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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解铃手腕 ...
久经沙场的人,直觉很准。旁人还在乐呵呵盲目过日子时候,他们已能感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届时风沙城不安全,勺城不安全,戎关不安全,各地道路不安全……最后在哪里都是躲不过。
陈慧若跟丈夫有默契,往往随便一个眼神已能看出对方心思。季权需要柳闻在风沙城主持大局,那当下只有她能去勺城。
果然,路上传来消息,五百骑兵没到戎关,倒是七族里冒出几千男子组成的步兵,与夜袭方式连续攻下戎关等附近九城,随时便将降临勺城城下。
他们的条件倒也简单–交还所缴获‘红晶散,’从此不许阻拦此物在西萨境内买卖。一月内等不到季权交还货物并向天下宣布收回禁止‘红晶散’的命令,必将血洗所占城池,全城百姓无一幸免。
陈慧若带飞鱼飞凤等十余名武士进入勺城,取出季权虎符,召太守与其部下文武在城楼聚集议事。那太守姓郑,已有六十九岁,体态肥胖,双腿不便,竟是被下人抬来的。他手下武官也强不到哪里去,个个面露惧色,神态慌张。
陈慧若一看他们神色就料到他们没什么退敌守城良策,多半还准备学其它失陷城池的守将弃城逃命。然而转念一想,西萨良将和精锐士兵十有七八已随季权出征,所剩二三成则由范涛在风沙城附近统领,这些偏僻的地方么……自然也不指望有什么能人了。
她也不罗嗦,直接就问:“城中有多少兵士?还能从百姓中挑出多少人相助守城?粮草能撑多久?箭矢巨石巨木有多少?如何分配?快马可有百匹?”
郑太守双眼眯成两条缝:“夫人初来,尚未遇到从戎关等城逃出之人,对形势不大了解吧?这群人不但是蛮子,还是疯子,打起来根本不怕死,射倒一个后面一个照样从前面尸体踏着上来,厮杀起来就好似忘了自己是谁,还有吃人肉喝人血的,完全是群毫无人性,又嗜血如命的野兽,挡是挡不住的。”
“太守所言极是,”武将们纷纷开口,“我方才有二千人,且多是老弱残兵,又缺乏训练,候爷便是亲自来了,也不能指望我们靠这点人去跟疯子们拼命。”
陈慧若眉头微蹙–七族人虽被视为蛮子,但从来不食人肉饮人血的。然而现在叛变的这群人确实有些疯了,不过应是源于许久没有沾‘红晶散’了。
郑太守咳了两下,三四名双眼布满血丝的士卒上前,道:“我们前夜从戎关逃出,曾亲眼目睹他们攻城……夫人,那些完全不是人啊,面对那样的疯狂,我们还能怎样?”他们一提起往事,犹如看到魔鬼,脸上的肌肉无不在颤抖。
陈慧若袖中翻出短剑,手起剑落,切掉桌案一角。
那三四人措不及防,同时大叫,狼狈地用手掩面,连连后退。郑太守也吓了一跳,面色泛白,不停咳嗽。
飞鱼飞凤满面不屑–这群废物哪里还配做官,做将军,做朝廷的人?敌人还没来,就被个年轻女子吓成这样,到时候真来了,还不统统哭娘喊爹,尿一裤子?
“任他是疯子还是常人,脖子难道比刀剑还硬?”陈慧若弯身捡起那块被切掉的桌角,“作为军人,你们只需服从命令去砍杀。作为官人,你们岂可为偷生而舍弃百姓?作为百姓,你们难道会束手待毙?怕,固然情有可原,但又能解决什么?”
郑太守只是苦笑:“夫人,我老了,老眼昏花,刀也握不稳了,还望见谅。”
“哦,太守老了,那各位呢?”陈慧若盯着一群都不到四旬的文武。
下面十七人虽各个穿戴得体,官服崭新,盔甲发亮,但此刻或喃喃顾左右而言,或低头垂眸不语,或目露乞讨之色,只盼她不要点名让自己出来带头上城抗敌。
“拿下。”陈慧若淡淡一声吩咐。
飞鱼飞凤等武士早有准备,身形来回移动,一眨眼功夫已点了十七人穴道,又寻来些绳子,将众人绑成一团,由肥胖的郑太守居中,倒像个大肉种子。
郑府下人们跪了一地,磕头不迭,连喊饶命。
“去太守府。”
她似乎有意让消息传开,待一行人来到太守府前大门,城中百姓已有一半以上赶到那里。
郑太守本非西萨人,而是季祀某妾的远方亲戚,来后又只顾吃喝,自然不得民心,如今百姓见他与手下众文武被绑成一团,扔在自身府邸门口台阶上,只是围上来看,却并未有人表出不满或同情。
飞鱼运内力,朗声将局势大致说了一遍,随后问:“各位意下如何?”
台阶下百姓也对此事略有耳闻,此时得到证实,不禁面面相觑,难掩愁容。
抵抗是死。投降是死。城中一共没几匹马,附近的城池或已被攻陷,或都在沙漠百里之外,逃也是无处可逃。
几名老人拱手:“这位夫人既然是奉候爷之命而来,并已废黜郑太守,那我等也唯有盼你能为我等指条明路。”
陈慧若还未及回答,人群中一大汉忽然厉声喝道:“阁下此言差矣!西萨五年内连番易手,其中又有几人真正在乎我等百姓安危?季侯爷人品如何我不敢妄言,但他自打来后除了出征就是准备出征,如今战争来到自家门口了,他却只派个女子和十几名随从来此,又有多少明路可指?依我之见,不必求外人,还是靠自己才靠得住!谈判,反正我们没有‘红晶散,’他们一群疯子会跟我们谈吗?逃?能逃到哪里去?还不如豁出去跟他们拚了!”
