微微欠身,绕过兰琼将黎子元扛起便走。

      待他走远,林夕映无声地盘膝坐下,调整内息。稍后,又问:“西萨那边有消息了?”

      “前教主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兰琼不以为然地说,“胡家和七族被他治得服服贴贴,只不过他说跟季候爷身边人抢功劳没意思,所以就不过来了。”

      林夕映不由一叹:“不来也好。”

      兰琼打量着她,神态严肃:“这种事迟早瞒不过他的。”

      “瞒不过么……”林夕映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就让我自己来说。”

      即便是在兰琼面前,她也不会不顾教主身份,随即收起情绪问:“上次吩咐你那件事办了吗?”

      这回轮到兰琼心中不舒服:“嗯,已经打发走了。”

      ※ ※

      童连城墙上,前一刻还打得激烈,后一刻城内大乱,皇宫方向起火,双方皆可见浓浓黑烟向天而升,颇有遮盖蓝天白云之势。

      “黎子元气数已尽,尔等岂可再执迷不悟,枉送性命?”毛廉令部下士兵大喊。

      随着南门已被攻陷消息传开,仅剩少数熙军纷纷从城墙扔下兵器,并齐齐向城外跪拜。

      不远沙丘上,季权仍是一身银甲银盔,见状转向左首梅照林:“此番出征,多亏先生担任军师,算无遗漏,步步为营,方得大功告成。”

      梅照林欣然受之:“侯爷过奖了,老夫尽力而已。”

      季权又转向右首,本是想同时夸一下毛廉的,未料他已先一步离去监战,只留下穿男装的毛颖。

      毛颖向季权眨眼,做了个手势,意思父亲不在,要谢的话自己先替他受了。

      虽已破城,但人人还未从神色凝重中缓过来,唯有这女子眼中只有意中人,看着他就难免笑颜逐开,旁边天塌下来也不关她事。

      季权只作不见,但仍然和蔼问:“我让崔夫人在后方好生招待小姐,不知又怎会在此?”

      “战场上我从来不做观客!”毛颖爽快回答,顺势将腰间佩剑抽出一段,露出血痕,算是证明自己已经杀过不少人。

      随后一笑:“何况崔夫人还托我给侯爷带话呢……”

      这下终于引得季权关注:“如何?”

      “她说还请侯爷留人给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留人?季权脑子一转,已知是指黎子元和崔茹两人。

      此时城楼前熙国大旗已被取下,换成宪旗。季权见南门已彻底敞开,于是向梅照林点头,当先快步走下沙丘,翻身上马,直奔城门。

      城中当先走出一年轻男子,身后跟着一众熙国文武降者,各个都自绑已示诚意。

      众人定睛看那带头少年,只见他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英俊非凡……却不是昔日班洁护卫,后来被黎子元破格提为御林军统领的穆允吗?

      梅照林抢先到季权耳边低语数句,而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少年单膝跪下,郎声道:“草民梅度拜见侯爷,黎贼夫妇已落网,只等侯爷入城发落。”

      听到黎子元夫妇被活捉,季权心头巨石落地,又拍了拍梅照林肩膀笑道:“先生有子如此,难怪一路上胸有成竹,却是瞒得我等好苦!”

      原来梅照林本有发妻,只是自废武功后唯恐仇人找上门,于是让妻子隐性埋名,夫妻俩因此多年聚少离多。妻子共生三子,却因家境贫困,产后缺乏照料,前两子不到一岁便夭折,且直到四十多岁方才再得一儿,便取名梅度。

      季权挽起梅度:“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不但武功家传渊源,且能长久身处虎穴而与敌人周旋,何其难得!”

      梅度毕竟年少,被他一赞便有些飘飘然,却未见季权身后侯正等人无不表情僵硬,难见一丝笑容。

      他紧跟在季权身边,一路入城,安抚百姓,又进入皇城大殿,受新降百官朝拜,心情确实好到了极点,几乎忘了黎子元不是自己捉到的,而崔茹根本就没有想逃。

      黎子元夫妇是被单独囚禁在后宫,想是专门留给崔嫦的。

      当晚季权设宴庆功,席上人来人往,大多人顾着梅照林面子,还是轮番上前向梅度敬酒。梅度自然来者不拒,仗着内力深厚,连下十余杯仍然谈笑自如,丝毫未显醉态。

      季权本就不大讲究礼节,何况此番行军在外,庆功宴上为求热闹尽兴,索性便不分君臣,众人一并坐一块儿饮酒说笑,乱糟糟的也没有主角配角之说,尤其七八杯烈酒下肚,谁在谁不在都已分不清楚。

