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理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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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的心防破裂，就在这一瞬间。
当着甚至比过去更加敏锐聪明的艾尔海森，卡维知道隐瞒下去不再有任何必要。
他的现状正是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挣扎的证明，也是艾尔海森很早就预言到的他所必须面临的困境。
虽然承认自己的问题毫无疑问也是佐证艾尔海森的正确，但是对于自己的选择，卡维没有任何后悔，他知道艾尔海森一定会觉得不明智甚至愚蠢，可是卡维知道自己不后悔，甚至有着隐约的骄傲就足够了。
他此刻需要的是某种情感的宣泄，将那些糟糕的情绪统统说出来。
现实的生活将他打压太久，当着别人，已经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会选择乔装意气风发，但是当着艾尔海森，总有本能在催促他显露原形。
反正在艾尔海森面前，他的问题从来无所遁形，又何必掩饰呢？
卡维决定倾吐种种的瞬间，就感觉压在胃上的大石头移开了，他感到了饥饿和饭菜的香甜，此刻他才意识到，桌面上的菜品，除了百搭的肉菜之外，其他所有都是他爱吃的口味。
这让卡维有一瞬间觉得艾尔海森是有备而来。
来看我的笑话吗？不，不会，他应该不会这么无聊。
酥脆的脆塔在口腔中被咀嚼时发出卡嚓卡嚓的声音，舌尖萦绕的都是奶香，混合着菌菇的味道，搭配上有万能的香辛料赋予多层风味的秘香肉团，混合在一起就是能令人无比满足的咸甜永动机。
再来一口丝滑爽口的薄荷豆汤，非常解腻。
卡维的餐桌礼仪一向精致，他和艾尔海森沉默而满足地解决了面前的美食，然后端着倒满美酒的杯子，摆出一副对坐长谈的架势。
这样的情景，也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卡维全身心都放松下来，开始比他自己想象的、更加毫无顾忌地提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遭遇，艾尔海森像过去一样，以他那双充满智慧的思想者目光注视着他。
“该从哪里说起呢？我……总而言之，如你所见，我破产了，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唉。”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挥霍或者懒散的人，这件事情真是说来话长……”
“当时……我们的课题结束没多久，我就投入到毕业课题中去，毕业还算顺利，之后我就到同院其他教师同学的团体项目里帮忙。怎么说呢？工程项目的设计固然繁重，但是这两年间我也积累了足够的经验。”
“后来以个人名义接工作，也攒下了一笔钱。可我那时并不快乐，客户的要求远比导师难满足……但最重要的是，须弥兴起的反艺术和追求实用的风潮席卷得太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开始逐渐认同艺术是无益处之物。”
“艾尔海森，我还是保留我的观点，我厌倦这样的氛围，仿佛在现实世界的土壤里谈论对美学的追求已经成了一件引人发笑的事情……我一度非常讨厌这些实利主义者们，更何况，我明明是可以做出兼顾艺术美与实用价值的良好的设计，可是我那些精心做好的设计方案，总是会被说成是‘没意义的过度包装’‘项目只需要实用建筑’，我真是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把美和实用变成完全对立的二元事物呢？”
“艾尔海森，我记得学生时代你在我心里已经留下没什么艺术天分的印象了，但是现实的市场跟你比起来……算了算了，我不想再提那些令人生气的甲方或者项目负责人了，总之，我认定建筑也是一种艺术，并且坚决反对艺术无用。”
“然而更可气的是，我甚至不能将自己的态度摆在明面上，因为那会招致撤资，会牵连很多人。”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我干脆放弃好了，投身于主流圈子，放弃那些美学追求和艺术理想，或许我能过得轻松很多，毕竟——工作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唉……但我很难能甘心，事业不顺，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嗯，我去了枫丹，那段时间以来唯一令人快乐的事情就是收到我妈妈的好消息……她在枫丹遇到了合适的人，这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不是吗？我真开心她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婚礼上她的笑容真的很美。”