众人纷纷回头,见那说话之人竟是城中一名杀猪屠夫,刚刚想必来得匆忙,身上还带着一股血腥与油腻味,乱糟糟地头发也有一半披在脸前。
陈慧若不但未有丝毫不快,反而双目发光,欣然向他喊道:“壮士可是姓祝名琅,字安国?”
那人万万没料到她一名来自风沙城的年轻贵妇在没看清自己面容前居然知道自己姓名,还连表字都知晓,不禁怔住,随即从人群中昂然走出:“正是,夫人如何认得在下?”
陈慧若郑重向他行礼:“家父故人,我岂能不知?今日在此会见城中父老,亦是盼着能见到您。”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这杀猪的祝屠夫大字不识,在勺城至少住了二十年,从来没人听过他当众发言,也没人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祝琅打量她一阵,也跟着大笑:“陈丰何时生了这么漂亮女儿,也不跟我们说一声,真是不够意思,不够意思啊!”
飞鱼飞凤似乎先前并不知会有此事,此时带着好奇听她讲:“我爹以前在西萨有很多朋友,有些会武功,有些不会,有些做了官,但更多的人不是。他们有相同之处,那就是都重情义,有气节,有勇气,还都关爱百姓。我那日继承掌门之位,爹便将他故人的名字和住处尽数告诉了我,说我日后若在西萨遇到难处,可请他们相助。”
祝琅点头:“我武功不行,书更是没读过,也不会替哪个朝廷去当狗屁官。什么气节,勇气,关爱的话我都听不懂。我只知道,无论他是谁,都不能草芥人命,来我家肆意屠杀。”
在场众人这才慢慢反应过来,无不对他刮目相看。
陈慧若无视他手脏,抓住他手腕,高高举起:“我以家父陈丰之名,请祝叔叔带领我等,共同并肩抗敌!”
百姓大悦,跟着喊:“好!祝琅!祝琅!祝琅!”
那些官兵见她手握季权虎符,又是陈丰女儿,一来就深得人心,自然也纷纷跪下,向祝琅行了拜见新统领之礼。有几人不忘偷偷瞥向被绑的郑老太守,却见他也傻傻地跟着笑了,似乎也对这安排颇为满意。毕竟,被绑虽然难受,但总比要带人登城墙跟敌人厮杀好得多。
陈慧若拉拉祝琅袖子:“裴叔叔和越叔叔可还在城里?”
祝琅笑道:“怎么不在?他们不像我爱热闹,所以没来这里,但你放心,到时候上城杀敌他们只会赶在我前面!”
陈慧若又取出袖中备好的名单,交给飞鱼,让他去周围各城联络。即便城已失陷,只要他们知道自己来了,必会尽全力合作的。
己方不是没有希望,但要坚持到援兵抵达,必需动用每一份力量。
半天后,她已在城中巡视一番。祝琅当年随父亲打过无数战,他安排守城的程序自然十分稳妥,自己也很放心。
唯一可能构成威胁的是城中并无多少存粮。沙漠里,又是夏季,本来也不适合存粮,何况此刻西萨州各地仓库的粮食都随着季权出征了。
她想了想:我们缺粮,敌人更缺粮。七族族长装聋作哑,不帮我们,更不会帮这群吸‘红晶散’上瘾的疯子。目前他们攻下的城池里,粮库几乎都是空的。
其实,除了真刀真枪的决斗,这场较量还在比谁更能饿着肚子还沉得住气。
沉住气,到最后。
※
虽是夏季,风沙城自季权走后少了几分生气,三日前又逢范涛莫名遇刺,生死不明,更是让城中居民颇感不安,街头巷尾处难免议论纷纷。
柳闻还未进城,余三已在城外等候。见了他,略一摇头:“范涛不成了。你若运气好,这会儿还能见他一面,但别指望他能醒来。那日我们发现尹寒行踪,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瞧他虽易了容,行为却并不低调,但也不曾跟城中旁人来往。出手前没见他做任何准备,倒像是偶然遇到后才临时出手。范涛也是,身负重任,也不顾旁人多次劝导,身边从来只带几名武功平平的随从,并且有时心血来潮还到处逛,跟素不相识的人闲聊,就连他妹子劝他多带几个人都听不进去。哼,到了现在才出事,也算是奇迹了。”
说完此事,余三又大致说了七族出叛兵突袭戎关附近等城,以及向季权提出的条件。
柳闻下马,与他并肩入城,不时交谈几句,两人神色之间都不见异样。
“这就对了。胡家想趁此要挟瑾尧对‘红晶散’一事彻底妥协让步,故而会有这般条件。屠城是那些疯子的意思,但我料胡家并不希望走到鱼死网破。范涛在瑾尧手下是众所周知的强硬派,又是亲自负责打压‘红晶散’之人,若经他接手此事,必然大军压境,宁死不做任何妥协,甚至瑾尧在外的命令他也可以不听。胡家为了避免这等事情发生,先下手除掉他亦是理所当然。再者,范珂只有他一个靠山,他也不会坐视让胡妙佳在自己妹妹之前扶正。他死了,也少个人在瑾尧面前干扰此事。”
“我早跟你说过胡家用‘红晶散’不止为了赚钱。这条件么,看似答应后对他们也无非再添财源,但实际不然,”交谈间两人已走过范府后门,却是谁都没多看一眼。
柳闻默然,心里却已不得不认可他的分析。一旦更多西萨百姓对‘红晶散’上瘾,胡家控制的就不止是这些人,而是通过他们控制季权。胡妙佳,也只是他们控制季权的另一种方式,但绝不是唯一的。
如此看来,这算盘打得够精够准。一边不企图做官,做足了商人本分,一边又靠‘红晶散’和其他贿赂手段在七族内部煽风点火,利用他们来扮演挑衅季权极限的角色。成功了,可以进一步控制季权。失败了,反正打压‘红晶散’是你们的主意,我还曾经劝你们不可为之。你们不听,导致今日之祸,怪谁都怪不得我。
接下两日,无非是范涛重伤不治过世,伍广淳为料理丧事以及手头原本就过多的政务忙得焦头烂额,将士们一会儿嚷着抓城里刺客,一会儿嚷着杀七族反贼,搞得气氛既繁乱又紧张。
人人都在气头上,柳闻一时也懒得跟他们说--尹寒又不是活腻了,怎会行刺得手后再逗留等自己回来招待他?至于胡家,自然不会落下什么把柄。
勤嗒进城那阵,只因穿着本族服饰,又是年轻男子,险些就被一群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士兵扯下马毒打一顿,幸得被沈宁认出,叫出伍广淳,才躲过一劫。
伍广淳望了望他身后,道:“阁下不是护送崔夫人回都吗?如今怎会孤身在此?夫人安在?”
