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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平安京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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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衣的小溪边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下女,正束起袖子清洗着主家的衣物,那些绣着金线亦或是针脚漂亮花纹的衣物并没有什么脏污之处,但她们还是一丝不苟地搓遍每一块衣角。
“和子姐。”
有相熟的下女阿玲朝她打招呼,“是殳柏姬君的衣物吗?”
她放开了手里的单衣,往前凑凑,去看和子洗衣服。
殳柏的衣服很朴素,衣料也很一般,甚至和她们身上穿的奴仆的服饰差不多,上面还有着同色不明显的补丁。
这些衣服都是她自己的,来清原家后那些下面送过来,漂亮的华服,似乎都不被她所好。
来来回回就是深褐、玄黑、沉青这些颜色,如此单调老成,简直土气的衣物,偏偏衬得姬君冷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像是发光。
款式像男子穿的直衣和宽松看不出性别的浴衣,穿在姬君身上都如出一辙的清挺好看,风雅如松。
“那位姬君总是自己沐浴完后就把衣服洗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和子姐来这清洗衣物。”
主家的衣服在上游洗,她们这些下女和其他奴仆都在下游浣衣取用。
和子是半个月前被调到殳柏身边的,看似冷漠实则十分温和的姬君除了平常请她帮忙修补身上因为练剑而破损的衣物,几乎没怎么指使过。
“姬君今日出远门去了,”和子声音温柔,她细白的指慢慢洗蹭着深色的直衣,“这些衣物是姬君启程前晒在院中,许是风大,我回去时都掉地上了,我便再洗一遍。”
阿玲满怀憧憬地看着天上飘动着的白云,“自从姬君来后,月彦少爷再也不敢发火了,身体竟也好了些许,日后一定会更好的。”
“希望姬君可以永远幸福。”
不爱笑的,总是背着黑漆漆铁剑的姬君,会因为她摔倒哭出声而露出苦恼表情的姬君,专门去厨房拿樱饼安慰她的姬君。
一定,一定要幸福呀。
和子低着头,脸上泛起婉蓄的红,轻声和了一句,“嗯。”
乌鸦在寂寥的山间发出宛若悲怨啼哭的嘶鸣,和树影风动一齐降临,深处的密林更如一张黑不见底的大口,吞噬生气与活物。
殳柏自己打了一把剑,用黑色的铁和最普通的碳火,汗流浃背地一锤一锤敲击,再反复磨砺,直到最后一淬。
钝圆的剑柄之处刚好符合手掌大小,有些重的剑被放进做工粗糙的木匣中。
教她打铁锻剑的师傅翻看这把黑色的铁剑,叹了口气,说只是堪堪能用罢了。
剑鞘没来得及锻,她功夫不到家,妖怪也不会等到她的剑鞘出水后再去伤人。
最后临走的一晚,殳柏坐在屋檐下,用锉刀削了一张木匣,铁剑松松垮垮地落在里面,随着她的脚步乒铃乓啷。
深夜天完全黑成一片,此夜无星辰。
殳柏背着剑匣和一套换洗的衣物,慢慢踏着步子走上乡道。
穿过这片远离城门的深森,再翻过两座山,就能看见不一样的天地。
窸窸窣窣的虫声此起彼伏。
“……为什么跟着我?”
她顿在原地,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灌木丛,黑蓝色的眼眸在深森处鬼火的照耀下沉郁清淡,白皙的脸颊显得冷郁。
完全没有被吓到。
是个胆子很大,但是看上去没有任何经验的人类。
殳柏低下头,看见那茂密的灌木草叶中一撮乳白的毛发,柔软的贴着树根,缝隙中是一双紫色若琉璃的野兽之眼。
狐狸。
野狐。
她脑海中闪过些许思绪,最终只是淡淡地站在那,甚至看上去闲适的有些慵懒。
狐狸嗷叫一声,凄厉阴柔。它以闪电般的速度冲过来,紫色的狐火燃烧着漂浮在空中,也散发出灼热的烫意。
好快。少女抬眸直视它,属于人类的圆瞳却比野兽更加野性,哪怕形势严峻,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意。
她抬手穿过匣带,铁器在其中碰撞着发出无节奏的噪音。
那厚重带着倒刺的粗糙木匣抵住白狐的尖齿,同时侧身擦过鬼魅的狐火。
白狐的牙齿深深嵌入木屑中,居然一时没有咬穿着块厚木。
它马上蹬起前肢,先将自己的牙齿解救下来,随后操纵着狐火去灼烧少女剑士的手,一边伸出尖利的爪牙。
雪白阴森的利齿伴随着兽类危险的吐息。
殳柏躲开鬼火,三两步移开身位,将剑匣简单检查后,才看向白狐身后的尾巴。
一尾。
这条狐狸,只有一条尾巴。
“你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殳柏偏过头,狐火紫蓝的尾影擦过,马尾尖有一丝灼烧的痕迹,“你是一只新生的狐妖。”