      梅度却是眼尖,瞥到季权一度离席,在门外追上一蓝衫女子。

      那女子神态谦恭,似是来道别,但季权举止却更是恭敬有加,两人说话声音皆是十分柔和亲切,犹如多年好友。

      怎么又是她!梅度心下生出几分莫名的不安,又想她身为邪教教主,凭什么让季权这等世家公子,一方霸主对她如此礼遇,而不是避之惟恐不及。

      “看到了?” 梅照林来到儿子身旁,淡淡地瞅着他。

      “这-”梅度碍着周围人多,不便多言,只能给自己满了杯酒,连着到嘴边的话一并咽下。

      再次抬头时,那道蓝影早已消失于层层高墙之外。

      ※ ※ ※

      征熙大功告成,即便不算上前几年的交战,此番也有数万阵亡将士。至于那活下来的,连带季权在内,谁都已经记不清亲手杀死多少人了。

      崔嫦不一样–她虽自问活到现在有无数人为她卖命而亡,但她本身还从未亲手杀过谁。

      有人悄悄告诉季权,说她去了黎子元被囚禁的牢房。

      那个情形很诡异,因为黎子元哑穴未解,虽有满腹的千言万语,但在她面前也只能用眼神表达。而她也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给他机会用眼睛把话说完。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怀中取出白绫,活生生用双手把他勒死。

      她手上不是很有力,以前也没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整个过程并不快,而到了后来,她手腕和手指间呈现的黑紫色跟即将窒息的黎子元的脸色几乎一模一样,可见两人谁都没得到个痛快的解脱。

      接下来,她在宫中以待客之礼接待了姐姐崔茹。

      崔茹素来脾气暴躁,此刻却十分冷静,不以为然地说:“人都要死的,三妹不必来跟我告别。”

      “二姐误会我了,”崔嫦和颜悦色地回答,“大姐已故,母亲却尚自健在,这些年家中关系破不和谐,如今难得平静下来,岂能再见你我手足相残?我已安排二姐即日启程回凤凰村陪母亲安度晚年。”

      崔茹微微冷笑:“误会的是你。三妹难道还不明白吗?从小我无论相貌或才华都不输于你,可父亲却从未看重于我,只因我是性情中人,而你不是。”

      “二姐以为我这么做不近人情?”

      “这么做?你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就跟情字沾不上一点儿边。”

      听她说得如此肯定,崔嫦不禁沉吟起来。从小就认为二姐是个横蛮不讲理,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人,没想到……

      崔茹斜目瞅到她发黑的指甲,垂眸沉思片刻,沉声一字字道:“现在,我选择跟自己爱的人去死,不像你,无论多难受都会选择活下去。”

      或是先前没来得及去想,此刻被她一说,崔嫦几片指甲处便感到阵阵刺痛,难受至极,一时尽接不上话来。

      “成全了,”宫门外季权大步跨入,看都不看崔茹一眼,只随口吩咐左右:“带她下去,死后与黎子元一并火化,骨灰撒到城外。”

      他说得轻描淡写,那群宫人更是无比爽快。几天前崔茹还是高高在上的主母、娘娘、王后,此刻却连个婢女还不如,当下便有四五人上前像绑畜生一般将她押走。

      当然,这跟她许多年待下人的恶劣态度也不无关系。

      崔嫦心下慨叹–若是换成了大姐,换成了自己,又会好到哪里?这世上的人往往都爱高估自身的价值,可到头来,没有什么人或角色是不可取代的。

      “夫君- ”

      “不必谢我,”季权坐到她身旁,也看看她指甲,想了想,说:“作为你我,生在这等家里,终有许多不愿为又不得为之事。今日我替你为之,焉知它日不会有求于你?”

      正经话说完,他稍微放柔声音:“这里一切本是你父亲的,现下归还于你,即便只是数日,你也当好好享受,莫要再为过往恩怨纠纷伤神了。”

      他起身要走,崔嫦却叫住他:“毛小姐一直住在我处,夫君既然来了,何不-”

      季权失笑:“她穿惯男装,忽然在此以女装示人未免强人所难,明日还是让她搬回军营跟她爹住一起较妥。”

      这不仅是他的意思,还主要是毛廉的意思。之前毛廉在熙王部下身居要职,十分纵容这宝贝女儿,也不在乎让她身着男装跟士兵们一起行事,可如今他是降将,在未能了解宪国一些内情之前,他自然不想让女儿贸然穿梭于季家人之间。

      ※ ※ ※ ※

      童连虽位处西方,但宪国并熙一事,终是传遍各国各地。同时,季权也从个无名小将、弘王某庶子,变成了无人不晓的名字。

      北狼皇帝得知黎子元未能逃出季权手掌,略带遗憾对群臣道:“昔日秋有秦留窦旭,如今后者已亡,叶青并无北上之意,怎么突然又冒出个姓季的?他家是水邑人,又怎会打战?”

