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内卫司的正堂上座之人一身内卫武官官服,身子斜靠椅背,微微眯着眼似笑非笑,一只手搭在方桌上,手指有规律地敲点,有点玩味看戏的意思。
真假画也的确是一出很有意思的戏。
一个刚踏进京城的举子,无官无品,仅仅凭着几句话就搅的宫内宫外不得安宁,上到皇帝陛下、朝中官员,下到赶考的举子、文人议论了几日。如今满京城皆知他鉴画才子杨解元。
到底是沽名钓誉之辈,还是名副其实的才子,今日倒是要见分晓了。
正堂的两侧坐着十来位文官,均身穿官袍头戴官帽,依着官服能够分辨出品阶来。他们有的神态自若,有的眼神焦虑。
看到内卫带杨澈过来时,诸位大人的表情喜忧不一,却都不约而同地打量起走进来的年轻举子。
二十多岁,一身深蓝色圆领长袍,文人装扮,身姿挺拔如松,行步不疾不徐沉稳有力,不见丝毫慌乱不安。面容白净五官俊朗,眉眼还带几分冷清,气质文雅,整个人就如他腰间的乳白色佩玉,温润又冰凉。和他们想象中的不同。
这两日京中关于这位江东省解元的议论不亚于那幅《壬戌天狩图》。
一个小小举子当众用自己解元功名、将来仕途为赌,认定一个卖赝品假画小商人手中的《壬戌天狩图》是真迹。不知该说他胆大猖狂,还是说他愚蠢无知。
年轻人嘛,有这么大的才名难免会自负狂傲。
也正是他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才给自己惹来这等麻烦。
几位官员心中对走来的杨澈各种评价。
-
杨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正堂,看了眼正中间摆放的一张长桌,心中猜到大概,规矩地向众位大人行礼。
上座武官又打量他一遍,言行举止谦恭有礼,不像个狂妄之徒,心里对杨澈改观一些,坐直身清了声嗓子。
“听闻杨解元是鉴画高手,慧眼如炬,真迹赝品都逃不过你的眼,叫人佩服。”
杨澈再次施礼,谦和地回道:“大人过誉,在下不过略懂些雕虫小技罢了。”
“你那可不是雕虫小技。”武官冷笑,“两日前你鉴定宝隆字画铺万老板那幅《壬戌天狩图》是真迹,昨夜万老板将此画上交内卫。本官不知他交上来的是真是假,所以请几位大人和杨解元过来一起鉴别。”
他朝身边内卫抬手示意,一名内卫手捧一卷画轴走到长桌前,与另一内卫一同小心翼翼展开。
画卷刚展开一尺画心,杨澈心中便已明白,今日不是让他来鉴画,是内卫司和这些大人们要“鉴”他这个人。
与其说是内卫司和几位大人,不如说是当今皇帝陛下更贴切些。
这几位文官不是随意派来,他们是在鉴画上有一技之长的官员,不是聚贤楼那些鉴画的文士能比的。计昶进献给皇帝的那幅《壬戌天狩图》,他们应该都被叫去鉴过。
所以今日说是鉴画,实则是他和朝中这些官员一争高下。
这幅画,决定他是从此名扬天下,还是从此功名仕途断送,污老师的名声。
他暗暗深呼吸,稳了稳心神。
-
“诸位请吧!”武官也不多费口舌,抬手朝众人示意,干脆利落。
几位文官相觑一眼,相继起身围到桌前,细细欣赏画卷,相互讨论起来。
杨澈没有凑上前,站在距离桌子两步的位置,目光却一直落在画上。其实不用近前细瞧,这幅画的每一处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阵,武官见他只是站着也不挪步,扬声问他:“杨解元可看出来了?”
诸位文官也停下讨论,目光都转向他,等着他的回答,听听他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知晓今日自己任务,杨澈也不拘泥客气,朝众人躬身施礼回话:“这幅《壬戌天狩图》不是前几日杨澈在聚贤楼鉴定的那幅,此是赝品。”
武官的脸色瞬间拉下来,严厉喝令:“你看仔细了!这幅可是从万老板身上寻得,他亲口承认是经过你鉴定的那幅真迹!你这时候想反口吗?”
