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梁诗忻

3、树枝

　　“不是这样的…”，沈云思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成绩单，“这不怪你…”

　　“沈云思，总分看不清…年级名次259，班级名次36…”

　　一个高冷的女生是不会轻易被泪水淹没的。林星念大概看了一眼那张高一六班的成绩单，便能深深地领会沈云思的苦楚——

　　从县城考入庚信中学的学生都是县里的尖子生，他们背负了许多期望。但一旦来到城市学校，却常常难以与那些先天就享有更多教育资源的学生竞争。

　　无疑，这种现实的落差让沈云思们感到沮丧——尽管沈云思的成绩，在林星念看来已经是触不可及的优秀，但这明显不是她自己追求的结果。

　　“那就让我的抱抱吸走你的不开心吧！”，林星念张开手臂，抱了抱沈云思，“我理解你，这个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不过高中三年还长着呢，这次考试也不能说明什么——啊，对了，你也应该没吃饭吧？”

　　这亦或是沈云思第一次近距离地与别人接触，她心跳加速而不知所措。片刻后，她把头埋在林星念的肩膀上，摇着头：“我…我还没吃。”

　　“呐！纸巾”，林星念给沈云思递上了纸巾，“先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东西啦——哼！我就说嘛！都不知道那些老师把题目出那么偏做什么——天天不是考这就是考那的——不管了，先去吃饭！”

　　“嗯，好”，沈云思擦干净眼泪，点点头。

　　沈云思，来自乡村的一个县城家庭。她身上穿着的衣服——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条黑色的百褶裙——似乎是她入学时就穿的。这套衣物依然皱巴巴的，颜色也稍显黯淡，然而在她的打理下，依然透露出一份精致。

　　“现在食堂肯定是没有东西吃了”，林星念打理着沈云思因泪水而混乱的发丝：“我请你去学校附近一间炒粉店吃炒粉吧。”

　　“谢谢了，不过请就不用了”，沈云思脸有些泛红，她拨开林星念的手，“走吧。”

　　“嗯…”，林星念手悬在空中，她犹豫着自己唐突的热情，是否把对方吓着了。

　　她们二人来到了炒粉店前。

　　“谢谢你，林星念同学！”

　　沈云思回头，伸出手去，对林星念说道：“这是第一次有人安慰我。”

　　林星念脸上绽开了爽朗的笑容——这是她高中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开心过。

　　炒粉店位于一个巷子内，没有固定的门面，但是仍有络绎不绝的学生来这里吃午饭和晚饭。炒粉店的老板是一位喜欢与客人聊天而善解人意的大叔。他将炉灶点火，对林星念说：“好久没来吃了啊？”

　　“是啊，好久没来了。我可想阿叔的炒粉了。”

　　阿叔继续问道：“以前经常和你来吃饭的那位男生呢？这次没和你一起来？”

　　“黎宁呀，去了敦才学校，离这里远着呢。”

　　“上敦才也挺好”，阿叔掂起锅，好让米粉受热更加均匀，继续说着：

　　“谁都不能说中专的学生不聪明，更不能说中专的学生没出息！我看黎宁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能说这种应试不适合他。这位是你的新同学？”

　　“是的，林星念是我的朋友”，沈云思先于林星念回答了问题。

　　“朋友……”，林星念暗喜着。

　　“炒粉来喽——”阿叔端上两碗炒粉，“你们快吃吧！这么晚才吃饭肯定已经很饿了！”

　　餐桌上，林星念眉飞色舞地分享着各种有意思的事情。虽然沈云思偶尔仍会觉得这个女生有点太“欢脱”了，但是被拽出自己的世界，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她腼腆地应和着林星念，不知不觉中，忘却了些刚才的烦恼。

　　吃完炒粉后，两人回到了学校。

　　“我来继续讲题，要不？”沈云思问林星念。

　　“可以可以！”林星念举起一根树枝——这根树枝没有倒刺，尚带着鲜绿而未发黄的叶子。

　　“这根树枝好看欸”，林星念拿着枝头的一头，伸出这条树枝的另外一头，到沈云思的手边，“来，要牵住这根树枝哦！”