“夫人队伍已入西萨境内。在下正是奉夫人之命前来跟先生报个平安的。”
“知道了,赶路辛苦,下去歇息吧,”伍广淳正忙得头晕脑胀,如今也无暇理他,心想人到了才算平安,这才走不到一半路就来报平安有何意义?
“侯爷还吩咐让柳公子—”
“公子已接管范将军之位。”
勤嗒忙道:“我……我要见他。”
话才出口,本以为又要讨个没趣,或是听说他也太忙无空见人,却不料伍广淳淡淡道:“他就在府上,你去叩门便是。”
西园里,柳闻正含笑听诚诚跟无灯朗诵佛经。几初他隐身树后,诚诚不知他在,心无旁贷下境流畅背出了三整页《楞加经》,待他缓缓走出,她一激动,后面两页又全不记得了。
无灯水典琪皆笑,余三上前摸摸她头顶:“丫头又长高了。”
柳闻看着她,若有所思,想当年救出她时才七岁,然而昔日的小女孩如今都有快十六岁了吧?虽然个头仍然比同龄人小,脸上稚气未脱,头脑简单,但终究不是小孩子了。
“可不是么?”水典琪拉起她手,又对柳闻道:“月底是她生日,提亲的人也有几家,就等着你们夫妇和余三爷替她拿个主意了。”
柳闻只是略带不满瞥了余三一眼,心想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
余三想都不想,摇手道:“不急不急。”
无灯和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是常情。然而诚诚平日极少出门,外人也不认得她,只知道你们有个侄女到了婚嫁年龄,提亲都是冲着你们名声来的。换成别人也罢了,可这丫头毕竟不同,就这般嫁到人家,怕是难以适应。”
“那也是,”水典琪十分赞同他的看法,“若是指望她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持家理财……怕是太为难她了。”
此时园外久等的勤塔实在忍不住了,心想这人也太过分了,当下正值多事之秋,战事迫在眉睫,侯爷委托重任与你,那边伍广淳忙得快趴下,你倒还有闲情在这里叙家常。
柳闻不等他闯入,身形一晃已到他右侧,见他神色愤怒之下竟有几分失落,念头一转,已猜到七八成。
“难为你了-看来崔夫人不大信任你,半途寻个缘由便将你支配到这里‘报平安’了。”
勤嗒被他陡然说中心事,脸上不禁一红,本已到口边要责备他的话也全忘了,只能随口敷衍几句:“外面乱……乱得很,你当真……不管吗?”
柳闻不理他反应:“你来得正好。走,跟我去个地方。”
他话音未落,勤嗒已感到身子如箭离弦,腾云驾雾般从风沙城诸多屋顶飘过,待低头瞧到他挽着自己的胳膊,突然心头一跳,首次震撼于他超凡的轻功造诣,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风沙城内有地窖,窖内藏着两年官方缴获的‘红晶散。’
柳闻取出钥匙开了门,接着袖子一挥,已点亮窖中十余盏灯。
勤嗒望着身周积堆成山的麻袋,想着为此物丧命和即将丧命的人,心里也说不清是何滋味。
“为何带我来此?”
柳闻将钥匙收回袖内:“范涛生前和我夫人管理此处,我仅来过三次,且不曾逗留。如今外面确实很乱,但我苦思多日未得良策,今晚恰好遇到你,便想再来此处瞧瞧。”
勤嗒叹了口气-就这局势,谁又能决定什么?一步走错,将酿下大祸,便是季权本人怕是也担当不起那后果。
柳闻端详麻袋一阵,忽然好奇心起,随手在最近的袋子划了道口,伸手进去抓出一把粉末,用力往鼻孔里吸了进去。
眼前立即闪出七八种颜色,接着头痛难当,胸口窒息,险些便跌倒在地。
勤嗒见状大惊,抢上欲拉他,却被他推开,只见他一手撑着墙,弯腰连吐三口血,又咳了无数下,靠运内力才渐渐回过气。
瞥到他手上尚有白色粉末,勤嗒又气又急,又想到他也有狼狈的时候,明知不该,心底竟生出几分幸灾乐祸。
“你疯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勤嗒指着他手上白粉大声呵斥,“‘红晶散’是红色的!是经过无数道加工后的东西!这是加工前的原料!你莫非不知道它浓度比‘红晶散’高出近百倍?就你这般吸它,刚才没一命呜呼算你命大!”