      有人知晓底细的解释:“季权虽是水邑人,但他自小被送往秋国,曾从师窦旭,在虹阳关时没少与我方交战。不过现在他父已自立为王,他自然不会再为秋廷效命。”

      赫连九旺点点头:“也罢-如今他即已脱离秋国,且看他们双方交恶后如何。”

      群臣闻言会意,并未再说。近来这位皇帝对秋国的关注大不如前,只因明斯大皇子巴朗前来投奔,请求北狼出兵助他回国复位。

      赫连九旺自问对已故明斯律祈十分忌惮,唯恐他趁自己攻秋趁虚而入,可如今律祈已故,新帝即位未久,且年幼无知,此刻若不给明斯当头痛击,岂不错过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这两年来他借着巴朗之名,屡屡出兵试探并攻击明斯……可惜,这场本该速战速决的兵事,却拖得越来越长。

      可既然已表明支持巴朗,又屡番以兵犯境,双方正式翻脸,也就不好收手,只能硬憋着一口气,继续添兵再战。

      却说明斯汗峰那边收到来自熙地战报,笛笙即刻与张协密议,随后派使者前往风沙城。

      明斯使者传的话很简单–笛笙即位两年左右,年幼又从未被立为太子,国中仍有许多人支持年长并有军功的巴朗,甚至更多人选择保持中立,坐观两人相争,因此笛笙急需有能力且忠诚的人相助。

      对此,柳闻自有见解,当下便让白昕风离收拾行装,即日便启程去汗峰城。

      白风两人已非昔日无助幼儿,尤其近些年来得良师指导,文武双全,唯独欠些战场和理事经验。

      十六七岁的少年最是向往出门闯荡,本来二人跟着季权也算是理所当然,但柳闻总是不肯点头,他们也无可奈何。

      柳闻的意思是,如今季权手下不乏年轻将领和谋士,有无他二人也无关紧要。

      不过,有些话他只能私底下跟妻子说,那就是他看出季权身边圈子里的一些端倪,水深不好处理,将这两位满腔热血的少年一上来便放进那微妙莫测的环境只怕不妥。

      明斯看似危险,但自己对那里很熟,也算信得过笛笙张协,让白风先去那儿锻炼几年正是最佳选择。

      他一向不多说,只交待:“先去那里长经验长见识,过几年若想回来便回来。”

      白昕风离心里也明白,别人说这话或是空口无凭,但他绝不是,因为他一生虽经历无数挑战和挫折,但莫有过于在明斯的那些,而最终受益最大的,也是从那里而来。

      眼看就要上路,两人唯一比较牵挂的便是诚诚这妹妹。她虽已年过十五,但亲事一直没定下,而白风两人一走,家里也就没有同龄人可以陪她了。

      若能早些定下好夫婿,两人自然也就放心许多,安心上路。

      偏偏此时,柳闻夫妇也正为这事伤神 。

      诚诚并不常出门,但偶尔也会上街闲逛,身边自然会有余三或飞鱼飞凤陪着。这日为了某些原因,这三人都没空陪她,于是便由孤暗陪着,当时两人转了几个地方,也没发生或看到什么特别的事,可一回来她便直接找上陈慧若,语出惊人。

      “表姑,我想跟他成亲。”

      可这个‘他’究竟是谁,姓甚名甚,她完全不知道。

      陈慧若虽然惊讶,但也替她找到心仪对象高兴,于是细问孤暗当日见到的人,又仔细让诚诚形容‘他’的相貌,穿着,言行举止。

      等柳闻回到真园,她已查出‘他’的来历,可接下来夫妻二人唯有面面相觑,并且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她看上的不是旁人,却是梅照林的独生子梅度。

      此番攻克熙国,梅度立下大功,如今已随季权回到风沙城,虽还不到两周,却已是风光无限,羡煞旁人。他本就生得俊美,且武艺非凡,又能琴棋书画,如今又是侯爷跟前红人,风沙城内凡是有女儿的人家都眼巴巴的希望能与梅家结亲。

      季权对此亦有耳闻,还曾与部下说笑:“自从子英归宪,无人再提送女往侯府为妾为婢,冷清得我都快怀疑家里有鬼了。”

      当日柳闻也在场,听到不过一笑置之,可如今轮到诚诚头上,他实在笑不出来。

      那日诚诚去棋馆凑热闹,正好看到梅度与人对弈,虽然只是远远观望,但已然为他风采倾倒,自此念念不忘。

      白昕风离虽与梅度不熟,但他们却认为,柳家绝对配得上梅家,诚诚本身长得娟秀,为人善良,柳闻夫妇应该去找梅照林商议此事,再请季权做媒人,从此双方亦可冰释以前或许还有的前嫌。

      虽说女方先开口很尴尬,但梅家父子根本都不认识诚诚,若是托了别人去说或试探,难免他们会多心。

      柳闻平日看似无所不能,独来独往,可面对自家孩子的事,最后也只能投降,咬了咬牙去找梅照林。

      陈慧若的说法是,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只有尽力才能问心无愧。

      他才说了提亲,梅照林马上一副诧异表情,随后难得露出热情笑容:“巧了,老夫也正准备找柳教主商议联姻一事。”

      柳闻心想,鬼才相信你会先找我,但难得你这老家伙这么配合,我也少了很多顾忌。

      可当梅照林听到他说到‘我家侄女,’脸色一变,口气也立即转冷:“教主这是来消遣我们父子的?”

