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平安京4 ...
-
殳柏与清原家主见了一面,在午间小憩的时刻。阳光透过开合的幛子,在茫然的尘埃中出现光亮通路,她就坐在那束光旁,映亮了坚毅俊美的眉眼。
清原家主知道,这孩子剑术极好,在人才济济的京都中也并没有埋没。
可这样的少女,却连一把属于自己的剑都没有。
“月彦心浮气躁,你沉稳懂事,陪在他身边我十分放心,”中年男人披着羽织,说话声音舒朗温和,“阿柏,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回应他的是少女像抽条嫩柳一样清俊挺直的腰背,许是快进入变声的日子,声音尤为沙哑。
“我想学习锻剑。”
不是讨求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也不是请人为自己锻造一柄剑,而是自己亲自打。
“自己锻吗……”
错愕。
何其有趣呀!
“我还想请您帮忙,”少女微微收住下巴,清凌凌的黑蓝色眼眸在半透的光泽中闪烁着灼人的光辉,“请允许我下乡除妖。”
清原家主此时也被她所感染似的,绕了进去,“为什么?”
他疑惑:“这是阴阳师的职责吧。”
京都的阴阳寮可不是籍籍无名的,而里面多的是阴阳师,这孩子如果坚定走上剑道,何必横插一脚呢?
“阴阳师保护的是天皇脚下的臣民,妖怪并不只在京都杀人。”
殳柏想起自己看见过的,京都附近乡下被妖怪杀死朵颐的平民。哪怕有京都的阴阳师下乡除妖,往往风雨兼程之后也留不下什么活口。
她抿住薄红的唇瓣,一双黑蓝色的眼眸直勾勾看着他,显出几分符合年纪的倔强。
“我的剑,是除妖的剑。”
不是杀人剑,凌冽的杀招也不为威吓同类,刀尖指向的是恶鬼与妖怪。
“我的剑道,是守护。”
守护所有的人,而非小小一隅京都。
清原家主简直难以置信,他端正了自己,平视过去,用平等的对待武士精神的态度来面对这个未长成的少年。
这世界上的孩子太多,有天赋的,怪异的,顺从的,通透的,而孩子们的成长也是花树一样漫长喜形于色,不管是哭笑吵闹,还是喜恶痴嗔,都是建立在为己。
可殳柏啊!
一个才十岁出头,对万物所感皆出于环境影响的孩子,从无数裹着蜜糖的砒霜中持剑而来,信念比山火耀眼,仿佛神明的化身。
如果说清原月彦是将将开始腐烂的糜丽罂粟,那么殳柏就是月下初绽的无垢神莲。
清原家主本想摸摸她的头发,伸出的手却不自觉变成了拍拍少年人挺拔清窄的肩膀。
“若是你真能做到,便做我义女罢。”
他这句话很含蓄,殳柏有些摸不着头脑,挠挠后脑勺呆愣一会儿。
她本想说什么,但脑海中的1117赶紧叫她停,然后让她笑笑别说话。
【任务刷新:袱除妖怪(0/100)】,1117放轻语气:【就当在玩游戏吧殳柏,除了发布任务,或许我在这个世界能陪你的时间不多。】
殳柏心神恍惚了一下,就再没有听见它的声音了。
清原家主仿佛看出她的迷惘,中年男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赤子之心的笨蛋剑士。
但是屋内的仆奴却暗然惊骇。
却又不自觉欣喜起来。
这意味着,意味着剑道为守护的,立志除妖救世的姬君,不必再做少君的未婚妻。
等待她的是更加广阔自由的天地。
谁不为她高兴呢?
那还能有谁。
月彦不为她高兴。
他的心脏被丑恶的情绪啃噬着,孱弱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愤怒,把居室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
“少君、少君……”从小照顾他的老人跪在地上落泪,“您要保重身体……”
他冷漠地审视老人的神色,眼眸里深聚叫人胆寒的黑。
“你刚刚笑了吧,听说那个蠢女人会成为我的义姐,不用做我这种躺在床上苟且偷生的废物之人的妻子,你们都为她高兴是吗?”
“哈……?!”
“真是不公平呐,”他低头喃喃道,“只是半个月不到,你们就都成为她忠心的眷属了吗?!”