卡维无意识地讲述这段往事，手指却攥紧了酒杯，他的酒量不算很好，即使是度数不高的果酒，在喝过两杯酒之后，他的脸已经开始有点发红。
而说到远在枫丹的母亲，他的眉毛低沉的下压，红玛瑙一样的眼眸中充满悠远的忧愁，面部表情和他讲述的开心高兴一个字都搭不上边。
卡维确实有点喝醉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很快就将话题继续转到他是如何破产上来的：
“我碰到了一个转机……一个绝佳的机会，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能够认识多莉·桑歌玛哈巴依这样的客户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她财大气粗，除了大和奢华之外，对设计风格和诸多细节并无要求，她只想把豪宅建造在僻静无人的地方，你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吗？一直以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充满艺术和美的建筑构想，终于有机会付诸实际……细节就不说了，我那时候全身都是干劲，觉得对一切都充满了热情。”
“我后来反思，这件事情里也有我太过固执的错误，为了让这座建筑达到我心中所想的效果，我反复劝说多莉选址在悬崖边上，这有点违背她的意愿了，但她最后仍然答应了。”
“唉……这件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工程进展到七成的时候，七成，艾尔卡萨扎莱宫已经显现出了它那华美的雏形，明明是一切都在走向最完美的时候……死域在悬崖附近爆发了，这是我完全料想不到的。”
卡维看着酒杯，表情很落寞：“我觉得，也许我是一个运气很不好的人。”
艾尔海森：“后来呢？多莉要求你赔付工程款？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提起申诉。死域爆发式的增长也就是过去一两年间的事情，这在合同条目中应当属于不可抗力因素影响的情况，按照须弥的法律，你本来无需为此承担什么——虽然坚持选址在悬崖边是你提出的，但甲方已经同意，如果没有证据显示你在做出这项选择时存在职责范围内的过失，那么从法理上看你就没有问题。如果多莉坚持提起诉讼，在法官的自由裁量权之内，你最坏的情况是偿还全部的设计费，但到此程度也就为止了。”
卡维看着侃侃而谈的艾尔海森，若有所思：“……这个我大概是知道的，不过当时并没有请教专业的相关人士。”
“所以多莉逼迫你赔付工程欠款？你为了你的负罪感选择背负这笔债务？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请求我的援手。”
卡维看到艾尔海森那“你果然是个傻子”的眼神，马上酒意都醒了几分，他连连摇手：“多莉没有，她看到残损的废墟，怒不可遏，但是只是勒令我退出项目，甚至没有要从我这里追回已经支付的部分工程设计费……该说抱歉的人的确是我。”
艾尔海森：“那么你是主动背负上债务的？因为你的良心，这倒是并不意外。”
卡维红色的瞳孔中光芒闪烁：“……不，我建造完了，卡萨扎莱宫。”
卡维的声音里有轻微的发抖，这一刻他注视着艾尔海森，艾尔海森也回以注视。
卡维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很不可思议对吧？”卡维笑了起来，脸庞忽然浮现出如同孩子一样稚拙的表情：“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我获得了重新建造卡萨扎莱宫的机会，代价是由我来承担工程的亏损部分。我把存款、设计费，还有……卖掉住宅所得的款项全都投入了工程，填补了七成资金，剩余部分由多莉垫付。这一次我事先咨询过提纳里，他很确定已经清除死域的地区短期内不会再复发，而我这一次在设计中也特意从结构上加以调整，因此工程还是少量超支——但那也是一大笔钱。”
“这就是我背负欠款的原因，”卡维说到这里，又很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想你一定还是觉得很愚蠢对吧，但是求你了，别说出来，我已经够不走运的了。”
艾尔海森安静地听完，评价说：“可以理解。”
卡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是吗？你居然是可以理解的吗？那你想去看看卡萨扎莱宫吗？那的确是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它从某种程度上真真切切地填补了我内心的空洞，这可能是我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机会了，我真想带你去看看……”