      换作平时,柳闻哪会受他这气,但此刻想到答应陈慧若会尽力的话,只得故作不解:“先生何出此言?”

      “你当老夫当年比武输给你师父,从此就变成只会动动嘴巴的老废物?”梅照林火气不小,也显然在极力克制,“你家家规出了名的宽松,可为何从不曾听到有人见过你侄女?求亲的人家不算少,可没一家真正接触过她……你当老夫不知道她就是个弱智的木偶?甭说风沙城内有比她长得好的,即便她有你夫人那副容貌,我梅家还不至于为了攀附权贵去娶个木头媳妇回来供起来,日后生出的孩子怕是头脑都长不齐全!”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而且梅照林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恼火,柳闻反而沉住气,淡淡接口:“恕我误会了先生先前联姻之言……”

      再生气再误会也改变不了梅度绝不会看上诚诚的现实。

      梅照林刚才一气,的确差点忘了原先要说的事,此时也略感过意不去,“老夫无意侮辱教主一家或是教主家教,想来白风二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只是人各有天命,王姑娘先天不幸,原也怪不得你们夫妇,何况你还教出了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人物,老夫想不服都不行。”

      柳闻本不大喜欢他左一句教主右一句教主,但他素来以林夕映为豪,这点得到旁人认可听起来还是十分受用的。

      不过话归正题……“先生仅有梅度一子,我家除诚诚外并无待嫁之女,何来联姻?”

      “教主真是死脑筋,”这回梅照林表情很严肃,“我说的正是你徒弟林夕映。”

      一时间无数念头从柳闻脑海里闪过–林夕映是有夫之妇,就算跟孔英断了,难道梅家真想娶一个二婚的女子?燃灯教势力自不必说,但娶个那么强势的教主做儿媳就一定对梅家是好事?这是他的意思还是梅度的意思?

      眼见柳闻沉默起来,梅照林又道:“林姑娘是难得的人才,跟着那丈夫委屈至极,你这做师父的自己有了美满姻缘,难道就从来不为弟子未来幸福着想?又或你认为我儿子配不上她?”

      柳闻心下暗暗冷笑。自己跟梅度接触不多,但也看得出这年轻人心高气傲,不像是会对谁一见钟情,非其不娶的人。梅照林就更别提了,与亡妻生前聚少离多,从来就没为她的幸福着想过,现在指责别人倒还煞有其事。

      “难得先生有心,对此我并无异议,然阿林乃当任教主,一举一动关乎全教上下,此事还需由她自行定夺。”

      柳闻始终认为,姻缘这种事,各人自有看法,但最终还应尊重当事人的决定。林夕映若是愿意,自己也不会阻碍他们。

      两人又讨论一阵,梅照林虽对他推托的态度不甚满意,但好歹他还是答应了去跟林夕映提出此事,总好过一口回绝。

      ※ ※ ※ ※ ※

      白昕风离刚上路不到三日,元都处又传来惊人的消息 –南宪顺帝田甫去世,因膝下无子,传位于丞相季祀,国号从南宪改为宪。

      其实人人都知道,田甫自从称帝以来就是个傀儡,迟早要被季祀取而代之,这也并不算什么惊人消息,但接下来季祀发出公告天下的公文,却是掀起了不小风波。

      尘封日月的秘密,终于公布于世。

      季祀的用意再明确不过-既然秋崇日是个假的,原本又是秋冉在豫地随便寻到的野孩子,那一个豫人的后代是绝无资格坐神封皇帝宝座的。当下之际,群雄逐鹿,强者为尊,并无名正言顺之虑,亦无造反叛逆之嫌。

      秋封的反应跟叶青当年的差不多,简直气得快吐血,偏偏又不能表态,以免显得心虚。

      叶青这回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屡屡被问总是同一个答案–强者为尊亦不输于人,何来不安?

      季祀登基后下一步便是分封家人与功臣。

      果然季祀称帝消息后五日,元都又有使者持圣旨到,封季权为荣王,封地横跨西萨和雍州二州,同时也允他先前请求,册夫人崔氏为荣王妃,故母徐氏为成徳皇妃,弟季潇为康王。

      季恒死后季权作为长子,又手握兵权,屡立大功,封赏不可谓不厚。然而,此番季祀并未立太子,朝臣们私下自也难免议论他并不得父亲喜欢。

      还有,慕容氏已被册封为皇后,她儿子季轩此番虽封地和赏赐之物不及季权,但封号却是弘王,也正是季祀称帝之前的封号,倒有几分继承父业的味道。

      这几年来季轩成熟了不少,眼看季恒当年害季权不成,反与他出征途中丧命,自己行事也愈发谨慎沉着,自知打战上难超季权,便下功夫助父理政,时不时也请命去守城、运粮、铸造兵器,趁机也拉拢那些不属于季权部下的文武。

