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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强极则辱 ...
原本是胡家十拿九稳的谋划,中期却悄然变了味。
当日柳闻向众文官索要粮草数目本不合理,何况还有期限,虽无人敢当面驳他,私下自是另有一番打算。
质量高的凑不齐,馊粮总是有的。七成真货参三成烂货,自问能交差总强过误了期限。
胡家对此事亦是十分关注,唯恐柳闻派人检查过严,不达标则不准出发,那己方的一系列计划又要付之流水。因此,他们便事先打探出柳闻指派的验查官,暗中许了这五人无数好处,换来了五人嘴里对粮草质量的含糊认可。
验粮那日当事者无不人心惶惶,孰不知那五人本是燃灯教教众,验查过程封锁粮仓,通过地道将那些馊粮粮袋换成毒粉粮袋,外表毫无分别。重量的差距,则用无数块小圆石头隐藏于毒粉袋中,亦是不易察觉。
那毒粉原是白色,浓度远甚于寻常‘红晶粉,’然而柳闻为掩人耳目,特命勤嗒寻来些红色花粉,与那白粉搅到一起,配制成与‘红晶粉’有八/九成相似之物,足以以假乱真。
于是,验查官上报称妥,柳闻如期放行,途中自是无人生疑,被劫也是请君入瓮。
那些七族男子本也未料到粮车中除了粮草尚有它物,直到数日后有人偶尔发现,当场掀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原本军中便缺少的顺序荡然无存,人人如饿狼疯狗,争夺那眼馋已久的‘宝物。’
争夺间人已丧失人性,且不提早无齐心协力继续攻城意志,便是父子兄弟之间亦是相残相杀,毫不手软。最可笑的是,那些所谓胜利者早被冲昏了头,只当手中之物是寻常‘红晶散,’几番屡试之下,一命呜呼者数不胜数。
敌人不攻自破,便是那夜勤嗒与祝琅所目睹情景。
柳闻筹划许久,设定己方代价仅为那护粮三千士兵与几名指挥使。若全派老弱病残,必引敌方生疑,于是索性挑了些往日不安分又暗中与自己作对者,叫来好言安抚一番后打发上路。
那个给陈慧若的‘非’字,要旨不在字而在用来写字的‘红晶散。’
敌军主力即破,余下占领戎关等九城者无不自危,眼见敌方大军压境,且又有使者前来议降,心中均知大势已去,当场便有四城开门请降,两城首领自尽,余下三城由陈慧若联系内应者带领百姓与城外大军通应,不到一日便斩杀敌方守城将领。
当日勤嗒作为先锋出发后不久,柳闻即派九将兵分九路,各领一千五百人,志在同时抵达九城,使敌方出其不意,又首尾不能相顾。
兵贵神速,恩威并施,里应外合……柳闻入勺城尚未到第三日清晨,九份捷报已尽数呈到太守府桌案上。
有将军士卒尚在外,但五成以上已聚集在此,连同被释放的勺城郑太守等人,足有三十余人,此时恭恭敬敬列成一队候在厅里,只等柳闻起床议事。
说是议事,实际已无甚可议,只是趁机再恭贺一番,拍拍马屁,稍稍提醒他一下自身功劳,以备日后提升有望。
柳闻素来对此等官场脸面事件毫无兴趣,然而此刻季权远在雍州,伍广淳在风沙城,论级别也唯有自己,何况众将一路奔波,难得解围成功,人人欣喜若狂,也不便在此扫了众人兴致。
他仍是一袭白衣,坐在厅中主人位置,微笑着接受众人道贺,连轮到那郑太守上来时也与他和颜悦色地交谈了几句。
心中又想,交谈归交谈,这太守是不能再让他当了,等寻到合适人选再跟他摊牌。勺城是大城,亦是重要关口,此番险些失守,日后万不可再掉以轻心。
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熬过,众人正欲告退,忽有守门士兵来报:“祝琅闯府。”
勺城有人认得他,忙道:“他虽无官职,但此番出力不小,也曾带兵……如今即有心前来道贺,不应称之为闯。”
众人还未及反应,祝琅已然入厅。
众人虽多武将,然而此时非在军营,亦非受命出战,人人均是轻袍缓带,身无寸铁,以示对主人尊重。
而祝琅却是全身重甲,盔挂红缨,腰携宝剑,完全一副即将临阵杀敌的阵势。
有人便忍不住喝道:“祝兄来晚已是失礼,怎还这般嚣张?”