柳闻点点头,心想你曾经是‘红晶散’配制厂的奴工,对这些过程自是熟悉不过,而自己以往对这些事并不上心,也从未向陈慧若打听,故而会有刚才的冒失。
这下又想了起来-陈慧若之前用来协助炼‘杏丹’的‘红晶散’全是红色粉末,所以自己虽然一直接触,却浑然未觉有何异样。
不知不觉间,心中已有了主意。
勤嗒数落得累了,恨恨一跺脚:“此物害人无数,还留它做甚?如今你也尝过了其中滋味,以后自当远离为善。这种地方,也不必再来了。”
柳闻幽幽一笑:“你恨它?那又何必?我倒觉得它很有趣。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把‘人’改成‘物,’也足可形容当下情形。”
勤嗒听得满头是雾:“刺客尚自逍遥在外,你不闻不问。将士们连日请战去收复城池,击退叛贼,你毫不理会。被困城中数十万百姓性命危在旦夕,你也懒得管……如今却有兴致在这儿吸毒打哑谜?”
柳闻脸上虽仍无多少血色,凤眸中却有种冰冷的镇定。
他压低声音,不急不缓地说了一番。
勤嗒双眼不住瞪大,胸中热血上涌,直到听他说“给你七日为限……,”突然大叫一声,脸上又是骇然又是愤怒,口中只道:“不!不!休想让我做这等事!”
“你不愿意做?为何?”
“为何?你竟然问我为何?”勤嗒仰天大笑两声,随即指着自己心口,“你怎不问我以后良心何安?”
柳闻也像是听到好笑的事:“阁下说良心是指欲凭良心行事?那便是想效仿我夫人了?”
勤嗒正想说没错,我更敬佩她那种人,可嘴唇才动了动就被他重重抽了一记耳光。
报应果然来得快。如今,轮到他狼狈地弯腰猛咳。
“她当然很好,”柳闻冷冷道,“可若想效仿她,既要有那资格,也要有那命,而不幸的是,阁下你一项都没有。”
勤嗒突然恨自己适才数落他时多嘴。不就是得意了那么一下,得意自己对配制‘红晶散’懂得比他多?得意他因为不懂因此狼狈了几秒?可这得意换来了什么?最终,是自己害了自己,也害了许多人。
柳闻看着他后悔不迭的神情,忽道:“记得你我初次相遇,你说要‘共图大事,’如今怎又临阵退缩了?我曾在明斯住过两年,知道被视为‘外族人’的感受,也清楚外人欲求仕途的种种艰辛。归根究底,因为缺乏信任,所以缺乏机会。如今我请你是客气,给你机会,但不是求你。你不做,想做的人多得是,即便没你做得好,也足够应付场面。”
勤嗒嘴里一阵阵发苦,艰涩地开口:“这便是你想到两全其美的妙策?”
这话倒不全是讥讽他,因为仔细想来,还真是很妙。至少,旁人便是砸破脑袋也想不出。
“两全其美?”柳闻唇边快速掠过一抹冷笑,“事到如今,你若以为故事还会有美好的结局,那你显然没在关注。”
勤嗒弯下的腰没有直起来,反而整个人无力地坐到地上。
突然间,明白了为何季权会在危急时刻想到他,重用他,倚靠他。这人是狠毒也罢,聪明也罢,总之无论在做什么,既不会伤心,也不会得意。
※ ※
崔虹自从获救,身体始终未得完全康复,又不得不跟崔嫦随军出征。按崔嫦的说法,风沙城自季权梅照林等人走后便不大安全,难免有胡家在一旁虎视眈眈,柳闻夫妇也未必时刻在城内,故而决定带她同行。
一路颠簸,如今还没进雍州几天又要打道回府,崔虹身上伤口发痛,心中颇有怨气。风沙城中不安全,随军打战就安全了?真是无稽之谈,分明就是不信任自己,要留在身边时刻监督!
然而,自己目前虽有价值,却最没身份,再有天大的怨气也只能咬牙忍住。
沙漠中午,酷热难当。众人中唯有崔嫦乘车,马车又宽又大,内有靠枕和存冰,又有左右骑卫不停为她扇风。
士卒们皆为季权军中精挑人选,倒还撑得住,可随行的丫鬟们无不在马上娇喘吁吁,昏昏沉沉颇有欲坠马之势。
崔虹本不善骑马,身躯又胖又弱,自然最是受苦难熬。她眼角瞥到马车内崔嫦影子,心中暗想这些当权者实际并无多大区别,个个都不将别人当人。季权在雍州连克数城,还愁军中无多余马车?一架车还是十架,行走数度并不会相差太多,可当日崔嫦却说,‘车多不便,一架足矣。’
当然这些话,只能自己跟自己说。
崔怡摸了下马鞍边即将干枯的水袋,终于蹙眉,刻意拉高嗓音:“唉!以前不知人能被活活蒸死闷死,如今看来,还不如将命留在沙场上,好歹也多几分气节,少几分窝囊……”
话音未落,崔嫦从车中探出头,柔声道:“小怡骑马累了吧?且入车与我作伴如何?”