      当然,此时的季权亦非初来西萨的季权,面对季潇的询问也只淡淡道:“父皇不怕公告天下强者为尊,我等自当以其胸怀气魄为榜样。”

      虽然只字不提立太子,但立场也很明确,那就是我会尽全力去争取本来就属于强者的东西。

      至少他手下无人不知,此番虽从雍州归来不久,但新一轮东征西讨的日子即将开启,届时又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家。

      季权虽不情愿,却也清楚当务之急,就是趁自己还在风沙城,把胡家造反案结了。

      伍广淳早已将所有案件备齐,其中重要罪状分别列为:(一)从外引进红晶散祸害良民,动摇国本,(二)煽动七族造反,导致无辜死伤无数,(三)勾结反贼劫粮,险些导致西萨沦陷,(四)雇杀手行刺范涛崔嫦,导致前者身亡,(五)风沙城内结党营私,图谋不轨,铲除逆己,迫害忠良,横行霸道。

      柳闻余三等人准备多年的东西,自然是滴水不露,容不得有半分回旋余地。

      既然是罪证确凿,季权也没多说,只问柳闻:“胡家为祸多时,牵连甚广,庆航以为当如何结案?”

      柳闻也答得简单:“元凶不轻饶,余人不重惩。”

      季权依言行事,判胡一桂等八人腰斩于市,尸首挂于城墙不得安葬,凡受其贿赂官员各打五十板贬为奴工,抄了九成家产,却并未降罪于其家人,就连胡家近百亲戚仍允其留下一成家产,迁往勺城。

      被斩者皆为季权爱妾至亲,死法让人害怕,但更重要的是人们终于相信这位荣王宁可扫自己脸面也不肯对犯罪亲戚有半分护短,却也绝非无容人之量,因为凡是那些非主谋者都没丢性命,家人也没有被冠上罪犯的名义。

      不过最头痛的,也是柳闻或任何人都无法帮忙的,是如何处置胡妙佳。

      季权思来想去,终于决定让她落发为尼,送往勺城外三十里的青水庵,而她的一对儿女,则交由崔嫦抚养。

      此时范珂刚刚病故,胡妙佳自知难逃惩罚,本来也做好心理准备,可当她听到儿女从此交给崔嫦并认她为母,自己终生不得再见,立即犹如万箭钻心,痛哭不已,当场抱着孩子们就去找季权。

      可无论她怎么闹,季权终是不肯见她一面,当晚便让宋平将孩子们送往崔嫦处。

      众人好不容易七手八脚将胡妙佳摁住,嘴里塞了布准备上路,不料府中那边另有人还闹到了季权跟前,疯狂度比起胡妙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侯爷啊侯爷……!!”马娟姑姑马氏趴在地上捶胸大哭,激动之余忘了季权已是荣王,“你怎能就此放过那贱人逍遥自在?你列她家罪状时怎么就没有她用红晶粉害了我那苦命侄女一桩?崔夫人遇刺还命大活下来,可我家阿娟呢?她年纪轻轻,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谁来替她伸冤?你不惜为寻常百姓主持公道,可怎么就对我家阿娟的事一字不提?难道她的命连街上路人都不如?侯爷啊……我求求你了……”

      季权无奈的望着地上老妇,正巧崔嫦闻讯进来。他还未及开口,马氏突然瞥到窗外为胡妙佳准备的马车,当即跳起来,直直往门外扑去,口中大叫:“贱人!休想逃命!还我娟儿命来!”

      “拦下!”崔嫦毫不犹豫低喝一声,待左右制住马氏,她才冷冷道:“王府并非擂台,殿下跟前安得如此放肆!此事诀定于殿下,岂容旁人插手干扰?老夫人念侄心切,心智不清,且带下去歇息一阵。”

      她一出现,众人连季权在内都如同服下定心丸。

      马氏由人带下去后,季权长叹一声,难以找到适当措辞,因为说到底还是护了一回短,实在是理亏。

      他不是不信胡妙佳会有意害马娟,可心里就是无法重视。一来跟马娟本就无甚感情,二来他打从心底不大瞧得起马娟,心想那红晶散又不是她给你强灌下去的,你完全可以不吃,可以不上瘾,上了瘾也可以请陈慧若帮你戒毒,为何就非得选择自暴自弃,死了还要让你姑姑替你报仇?

