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生无归期》吉吉页页

2、绝不能失去唯一的亲人

　　桃哲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烛光跳跃着，少年的肤色如雪上撒入一片余晖，浓密细长的睫毛上有光影在忽隐忽闪，如同蝴蝶扑腾着艳丽的翅膀般，勾人心弦。
　　这一幕一时看得心情原本不好的黎雪明有些失神。
　　桃哲没有注意他突然停顿的目光，道：“黎哥，话也不能这样说。我们这些乡田之间生活的人，瞧不见那繁华都城，遇不上那锦缎贵人。可你又怎知我们过的比人差？”
　　“世界这么大，我接手过那么多的病人，你也不是没看到，没有几个所谓富丽堂皇，家中流油的。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未埋怨过自己的身世相比他人如何。他们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过好自己的生活，哪怕是最朴实的男耕女织，粗茶淡饭，他们脸上的笑容一点也不少。这世间多的是贫苦艰辛之人，可若因此便自认比那笼中金丝雀低人一等，心态悲观，觉得自己生来便是弱势者，我认为便是不必要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许皇城里的人，有些人也渴望着离开那里，寻到自己的世外桃源。”
　　也许，我们也已经成为了被人羡慕着的人，无忧无虑的人，桃哲心想。
　　黎雪明望着面前少年在昏暗灯光下惊艳绝伦的容颜，看着他那温暖清浅的，好似琉璃一般挂在唇角的浅笑，又一次发了会呆。
　　直到空气陷入一阵沉默之后，他才恍然清醒过来，一边疑惑着自己刚才怎么突然就愣神了，一边回味着桃哲的话，却仍是没有舒展眉头。
　　“不，阿桃，你没懂我的意思。”
　　黎雪明摇头，他叹息一声，有些丧气地晃了晃双腿，肩膀也微微懒耸了一下。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相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比，哪里比不上人家了……我只是在感慨命运的不同……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那至尊至贵，高高在上。而有的人，就因为出身，要拼命一辈子，都无法从底层爬上去……”
　　黎雪明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隐晦的光。
　　“而我们这个地理位置，却又偏偏那么天公不作美！因为那诡异的山，我们根本无法迈出这里……我们这一方土地的十几个村落，几万口人，就这么仿佛透明人一般被划分在了国情之外。皇城无人问津，天下无人知晓……我不明白，这样与世隔绝的我们，存在于不存在，有什么意义？我们没有办法得到改变自己生活方式的机会。想到这里，我仍是感到心里闷得慌。”
　　“黎哥的意思，是想离开此处，去皇城发展？”桃哲扬起秀气的眉，一针见血地问。
　　黎雪明顿了一下，没看他，却也没接话。
　　桃哲心中了然，可他眉眼间却浮上了一层薄雾般淡淡的忧愁。
　　“皇城中暗潮汹涌，云雾扑朔迷离，各方势力又岂是你我能够介入。不说如今天公不作美，有这奇山似秦岭般阻隔南北地阻隔我们与外界，就算我们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去那个地方，只怕……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容易。”他轻声道。
　　他倒不是畏惧，他只是单纯地认为，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黎哥和他已经活得很简单也很开心。他们像亲兄弟那样，互相陪伴，不需要再去羡慕旁人什么。
　　桃哲是一个很随遇而安的、很容易满足的人。
　　他自从十四岁那年失忆醒来，一睁眼看到的便是对面坐着的这个少年，以及他身处的这片被桃花林包围着的山间小村。
　　他无条件地信赖着黎雪明，也信赖着这个村子，这里的村民。
　　所有人都对他很友善，尤其是发现了他失忆却并未丢失的医者天赋与高超能力后，大家伙当中又多多少少挂了些“老弱病残”的标签，于是村民们都很欢迎他，私下里都叫他“桃神医”。
　　桃哲认为现在的生活简单，但已足够。
　　他有在乎的人，有一群等待他救赎，或已经因为他而得到救赎的病人。
　　他心中有信念和光，那是关于一双手持灵丹回春，使康健回归人体，行医救人的热爱。
　　他在村子里自开一家朴素简陋的药坊，一间房，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堆书和几味药草和他的针囊。
　　村子外的路人有时路过这里，也会像见了神仙下凡一样请他替他们把脉，医治，针灸。
　　尽管有时他会隐约感觉这些人中有些人更多的对他的目光，并不是感激，也不是敬仰，而是一种复杂、探究的、幽深的眼神。
　　桃哲不在乎。
　　医者仁心，他的目的是治人，是奉献。
　　至于别人怎么看他，是否对他抱有感激之情，并非他所关心。
　　黎雪明看着桃哲，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黎雪明只是淡淡地流转着自己的目光，把刚刚那种不甘与愤慨隐藏进了漆黑的眸色之后，仿若从未发泄一般。
　　“阿桃……也许你以后，也会想出去了。但是，应该不是现在。”
　　桃哲当时并不赞同黎雪明的话，他没有吭声。
　　“总之，远离那座山。那里死过很多人，有很多古怪的事情。”黎雪明最后总结道。
　　然后他们就跳过了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桃哲继续抱着手里的医书开啃，黎雪明则坐在一旁低头捯饬起了一些他从外面捡回来的，形状奇特的小零件儿，一边继续悄悄地瞄几眼桃哲认真读书的样子。
