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梁诗忻

6、执念

　　一个多月前。
　　在中学的马路对面，有一个公园，那儿流淌着安秀市的市河——冈江。
　　堤岸上柳树的柳枝渐渐发黄与干枯，时不时无力地随风摆动摆动。时值初秋，冈江进入枯水期，江心岛荒凉的沙地完□□露了出来。
　　黎宁扶在栏杆上，满含怨懑地看着江对岸新城高楼的霓虹灯接连亮起。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的父亲是药学硕士，去年还拿到了安秀市的科学创新奖；母亲毕业于省里最好的大学——南常大学，在安秀市有一份“铁饭碗”。
　　而黎宁，几乎是父母形象的“完全反面”。
　　黎宁父母很苦恼。黎宁似乎一直不太听他们的话。即使他们严格地为黎宁制定了系统而详细的计划，但如果没有“每时每刻”的催促与监督，黎宁没有一件事情不磨磨蹭蹭。
　　“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喜欢！”这句话、以及童年时期的那句“我们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在黎宁的脑海。
　　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否定”中的孩子，“被喜欢”这份执念——不如说是“被肯定”，对于黎宁来说，份量实在是太沉重了。
　　他看向公园的休闲健身区——那儿有很多锻炼身体的人，他们身形匀称，肌肉勾勒出的线条极具美感。
　　黎宁从小就长得很文艺风。他非常清秀，总被认为是女生。黎宁嫉妒地看着那些人，又低头打量着自己，眼神变得灰暗——这种瘦弱体格，难怪自己不会有人喜欢。
　　他捏紧拳头，叩击石柱做的护栏。十指连心的疼痛让他颤栗。而这分疼痛似乎又使他的毅力多了几分——他要去健身、而且还是“专业地”健身。
　　回家后，黎宁向父母提出了要去健身房办卡的想法。父母无不认为黎宁是在没事找事。无解，黎宁只得巴结班上一个健身的同学。他巴结了很久，向他借了钱办了张卡。
　　彼时，敦才学校的管理还不是很严格。黎宁每天晚自习前，去教室混个脸熟后，就随同学溜去健身房。
　　因为没有钱，黎宁请不起私教，只能自己瞎练。时而跑步，时而拉伸，时而又不自量力地举铁，却发现自己根本举不起来。
　　恰逢此时，“快守短视频”应用初入市场，即走红全网。林星念和黎宁都是喜欢“尝鲜”的人，他们下载了“快守”，并互相加为关注。为了吸引林星念的注意，黎宁录制自己最近几日的健身日常，上传到“快守短视频”，希望可以得到林星念的“小红心”。
　　林星念自然是看不到黎宁的视频的——她的手机被没收了。还未等到林星念的“红心”，铺天盖地的谩骂直接给了黎宁重重一击。
　　巨大的委屈感和愤怒感涌上心头，黎宁的心就像被紧紧地揪住。他捶击着自己的胸口，眼里充满血丝，快速地滑动着手机屏幕。
　　“废物、白痴、这种废物直接埋了得了”，诸如这样的讥讽让黎宁在健身房当场崩溃。压抑了十几年的“劣等感”在这一刻爆发。黎宁把手机摔在地上，歇斯底里般地哭喊着。
　　健身房里的人向看猴子一样看着黎宁。
　　黎宁，或许已陷入偏执的怪圈。他决定给自己加大运动量。他利用中午午休的时进行“加训”。这日中午，黎宁走进健身房，就有几个人上来找茬。
　　“这就是那啥‘黎宁的健身日常’啊？”一个锅盖头走向黎宁。
　　黎宁没有理会他，调快了一些跑步机的速度。
　　另外一个染着红绿相间头发的人手插口袋，上来挑衅：“口口口！没人喜欢、没爹妈疼的杂种玩意儿。”
　　这句话击溃了黎宁本就脆弱的神经。他气愤到无以复加，没有等跑步机停稳，就走下去要揍这俩人。但是因为惯性，重重地跌倒在地面。黎宁磕到了额头，伤口里渗出了不少血。
　　两人踢踢黎宁的胳膊：“果然是个废物玩意儿。”
　　黎宁爬起身来，向两人胡乱打去。他哭着、喊着、叱骂着。不过，两人似乎一拳都没挨到。
　　健身馆的老板赶过来把三人拉开，并带着黎宁去了医院检查。
　　医院里熙熙攘攘，催促的叫号声让黎宁如坐针毡。他坐立难安，在候诊区左右徘徊。趁健身房老板不注意，黎宁跑出医院。他要去庚信中学找林星念。