      想他季权本身就是当年从一无所有靠自己强大起来才有今天的一切,崔嫦也是落魄中坚持奋斗才反败为胜,相比之下马娟就是一从小娇生惯养,遇到了苦难就知道放弃的废物。

      马氏就更别提了。当年她是季祀正妻,没少欺负季权母子,虽说季权早已谈不上对她怀恨在心,但始终不可能有好感,更不会重视她的委屈。

      那边崔嫦自有另一番感受-当下的情形她还是满意的,故而当机立断阻止了马氏去找胡妙佳的麻烦。范珂过世,胡妙佳被逐,从此府中只有她和季权。两人自灭熙以来关系不可谓不近,季权百忙之余还不忘每日陪她,日间常与她讲些政事,家中内务则全交由她管理,夜里宠爱自不必说,积极之处倒像是为了弥补成亲多年未曾同房的遗憾。

      崔嫦自问季权对胡妙佳的处置并无不妥,想来她不曾与兄长们谋逆,又生了一对儿女,对她网开一面实属正常。

      不久前她崔嫦不也对崔茹手下留情,允许她回凤凰村陪母亲冯氏安享天年吗?

      胡家此案,前后折腾了几年,牵扯到无数人,也伤了季权一派的元气,如今随着胡妙佳的离开,也该到此为止了。

      接下几日,季权怏怏不乐,夜间不是看书就是练武,谁都不准打扰。他也不是不想见崔嫦,甚至心中憋着许多话想跟她说,也很想听到她温柔的安慰和理智的分析,但每每起步往她那里走去就会想到随她住的一对孩子,心中便会狠狠戳痛,难以再跨出一步。

      他没料到的是,季扬季丹还未满三岁,胡妙佳从来没耐心亲手带孩子,故而两孩子跟生母不亲,平时倒是与叔叔季潇玩得多,如今搬到崔嫦院子里反正丫鬟奶娘一班子人都没变,因此对生母获罪被逐也没什么特殊反应。

      崔嫦也不认为他现下一位王爷又贵人多事会内心有多挣扎,让他自己安静了几天,她便主动夜里去书房找他,又是送汤又是论书,结果当然是季权留她过夜,两人还不止一次把书房搞得乱七八糟。

      书房中没有床被,两人只将衣服裤子作为被子枕头。季权连续熬了几夜,此时头一着地就睡熟。崔嫦不是练武之身,陪他大半夜自然也乏了,迷迷糊糊中靠着他肩头也渐入梦乡。

      不知何时,季权拉了一下胸上衣服,往崔嫦那边多盖了些。

      崔嫦从来睡得轻,感到身上一暖,心中也涌起一阵暖意。

      季权又拉过一块衣袖往她身上盖,嘴里喃喃道:“佳佳,不要任性蹬被子,会着凉的。”

      那瞬间,崔嫦心跳节奏大乱,生生地错过一拍。

      缓过神时,仿佛已是另一世界。

      她躺在那里不言不动,甚至有种想笑的冲动。未几,重理了一遍思绪,若无其事地合眼入眠。

      ※ ※ ※ ※ ※ ※

      季潇封了康王后有了自己府邸,虽离荣王府不远,但因他行动不便,见兄嫂次数便没有之前那么多。不过,崔嫦知道他喜欢侄儿侄女,还是每隔一二日便让宋平送季扬季丹去康王府玩耍。

      季潇也一直认为,没了亲娘在身边的孩子多一人疼,终归不是坏事。

      不过这事还真说不得,因为不久后就传来胡妙佳在外身亡的消息。

      亲手将匕首捅进她腹中的是马氏。

      因为有害死马娟的仇在先,所有人连季权在内都不好对她此番行为做出直接谴责。胡家多年在西萨为祸不小,人人恨之,而胡妙佳在季府内也从来不得人心,故而当大多人听到她死讯,都认为她是罪有应得。

      不过,马氏杀人前就抱着豁出去拼了的心态,看到仇人断了气,她大笑三声后也一头撞死在青水庵的柱子上。

      青水庵是偏僻小地方,从主持到所有老少女尼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当场被吓晕吓哭的就有七八人。

      当然,季权自胡家案件呈上以来便从未提过一次胡妙佳名字,所以她的死对荣王府也没有产生什么影响,顶多只是下人们背后偷偷议论几句而已。

      同夜,不知怎地,崔嫦突然怀念起在漱玉馆的日子,于是换了一身便装,只带崔燕和几名护卫,悄然步入馆中。

      虽然大多人已睡下,主厅内仍依稀可辨出陈慧若在角落里静静捣药的身影。

      崔嫦遣退随从,一步步走到她跟前,找了她对面的草垫坐下。

      “崔夫人深夜来访,不知有何事?”陈慧若完美无暇的脸庞微微上倾,映着月光更显得不实人间烟火。

      崔嫦望着她捣药的双手,心中有感而发:“我很庆幸自己还有这样的地方能来。”

      “我也很庆幸,”陈慧若手上还是不停地捣药,速度力道却未见一丝变化,“当日王爷没有选择送胡夫人来此处落发。”

      有些话,说到这地步已经够了。

      马氏一位无助老妇是如何能寻到青水庵,如何能一进门就寻到胡妙佳房间,如何能一刺致命,为何行刺后又立即自杀……太多偶然加起来往往就不是偶然了。再说,勺城新任守将是她心腹,还能有什么事做不到办不成?