祝琅也不看是谁说的话,口中冷冷道:“各位只知在此自吹自捧,领得精锐人马杀的一群乌合之众,沾沾自喜之余,还不忘邀功求赏,倒还有脸指我嚣张?”
众人大怒,却见柳闻微笑不改,袖子轻拂:“各位下去吧。祝前辈自诩忠良,而自古忠言必逆耳,不听也罢。”
众人无奈,讪讪而退,厅内只剩柳闻祝琅二人。
柳闻收起笑容,正色道:“前辈乃家师故友,此番勺城危急时挺身而出,助吾妻守城克敌,实非区区言语能道尽其中恩义。在下本欲登门拜访,无奈俗务缠身,倒是显得小气了。前辈高人大度,还请恕晚辈无心之过,所做不足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不管如何,既然是师父故人,陈慧若还叫他叔叔,客气点总是应该的。
祝琅多年以杀猪为生,交往的不是粗鲁屠夫就是豪爽义士,几时又听过这种话了?他资质倒是不差,不然当年也不会被陈丰看中,如今虽然隔了半天才回过神,但好歹是听懂了眼前人的一番客套话。
他脸色微微沉下:“你那夜坐车去敌营,我也在。若不是看你露了一手功夫,我还不信你是陈丰的弟子呢……”
“晚辈资质愚钝,学艺不精,让前辈笑话了。”
祝琅双眉紧皱,不悦道:“瞧你年纪尚轻,怎会如此虚伪?我不是说武功!你让那三千护粮的人白白送死,如今战争已结束,只见你纵容军民鼓舞作乐,却何以不见祭奠死者灵魂?还有你放在粮车里的‘红晶散,’分明不是原货,而是含过高成分的剧毒,用意何在?你便是用点蒙汗药,照样可以战胜那群人,既无深仇大恨,何以用心如此狠毒?我看到有人眼珠子生生从眼眶滚出来,有人用刀子捅破自己肚子还在笑……你那晚明明也在,却视而不见,还以为我是在笑你武功不济……”他越说越气,到后来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祭奠死者?”柳闻耸肩,“那些人是我亲自挑选去送死的,前辈刚责我虚伪,转眼又要我做这等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事,何苦来着?”
他承认得云淡风轻,祝琅却是瞪大双眼,鼻子里都快冒出烟来。
“还有那红粉,确实含毒分量极高,但仍是与‘红晶散’同料所制,并无它物参合进去,效果亦是大同小异。为何会如此,待过得几日七族族长抵达勺城,自会见分晓。”
刷!祝琅拔出佩剑,直指他面庞,咬牙道:“那你想过没有,你师父一辈子清誉,当下已被你毁于一旦!你妻子为你在此苦苦坚持,听到粮草被劫痛苦不堪,愿凭众人处置,却未料那些死人不过是你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牺牲品!亏你生得一副好皮囊,皮囊下面若还有颗心也定是黑透了的,如何配得上她?”
饶是柳闻素来看人眼光独到,此时也万万没料到他竟有这么大的火气。
被人用恶毒言语诅咒得多了,虽感意外,本也不大上心,偏偏若有人指他配不上陈慧若,又或玷污她清誉,陷她于不仁不义,却是恰好戳到他痛处。
好在痛对他也早成家常便饭,而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淡然道:“哦……看来在下确实让前辈失望了。可惜。”言毕将桌上已凉的茶一饮而尽,绕过祝琅径自离去。
祝琅胸膛犹自起伏不定,随即自嘲一笑,暗道他既一开始便说了“忠言逆耳,不听也罢,”那之后自己嘴里道出的每一句话,他好则当作耳边风,再坏也不过当被疯狗咬了一口,难不成还会当真?