　　黎宁在街巷间穿梭。一路随风，路上繁忙的车流似乎幻化成了模糊的背影。黎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视线模糊；他亦不知道，模糊自己视线的，是泪水 ，还是额头上渗出的血水。
　　快到庚信中学了。黎宁边跑，边拿出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林星念的电话。显然，这通电话是打不通的。
　　因为正门有严格的门卫，黎宁只得从后门溜入校园。黎宁额头上的血水已越渗越多。他跑过操场和篮球场，向守仁楼奔去。篮球场上的学生满脸困惑地看着这个头上还在滴血的“疯子”。
　　电话还是打不通。守仁楼有一条消防通道，平时那里很少人走动。黎宁顺着消防通道来到了四楼，趴在高一七班的窗前，冲教室内喊道：
　　“林星念！”
　　这一声呼喊把林星念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出。林星念看着窗外声嘶力竭、满脸血泪的黎宁，便立即站起来，跑到教室外。
　　黎宁见到林星念，一把手抓住林星念的手腕；也许是过于激动，黎宁一个趔趄，跪倒在地面。
　　“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林星念把“密文”的事情抛之脑后，将黎宁扶起，“我先送你去医务室吧。”
　　黎宁抹抹额头，那是污渍、血水与泪水的混合。本想说声‘我喜欢你’、本想放声哭泣、但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如此软弱和落魄，是不可能让女生对自己产生好印象的。
　　黎宁拍拍手，语气斩钉截铁而又略带些怒气地说：
　　“我没事。”
　　拗不过林星念，黎宁只得被搀着往前走。
　　此刻，高一六班的沈云思，看到林星念搀着一个伤得看起来还挺严重的男生，便也走出教室。
　　“他…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先送他去医务室吧，那个，你陪我吗？”
　　沈云思点点头。
　　医务室的校医认出了黎宁。“又打架了啊？有点疼，忍一忍”，校医为黎宁上药，“你初中三年没少打架。”
　　黎宁攥着衣服，咬着牙齿。
　　“他一直有一个‘武侠梦’”，林星念向沈云思补充道：“他打架，都是看到不公的时候，□□才打的。”
　　沈云思看向窗外。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校花园栽种的旱金莲蔓茎缠绕，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光。
　　六年前。
　　小云思的母亲从县城到城市里看病。彼时的沈云思可能还不太懂事，吵着闹着要回家。
　　沈云思母亲拍拍沈云思的头：“乖，妈妈给你买个气球好不好？”
　　孩子也真是好哄，一个气球就可以让小云思兴冲冲的。不过，孩子也真是不太好管，一个不留神，小云思就不知道溜哪去了。
　　一片载满了旱金莲的花圃吸引了小云思的注意。旱金莲金灿灿的，她要摘几朵花送给妈妈，希望妈妈身体健康。
　　后面有两个更高年级的小孩围住小云思。他们把小云思推倒，抢走了小云思手中的气球。小云思抹着眼泪，泣不成声。
　　“住手！”，有一位女生和男生拦住欺负小云思的人。
　　“把气球还给她！”女生叉腰，呵斥道。
　　四人打闹了起来。最后，女生和男生打赢了那两个人。不过，女生和男生还是被打得满身是土。
　　女生把气球递给沈云思：“来，拿好吧！”
　　小云思接过气球，点点头，依然泣不成声。
　　“你的手好暖和啊”，女生双手握着小云思的手，莞尔而笑。
　　医务室内，林星念亦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个“仗剑天涯”的故事。
　　沈云思：“你说的那个小女孩，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