崔怡本就盼着她这句话,心花怒放地翻身下马,消失进车。
崔虹暗叹,慢慢收回羡慕目光--果然是从小的贴身婢女,待遇与旁人有天壤之别。
好在一路行到日落天黑,已离开沙漠,进入一片密林中。崔虹记忆好,情知离风沙城已不过三日之路,心情也稍稍开始好转。
崔怡自从入车后便未曾出来,想是里面太过舒畅,能赖多一刻便算一刻。
崔虹伤口未愈,睡不安稳,无论怎么翻身都会碰到痛处。一更时,仍难入眠。
五名丫鬟同寝一个帐篷,还给崔怡留了位置。毕竟,车虽宽敞,能容下两人坐着,却容不下两人躺着。
半夜里,细碎脚步声响,崔怡人影依稀可见,悄然走进帐篷,在她那位置躺下。
听到她很快便呼吸均匀,甚至从未翻身,崔虹又不免气了一番,暗道这丫头怎的如此命好,日间享受乘车,夜里又睡得踏实。
又过了两个时辰,崔虹朦胧渐入梦乡,忽听到帐外吆喝声陡然大响。
喊叫的是己方兵士,显然是突遭袭击,应付不及。
夜里刀剑激烈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敌方个个蒙面,但人数不多,只靠轻功游窜于数百名士兵之间,让众人无法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同时声东击西,分散士兵们的注意。
勤嗒不在,士兵们无人指挥,其中久随崔嫦的四名高手分别退到她马车四周,严阵以待。
崔嫦手下老管家宋平也拔刀加入战团,喝道:“来者何人?莫不是旧识,怕被老朽等认出才蒙面的?”
蒙面人无人答话,众人只听到一人从头顶树枝一跃而下,口中大笑:“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何时遮掩躲过?要怪也只怪你们这群废物,狗眼不识泰山!”
来者身形高大,魁梧过人,背后携带一长一短猎叉。
宋平见多识广,很快即认出他--塞外第一高手尹寒。
尹寒趁大多士兵被蒙面人牵住,双拳扬起,从少数士兵间穿过,如砍豆腐般将他们迅速解决,不到片刻功夫已落到崔嫦车前。
四名高手同时出手,挡下他平平无奇的一招,却感到虎口发麻,几乎抬不起胳膊。
尹寒得意无比--自己动手前曾服用一种能在短时间内提高内力的‘红晶散,’收拾这四人已不成问题。
果然不到四十招,四人均已受伤不轻,却依然坚持拼死抵抗,不让尹寒靠近崔嫦车子。
尹寒对未能靠近马车似乎不大在意,在又一轮逼退四人后,反手拔出背后长短猎叉,运足内力,以箭矢离弦的速度投入车中!
车内传出一声女子惨叫,车帘迅速染上鲜血,接着血从车内缝隙嘀嗒嘀嗒地流到地上,形成了浓浓血滩。
在场士兵们听到叫声,无不心头大震,呆在当场。
尹寒即已得手便毫不恋战,道了声“快走”后便消失于浓密树林之中。
崔虹所居帐篷离马车较远,众女在打斗间均是默默无言地缩在一处,直到敌人撤退,其中岁数最大的崔雁才反应过来,带着哭腔跑出,疯了般大叫:“小姐!小姐!”
车内早无动静,流到地上的血也逐渐变少。众人悲哀无比,却无人有胆量先去掀开车帘。
崔虹毕竟跟崔嫦感情不深,此时虽怕见血腥场面但心中空空的无甚牵挂,当下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拉开车帘。
车内人胸前小腹插着长短二叉,五脏六腑亦是生生被那力道扯开,流淌在外,且从头顶到脚底均被血掩盖,惨不忍睹。
崔虹胸口一阵翻江倒海,闭眼强吸了两口气才勉强压下呕吐的欲望,手隔着袖子去摸死人。
众人正流泪哭泣间,忽听她惊叫:“不……不是她!”
众人愕然,还未及反应,身后已有人缓步上前,从容道:“嗯,让大家受惊了。”
来人虽着婢女服饰,且面貌经过易容有些古怪,但那眼神,那声音……不是崔嫦是谁?
崔虹看着她,又瞥了眼车内死人,第一个道:“啊!原来是……是小怡!”
“是的,”崔嫦抹掉脸上妆容,又拉过崔怡的马,自己骑上,淡淡吩咐宋平:“用化尸粉把人化了,车子烧掉,五更启程。”
“诺,”宋平应了声,又向崔虹招手,“丫头胆量不小,既然大伙儿刚才都折腾累了,这活儿就咱俩来干吧。”
崔虹仿佛失了魂儿,呆呆地跟在他身后,步入林中。
待她闻到化尸过程腐烂味,又眼见那么大一个人顷刻间便化作一滩污水,忽然神智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哇的一声哭叫出来。
“为何会是她?她跟夫人时间最长啊!为何不是我,不是崔雁,不是崔荷,不是崔……”
宋平一把捂住她嘴,狠狠道:“噤声!再闹看我怎么收拾你!”
崔虹到底从小孤苦,又在胡家见过经历过不少事,很快便安静了。
宋平一边砍下树枝堆在车边,一边漠然道:“小怡仗着夫人宠爱,目中无人,飞扬跋扈已非一日。你们平时受她欺负,莫非不知?她有今日下场,又有何奇怪?近来她总跟侯爷那些将军们眉来眼去,夫人让老朽给她安排亲事,她又嫌这嫌那,又要做正室,又非要从侯爷拜把兄弟中择婿,你说是不是该死?她真嫁了侯爷兄弟做正室,而夫人又非侯爷正妻,以后岂不是要与她姐妹相称?”
对此,崔虹无言可对,只道:“你们早知途中会遭袭击,且沙漠中不易隐身,所以敌人会选择在林中动手,是吗?夫人不让多带马车,自己却坚持一路坐车,就是为了让敌人认定夫人必在车中,只要杀了车中人便算得手,是吗?哎哟!”
最后那声,自然是因为腰间受伤处被宋平使劲掐了一把。
“刚还夸你,怎么转眼就犯傻?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少管!不是你该问的事,你少问!何况……”他点了火,回头敲了下崔虹脑袋,“小怡不死,你这丫头又如何取代她位置?崔雁岁数大了脑子不灵,其他几个都是胆小如鼠,也就你还有点胆魄心思,可要懂得把握机会哦……”
崔虹默然,垂首不语。
五更时,林中树叶飘动。众人刚经历先前之险,无不紧张地握紧兵器。
崔嫦微微一笑,下马冲天恭声道:“各位辛苦了,请现身受我一拜!”