      崔嫦神色一黯,嘴角动了动似要解释,随后却笑着掩盖过去,伸手拉住陈慧若的手,让她不得不暂时停下捣药。

      “陈夫人这是太清闲了,”她一边说一边不忘眨眼浅笑,“过几天我要介绍一位好姐妹给你,日后还需你多多关照指点,莫要让她走岔了路。”

      漱玉馆美名在外,经常有落魄女子前来投奔求助,所以陈慧若听了崔嫦这番话也不以为然,答应了一声后并没再上心。

      不料过得两日,水典琪一早气喘吁吁来找她,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听到了没有,殿下即将纳降将毛廉之女为侧妃……而且……据说这还是王妃极力撮合的,殿下几初不肯答应,可拗不过王妃再三劝说,前晚才松了口。”

      飞鱼飞凤在旁,听毕也暗暗摇头 –这女人脑子肯定有问题,好不容易打赢了这么多对手,终于做到跟跟丈夫如胶如漆,现在又活不耐烦来个引狼入室?

      可崔嫦在人前人后都理由充足,说我身为一家主妇内务缠身,又手无缚鸡之力,日后无法随王爷出门征讨,所以希望他身边有一可信任又武艺高强的人照料,挑来选去,此人非毛颖莫属。

      毛廉当日在童连便限制女儿跟季权崔嫦等人来往过密,待到了风沙城,目睹胡家案发,胡妙佳莫名遇刺,更是后悔当初提出让她嫁入季家,于是一直保持沉默,心中一万个盼着季权忘记此事,又或崔嫦醋劲大发,千方百计阻碍其它女人进入王府。

      如今形势发展成这样让他始料不及,可心中的忧虑只有比从前更甚。

      毛颖却是个直爽性子,又觉得崔嫦是大度之人,心中早将她做姐姐看待,这时更是恨不得马上就搬进王府,与季权日日相对。

      毛廉劝了半天,无奈女儿根本听不进去,还反驳得铮铮有词:“即便将来关系不如当下和睦,大不了在家里我让着她。在外面么,殿下照样是我的,她想管也管不了。”

      饶是毛廉身经百战,此时对着爱女亦是一筹莫展。

      下午他被叫到荣王府,本以为与女儿有关,未料在场尚有数十人,包括梅照林父子,侯正贺其龙等心腹武将,还有伍广淳等一批文官。

      毛廉观察,柳闻坐得离季权最近,除了他,旁人都神色凝重。

      季权缓缓开口:“父皇召我回元都议事,不知何日方能归来。我已决定让毛元堂镇守雍州,至于西萨守将当为何人,我想听你们意见。”

      梅照林姜是老的辣,马上听出选西萨守将不是此次会议要点,直接便问:“陛下召殿下去元都所谓何事?”

      季祀从来就没跟季权有多深厚的父子情谊,若无要事自然不会召他到跟前去叙旧谈心。

      “你们想来也知晓,”季权指着墙上不断在改变的版图,“我方宪已吞熙,同时靖王章腾灭了宣王燕虎,姜飞亦主动投归秋廷,现下三方势力各自扩大,迟早将起新一轮搏斗。”

      他又接下来道:“秋相叶青此人极有手段,且看我们攻熙,章腾攻宣,无不耗损极大,损失甚重,然他未出一兵一卒便收服姜飞,即得猛将又保存实力,可见其谋虑甚远。父皇召告天下文中涉及秋廷宫闱隐私,秋国上下自秋封起无不恨我方入骨,断不会与我们结盟,何况叶青近年频频南下,想必是与萧宇商议联手之事,虽尚未见分晓,但亦足以引起父皇警觉。我等本已落后一步,若再不出对应之策,待他们双方议定,那便是大势已去,任人宰割了。”

      众人沉默一阵,旋即开始了各种议论应对策略。

      柳闻从来不在人多处说话,何况此番他很清楚,再不想开口也总会有人说到他身上的。

      果然梅度第一个指出:“某听闻章腾与柳公子师出同门,交情匪浅,可有此事?”

      柳闻微笑:“子英只知其一,本门这代原共有八人,如今仅剩一半,可见交情此等事也只是说说而已。”

      事实上,他跟章腾到底交情有多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至于叶青和萧宇的互动来往,他早在刚到西萨便有所警觉,但尚不至于过虑,只因萧宇即便认了叶青这师弟,靖国之主仍然是章腾。章腾并不是萧宇师兄,而是他和陈慧若师兄。

      关键在于,抬出同门名义扯来扯根本作不了数,最后看的还是利益。

      退一万步说,即便秋靖结盟,他也有办法应对,因为秋国北境永远是它软肋,而他当年拥立笛笙,拉拢塞外各族,刚刚又派白昕风离前往明斯,都与此有关。

      只不过这些事情太微妙又危险,甭说当着这许多人,即便是与季权当独相处,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透露的。

      “庆航当随我去元都,”季权对他还算了解,情知多说无益,又转向梅度,“子英可愿为我镇守西萨?”