想想也只能罢了,自己还要在勺城立足,而他不过暂住数日,以后眼不见心不烦,互不干扰。
※
这次在勺城会晤七族族长,是第二次。两年前曾有一次,由范涛主持,因双方谈不拢,不欢而散。陈慧若当时总结,七族族长对西萨州内近年来频繁易主始终采取旁观姿态,故而不愿轻易亮出骑兵,以免到头来白忙乎一场,还未必能讨得好处。
此番勺城二会,情景又颇不同。
陆续交手下来,宪方完胜,擒获七族叛兵者高达数千人。那些服用白粉还侥幸存活下来的,均被送去医治戒毒,由陈慧若监督治疗过程,未受丝毫虐待。然而在此之前,柳闻早已将众俘虏清点验查一遍,凡是属于带头生事者,一律处决。那些被劝主动献城投降者,凡是曾参与当日带头造反事件,同样尽数被杀,无一幸免。
严惩首领,宽待下人,是他平叛后的手段。
有些意外的是,会晤前夕,崔嫦居然赶来勺城。她之前遇险,也协助解决了尹寒,本以为会在风沙城好好歇息,未料她反而要求马不停蹄地直奔勺城。
陈慧若去迎接她,两人一照面,均觉眼前人比上回相见清瘦不少。
崔嫦瞅到城外四周黄沙漫漫,口中笑道:“都说柳公子最疼夫人,怎会让你来这种地方?”
“我想来的,”陈慧若含笑,很自然回答,“在家里闷太久了,偶尔出来走走也是好的……夫人是侯爷夫人,不也来了?不怕侯爷责怪?”其实她也想知道,崔嫦为何非要来勺城。
崔嫦下车,不顾随从脸色,挽她手共步入城:“侯爷在雍州日理万机,哪里管得这许多?我两年来没少听到有关‘红晶散’的传闻,却未能见到其中成果,如今有此良机,岂能错过?不过你们放心,我只是来看看,绝无抢了柳公子风头之意。”
夜间当陈慧若将她的话重复,柳闻亦笑:“她来得正好,我还就怕这次太高调了,倒让人说我得意忘形,忘了是在替谁办事……”
陈慧若一点即透,笑着说:“也罢,那我就不去了。”
次日在城外新搭台上会晤,他便安排崔嫦坐在较靠中的位置,不怕那些族长们瞧不见。
果然,七族族长入席,稍一打听她来历,神色间又多了几分凝重。
崔嫦虽之前才跟陈慧若说过不是来抢风头的,但此时风头正茂,神态镇定自若,冲那七人不着痕迹地微微点头,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惹来众人一阵忐忑。
七人中最年轻的也已年过五旬,须发半黑半白,脸上布满深深皱纹。最老的则是前周刚过了八十七岁寿辰,可惜临到老来,生日期间还要为族中事故无限发愁奔波,自问也不是个有福的命。
毕竟是理亏的一方,他们也不好先开口,双方见过礼后便是一片沉默。
柳闻笑了笑:“各位何故如此?适才你们也看到了,那些兄弟年轻体壮,大多康复有望,不日即可随各位归乡,与亲友团聚。”
他越是说得轻松,七人脸上便越挂不住,又不好沉下脸,一时气氛又变得尴尬。
登台前他们确实由勤嗒带着走了一趟俘虏营,虽听人说康复有望,但眼前所见种种……还是太震撼,太恐怖,太悲凉。以前他们不是没见过服用‘红晶散’的效果,但却也万万没有料到,最后竟会是这般样子……
若是正常服用‘红晶散,’十余年后或突然死亡,或出现这等疯狂之态。柳闻自是没有耐心让他们慢慢察觉,当日便用上毒量奇高的白粉,提前引发类似效应,好让七族人在最短时间内贴切地体会到其中厉害。先前祝琅责骂他为何不用蒙汗药,为何不直接与敌人正面交锋,道理便在此处。