清原月彦眼中满是疯狂和泪水,他顶着一张美丽童子的脸,却伸出细瘦的手拽起床边矮几上的花瓶甩在老人身上。
老人瑟瑟发抖地承受了这痛楚,仍然哭着请求小主人不要伤了身体。
所有仆从人人自危,跪在原地等待他发完脾气。
殳柏踏进箱庭时,比起柔柔的草木花香,先嗅到的是鲜血的气息。
她双手拢在直衣宽大的袖筒内,眉眼沉沉地往前走着,蹲在门口,看向脚底被扎进瓷片而一直流血的和子。
和子抬眼看她,唇瓣嗫嚅了两下,恭敬地折下脖子,露出纤弱的后颈。
她在行礼。
阶级森严的时代,哪怕自己痛的站不起来,眼角泛起疼痛的泪花,也要对着比自己更尊贵的人俯首折腰。
殳柏没问她发生了什么,而是低头替她拔掉了一小片碎瓷,“去找医师看看。”
然后转头看向旁边的童侍:“劳烦你们互相搀扶,我现下有些事要做。”
她离得很近,近到和子感受到温热的气息,还有少女身上一直未曾散去过的花香。
月下香温柔苦涩的香味,笼在眉目俊美的姬君身上,就像是天赐的礼物。
像女武神一样耀眼独特。
和子痴痴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道谢,“多谢姬君……”
殳柏应了一声,站起身后拉开幛子,室内猛然灌入一片冷风,将温暖与血气冲刷开来,那药香砸在这片复杂的气味中演变成令人作呕的腥。
跪趴一地的仆人们仍然不敢抬头,而最中间的老人额头上汩汩冒着鲜血,刺目的腥红打湿了他身上雪白的侍疾服。
而罪魁祸首虚汗淋漓地半坐在床上,费劲呼吸着,用阴鸷憎恶的眼神扫视殳柏,仿佛她是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
强撑着看向她,弯弯嘴唇,敷衍似的。
“阿柏,”白皙精致的皮肉牵拉着,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我在管教不知事的下人,请你出去可否?”
殳柏穿着木屐绕过那片碎瓷,木质的鞋底与稀碎的瓷渣滓互相碾碰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小声响。
月彦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要忍耐。
要忍耐。
要忍耐!
不用多久这位耀眼的姬君就会变成可怜的废人,这些人的喜爱也没法阻止她衰败——哈,多可笑啊。
至于婚约?本来就是没影的事情,他何必如此在乎?
她躲不掉的,走也走不远——
换命的阴阳术将他们联结在一起,他与她,注定绑死在生死两端。
“啪——”
一个巴掌拍在他头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一声连屋外的人都听见了。
仆从们也忍不住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连姬君也挨了打吗?
只见刚刚还在耀武扬威装模作样的少君被一巴掌从床头扇到床尾,额头红肿一块,眼睛都呆滞了一瞬间。
天旋地转间晕了过去。
几秒钟后又清醒过来欲要发怒。
像是救世神女般的姬君,面无表情地又给了他一巴掌,额头两个巴掌整整齐齐的,直接将他彻底打晕了去。
深夜,万籁俱寂时。
窸窸窣窣的虫动和不知名鸟叫在庭院中此起彼伏,万物复苏的时候尤其容易害病。
月彦几番惊惧下更是发起高烧来。
清原家主来了一趟,看着跪在地上用力擦拭地板缝中血渍的仆人,还有那名年老的随从,最终叹息一声。
殳柏斜靠在床边静坐着,她怀抱着胸闭上眼睛,长黑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阴影,影影绰绰地打在高挺的鼻梁上。
清远月彦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父亲为自己做主。
他满目惧怕与愤怒,抱着被子往墙角靠,厉声让殳柏等着瞧。
等了半天,只等到主屋传来一句话。
“姬君自请为您的剑术老师,对您多有管束理所应当。”
怒火像是哑炮一样无处发泄,他委屈至极,哭泣起来将自己埋在被子里面。
小孩真是被宠坏了,以至于无法无天。
明明今天伤害了这么多人,却只是因为被父亲冷落一下,挨的打没有还回去就好像天塌似的。
十足的恶童。
殳柏站起身,将身上的褶皱抚平,她抬眸看向哭得一抽一抽的月彦,平静道:“你哭个几把。”
“被你砸伤的田中,还有被波及的和子,玲绪她们,通通都没有哭。”
她伸手将他从被子里抓出来,提着领子提溜住,神情阴霾一片,眉眼间黑沉的可以滴出水,那种扑面而来的威严和震慑让月彦一时间不敢有所动作。
比震怒的父亲还可怕。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几乎被当做珍宝一样对待,从小就活在病痛之中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父亲没有妾室,也没有续弦,整个偌大的清原府以后也会尽数属于他。
就算是杀人又如何?
他嗓子疼痒的厉害,血腥味从五脏六腑蔓延上来,化作几乎要呕出来的怨毒。
“他们对我不忠……”
“都该死、我要杀了你们……”
取别人性命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这一刻甚至忘了自己还期待着换命的事情,可怜的自尊占领心灵高地。
殳柏笑了一声,很轻的气音从喉间传出,她松开手任由他摔在地上,周围的仆从马上着急的要上来搀扶他。
她却蹲下身,捏住月彦的下颌,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究竟,把生命当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