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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平安京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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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梢头的时候,阿兰回来了。
挨了一顿打,她的唇鼻都是淤血和新鲜的伤痕,认真盘成发髻的枯黄发丝上也沾着她的血,松松散散地耷拉在肩颈。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馒头,神情有些呆愣发痴,冷风吹着她苍白的皮肤,就像在实施无声的暴行。
“请吃。”阿兰回神,眼珠动了几番,伸手把馒头递给她。
殳柏接过来,馒头外表干巴巴的,很劣的面制作而成,硬的可以做凶器。
拿在手上也轻飘飘的,黑蓝色的眼眸淡淡地看着她,“阿兰,这个地方有几口人。”
她一直知道,这个很年轻地剑士是从京都来的,来到这里,这片闭塞的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山。
“我只知道,五十一户。”
一百零八个女人,二百一十五个男人。
阿兰温柔地笑笑,转口说让她不要嫌弃这饭,还请快快吃下去。
“那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殳柏凝视她,透过昏暗的月光,目光抚过她伤痕累累的脸。
少女剑士的眼睛真好看,像极深的夜色,沉郁的眸色偏佐清泠泠的神光,望过来时哪怕是审判,也藏匿着几分温尔。
阿兰恍惚了一下。
“为什么问我呢?”她痴痴笑了两声,“姬君呀...”
不是发现了吗?
溪边的白骨和身下变成脏污破布的嫁衣,灰败没有生气的村庄,腥臭的动物尸体,通通都倒映在您清明的双眼中。
殳柏也不再多问了,她从被血渍浸透后又干涸的被单上站起来,带着黏腻恶臭的被单不负幻境中的嫁衣那样干净整洁,于是她的裤子后面沾染了灰尘,因此而垂眼时也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从神台上被拉入凡尘。
“阿兰,那我再问你。”
她还未见过血的剑泛着凛冽黑芒,于戈布中被取出,剑锋直指阿兰的眉间。
“除却伤害你的人,有多少是无辜的。”
不记得了,阿兰披着殳柏的外衣,茫然地摸摸自己的脸。
刚开始,她只是想要报复,到后面,就变成了无差别的杀戮。荒山没什么人经过,本能驱使着她无师自通学会欺骗路过的人,再在他们或息事宁人,或挺身而出的时候,露出自己的妖怪模样饱餐一顿。
心脏或许是纯白的姬君,看透了这些把戏后,为什么要走进来呢?
为什么要坐在那肮脏的被单上?
为什么要接过她的馒头?
为什么要给她衣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同情她的话,又为什么要杀她!
阿兰的面目扭曲着,从清秀的少女面庞变成苍白布满虚汗的浮肿,她的眼神幽怨,四肢的皮肤顺着淤青和伤痕裂开,渗出浓浓的黑雾与恶臭。衣服也只剩下几缕破碎布条,空荡荡的下半身在过长的外衣间隐约看见如柴的小腿。
她四肢攀爬在地上,快速朝殳柏攻过去。
二十五年过去,她吃了多少人难以说清,屠村的真相又是如何。
殳柏慢慢吐息一口气,眉眼间凌厉起来,执剑劈向她的喉颈,黑色的铁剑化作一道黑影,将阿兰的脖子砍断一半。
阿兰阴恻恻地捂着脖子,这样大的伤口出现,黑雾翻腾着杂涌,她没有发出任何痛嚎,仿佛幻境中被打得痛哭流涕的少女并不存在。
张牙舞爪着细瘦的四肢,妖怪非人诡异的指爪也带来划空风声,她一刻不停挥舞自己的利爪。此时额头上慢慢长出一只角,象征着妖怪的恶念。
风雷电掣间殳柏躲过她的一击,被利爪扎穿的伤口泛起黑雾和灼热的痛感,而瞬息间身后的土壁早已碎裂,尽管躺在地上有些狼狈,但并不影响剑士敏锐地改变进攻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下阿兰的一手一脚。
阿兰的脖子伶仃挂在身上,失去两肢后站不稳,倒在地上,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死死盯着殳柏。
盘旋在天空的乌鸦还在彻夜长鸣,殳柏轻轻舒了口气。
她吐了嘴里的血,血滴不慎落在了脏旧染血的被单上,新鲜的血渍沾染在看不出原色的布料上,新旧杂陈间还是一股经久不散的腥味。
殳柏看见了,抬手用黑铁剑又半撑住身子,不碰到伤口的同时费劲地把袖口拧在掌心。
随后俯身,用自己的衣服一点点去擦刚刚的血。
就好像,那不是一块恶心的破布,而是他人心爱之物。
“啊啊啊啊!!!!!!!”