平叛,随便派个打过战的将军去就够了。可一来胡家暗中不断使手脚,二来这事原本也是为了获得‘红晶散’引发,若仅仅用兵强压下去,治病不治根,谁又能保证日后不会再生事端?每爆发一次战争,无论最初由衷,最后结局,双方只会积怨更深。年长日久了,仇恨的根源已不可查,而仇恨却已根深蒂固的生存在双方百姓的意识里,届时便是神仙,也休想化解消磨如此意识。
如今,宪方立场已是表明:这是一场误会,而我们本不该是敌人,只有‘红晶散’才是我们的共同敌人。
至于那白粉,反正虽是我刻意为之,但劫了粮车的是你们,争夺毒粉的是你们,自相残杀的也是你们,绝非因为受我所迫……我得悉后不但未找你们报仇,还好心设法为你们治疗,也算是以德报怨了。
事到如今,七族族长面面相觑,均感羞愧。那年纪最老的心知无论在情在理,己方都是欠着对方,当下起身离座便向柳闻拜了下去。
八十多岁的老翁撇下拐杖,带着颤栗扒在地上,让人瞧着便心酸不忍。
柳闻却面无表情,侧身让开,口中凉凉道:“贵族男儿命硬必有后福,倒是可喜可贺,只是当日劫粮下手,灭了我方三千士卒,又险些屠杀我方九城居民,却让我如何跟侯爷和百姓交待?你这礼我可受不起,日后有人借此参告我吃里扒外,对外人心慈手软,对己人心狠手辣,我岂不是要永远背这恶名?你我素无私交,如今事已至此,莫非还想靠装可怜蒙混过去,又顺势拉我下水?”
此言一出,宛如对在场七人当头泼下冰水,寒彻透骨,又同时汗流洽背,惭愧不已。
同台的将士们听了却是深感痛快。在他们看来,柳闻本就是对这群外族蛮子太过宽容,似乎一点惩罚和教训都没给就准备放他们回家,未免有些对不起为此丧命的同僚。
只不过近来亲眼目睹柳闻策划整件平叛行动太神奇太有效,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也不敢公开反对或质疑他的决定。
当晚七族族长似因商谈对策,彻夜未眠,次日带着略肿的眼皮,疲惫的状态,却颇为兴奋地宣布愿即刻派出五千最精锐骑兵,连夜赶往雍州前线以供季权差遣。
最后协议自然不仅于此,双方还商定以宪方继续协助那些中毒上瘾者戒毒,而换来七族骑兵五年内皆属季权调遣,不必归境,也无需受族长们管辖。‘红晶散’亦在七族境内被列为禁物,凡有携带者杀无赦,然而为保七族百姓衣食无忧,宪方亦开通边境,允许并鼓励七族商人入风沙等大城内建立店铺或做买卖,甚至有七族妇女欲离乡入宪城挣钱也随时欢迎。
这边诸事尘埃落定,难得众人紧张多时终于能松口气,伍广淳也来信说胡家已如期落网,且证据确凿,只等判刑,然而柳闻却没有急着离开勺城,只因这边仍有未了两件事。
想着是两件,实则也可归为一谈。首当其冲,自是要废去那郑太守,另选他人就职。为此,柳闻不问别人,只找崔嫦私议。
崔嫦倒是没料到他会来找自己一个内眷,但心中难免欢喜,默默将勺城文武在心里过了一遍,想想论能力,功劳,阅历,和得人心,这新太守非祝琅莫属。
柳闻对此并无异议,可派出人半个时辰后便回报:祝琅不愿为官,一口回绝。
崔嫦秀眉微扬,片刻后,无奈一笑:“不愿也罢,这当官的差使,还愁无人愿做?”
“依在下之见,勺城之危断不可再有,选新太守当慎重,若城中无人胜任,可从它处调来,”柳闻缓缓而言。
崔嫦笑容不改:“原来公子早有定夺,又何苦跟我绕那么大的圈子?祝琅是你岳父故人,我选他原也是想着你们,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夫人不必客气,在下想到的人绝不逊于祝琅–沙州蓝田县江永刚如何?”