      梅度虽来风沙城不满一月,却已深感枯躁,恨不得立即离开,何况守城是个无聊又不能出风头的活儿,他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当然不仅是他,在场众文武只怕无人会主动请缨来干这活儿。

      梅照林抢先向季权行礼:“小儿年少经验不足,初来西萨难以服众,恐无能当此重任,还盼殿下三思。”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季权从屋内诸人脸上一一望去,正略感失望,忽听柳闻道:“殿下选西萨守将何需拘泥于此间人?”

      此言一出,不但众人松了口气,季权也茅塞顿开。

      两日后,荣王任命勤嗒为西萨太守。

      勤嗒受宠若惊,欲上门拜谢柳闻却没遇上,当下又去拜访崔嫦。

      崔嫦正色道:“我知你忠诚耿直,但你莫以为现下西萨无战便可无为松懈。殿下虽封你为太守,但你若仔细瞧瞧自己部下身居要职者皆为何人,你便能体会到自己身处何境。”

      勤嗒一想不错,部下有八成是季权的人,两成是季祀从元都派来的人,总之没有一个是真正向着自己的。

      想有所做为是难上加难,甚至想坐稳这位置,怕也不会来得容易。

      正事交待完,崔嫦特意关问他姐姐状况,说着说着就说到崔虹身上。

      勤嗒是外族男子,对女人贞洁看得极轻,但他又不似大多七族男子说起房闱之事跟聊吃饭喝水一般的随便。

      这时他脸红了老久,崔嫦正感奇怪,只听他道:“王妃所赐之人某不敢怠慢,已将她收房,日后若与姐姐相处融洽,便是我夫人了。”

      崔嫦不过随口一问,没料到他行动这么快,而且不说则已,一说就毫不避嫌全说出来,当下也只能略带尴尬笑笑,道了声如此甚好。

      她觉得他说的太多,勤嗒却觉得已经隐瞒了不少。七族人哪里讲究什么礼节习俗,上头赐下来的人就是自己女人,从第一天就该陪着睡,不然又是为了啥?崔虹又胖又凶,本来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但碍着她是崔嫦贴身婢女,不睡她就有负于崔嫦的托付,也只好咬咬牙先上了再说。

      他当初说过不了解女人心思,包括自己亲姐,当下自然还是那样,觉得我给你好吃好住,每晚来找你不让你空虚寂寞,以后没准哪天就把你扶正了,你还要怎样?

      当然崔虹性子也历来喜怒无常,脾气上来直接跟他在床上拳打脚踢,高兴时候又是左一句夫君右一句郎君的,让他也愈发琢磨不透,久而久之就更不在乎了。

      至于他那日为何在崔姓众多婢女中选出崔虹,那是他心中的小秘密,就连跟姐姐都不能说。

      ※ ※ ※ ※ ※ ※ ※

      自从数载前亲自体会到追风骑的厉害,季权便立志要训练出一支可与之匹敌的骑兵。如今七族提供了部分健壮男儿,毛廉部下亦有精兵,加上随季权多番征讨的亲兵,还有来自塞外诸国的宝马,精锐骑兵队伍逐渐组成。

      季权原先爵号是虎威侯,这支队伍便有了虎威骑之名。

      至于由谁来做虎威骑统领也一直是个问题,因为凡是荣王帐下武将,几乎无人不在对这位置垂涎三尺。

      梅度加入宪军较晚,但竞争之心不亚于他人,不惜让父亲在季权跟前吹耳边风,自然也惹来许多不满。

      离开风沙城前一周,季权每日都在阅兵场查看训练进度。柳闻作为引进外地各类品种马的负责人,自然也常常伴随在侧,故而勤嗒那日去找他没遇到。

      那日他虽答应梅照林去跟林夕映说联姻一事,但究竟不是很看好,又赶上最近事多,于是拖了又拖,这日回家看到陈慧若在收拾东西,突然又想起来了。

      既然本来也要告诉林夕映自己要去元都,那还不如顺便提一提。

      “真儿,你帮我说吧,就在信里问问她意见。”

      陈慧若正弯腰翻箱子,闻言忽然停了下来,未几,慢慢转过身子看着他。

      “庆航,我看没必要了,你适才去阅兵时,阿林来信了。”言毕,将袖子里信递给他。

      信里除了问好,主要是跟陈慧若讨药。

      柳闻一行行望下去:

      紫苏
      桑寄生
      艾叶
      砂仁
      菟丝子
      白术
      黄芩
      ……
      …………

      第一个念头是这些药再珍贵也没有燃灯教教主弄不到的,何必来找陈慧若要?

      饶是他看药方反应不及陈慧若快,最后还是脸色变了变。

      都是安胎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何来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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