　　“这个…”，沈云思仿佛大脑宕机，她真不知眼前的这个女生想玩什么花样，但还是牵住了枝头的另一端，“好，我牵着。”

　　手中枝头的触感温温的，又带着些凹凸不平的荆棘感，仿佛正是青春的写照。

　　“摇呀摇，摇呀摇”，林星念甩动着手，哼着小曲。沈云思跟着机械地摇晃着。两人就这么“牵”着穿过中心大道，回到了守仁楼。

　　二人找到了一间无人的备用教室。里面稀稀落落地摆着几张桌子和凳子。沈云思拼好两张桌子，与林星念面对面而坐。

　　林星念与沈云思就这样四目相对着。秋天是桂花的季节。窗外的秋风吹过，桂花的香味也随之飘入了教室。被风吹散的桂花花瓣透过窗户，落在了林星念随风而动的长发上。

　　“你头发上有些…”，沈云思想去把林星念头发上的花瓣摘下来，但她还是犹豫着，没有碰到林星念的头发，“有一片花瓣。”

　　“是桂花”，林星念摆摆手，哈哈笑着：“就让它留着呗，无所谓啦。”

　　沈云思难得会心地笑笑：“也是，桂花其实也是个…回忆吧？不说了，我们现在开始学习吧。”

　　很快，中午的午休时间便过去了。

　　回班级的路上，林星念对沈云思说：“我觉得你讲得是和书上不一样的——对我来说书上那些讲得太‘专业’了——你可以把这些知识形象地讲出来，我觉得你是真正把它们学进去了。”

　　“还好还好，我小时候经常和我哥哥讲题。”

　　“小时候！哥哥？你挺厉害的啊！想必你的哥哥也一定是个学霸吧？”

　　“我先回教室了”，沈云思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你如果有不会的问题可以来问我。”

　　“你说的啊——”，林星念双手插兜，“多亏沈老师了！”

　　课程与晚自习都结束后，林星念钻到高一六班里去找沈云思。高一六班的很多同学新奇地看着林星念，不过林星念并不在乎，只把他们当作背景板，在沈云思旁坐下。

　　“不回家吗？”，沈云思放下手中的笔，对林星念说：“讲题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

　　“家…那个，我…”，林星念晃晃脑袋，“晚点回去也没什么。你呢？”

　　“我住宿。来，哪道题不会？”

　　……

　　教室已经熄灯，林星念才从学校出来回到家。此刻已是将近晚上十一点了。还未开门，就可以听见顾沁瑶与林秉安的吵架声。

　　林秉安叱骂顾沁瑶是败家娘们，花这么多钱送小孩去重点高中读书，还不是读得这个死样子，既然如此，还不如像黎宁一样去学个技术得了。顾沁瑶则反驳着林秉安只管钱，小孩子的教育你是一点也不闻不问。

　　“爸、妈”，林星念胆怯地开了门，“我回来了。”

　　灯光昏黄而冷寂。林秉安抱着双臂，直接进了卧房。

　　“你看看你那死样子表情——真是个不争气的家伙”，顾沁瑶用手指戳着林星念的脑门，声音越来越激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又哪里玩去了？是不是又哪弄来了智能机偷偷玩？”

　　“交出来”，顾沁瑶伸手。

　　“这个…这个真没有”，林星念被吓得一哆嗦一哆嗦的，“我是有问题不会，去问同学了。”

　　“呦呦哟，这么用功啊”，顾沁瑶突然给了女儿林星念一个巴掌，“你再狡辩一句就不要回家了。交出来！”

　　林星念低下头，闭着眼。“我…是和同学玩手机去了，不过手机是同学的...”