此言一出,崔嫦猛地抬头,神情却是喜多于惊。江永刚本是自己爱将兼心腹,只因跟黎子元作战时双腿受重创,从此无法再上战场,自己只能将他留在沙州养伤。此人其实颇有见识头脑,即便残废无法行走也能出谋划策,指挥自如,可惜受伤后便一直无用武之地,如今若能调来勺城,自己日后在西萨州也多了个可靠可用之人……
柳闻瞧她神情,徐徐道:“夫人即无异议,此事便这么定了。”
“且慢-”崔嫦忽又忆起一事,“江永刚毕竟是外人,初来乍到,恐难以服众……”说到这里她便顿住,似乎不愿将话挑明太过,伤了气氛。
看来这第二件事她也想到了……柳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临到门前,淡然道:“我指定的人,谁敢不服?不过夫人所虑并非无由,在下自会处置妥当。”
说来扯去,还不是顾虑祝琅?他肯做太守当然好,说明日后便要收起脾气服从官方规矩办事。他不肯做嘛,就有些麻烦了,说明他还不愿低头安分,且凭他如今极高的人气和叛逆的性子,十有八/九会给新太守添堵,难保不会又煽起新一轮‘官逼民反’之类的事。
※ ※
祝琅本不是那心思过于缜密之人,一口回绝做太守后也没考虑什么后果,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凭借当下的名气在勺城多收些弟子,如此晚年也不至于孤独寂寞,且人多终究势大,勺城若住不下去就携徒儿们浪迹江湖,自创门派也未尝不可。
那晚他带人夜袭敌营,回来后满脑子只记得所目睹种种惨景,哪里还注意到手下人在敌营中顺手牵羊,捞回了一批金银珠宝。那些珠宝本也不多,却是七族叛军劫宪方粮草时所得,后来随越田被带回勺城,众人私下各自分了些,从此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日也不知撞了什么邪,新太守还未上任,官府忽然将那些当日跟随祝琅出城的人统统抓起,经过一番逼供再去搜家,不但将昔日分得少数的金银珠宝缴获,甚至还将那些家中稍微值钱之物也一并取走。
被抓者本非官兵,而是因仰慕自愿追随祝琅的民间男子。他们本系贫穷百姓,又怎受得这般折腾,消息一传开,街头巷尾已有近百人闹到太守府,大声嚷嚷要官府给个交待。
此时陈慧若正在邻近城中抚民,崔嫦也于早晨便离开勺城,府中几名文官见外面不安宁,不免鼓起胆子向柳闻进谏:“难得平定叛乱,为了些许金银,当不至于此……”
柳闻哪里理会他们,只吩咐将被抓者尽数押到厅内,再将门外嚷得最凶的数十人请进来,当众便问:“尔等可是祝琅部下?”
那几人不明所以,但多少继承了祝琅几分胆量,纷纷应了。
“那便是了,”柳闻放柔声音,“尔等即然追随祝前辈,当知他为人最是正直,宁可身死不可失节,岂能容得手下私自窃取来自国库之物?尔等原先不知,我也不愿继续追究,但给你们一点教训,无非是为保全祝前辈一生积累的清誉,免得不知不觉中被手下无知者贪图小利而毁于一旦。”
话虽说得好听,但宪国立国未久,西萨百姓却久经苦难,如今也不大怕新官府,只知心痛自身那点资产,当下便有人怒喝:“我等不惜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数百孤军夜袭敌营,难道换来这么一点银子都不该吗?新官还没上任就搜刮民脂民膏,亏你做得出来!”
“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是为了保住自己脑袋,”柳闻还是不温不火地一一回答,“换来的是存活,这还不够吗?你们若嫌不够,不妨问问那三千为了护粮护银子而丧命的将士,最后他们的死难道是为了你们的顺手发财?”
他稍稍一顿,忽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们手头不宽裕我并非不知。若愿为国效命,正式参军,那些东西我便当作军饷提前发给你们,自问也对得起侯爷对得起死者,你们下去自己考虑吧。”
随着他手一挥,犯人被松绑,鲜衣卫士们一阵吆喝,两三下便将众人赶出太守府。
至于那下去考虑,实际上就是多余的。到手的钱,有几人会舍得放弃?至于追随祝琅做他弟子,众人本也热心了一阵子,但转念一想,跟着他过那两袖清风的苦日子,不准私吞半点钱财,永远不许为官,说不定还要跟官府作对,哪天又要被抓走用刑,又有什么意思?