杨澈不为其慑,不卑不亢地道:“在下无须妄语。”
“还想诓骗本官?”武官拍着桌子怒喝,面容威严如凶兽。
杨澈躬身施礼,神色依然从容镇定:“在下不敢,当日鉴画有不少文人士子都在,大人可以请他们来作证。”
几位文官见此忙出言劝住武官,让他息怒。其中一位微胖的红袍文官摸着山羊胡朝杨澈踱了一步,扬起眉头,神色倨傲地道:“杨解元说这幅画是赝品,倒是说说从哪里看出它非真迹?”
其他文官也随声附和。
杨澈知道较量开始了,他朝前跨两步,手指画作左侧道:“制画的时间不对。”
众人望向下款,永寿十二年壬戌四月十八。
一位两腮无肉的青袍官员嗤笑一声,说道:“各类史书文章皆有记,永寿十二年壬戌三月,晋武宗于北屏山春猎,事后命韩勰大师作画以纪,又有记载次月韩勰大师献画于上,正正吻合。”
“大人说的是。”杨澈微笑回道,“韩勰大师的确在春猎次月献画于晋武宗,但所献的不是这幅《壬戌天狩图》,而是《八大贤王图晋太宗像》。”
“有何凭证?”山羊胡红袍官员追问。
杨澈回道:“韩勰大师在《闲庭杂记》提到,壬戌春猎感染风寒,卧病在榻,久病不去,教幼子识色,家中久缺赭石、石绿,而这二色在此画中被大量使用,恰巧《八大贤王图晋太宗像》并无这二色。
《八大贤王图》是韩勰大师与其妻甄氏合力之作,韩勰大师病后,由甄夫人代笔完成,这从韩勰大师的闲笔和对甄夫人的祭文中皆可看出。”
几位文官相觑一眼,似乎未料到面前年轻人真有两把刷子,旁边另一位身材细高的中年红袍官员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另一侧绿袍官员却不认同:“《闲庭杂记》中的这一段写于仲夏,四月完成此画,也的确符合久缺二字。”
杨澈知晓不可能仅仅凭靠这一点就说服面前这几位饱读诗书,字画上行家里手的官员。
他继续道:“诸位大人请看此画所用的纸张。”
“竹节纸在晋武宗年间已经出现,有何问题?”细高个红袍官员强调,语气不似质疑,有几分请教之意,与其他官员态度略有不同。
杨澈朝细高红袍官员打量一眼,年逾而立,相貌堂堂,眼神平和。依买主提前给他提供的鉴画官员名单来推断,此人应该是大理寺少卿纪濯,亦是鉴画名手。
他对此人了解不多,听闻铁面无私。他也注意到,自从踏进正堂,对方的目光似乎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刚刚欣赏此画时心不在焉,朝他偷瞄几眼,似是打量。
被大理寺的官员盯上不是什么好事,他微微点头作礼,认真回道:“竹节纸出现在永寿八年,是施州治下一位知县所制,因为这种纸制作工序繁琐,造价昂贵,所以并未有普及使用。由于这种纸柔软有韧性,不易磨损,易于保存,当地只用于官府文书。一直到武宗末年,经过改造后的竹节纸才普及,诸位大人将此画纸张与晋武宗年间施州官文用纸对比便能发现,这是改造后的竹节纸。”
几位官员此时哑声,显然对这一块没有详细研究过,是他们知识盲区,不敢贸然开口。
虽然对杨澈没有反驳之语,脸上却写满了不屑和不服气。
他们无论是在文人当中,还是在同僚之间,书画这方面都是受到尊敬和推崇的,今日却被一个年轻后生给驳得无言以对,以后面子往哪放?
但对方有理有据,他们的确没有可反驳之处。
杨澈清楚,今日不能说服这些官员,且不说自己身败名裂,可能都走不出内卫司,还会连累老师和杨父。
他又指着画上题诗中的一个字,“此字也说明了此画是赝品。”
众人瞧他手所指位置,是一个“乘”字,此字在最后缺了一笔,明显是避讳。
山羊胡官员颇为自信地笑着道:“韩大师嗣父名谦,但其生父名乘,韩大师至孝,避其生父之讳有何错处?”