　　“说你几句还委屈了是吧”，顾沁瑶掐了掐林星念的脸，然后拿起手机，向林星念吼道：“和哪个死鬼玩的？我这就打电话给你班主任，不学好是吧？黎宁吗？我说了多少遍，你是高中生，不要和一个中专生混一起。”

　　“妈，不要打，不要打…”，林星念死命拽住顾沁瑶的手，“我没玩手机，也没有人给我我…我真是去问别人题目了。”

　　“你这人没一句真话，鬼信啊，一下这样，一下那样！”，顾沁瑶甩开林星念的手，“人家不要回家继续做题啊，谁有闲心陪你耗到那么晚？”

　　“还好还好，不算太晚”，庚信中学女生寝室楼下，沈云思轻声拉开闸门。所幸宿管阿姨还没有过来锁门。规定是十一点钟熄灯。但在这儿，仍会有不少住宿生选择打开台灯继续刷题。

　　沈云思收拾好桌子，打开一本《高考必刷题》。坐在沈云思后面的是她的同班同学徐蒹柔。

　　沈云思觉着，徐蒹柔，似乎并没有体现出这个名字中所蕴涵的清雅。

　　徐蒹柔中考分数没有超过“卓越班”的统招线，论分数，她最多上个“均衡班”。不过，通过她在安府工作是父母“一番操作”，她得以挤入“卓越班”。

　　父母希望徐蒹柔高中能好好培养自己独立自主和与人交往的能力，遂顺便给徐蒹柔安排了住宿。有的时候，徐蒹柔确实挺会搞人际关系的——她请室友周末出去玩；给班上的同学买奶茶喝......

　　但是，沈云思并不喜欢徐蒹柔。她嫌弃徐蒹柔太过张扬之余，多少有点嫉妒心。

　　沈云思隐约觉得，贫穷也许让她心里产生了一些扭曲的情绪。沈云思听她在语文课上那种矫揉造作、尖尖细细的朗读作态；瞧假惺惺地送同学奶茶的社交作风；看她那养尊处优、讲讲究究的生活方式，就觉得恶心反胃。

　　其他同学也没有让沈云思看得顺眼的。什么新生活动、破冰游戏，那都是同学间的逢场作戏。大家笑笑，拍张照片了事，有什么参与的必要性吗？

　　徐蒹柔也看不上沈云思。沈云思平日总找借口，拒绝参加班上或宿舍组织的任何团建活动。故作高傲、故作矜持、故作清高。

　　“大家星期天去看电影吗？”，徐蒹柔坐在位子上，刷着偷偷带进来的智能手机，“我爱豆新片终于上映了，太好了！！！”

　　沈云思真不喜欢徐蒹柔的声音。她总是喜欢挑高音调说话，让沈云思想起儿时动画片《神厨小福贵》里的一个角色：老佛爷。

　　其他两人应和着。沈云思写着题，没有理会徐蒹柔。

　　“那谁——“，徐蒹柔戴着耳机，回头看向沈云思，用粗大的嗓门声说着：“那谁，你去吗？”

　　“不去，另外”，沈云思翻出解析，批改答案，“另外，我不是那谁。”

　　徐蒹柔爬上床去，阴阳怪气地说着：“出去看场电影，吃餐饭又花不了几个钱。天天做卷子反正我是做累了，你们说是吧。”

　　“咵咵”，沈云思握着笔用力在一道错题边画上一道大叉，笔迹直接穿透了几层纸张。

　　不知哪个室友的一声哼笑声。

　　“哼”，林星念的母亲顾沁瑶被气得发笑：“你自身自灭去，我不管你，我不管你好了吧？”

　　“妈……”

　　顾沁瑶尚在气头上，摔门进了房间。林星念亦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台灯，放下书包，脱去鞋袜，便直接倒在床上。

　　林星念侧躺着，看着书桌上镜子中自己的眼神，再三调整出一个些许牵强的微笑表情。她看着自己的微笑，心中的忧郁却霎那喷涌而出。因为不想看到自己哭啼啼的样子，她钻进被窝，咬着枕巾，好让自己不哭出声来。

　　片晌，林星念擦了擦眼泪，再次尝试调整表情，掀开被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午夜。林星念与沈云思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她们似乎做了同样一个梦——

　　日出。林荫大道上，她们一路走走停停。对方捡起一根树枝，把枝头的另外一端递给自己。

　　“要紧紧地牵住这根树枝哦！”，对方笑靥如花。

　　“好的。”

　　这是真心的笑容。

　　蓦然，沈云思不知梦见了什么，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她蜷起身子，抱紧自己。

　　“我在这啊，我在这里啊…”，沈云思小声梦语着，随而她清唱起了一首歌：“蓝蓝的天空银河里…”

　　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流出，将枕巾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