看清她在做什么的阿兰崩溃地朝她嘶吼,全身溃烂着似乎马上就要消散。
殳柏的剑上有安倍晴明的印记,可以直接伤害净化妖怪,她摸着自己被穿透的左腹,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要给阿兰最后一击。
阿兰吼完最后一下,认命了。
她不再挣扎了,剧烈喘息着,眼睛清明一瞬。
“为什么呢?”
她仰头看殳柏,这个要杀死她的美丽姬君。
“您叫什么名字......”
殳柏将剑抵在她眉间,冷郁的脸上没有情绪,薄红的唇无意中衔住自己的一缕发,她低头注视阿兰,没有回答她,而是轻轻一悬腕。
阿兰溃散在天地间。
【1/100!】
系统通报声在耳边响起,殳柏不予理会,将染血的被单埋起来,给阿兰立了一个衣冠冢。
妖怪有天地间自然孕生,有爱恨痴嗔的杂念凝结,有怪谈中来,有物件活神...
阿兰是人的恨意带来的。
她真正消散前,还有着一丝细微的清醒意识。
也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衣冠冢,被雕刻干净利落的木板上面是一板一眼的阿兰两字。
她想起来了。
她其实是没有名字的,从出生起,就因为是女儿所以并没有被取名字。
父亲叫她死丫头,兄长从没正眼看过她。她每天勤勤恳恳地洗衣做饭下田,吃的很少很少,干的很多很多,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挨打。
某天她突然到了年纪。
是吗?是吧。
从来没过过生辰,只是在有记忆的时间里,开始记事时屋后的野树结果十二次。
总之父亲说到了,那就是到了。
她嫁给自己的堂兄,被冠以夫姓依然没有名字,日子也没怎么变,干活挨打干活挨打,肚子大起来后婆婆总是让她必须生下一个男孩儿,一团肉块寄生在她的肚子里,她感到很害怕,夜晚时也会偷偷去摸自己的肚子。
怀着孩子也没有让处境好起来,丈夫打她只是避开了肚子而已。
脸上,头上,腿上,胳膊上,还是很痛呐。
她依然沉默着做各种事情,因为身体里的营养太少,孩子早产。
为她接生的人是婆婆,被强行撕裂开的疼痛榨干她最后一丝血色,无尽的血染红身下用自己旧衣磕磕绊绊缝制的被单,她张惶地感知着生命的流逝。
在模模糊糊的听觉中,婆婆朝她吐了一口唾沫:“嗨呀!是个该死的丫头!”
是女孩子呀,她想,为什么说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是死丫头。
女孩子也是极好的,她一定会将她好好养大,保护好她,不让她挨打,不让她干活...
婴儿细瘦的啼哭声消失了,她刚刚出世的孩子,还没有好好看上一眼的孩子,被丈夫溺死在溪流中。
她躺在自己的血泊中安静闭上眼睛。
流出两行红的发艳的血泪。
临死那一刻滔天的恨意涌上心头,她的手指已经无力地落在地上。
她明明已经给她取好了名字的。
那是她自己所奢求的东西,她将死时也反复告诉自己一定要让这孩子得到名字,活成一个真正的人,像屋外新生的野兰一样美丽坚韧。
明明...已经来到人世,有了自己的名字。
阿兰、阿兰、
我的孩子,是你叫阿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