人生苦短,有骨气不过图一时痛快,还不如能保证衣食无忧来得实惠。
不到两日,太守府大门又快被挤炸,纷纷是那些原本想追随祝琅的人,如今争先恐后的来报名参军。
祝琅本是火爆性子,乍闻此事怎肯罢休,逮住几人破口就骂,什么贪婪愚蠢下贱无能的难听话无所不用其极。消息一传开,众人更是庆幸未曾拜到他门下,自此对他态度也迅速冷淡下来,远远照面都绕道避开,话都不愿多说半句。
越田暗中替他着急,虽也私下去找人解释了不少,可又怎抵得过那钱财的诱惑,眼看大势已去,也只能设法劝他想开些,收徒之事先缓缓再说。
祝琅又怎听得进旁人开导,连续数日不吃不睡,第四日夜里便感到头晕眼花,难以支撑。
偏偏此时柳闻派人送来一大箱子燕窝人生等补品,祝琅怒得一脚将箱子踢翻,同时揪住使者领口,问他是何意图。
那使者说公子奉劝祝前辈一句话:你可以看不起权力,但不能看不见权力。
隔壁越田急匆匆赶来时,祝琅已然气得昏倒。次日,病情转重,连日高烧不退。
※ ※ ※
出乎众人意料,陈慧若回城后不但没替祝琅说话,还登门实实在在地数落了他一顿。昔日勺城被围,他第一个骂柳闻不思解围,等事情被摆平,他又骂柳闻不择手段,想想也确实可笑可叹,也怪不得陈慧若要亲自提点他一二。
勺城事毕,柳陈二人回到风沙城,下令将胡一桂等人尽数打入大牢,按照七族族长所提供证据继续追捕其党羽,只待季权回来处置。胡妙佳被软禁在季府后院里,虽每日哭泣,但眼见自家家族势力已衰落无几,终究也不敢闹得太过。
崔嫦则率领五千七族精锐铁骑连夜赶路入雍州援助季权。
却说季权扎营在淄城外,已有十余日攻城不下。守将毛廉虽老,雄风不减当年,且有耐心,手握十万兵马却不恋战,将淄城守得固若金汤,志在将季权等人锐气挫尽。
梅照林得悉西萨州内内乱已平息,七族铁骑正朝淄城而来,当下献策让宪军从后军开始逐步撤退,凸显西萨老巢有难之意。
毛廉自是知晓西萨内乱一事,但他素来谨慎,未得确切消息,也不愿贸然出城追击。然而城中另有副帅班洁,心中不满毛廉行事已久,仗着自己是黎子元亲戚,手握三万人马,当夜也不通知毛廉,点尽手下人马便追出城去。
城外多平原,班洁又追得急,不料正撞上那五千铁骑,梅照林又命后退的宪军掉过头,在平原上对熙军形成包围之势,结果一夜之间,那三万步军已被五千骑兵踏平,尽连活口都没留下几个。
季权趁胜再度猛攻淄城,毛廉拼死抵抗,双方死伤惨重,终在第四日后城破。毛廉率亲兵一千余人逃往附近小城。季权有心拉拢,不许部下对他穷追猛打,只派使者前去招降。
毛廉与季权交手数次,情知他有勇有谋,深得人心,无论怎么看都远远强过黎子元,当下似乎也有些心动,于是双方各派使者,来来回回往返谈判。
季权部下贺其龙等武将本对谈判无甚兴趣,见到毛廉使者也多是横眉竖眼,然而第二日夜里来的却不是文官,而是在战场上没少碰面的毛廉三子毛颖。
毛颖平素使用双枪,枪法虽精但也不算一流,只是他暗器手法了得,善于偷袭,连伤季权手下三将,便连贺其龙也险些被他打瞎一目。
如今众人一见到他便格外眼红。毛颖只是上下打量季权,随后道:“家父与季候爷是英雄之间惺惺相惜,再派使者来回传话已无甚意义,不如双方单独会晤,也好坦诚相谈。”
众将见他态度尚有几分傲气,心中更是不忿。
毛颖对季权说完正经话,回首转向众人时已是笑吟吟道:“各位皆为一方豪杰,何必跟我一般见识?”言毕,扯下头盔,露出一头长及腰下的秀发。
细看之下,原来此女不过十八/九岁,身材高挑,着男装时英姿飒爽,卸了盔甲后又是眉目如画,肌肤白嫩,鼻高唇红,活脱脱一个大美女。
毛颖又冲众人抱了抱拳:“家兄二人早故,家父年老得女,从小将我做男儿抚养,但终究力气不及男子,故而专练暗器,各位莫笑。”
此时一众年轻将领早已看得心旷神怡,哪里还会想到笑她或再跟她算旧账?
