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梁诗忻

62、深巷

　　“真的、说什么都行”，曾文静连拉带拽地把林星念“拖”上讲台，“大家鼓掌欢迎林星念同学！”

　　林星念站在讲台上竟有些怯场。她看过一部讲述高三生活的电影《青春派》，里面的男主人公，居然，正是在高三的时候，大声公开用泰戈尔的诗句向自己喜欢的人表白。

　　她想复刻这一幕。可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她把手背在背后，看向天花板，而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快速眨闪。

　　不行不行、太羞耻了。下面的沈云思，已经羞得把脸埋进桌上摞得厚厚的书堆里。

　　得来“阴”的。

　　林星念唱起《小幸运》的歌词：“那为我对抗世界的决定，那陪我淋的雨。一幕幕都是你，一尘不染的真心。与你相遇好幸运，愿我一直有为你泪流满面的权利。”

　　这首歌的歌词是被她改动过的。原版歌词写的是“可我已失去为你泪流满面的权利”。

　　曲子躺在林星念MP3里的歌单很久了，沈云思熟悉得可以倒背如流。她明白这种改动的意思。

　　沈云思爬起来悄悄瞅了一眼林星念，旋即抽出几本大开本的书，盖在自己的头上。

　　这，是一种“主权宣示”吗？

　　二零一八年的春节过得很晚，要等到二月十六日。她们二月十二日才能放假，二月二十三日就要回来继续上课。

　　林星念不想回家，因为一回家就代表着要听他们吵架。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呢，他们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梳理各种存款，翻出这套郊外“老破小”早已发霉的契税单、规规整整地计算一切，好到时候直接“一刀两断”。

　　母亲顾沁瑶知道这样对孩子高考不好，她常向林星念哭诉这位父亲的失职。林秉安不认为是他的失职，他很爱林星念，将来星念读大学、读研究生、要结婚生子的话，他都会负责。

　　“负责？”，顾沁瑶怒拍餐桌，再指指点点地骂道，“你以为给几个钱就是负责？就比如星念以后要结婚生子…”

　　“钱不是负责吗？”，林秉安指摘说，“总比你天天空虚得、去给那些对口型唱歌的男主播打赏好？”

　　“空虚不都是你害的吗？”

　　对于成年人的争吵，林星念爱莫能助。不过，对于她父亲说的“结婚生子”，那可得好好说道。

　　她朝正吵架的父母用力地清了两下嗓子。见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她径直穿过他们互相指摘的手臂，走到中间，分别看了他们一眼：

　　“我以后不结婚，也不可能生子。”

　　林秉安和顾沁瑶扬在空中的手臂被冻在那儿。他们怔着看了自己女儿好十几秒，没说一句话。

　　林星念重复了她的想法——这辈子她都不会结“传统”的婚，并且生子。

　　“他%妈的”，顾沁瑶再一次抓住主题和林秉安吵起来，“星念才高三，你就扯到这方面去了？”

　　“你也不是想扯这点吗——星念她的这想法有哪里不对——她是还没有遇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啊？”

　　林星念：“我有。”

　　说完这两个字，林星念觉得她的头皮又胀又发麻，她捧着自己的脸，迅速跑开，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这是自己第几次头脑发热说错话了？

　　父母听见林星念这样说，总算没心思嚷嚷了。毕竟现在是高三，如果星念万一被哪个小心眼的男生伤害了感情，那还考个屁啊？父母俩不停地拍打林星念卧室的房门，让她出来“好好聊聊”。

　　林星念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你们觉得如果哪位男生干扰我高考的话，怎么不想想你们自己会不会干扰女儿呢？

　　父母见林星念不招出真实情况，便唬林星念说要打电话给班主任老方，问她早恋的事情。林星念只是“哼”了一句，她不害怕父母这招，反正自己算是“问心无愧”；她巴不得父母现在就打电话过去。

　　结果正如林星念所料。老方告诉二人，林星念在学校里是个勤奋认真的学生，没有违反校规校纪，更没有恋爱的事情。

　　他猜测二人应该是又吵架了，林星念这样说，是因为厌倦了这种没完没了、毫无意义的争吵。

　　顾沁瑶和林星念表面上答应老师不吵了，也确实平静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几天又不知怎么地吵起来了。又是一年的除夕夜，而今年的除夕夜是林星念过得最简单的一次。