　　桃哲从回忆中回神，薄唇微微抿起。
　　此刻他无疑已进入戮山地域之中，而这恰恰是之前黎雪明千叮万嘱过他，绝对不可以踏足的禁地。
　　他忧思的并非是自己目前可能所处的险境。
　　恰恰相反，他内心接受力向来强大，又是个不怎么为自己考虑，也不怎么会对所处的险境感到慌乱的人。
　　此时，他眼前浮现出黎雪明躺床上的，苍白无力的脸，和胸前留下的一朵血色之花，触目惊心。
　　记忆里的黎雪明明明是面带笑脸的，阳刚的，健美的。
　　桃哲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黎雪明会中毒至此，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时候……竟在他们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下的毒？
　　黎哥……和谁有仇？
　　桃哲思绪有些飘渺，这个答案，他暂时无法找到。但眼下，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这偌大又偌小的天地，此时只有自己能救他。而自己也一定会救他。
　　因为是医者，他心系人命，他本分如此。
　　更重要的是，黎雪明是桃哲失忆后的这四年来，唯一的亲人，同时也是朋友。
　　桃哲不能失去他。
　　思及此处，他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
　　尽管周围氧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空，越来越稀薄，他的视野也越来越模糊，眼前的荒芜之景仿佛在沸腾一般，在他的眼帘中跳跃摇晃着。
　　桃哲轻轻喘息着。他停下脚步，站着休息一会，将篮子放在脚边，一只手把草帽拿下，另一只手抬起，袖子轻抚额前的湿润，同时感觉衣衫也已贴着后背，贴着前胸，湿透了。
　　四周的环境越来越高，高得有些不正常，他感觉呼吸困难，全身的肌肤灼热疼痛起来。入眼除了脚下那条渐渐被前方热浪席卷而来的，黄尘覆盖的行迹难辨的崎岖小路，便是周围时而稀疏，时而紧密相连的枯木。
　　这些树只剩下树干和树枝，地上零零散散落着几片枯黑萎缩了的死叶，完全不见一点绿。似乎是因为常年缺水，烈日暴晒的原因，树的表皮如火烤过的焦炭一般发黑，有的甚至隐约冒烟。
　　太阳还是这一个太阳，然而进入这山域之前，却分明没有现在这般毒辣，这般刺眼，这般猛烈灼烧着人的皮肤……
　　桃哲没有停太久。
　　他拭去额角细汗，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处的环境，忍下喉咙发干的口渴感，继续前行。
　　上坡路是难走的，极耗费体力的，何况他已赶了许久的路，滴水未进。
　　一路上，几具森森白骨时不时映入眼帘，白骨形状并非人类，应该是一些误闯入这里，因迷路干涸而死的动物。这些骸骨已然残缺不全，表面焦黑相间。
　　它们的残缺并非是因腐蚀或被啃噬，而是和那些树木一样，因为诡谲的高温而部分融成液体，烂入地底下。空气中隐隐弥漫着腐烂的，刺鼻的臭气，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桃哲并未在这些令人作呕的惨状上多费时间。
　　当他每经一块区域，便仔细观察四周地面。没有寻到那状似螺的药草后，他边收回目光，微微喘息，汗流浃背，继续加快脚步。
　　他想过了，如果他能够活着离开戮山这块地方，如果在这里也没能找到可以救回黎哥一命的螺溪草……那就去更远的地方，去皇城，去他乡，世界之大，一定有这草的藏身之处，哪怕翻山越岭，哪怕天南地北，他最终也一定要带着那味药草，在规定期限里，在日炙风吹中归来。
　　耳边响起的是黎哥无奈的声音：“我说阿桃啊……你怎么总是这么执着？我发现你是个一根筋，一旦你认定的事情，感觉就没有你做不成的。”
　　那天桃哲在村门口捡到一只小鹿。那小鹿仿若刚出生没多久，走路还不麻利，当时瘫倒在草丛里，草上一路留下触目惊心的点点血迹。
　　它的头微微扬起，水灵灵的眼里发出无助而绝望的求救信号，它的前肢中了箭，一箭入骨，箭头再深几寸就可戳破胸前的鹿皮，伤及内脏。
　　“你把这小鹿救回来干嘛啊我说？”黎雪明当时正在切菜，他看着桃哲把这只还没他腿高的小东西轻柔地抱回来放在草席上，然后就一言不发埋头替它查看伤情，颇为好笑地放下了手里的菜刀，远远看着这一人一鹿。
　　“这肯定是隔壁村哪个大爷闲着没事去野猎猎到的战利品，估计这会儿人急着到处找呢，心想到手的鹿怎么一下次就跑的没影了，哈哈哈哈……”想到外面某个无助又无语的猎手也许此刻正到处找鹿，又见一脸严肃护犊子似的把鹿护在怀里的桃哲，黎雪明突然觉得更好笑了，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那小鹿似乎是被他豪放的笑声的给惊到了，原本因桃哲的安抚而柔软下来的身体瞬间又绷紧发僵。它瞪大一双黑漆漆如珍珠一般的小鹿眼，有些敌对地看了看灶台后面那个笑着的高大青年。
　　“黎哥……”桃哲伸手摸了摸小鹿的头，继续安抚着它，然后起身去自己房里的工具箱中寻找药膏和止血布。“小家伙看起来才出世没多久，就被人所伤，我于心不忍。而且，这么小的鹿，要肉没肉，要皮没皮，作为猎物实在是没必要。”
　　“阿桃，我以前咋没看出来，你还喜欢多管闲事呢，哈哈哈哈。”黎雪明盯着少年高挑出尘的背影，笑道：“你是不是当大夫当太久了，把救命这一行都当本分了，连别人猎下的半死不活的鹿你还要捡回来治！”
　　桃哲拿完东西出来了，但他原本雪白的脸有些微微发红。他不赞同黎雪明的话，微微嘟起嘴，那模样落在黎雪明的眼里又是别有一片风光的可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