季权点点头:“那便有劳小姐回去告知令尊,在下明晚登门拜访。”
※ ※ ※ ※
次夜。一更。淄城外军营。
崔嫦虽一路随骑兵进入雍州,但她不能参以战斗,也无权指使兵马,故而一直在离淄城五十里外处扎营等待。
此时战毕得以入城,一路乘车过来仍见尸积如山,宪兵多有伤残者,心中也不禁恻然。
还有,季权安排她住进城内熙王行宫,他自己却仍然多数时候宿于城外军营。只不过,此时此刻,她也多少听说季权为了己方损失数万兵马而心情欠佳,自然也不便为这等事情去打扰他。
今晚他是去跟毛廉会晤,本来以为即便不在那里过夜也要谈很久,不料到了一更,他居然派人请她去城外帅营。
她一挑开门帘便看到季权坐在案边,似乎在看案上文件,又似乎在想什么。他脸上除了能辨出疲倦与悲痛,还有另外一种她从未见过也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神情……
崔嫦飞快的想-无论如何,淄城已破,童连岌岌可危,灭熙指日可待,他又怎会有这般神情?难道是刚在毛廉处受了气?似乎也不像……当年他在炎州败于叶青,狼狈逃到九江,还受了不轻的伤,也不曾见过他这样……
季权见她来,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随口道:“坐吧。”
崔嫦愈发觉得眼前之人十分陌生,勉强打起精神,试探着问:“候爷从毛廉处回来得早,不知可曾劝服他归降?”
“他已允诺归降,不过还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虽知季权必然有事才会忽然叫自己来,崔嫦还是微微一怔:“如何?”
“毛廉欲将其女许配与我,不过这并非什么投降条件,只是他一番心意而已,”季权不冷不热地说着。
崔嫦心下一阵迷茫,暗道即便如此,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你又为何会有这般神色?
她立即道:“此乃候爷与毛廉之间的事,不知候爷为何询问于我?”
季权突然笑了笑:“原来夫人还不曾知晓–今早我已派人带手谕回风沙城,正式封你正室,以后你我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毛颖之事即是家事,又不涉及国情,不找你商议找谁?”
不知怎的,崔嫦从他身上感到一阵寒冷彻骨的姿态。随着那案上的烛光摇拽不定,他的眼神也在不断地变化,忽阴忽晴,难以揣测。
此时,毛颖的事,她根本无暇细想,只因直觉告诉她,这只是表面的幌子,其中一定还有其它缘故……
对于家事,她从小见得多,口中自然应付如流:“既然如此,且容我见过毛小姐之后,再作答复。”
季权点头:“然。我军攻打童连在即,这等事不妨缓缓,待夫人有了主意,再慢些回复我亦可。”
他的口气太理所当然,倒让气氛变得不自然。
“如此,妾身告辞,候爷也早些歇息,”崔嫦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不对劲,恨不得走得越快越好,离他远远的。
她匆匆起身出门,耳边却传来季权一声冷笑:“你是我夫人,我要歇息你还不陪侍?”