她一开口,树上忽然扑通掉下一物,不偏不差落到她脚前。
众人定睛一看,无不惊呼。
尹寒的头颅。
冥客沉沉嗓音从林中前方透来:“奉命行事,无需言谢。吾等不善见人,请夫人见谅。尹寒身首异处,余党皆活捉落网,吾等这便回去向主人复命,告辞。”
崔虹又是心头一凛--尹寒等人不仅是杀手,还像自己一样是重要证人。他们在风沙城内已刺杀范涛,若不是为了除掉崔嫦,早就逃之夭夭了。
而崔嫦若不以身犯险,又如何能引蛇出洞,配合冥客部下陷阱等尹寒落网?
想到这里,满腹怨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却是毛骨悚然。
※ ※ ※
范涛葬礼还没办,风沙城内众将士已披麻多日,蠢蠢欲动。
伍广淳最担心的还是崔嫦,为何过了约定日期还未到,也无甚消息传来,这若是有个长短,自己也不用等季权回来,直接把脑袋割下送过去罢了。
想来想去,唯有找勤嗒询问,可这家伙又就像凭空消失了般,令人愈发感到担忧。
柳闻却说,我让他去帮我办点事,过些日子自然会回来,无需担忧。
伍广淳无力地看着他,心想谁为他担忧了,我关心的是崔夫人,难道你不知道?
当日下午,柳闻召集众文武进季府议事。此时陈慧若送来求粮的信也到了,立即便有七八名青年将军出来请战。
柳闻不置可否:“你们不怕死固然是忠勇可嘉,但侯爷将三万兵马托付于我,并非让我因一时冲动而派出去送死的。”
将士们闻言十分无趣,一人甚至大声道:“公子要做缩头乌龟直说便是,以后也不必假惺惺的叫人来议什么事了!”
“我还没说完,你们急什么?”柳闻似不经意地扫了那人一眼,那人对上他冰冷的眸光,一时也说不出更多难听话来。
“离他们所定期限尚有半月-战是必然要打的,但我既要收复所有失陷城池,也要减少我方死伤人数,”说到这里,柳闻举起陈慧若的信,“当下敌我双方最缺何物?粮食!我准备派粮草先行,援助并安抚勺城。如此一来,敌我军心必然悬殊越来越大,待他们心情到了最低谷时刻,我方大军倾巢而出,一举歼灭他们,无非举手之劳而已。”
武将们听到有战可打,虽说还要多等几天,倒也还算满意,未再多言。
文官们则不然,虽然第一个念头均是佩服他策略思想周到,但随即又暗暗叫苦不迭。莫说一座风沙城,整个西萨州储存的粮食大多都已随季权出征,如今无论凑粮征粮,都要落到自己身上去办,不是天大的苦差还是什么?
果然接下柳闻就含笑转向他们:“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各位将军战场上置生死于度外,如今还需倚仗各位先生为我军备粮。以各位对侯爷的忠心,必然也会不遗余力的。五日之内,我要这个数目。”他竖起四根手指,若无其事地看着众人微微变色。
文官们个个哭丧着脸,却无一人敢说不,纷纷躬身领命。
不到一日,风沙城远近百里都为朝廷强行征粮一事深感不忿。
胡家宅内,又是另一番情景。胡坪焦虑无比地来回走动,道:“柳闻此举虽惹来许多不快,但这粮草若真送出去了,勺城稳固久攻不下,那些疯子又没耐心,无论是屠城还是最后被他派出的大军剿灭,我们的计划都要付之流水了!”
“一不做二不休,”胡恬也来插口,“干脆闹一闹,做点手脚,让他凑不齐这些粮草!”
胡一桂亦是为了此事一夜未曾合眼,此时却有了主意:“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他这招看似缜密,天衣无缝,但关键还在细节的执行。他想先饿死敌人,哼!那我们就来个以逸代劳,让他尝尝与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的滋味!届时我倒想看看是他女人先饿死,还是他先气死!”
“大哥有何妙计?”胡坪胡恬同时问。
胡一桂呵呵一笑:“策略是他的,粮草也是他的,我们只需给那边报个信,让他们半途劫了粮车,后面的自然也无需我们费心。”
胡坪一点既透,激动地连连拍掌:“我这就去安排!路线要探清楚,信要发,粮队里自然还会有我们的人,随时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数!”
胡一桂跟着笑了两下,忽又想到另一事:“尹寒死到哪里去了?得没得手怎么连个口讯也不传来?”
胡坪忙道:“大哥也知道那家伙自私得很,此番早躲到哪里去了,不必跟他较真。至于得没得手,我在山泉县的探子来报,说崔嫦的队伍前日便进了县,行动诡异,整日在客栈闭门不出,也不动身去风沙城,只是各地寻觅名医大夫,急得不行。”
胡一桂鼻子哼了声:“意思就是姓尹的下手时没做干净了?”
“嗯……但崔嫦必然伤重,不然也该先回风沙城才是。他们甚至有意隐瞒消息,并未向风沙城报讯,伍广淳为此都快急疯了。”
胡恬到底闲不住,又问:“要不我再带几个人去山泉县解决了她?”
胡一桂沉吟良久,终道:“不可。一来他们此刻必定防备心极强,不易再被袭击,二来我们手下能用的人都要派往勺城那边,务须让这次劫粮行动不出任何差池!”