“避尊亲之讳并无错处,错在韩大师并非如此避讳。”杨澈道,“纵观韩大师的笔墨,无论书卷、字画,还是书信、诗作等,全无此字。韩大师是用‘胜’替‘乘’,细读韩大师文章,并不难发现。”
几位文官此时都不再出声,没有了开始的笑意,脸色难看。
杨澈又加大力度站稳脚,点了下画作上的一方印章,接着道:“还有此处,吴宪公虽然临摹过《壬戌天狩图》但并未收藏过,所以不该有此藏画的私章。”
文官们彻底没声了,看着杨澈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他们素来以书画颇有心得为傲,听到一个年轻后生在聚贤楼评画后,他们皆嗤之以鼻。一个年纪轻轻的书生,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博名声罢了,历来用此方法博名声的文人太多了。他们哪里会想今日竟然被对方压下去,辩得他们哑口。
他们此后名声有损不说,陛下那里更要遭痛斥。
堂中气氛尴尬,众人皆默不作声。
杨澈的心也提着,这本就是一步险棋。
在气氛冷得快撑不住时,内卫武官忽然拊掌大笑,完全没了刚刚冷脸骇人模样,毫不吝啬地夸赞:“杨解元不愧是鉴画高手,一幅几乎无破绽的伪画,竟能看出这么多端倪来。”
武官坦白:“这幅画的确是赝品。本官与诸位大人未亲见杨解元的鉴画之才,一直心存怀疑,这才用伪画一试,杨解元果然没让本官和诸位大人失望。”他看向其他文官,这话算给文官们挽回些丢失的面子。
文官们呵呵笑着应是,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而那位纪少卿此时却面无笑容,目光再次落在杨澈的脸上,好似在寻找什么。
杨澈心中冷笑,且不说他当年从未见过这位纪少卿,就算见过,他如今容貌大变,连张延都说已经没有年少时的影子,他岂会认得?
他大大方方地让对方打量,目光再次回到画上。
这些官员不会知道,面前桌上这幅画——计昶献给陛下的画——就出自他们眼前人之手。
杨澈自谦几句,态度恭敬,也配合着武官给足文官们面子,文官们脸色才稍有缓和。
武官让内卫重新取来一幅画让他确认是否为当日聚贤楼鉴定的那幅。
帙袋破损,但里面的画却完好无恙,确是他为万老板鉴定的那幅真迹。
那位山羊胡红袍官员对于此画的笔法仍有质疑,杨澈再次与其辩上一辩,一切论断皆有据可依、有史可考,结果毫无疑问。
此画得到杨澈的确认,武官当场命人将画装盒落锁,贴上封条。
杨澈此时借机多嘴几句:“《壬戌天狩图》历来为达官显贵或者富商巨贾私藏,晋亡后此画去向不明。杨澈斗胆一问,不知是万老板侄儿的哪位朋友如此不识货,竟将其当做赝品给卖了。”
武官挑了下眉未有答他。
内卫查案是行家,万老板都已经捏在手上,查出真画来源易如反掌。杨澈将该点的都点到了便躬身告辞,武官未有拦,命内卫相送。
张延已经在门口等得着急,想着人再不出来,就要去求人来救了。见杨澈安然无恙地出来松了口气,拍了拍杨澈后背,催他上车,离开这晦气的地方。
几位文官也走出大门,朝着马车背影看去,表情不一,无疑是今天丢了面子脸上无光。
山羊胡官员双手交握长叹一声道:“听闻杨知府不通水墨丹青,才学平平,能力也不怎样,在通判位子上坐了十几年没什么建树,还是因为上任知府临时调任,他才捡了便宜当上知府的。这么普通一个人,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来?是亲生的吗?”语含无尽嘲讽。
“还真可能不是杨家子。”
“嗯?”山羊胡官员惊愕地看了眼接话的青袍官员。
他就随口贬损一句,这还有故事了?
两腮无肉的青袍官员小声八卦:“杨澈是杨知府外室所生,在外养到十五六岁,因为生母去世无人照顾才接回府。杨知府的夫人乔夫人不愿认,闹了一阵,在永平府成了笑话。后来乔夫人拗不过杨知府,勉强答应让他入家门。又为了他今后仕途,才允外室牌位以妾室身份进门,杨澈这个私生子才有了庶子的身份,能够科举求功名。”
青袍官员八卦完讥笑道:“一个外室所生,是不是杨家子还真不好说。”
纪濯狠狠蔑了二人一眼,“二位乃是朝廷官员,饱读圣贤书,竟如无知的市井流氓一般,盯着别人内宅家事说长道短,也不怕人笑话!”
“纪少卿,下官是……”
“告辞!”纪濯甩袖大跨步离开。
青袍官员看了看旁边的山羊胡官员,露出一脸委屈。
山羊胡官员笑呵呵安慰他:“纪少卿就这脾气,赵大人又不是不知。不过杨澈这身份倒是出乎意料。”他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