她凑近了一点,垂眸看着狐狸龇牙,“让开。”
回应她的是白狐凶恶地喘息和木匣被咬穿的碎裂声。
稀碎的木屑扎进少年人郁白脉络清晰的掌心,一点血气翻涌出来,空中的夜鸟发出长长哀叫,凄厉又贪婪。
殳柏依旧没有拔剑,眼睁睁看着那抹狐火以凌厉攻势向她袭来,将要烧到她身上时,堪堪自行停住绕开。
“那里有危险是吗?”她若有所思,自顾自整理了一下衣物,不管白狐怎么急急叫出声亦或是用狐吻拱她牙齿拽裤脚,只一味地淡淡往前赶路。
殳柏觉得蛮有趣的。“看来你是个好妖怪,”她懒懒半垂眼睑,“我是杀坏妖怪的,想救人的话,为我指路吧。”
她顿了顿,弯下腰伸手摸摸白狐的鼻子,“小狐仙。”
白狐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它皮毛油光发亮,没有一丝杂毛,鼻吻处泛着淡淡粉色,是一只十足漂亮的狐狸。
一人一狐僵持了一会儿,狐狸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将头偏向西北处。
殳柏摩挲着手里的剑匣,脚步一转,继续安静地在一片死寂中赶路。
前些日子刚认识的阴阳寮大红人安倍晴明送了她几张符箓,还相当热情地邀请殳柏下乡除妖。
不过人太多,阴阳师里许多没什么真本事,和他们一起既要马车出行,还要时不时半路修整,半个月行的路没有她七天走的多。
这座山有生人的气息,而且很活络,远方幽魅的磷火暗示着山上有许多枯骨,这些野火只有燃烧血液里的特殊物质时才会出现这样的颜色。
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妖怪。
白狐的毛发过于蓬亮,一定也被人为饲养过,或许它的前任主人就死在这山里也说不定。
那么比起山脚下传出的鬼火狐妖,真正的大家伙还在暗处窥伺着。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
山地势高,殳柏看见了半山腰处的村落,眼下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犬豚家禽也异常安静。
没有任何异样,但是太安静了。
当初来是为了鬼火狐妖,但误打误撞找到了真东西,也是不小的收获。
殳柏放下剑匣,靠着高大的树木,阖上眼睛等待晨光熹微。
身体放轻松着,似乎完全不知道现下的危险处境,干练的直衣披在清瘦的身上,在这样露重潮湿的山里保暖效果几乎没有。
阿兰就是在一个和平日里无甚差别的早晨,捡到了一位剑士。
她像往常一样去边缘的溪流打水,刚走两步就发现家附近的鬼松上,有着黑蓝色眼眸的俊美少女垂眸看着她。
阿兰呆呆地回望。
想问她是从哪来的,又哑了声音。
“嗨,你好。”殳柏一只腿屈膝撑在粗壮的树枝上,慢慢朝她打了个招呼,山间的风吹拂脑后的长卷尾辫,阿兰看着,突然觉得那风变得鼓噪起来。
阿兰把她藏在身边。
大部分平民没有姓氏,阿兰叫阿兰,是因为母亲生产死后手指虚虚指在一处,屋外那个方位恰好有一株野兰。
阿兰的房间很小,小到被柴火挤满了,她晚上只能抱着湿臭的衣物缩在角落里入睡。每天早上到点就起来发挥自己为数不多的价值,她告诉殳柏自己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岁,可以嫁人了。
她的父亲替她选好了夫婿,是她的堂哥。
殳柏坐在柴房最干净的,被她特意收拾出来,用自己绣的嫁衣铺上的地方,撑着脑袋看她,眼眸中盛着深深浅浅的情绪。
应该是叫人觉得傲慢的,人家客气得取了嫁衣供她垫屁股,她却真的毫不在意地坐上去了。
但阿兰不在意。
“谢谢你收留我。”殳柏说着,打开随身带着的木匣,阿兰好奇地探头去看,看见里面几套打着补丁却干净整洁的衣服。
挑挑拣拣,找了一件颜色和阿兰绣的嫁衣颜色相近的衣服,披在阿兰的身上。
十五岁的阿兰比十二岁的殳柏小一个头,她羞涩地笑了一下,嗅到衣服上残留的气味。
“是月下香啊。”
轻轻的呢喃声。
月下香是晚香玉的另一个名讳,殳柏的信息素在平常更像是一种类似香水的点缀。
只不过比起熏香,更像是有鲜活的花开在身边,散发出唯美清苦的淡香。
院子里传来叫骂声,是阿兰的父亲和兄长回来了,阿兰提前做好了饭,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让阿兰滚出来。
阿兰下意识看了一眼被藏在柴垛后面的殳柏,对方徐徐抬眸,乌黑长睫半垂着。
殳柏什么东西都没吃,从昨晚到今天中午。
阿兰攥手,摸到自己带着粗茧的糙手,她打着赤脚,回头又确认一眼殳柏藏起来了,才轻轻推开门。
“啊……!”
一声轻而急促的惨叫,什么东西乒铃乓啷作响着,她的父兄发出得意的笑声。
少女凄厉的哭声,和今天的天气一样阴霾。
殳柏在柴房,看见那些隐隐投射进来,光怪陆离的影子,面无表情地靠在濡湿泥泞的土壁,鼻尖萦绕着霉湿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