要求直接又简单,让崔嫦无言可对。今晚的一切,他明显筹划已久,势在必得,反抗已是毫无意义。
她面无表情地走回,直到他跟前,动手将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解开。
季权见她即便不得以宽衣,还能保持动作优雅娴熟,不卑不亢,不禁眼光从她一身雪白的肌肤转移到她脸上。
饶是她表情木然,一双明眸却不失敏锐通透,甚至无意间一瞥,仿佛看破他所有心事。
季权目光凝住,随即手臂一伸一推,将她面朝下按倒,也顾不上去解她余下衣服,两三下撕开,一鼓作气便骑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侵入,让崔嫦痛得龇牙咧嘴,想略略抬起头喘气,又被他用手摁住后脑硬压了下去。他用力过大,崔嫦只感四颗门牙碰到地面都快被撞掉,满嘴又是血又是土,想叫也发不出声来,狼狈万分。
不过,季权本也没准备慢慢玩弄或消遣于她,折腾了数十下眼看她已几近昏厥,忽然起身拎起身旁一桶冷水对她当头浇下。
“打起精神。”
崔嫦缓缓睁开眼时,他已穿好外衣,将先前案上两份文件扔到她跟前。
一份是伍广淳写的,一份是柳闻写的。
伍广淳那份,上述的是胡家煽动七族毒瘾子叛变一事,顺带将胡家多年所作所为的前因后果,一并作出详细透彻的分析和交待。
柳闻那份,描述的是他和陈慧若如何解勺城之危,如何恩威并施让七族族长低头妥协,如何安抚各城百姓等等。当然,他也写得够详细,包括废去郑太守,祝琅拒为太守,最后由江永刚胜任一事,也说得清清楚楚。
“夫人够狠,亏我还以为你对家事采取置身事外之态才躲到漱玉馆!实际么,这不过为了掩饰你背后操纵,暗度陈仓,密谋夺权……是吗?”
崔嫦心中逐渐明亮 ,背后操纵是指扳倒胡家,暗度陈仓是躲过刺杀后又装伤并参与勺城之会。至于那密谋夺权,回想让江永刚任太守一事,似乎也做得太急了些。
她虽满脸泥土,披头散发,却不忘淡笑:“作孽者自当伏法,至于我是否从中获利,还不是侯爷您一句话?你封我做正室,却借此坐实了我成为胜出者夺权的罪名,倒也方便。你若认定我有罪,何不光明正大将我与它人一并拿下?”
季权指着柳闻那份文件,手指微微发颤,片刻,冷声道:“你倒是不忘记‘它人,’是想拉庆航下水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有他一手?你为自己委屈,因为同样的事,我容得下他,却容不下你,是吗?可同样的事,还要看动机。你是为己,而他则不然,这就是区别。你作为我夫人,当多用头脑心思去维持内政平和,而远离那争权夺位龌龊之举!”
一番话说完,他又瞥了眼悬挂帐顶的那颗珍珠,语气颇有几分意味深长:“我身边不乏文臣武将,我也不跟他们计较什么过去或出身。我认为能胜任者,我即用之。”
崔嫦并非首次见那颗珍珠,却是首次关注它背后意义,不禁暗想,这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以后还是小心为妙。
此时,外面脚步声响,季权走到门前,隔帘听随从小声来报:“毛廉带亲随数十人来降,欲与侯爷共议如何速取童连。”
这么快!季权心情一振,想到攻下淄城血流成河,但愿童连能速战速决。
他一走,崔嫦强撑着的一口气登时土崩瓦解,整个人虚脱在地,仿佛身体被抽空了所有力量和感受,只剩一躯空壳。
太要强的人,往往要在经历过羞辱,被打回原形后,才会醒悟吧?
不觉中,两行泪水默默地流下脸颊,没入土里。
“夫人是否要回行宫?”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帐外问。
我竟然哭了?崔嫦慌忙抹掉眼泪,挣扎着爬起,手忙脚乱穿好几层衣服,哑着嗓子应了声“是,”旋即又奇道,“怎么是你?”
本章完结。
我觉得这章是个转折点吧,因为季权以前太nice太随便了,总是懵懵懂懂被别人占便宜。
下一章节奏会快很多:进童连,灭雍国,报血仇,父子相逢,清理家事……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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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强极则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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