　　往年这个时候，家里早就飘着炊烟，厨房里锅碗瓢盆响个不停。而今年，确实有烟，也确实有锅碗瓢盆声——

　　烟是林秉安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着“闷气烟”吐出的“烟雾”；至于锅碗瓢盆声，则是顾沁瑶在厨房里摔东西的声音。

　　林星念关上房门，戴上耳机，一边和沈云思煲电话粥，一边做作业。她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社区今年发了通知，接上级精神，为了实施环保理念，从今年开始，禁止放烟花爆竹。没有烟花的除夕夜空显得很冷清，只是“电子烟花”不断地播放着同一段烟花爆炸的声音。

　　那声音像被关在铁罐里一样沉闷，给除夕的社区增添了一种不安的气氛。

　　林星念的父母吵得声震屋宇，连沈云思从耳机另外一头，都听得清清楚楚。她问：“你吃过年夜饭了吗？”

　　“还没有。我爸妈连饭都没做呢。你和你哥？”

　　“我和我哥就随便吃了点面。现在这年头，节没什么好过的。”

　　“真好。他们再吵下去，我今晚就不待在这里了。”

　　林星念的父母从客厅吵到卧室里。林秉安吸了两口烟，弹了弹烟灰，对林星念说要离婚后，她是跟他还是跟她妈，并且质问她，顾是不是天天在她耳边说他的坏话。

　　她受不了了，摘下耳机，冷着脸说了一句“晚饭我去外面吃”，就穿上鞋子、围上围巾、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出门了，“你们自己吃吧。”

　　蓝牙耳机和她携带的手机之间的连接未被切断。耳机里面传出声音，顾沁瑶拿起来听：

　　“…的话，星念你来我这里吧，这儿也是两室的，如…可以和我凑合睡一起…（哔——信号距离超出范围）”

　　这款蓝牙耳机并不昂贵，地摊上只要九块九就能买到两副，音质只能说勉强能听。沈云思的声音本来就中性，如果不仔细听，旁人很容易把这个声音当成男生的。

　　林秉安和顾沁瑶面面相觑，此时林星念已经跑出了社区大门，碰巧遇到一辆停靠的公交车就上了。林顾两人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她挂断。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嚣张”，“嚣张”到竟然离家出走。公交车上只有她和司机，没有其他乘客；路上的车也很稀少；现在的人，都应该围坐在一起看春晚了吧。

　　不过外面的公园有人“违规”放烟花，让环境比闷闷不乐的社区里要鲜活多了。回去肯定要挨骂挨打——

　　不过就像去年她和徐蒹柔说的那样，既然已经做了，反正逃不掉，那还担心什么呢？

　　这就是那些青春小说里“叛逆”和“疯狂”的感觉吗？

　　从她家到市区有一段距离。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父母发了微信说她吃完饭就回家，然后和沈云思约好在一个小巷里见面。

　　“完蛋了、完蛋了”，顾沁瑶用手指戳着林秉安的鼻子，“你的女儿！要和男人睡.觉了！都怪你天天在这嚷嚷嚷，她得不到父爱，才被那个混蛋男人骗了！”

　　在公交车上荡了约莫一小时，她来到那个巷口，见巷子很是狭窄，巷两旁的住户甚至可以打开窗户握手。灯光昏暗，要不是沈云思从侧面拍她肩膀，她还找不着人呢。

　　林星念：“呦呵，穿一身黑，挺帅啊！喊我来这是？”

　　沈云思自然地牵起林星念的手说：“啊，这里我哥告诉我的，他打工的时候，这有一家很好吃的烧烤大排档，便宜好吃那种。我刚去看了，还在营业。走吧走吧。”

　　她们顺着炭火的味道左转、右转，折过几重巷子，找到那位于深巷的烧烤店。店里除了她俩，人不算多。

　　这儿的烧烤店和其他地方铁板烧的形式有点不太一样。这里的烧烤是纯炭火烤制的，食材被放在炭火架上被来回翻面、充分受热，滋滋冒油的同时，吸收炭火的香味。老板招呼她们进来，向她们笑着说，他们家的炭火是果木烧出来的，食材会有独特的果香。