※ ※ ※ ※
十二日后。勺城。
祝琅算着日子,正想再派人出城去打探粮草队伍行到何处,忽然士兵们抬上一身着朝廷士卒盔甲的重伤者。
“快叫陈夫人!” 祝琅跟左右吩咐了声,快步跑到那人跟前。
那人脸上亦被砍了几刀,脑骨都裂开了,所剩左眼却流泪不止:“我们昨日在飞沙县外遇袭,敌方人数是我方两倍,明显蓄谋已久,加上我方队伍里的内奸各个身手高强,不到一个时辰我方三千人均被悉数杀死,那粮草也……也……也……”说到这里,已是哽咽难言。
“你说……说什么?” 祝琅盼了这么久居然盼来这种消息,只感六神无主,仿佛大势已去。
陈慧若才踏进门,祝琅已绝望地对着她大吼:“你男人是怎么办事的?三千人!为何只派三千人护粮?敌方人虽不多,但若豁出去倾巢而出,又有内应接应,三千人怎么守得住?那粮草临时征来是何等不易,他却白白拱手送人,还有何脸面去见季侯爷,去见百姓,去见你父亲?”
“祝叔叔,你且不要急,此事万不可声张,若有流言我们亦要极力‘辟谣。’”
祝琅痛苦得面目抽搐:“这有意义吗?”
“有!”她坚定地说,却没有解释。
粮草被劫一事既然木已成舟,隐瞒自然也是徒劳的。叛军次日一早便推出粮车和朝廷士兵的尸体,在城下招摇示威。
陈慧若召来城中大小将士以及文武官员,宣布三日内若粮草不能入城,愿凭众人处置。
粮草从风沙城出发前,柳闻给勺城发信,其中还夹着一封给她的。
但那也不能算是信,因为上面只写了一个红色字:非。
两日内,祝琅和裴元越田为了分析这个字都快崩溃了。本来以为,粮草是假的,但对方在城下展示的明明是真材实料,且瞧那份得意神情,绝非装模做样。后来又猜,莫非里面有毒?可陈慧若已明确说过,粮草若非被劫,我们都要吃的……等夺回之后,我们还是要吃的。
第二日夜里,陈慧若又召集众人,并下令祝琅越田率一千五百人去攻打敌营,自己则与裴元仅留五百人守城。
祝琅困惑不已:“即便袭营成功,但我方人数太少,只能吓吓他们,并无把握能夺回众多粮车。”
陈慧若胸有成竹,浅笑嫣然:“二位叔叔见机行事,此番交锋不但不能硬打,彼时若发现异像,还需手下留情。”
祝琅越田领命而去,半夜悄然潜出勺城,心里难免十分警惕,却是一路未见半个敌兵。眼见已近敌营,忽然远处竟有火烛光被点燃,向他招幌了一番,又快速被熄。
越田早派探子去看状况,回来道:“是自己人!风沙城那边来的援兵。”
祝琅正愁己方人数太少,闻言精神一振,当先上马,去迎那队人马。
来者年岁尚轻,留着胡子,一看便知是七族男儿。祝琅不禁怔住。
勤嗒向他抱拳:“在下奉命为先锋领五千人先行,后方尚有一万五千人。”
“为解勺城之围?” 祝琅问。
勤嗒甚是奇怪地瞥他一眼:“非也。阁下为何而来,在下亦是如此。”随后不等他搭话,举鞭指向敌营方向:“你我分兵两路,我从北进东南出,你从南进西北出,如何?”
祝琅听他口气似有十足把握,明显比自己知道得多,当下点头:“好!”
勤嗒勒马转头,忽又顿了顿,回首道:“此番我军有规矩,志在围堵后活捉对方。赏赐按活捉人数而定,杀人者一律不得赏赐。”
祝琅又一次愣住。勤嗒摆摆手:“如实相告而已,阁下自行定夺。”
越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疑惑道:“勺城本危急,他既是七族男子,此番前来便是与自己族人为敌……后方统帅又是何人,怎能如此糊涂?且听他说的什么规矩那般离谱,莫非有诈?”
今晚离奇玄乎的事真是越来越多,祝琅只能苦笑一声:“事已至此,不入敌营又如何知晓?他们志在捉人,我们志在粮草,本也无甚冲突之处,便照他所言罢了。”
他们自然无从知晓,风沙城内将军各个急于立功,又瞧勤嗒是外族人,如今不过季权身边一个小小护卫,且素无战绩,听到派他做先锋自是一万个不服,待他前脚一走便闹到柳闻跟前。
柳闻却是笑得神秘:“正是因为他是七族子弟才让他去的,日后传出去是他自己先请命去杀自己人,非吾本意。我方即能灭敌,侯爷又能保全名声,何乐而不为?至于功勋,敌方尚自占有我方九城,各位何愁无事可做?”
众将闻言立即释怀,心想果然勤嗒那差事不讨好,日后若有变故需要找替罪羊,自是要落到他身上。反正杀戒是由他去开,自己负责攻城,即便杀敌再多说出去也是为了拯救百姓,免得限期一到遭到疯子们无辜屠杀。
然而他们亦无法得知,勤嗒对祝琅所言的规矩,却也是临行前柳闻再三叮嘱他的。除了柳闻本人,他是军中唯一清楚这整件事中玄机之人,心里自然也感激柳闻给他这次带兵立头功的机会。
甚至说白了,这是一趟美差,比攻城的苦差好多了。
※ ※ ※ ※ ※
四更。敌营。
祝琅越田一群人看着眼前情景,惊得几乎连粮草都忘了。
那些原本凶悍无比的七族男儿,如今有些神情恍惚,失魂般躺在地上呻/吟,有些疯疯癫癫大笑大哭,不分东南西北地乱跳乱跑,见到敌人陆续入营也无甚特殊反应!
当然更多的是已经躺在地上已经开始发臭的尸体!