“我说的可以理解，”艾尔海森接着说：“是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已经喝醉了酒的卡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仿佛还是一种对他行为的嘲讽，于是那脱口而出的想要带艾尔海森去看看他完美作品的热切心愿瞬间淡了下去。
卡维感到一种难言的孤独和沮丧。
“你说得对，艾尔海森，”卡维趴在桌子上，呆呆地凝望着一旁的酒杯：“我其实有很多次想过，仿佛我的一次次挫败都证明当时和我辩论的你是正确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好像……眼中只有梦想，幻想着能凭空登上天上花园，却发现脚下没有台阶。艾尔海森，我讨厌像你这样的聪明人。”
“你喝醉了，卡维。”艾尔海森伸手，似乎是要将卡维的散落在桌上的金发拢到脑后，但是他的手指停留在半空，最后又收了回去。
卡维确实是醉了，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很多事：
“为什么会有死域呢？……这是提纳里研究的问题，我不是生论派的人。你有没有觉得须弥在发生很多异常的事情？我感觉沙漠里的风沙也越来越大，地震越来越频繁，教令院的学者们有研究这些问题并尝试解决吗？”
“……其实如果没有死域的话，一切本该都很完美的。我一直在向你强调艺术性，可其实艺术性不是我工作的第一追求，质量和安全性才是——这是根本。我看着满地的废墟，还想过这件事情传出去的话，业内会怎么看待我呢？倒霉的卡维，还是专业性不够却在反复宣称艺术的笨蛋？我想大概率是后者吧，这样看来，执意建造卡萨扎莱宫也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吧？我未来的建筑事业和人生，不想被这一次失败的阴影覆盖。所以艾尔海森，你不能说我傻……”
“……艾尔海森，我总是会想起你，我知道你在教令院，为什么你说的很多话，都那么正确？你说过我的职业生涯不可能轻易实现自己的理想，我每次遇到挫折，都会想起这句话……真是不可思议，我面对卡萨扎莱宫废墟的那个夜晚，还想过你会如何评价此事。”
“可是你也没什么艺术细胞，你也是实利主义者，你是现实和理想中的现实，自我和他人中的自我，理性与感性中的理性……你会说我错了，现实予以证明，我无力反驳。”
艾尔海森：“卡维。”
卡维有些艰难地抬头，问：“什么？”
艾尔海森递给他半杯薄荷曼果茶：“醒醒酒。”
卡维接过来，听话地喝了下去，他想起了什么，还是皱着眉：“不过说起来，聪明的你，也还是意识到如今的教令院行事风格的激进作风了吧？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我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教令院如今的发展方向都是有失偏颇的。”
“在他们这种激进的风格之下，艺术无用论是要成为须弥的风潮了，我想也许卡萨扎莱宫会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为此买单，我并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这么选择的，只是可惜……我觉得我有点生不逢时。”
“唉，算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卡维挥了挥手：“……我的脑子现在乱糟糟的，好像有一百个蕈兽在我眼前跳舞。”
“我今天是不是向你抱怨太多？”卡维竭力晃了晃脑袋，又一次拍了拍神之眼：“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很糟糕，我得到了神之眼，它提示着我有着强烈愿望的那一刻，我很高兴，艾尔海森。今天很高兴遇到你。”
艾尔海森扶起卡维：“走吧，你醉了。”
卡维下意识地跟着艾尔海森走出酒馆，呼吸着酒馆之外清新的空气，也许是得到了倾诉，他心中的沉重与沮丧消失了很多，这么大半个月以来，他难得有这样感到平静安宁的时刻。
周围的一切也如此静谧美好，卡维仰头看到如黑丝绒布上的碎钻般的天上繁星，微笑了起来：“今晚能看到许多星星呢，是个好兆头。晚安，艾尔海森。”
他举步向着家的方向走去，然后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卡维的酒瞬间醒了，他有些尴尬无措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没有侧头看艾尔海森的表情。
“卡维，”艾尔海森的声音在卡维的耳畔响起：“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卡维转头对上艾尔海森那专注的目光，他有些困惑：“什么？”
“你的理想实现的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