　　她们挑好食物便交给路过的老板。老板说他搬完这几箱东西就来。那几箱瓶子里装的是五颜六色的液体，像是某种饮料。老板告诉她们，这是果汁鸡尾酒，酒精浓度不高。

　　沈云思要了一瓶过来。她御姐范地撬开瓶盖，往自己和林星念的杯子倒满酒，叩叩桌子：

　　“喝一口试试看吧。”

　　“你这家伙，疯起来比我还疯啊。”

　　她正要啜一口这种神秘的液体是什么味道，就被沈云思握住了手腕：“慢着，按照过程，不是要碰个杯吗？”

　　“行”，林星念看沈云思认真和深沉的样子笑了两声，她高举酒杯，“干杯！”

　　鸡尾酒的颜色和味道都像五水硫酸铜溶液一样。两人都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味道啊，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喜欢喝？真是不理解。

　　一盘烧烤端上来了。鸡皮、鸡胗、鸡心、鸭肠、猪心管、掌中宝等食材还在嘶嘶作响；酱料和果木的香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让她们垂涎欲滴。

　　特别是这里的鸡皮，非常有特色。老板在烤制之前会把多余的脂肪切掉，这样烤出来的鸡皮就又香又脆又甜又润，不会太油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吃多了油炸或烤制的食物，她们觉得口干舌燥，就喝几口鸡尾酒解解渴，压压火气。这时候，酒反倒没那么刺激了。

　　沈云思和林星念都没有喝过酒，但沈云思的酒力要更逊色一些。她也许是喝醉了，紧紧地搂林星念的脖颈，脸几乎贴在林星念的脸上，含糊不清地说着些听不懂的话。

　　她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她靠在林星念的肩膀上抽噎，仿佛回到了两年多前她们初次相遇的时刻。林星念和两年前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发，细声安慰她。

　　沈云思把她从小到高中的经历，以及她对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都向林星念倾诉了一遍。

　　林星念虽然以前听过一些零星的事情，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沈云思完整的故事。而面向未来，沈云思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但她知道免费师范生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只是在现实的压力下，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她在远方的梦想、林星念的感情和稳定却平淡无奇的生活三者之间，只能选择最后一种。

　　林星念把沈云思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也有点醉了，说话摇头晃脑、不清不楚的：

　　“放狗屁！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你！听好了！我以后会努力赚钱，养你；你也不要听别人说什么大学毕业就找不到工作，你也可以赚钱养我，我俩互养呗，谁也别嫌弃谁。没有彩礼，没有小孩，哪有啥花钱的地方…这样不挺好吗？”

　　“好，你说话算话。”

　　“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她这句没说完，沈云思就醉得直接伏在桌子上一睡不醒。林星念还有点清醒，结账后打算准备把沈云思驮回去。

　　这儿离沈氏两兄妹现在住的地方距离近，就不用劳烦沈云哲下来了。她背起沈云思，把她掂稳当，一步一步地向她住的地方走。

　　林星念走出深巷，进入市区的街道。这里的人比郊区多得多。她背着沈云思，挤过一波又一波的人群，忽略了商店和餐馆的喧闹广告，也不理会周围的灯光和色彩。她感觉自己像是在静音模式下行走。

　　突然间，她的音量键被打开了。

　　沈云思在背后咕哝道：“我…喜…欢…”

　　“静音状态”再次开启。

　　终于，林星念把沈云思安全地送到了家。沈云哲问她要不要一起和沈云思在这儿过个夜，毕竟时候这么晚了。

　　林星念摇摇头，她已经和父母说过会回去的。

　　她预想她回去之后会被大骂一顿，甚至会有一场“男女混合双打”。但她还是失算了。她一回去，砸在她脸上的就是林秉安一句出言不逊的话。

　　“你这不自重的死丫头，到外面和别人偷禁果了是啵——你他妈是不是还喝了酒”，林秉安怒不可遏，扬起衣架就要扇她：

　　“老子不打死你！”

　　顾沁瑶在一旁说：“反正不少人高三下学期都在自家学习，你给我听着！我明天就和老方说，你下学期禁止去学校，就在这个家里给我好好呆着！”

　　林星念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冒出这个想法。她后退几步，用手掐着桌子：

　　“不是不是！你们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