祝琅放下刀,蹲到地上翻开几具尸身,发现有些人身上有斗殴伤痕,似乎是自相残杀而死,而有些人又没有,只是两眼翻白,倒像是突然昏厥过去的。
存活者并非没有,甚至足有数千人,但勤嗒等人动手比祝琅一方快了数倍,待祝琅抵达营寨中心,活者已有九成被勤嗒的人绑走了。祝琅所见,无非那几名落了单的孤魂野鬼,或身受重伤,或气若游丝,想来也活不久了,无法带回己方营寨请功。
此番,祝琅越田不费吹灰之力便寻到粮车,并且经过一番检查发现丢失无几,算成完璧归赵亦不为过。
只是每每看到身周无数丧失神智的人,以及他们脸上挂着亦乐亦苦的表情,祝琅便感到难受。他们都正当壮年,起兵造反虽是大逆不道,但未尝不能回头。如今大好生命便如此莫名其妙地丢失,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勺城,陈慧若曾强调过粮草无毒。
可是,祝琅自言自语,对他们下手的人用心何其狠毒。
营外,勤嗒在亲自入营五次检查一切处置妥当后方才下令撤走。正巧此时,祝琅押着几名活人走上前来,口中道:“赏赐按活捉人数而定,这几人便交给阁下回去领赏。”
勤嗒见他身后人已夺回粮车,显然此番双方都得偿所愿,满载而归,当下从他手中接过人:“如此有劳了。”
祝琅却反手抓住他手腕,另一只手在他面前展开,露出红色粉末,低喝:“这是我在死人身上和嘴里寻到的!阁下此番有备而来,却是之前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了吧?粮草内是否参有此物,还望如实告知!”
勤嗒在他灼灼目光下不见任何表情,随后抬眸冷笑:“我这些士卒出门前未曾用饭,阁下若嫌粮草不干净便一并交过来吧……至于你说什么手脚,未免太抬举我了。在下只是侯爷跟前无名小卒,当下收复所失城池是要务,这种无聊的事只有轮到区区在下来做了。”
他跟随柳闻这段日子,自然学到了对方推卸责任的几分本事,如今说话脸不红心不跳,神态自若。
祝琅还在琢磨他的话,勤嗒已不耐烦地甩开他:“军令在身,不便逗留,就此别过。”
“祝兄……算了!”越田见祝琅面露不忿之色,而勤嗒已然走远,上前劝道,“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回城交差了。”
祝琅却是不肯轻易罢休:“越兄弟先带大伙儿和粮车回去,我随后便到。”
越田与他相识数十载,深知他性子刚烈,牛脾气一上来,除了陈丰亲临,不然谁都休想劝得了他改变主意,于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祝琅一心欲探明究竟,从地上捡来勤嗒士兵丢下的盔甲穿上,又琢磨着西萨人一向不信任七族人士,这勤嗒或真是个无名之辈,若想查清楚这件事背后内/幕,问他怕是问不出来,但跟着他肯定错不了。
勤嗒虽已去了它处,周围仍然乱糟糟的,全是他手下像赶牲口般赶那些被擒犯人。有些行走不动的,统统被塞进准备好的马车里。
祝琅趁乱在人群中走动,也无人理他。他远远尾随勤嗒,终于见他停留在一架马车之前。
那马车比起其它的车亦无任何出奇之处,只是车子前后分别有三十余名相貌不凡,身姿英武的骑兵,显然车中人身份不同寻常。
果然,勤嗒即刻跪在车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马夫将车帘挽起些许,祝琅依稀看到里面那人白衣如雪,却始终不见其脸貌。那人语调淡淡懒懒的,颇有几分长久卧床,重疾难愈的现象。
突然,勤嗒右侧后方有三名被绑,本来奄奄一息的人,陡然双目圆睁,挣脱上身绳子,各自从身后士兵腰间拔出长刀,从三个方向同时射向车中!
众人眼前一花,营救不及,却见那白衣人袖子轻轻一卷,那三把刀便倒转方向,反飞出去,速度竟比来时还快了几倍!
出手三人亦是躲避不及,顷刻间喉咙已被割断,鲜血溅了一地。
士兵们无不瞧得目瞪口呆,如痴如呆。片刻后,喝彩声起,震动整座营寨。
勤嗒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再去看那三人,不禁暗骂自己疏忽该死。胡家曾派高手隐身于粮队中,这三人眼看逃走无望,便索性装残,伺机来个行刺计划。
可是,这三人日后或可做证有用,为何不留活口?
祝琅也在嘀咕-那三把刀若是发向自己,断无存活之望。
※ ※ ※ ※ ※ ※
同日。风沙城。
虽然大多数将军已随柳闻去勺城,范涛葬礼仍然照原先所定日子举行。
近来,城中文武官员和城中元老对伍广淳仍未能逮捕凶手颇有微词。伍广淳却是口气难得强硬一回,句句含沙射影,意思行刺范涛乃是朝中人所为,甚至放话出去,说谁敢不来葬礼我就先查谁。
胡一桂说,姓柳的不在,姓伍的狗急跳墙,饥不择食,我倒想看看他这纸老虎能撑多久。
范珂胡妙佳皆是季权夫人,如今即是范珂兄长葬礼,胡妙佳家中男子自然也要到场。
胡一桂等族兄族弟八人全身孝服,神态庄严,依序脱去鞋子,踏进礼堂。
这才对死者遗体行了礼,身后已被冰凉凉的刀剑抵住。
本章完结。
好吧,我没全解释粮草和红晶散是怎么回事,下章开头详细解释。
这章的事为何重要,下章也会揭晓。
下面两月很忙。然后要搬家,旅游,估计也要一个月。
再后来就会在家闲一段时间了,到时候争取把故事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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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解铃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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