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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回忆杀之一 ...

  •   常羲再次醒来时,四周景色十分熟悉,自己已经躺在云岫台里。夜色已完全降临,空中高挂着一轮明月。
      身上的衣裙也被重新换过,阁中放置了一只余烟袅袅的香炉,常羲闻出来焚的是檀香。脑中的混沌感此刻无影无踪,除了腿脚有些酸痛,已经没有其他的不适了。
      常羲想用手肘把自己从床上支棱起来,没想到动作太快,不留神撞到了悬挂于帐顶的风铃。清脆的铃音过后,就听见有人推开了大门。
      “郡主,你醒了吗?”是阿珉的声音,语气似乎有一些急切。
      “怎么了,姐姐有事找我么?”常羲猜测道。
      她看到帐外阿珉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一段发帛,想来应是帮她束发的。
      沈贵妃的父亲是武将出身,还是一个公正清廉的武将。在这样的家风中长大,沈贵妃自小便心性高雅,对金银珠宝等物视若粪土。因此,在沈贵妃在场的场合,常羲都会刻意把自己打扮得朴实无华一些,什么金簪玉钗花钿宝珠,统统都被一根三尺长的发帛代替。
      束好头发后,短的发帛尾端垂到腰间,更长一点的甚至可以到膝盖窝。这玩意比步摇都折磨人,稍不留神就会缠住手臂,更让人气愤的是像崔洵宸元这种看到了手痒都要去抓一下。
      常羲走进贵妃殿中时,沈贵妃正轻阖双目,拿着佛珠细细摩挲,大宫女玉珍在一旁剪断过长的烛芯。
      沈贵妃听见内侍通报,放下了手中佛珠,抬目温声道:“进来吧。”
      常羲乖巧一福行礼,眨着眼睛问道:“姐姐找我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沈贵妃朝常羲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脚踏上。待常羲坐定,她伸出手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摸着常羲乌黑的发丝,然后说道:“我听人说你回宫时面色不好,脸色发白,身上又出虚汗。让太医给你看了看,太医说是你今日受了惊吓的缘故。所以我传你来,就是想问问,究竟有什么吓到常羲了?”
      沈贵妃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如春风,常羲身上换过的衣裳和特意焚烧的檀香想必都是她特意吩咐人做的。
      她的目光中映有烛火跳动,像一席宽大鹤氅将常羲紧紧环抱在里面。无论外面有多狂乱无情的风雪,常羲都能在这里寻得片刻安宁。
      沈贵妃抚摸常羲的那只手,就像一只握紧了的拳头,一掌击碎了常羲此前对权谋暗术的恐惧。
      她竟只是常羲的养母,常羲身上没有一滴血是她的血脉,可沈贵妃也能像待亲女儿一样待她,甚至比待亲生子都要好。崔洵虽然是沈贵妃的亲儿子,但从小是由太后抚养长大的,与沈贵妃根本不亲近。除了重大节日和必要的请安等等,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有时候常羲就会苦恼,怎么沈贵妃不是自己的亲妈呢?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尚且能做到这个份上,不知做她的亲女儿有多幸福。
      想到这里,常羲竟有说出真相的冲动,她实在不太忍心欺骗沈贵妃。
      话到嘴边又绕进了肚子里,常羲鬼使神差道:“说了姐姐可别笑话我,只是因为午休时做了一个噩梦,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
      沈贵妃柔声道:“哦?那可愿告诉姐姐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噩梦呢?”
      常羲正准备随便编一个糊弄过去,就又听沈贵妃略带歉意道:“我看你脸色仍然不大好,还是别说了吧,你若再说一遍岂不是让你再害怕一次。算了,你如果还感觉哪里不适,就再叫太医过来看看。”
      玉珍停下了手中动作,微笑着对常羲道:“郡主可真是娘子的心头肉,因为郡主的事娘子晚饭都不曾好好吃,明日若有空郡主可得好好陪娘子吃一顿饭。”
      常羲感动得无以复加,顺势滚进了沈贵妃怀里,撒娇道:“姐姐真好,我明天一定给姐姐做新学的枣糕。枣糕可甜了,吃一口整天都会高高兴兴的。”
      沈贵妃笑着拍了拍常羲的头,轻声道:“那我等着你的枣糕。现在是亥时了,你既然精神不佳就快些回去歇息吧。”
      常羲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贵妃的怀抱,踏着月光回到了云岫台。
      她此刻睡意全无,也许是白天昏昏沉沉了许久,现在精神好得要命。
      阿珉见常羲坐在床上没有半分躺下的意思,心想也许是有什么糟心事。便退出阁外,留给常羲单独的空间让她好好释怀。
      关上殿门,阁内顿时清冷不少。
      春夜微凉,常羲身上却出了一层薄汗。她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了窗户,让夜风肆无忌惮地灌进她的中衣,直击肺腑。
      阁外园中一树桃花开得正盛,花瓣随着凉风微微颤抖着,零乱飘散下阵阵红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虽说这时节,不论是皇城大内还是山野田地,桃花都开得如火如荼,霎时间看到并不算稀奇的事。
      但那树桃花不一样,它没有开得漫山遍野,层层叠叠,而是只有这一树,孤立在云岫台中。
      它太美了,美得不需要其他衬托。
      月色柔和,映在粉红花瓣上竟在娇艳中更曾了一分遗世独立的滋味。
      常羲凝视着,好好一树花,端端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建武二十六年的春天,汴京城来了一队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盘踞北方已久的契丹,派遣了使者前来朝贡。
      虽然嘴上说是朝贡,但用“嘲笑”二字概括契丹使的目的可能更为准确。
      沈贵妃的的父亲沈将军是一位战功卓著的边境大将,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前沈将军就因体力不支永远倒在了战场上。从此,魏朝不仅折损一名大将,在那次惨痛的战败中,与契丹两败俱伤,也失去了短时间内与契丹抗衡的能力。
      所以契丹此次来访,明面上是朝贡,其实就是来折辱魏朝的。
      今上忍辱吞声招待了使者一个多月,眼看享完了清福就要起身回契丹,不知为何忽然又来了兴致,说要举办一场马球比赛,试试两国在此事上实力相差如何。
      今上只好答应,地点选在了京郊校场。
      那天虽只是早春三月,却仍然日光炎炎,直照得人睁不太开眼睛。
      契丹使派出应战的是跟随使团而来的契丹小王子,魏朝这边却迟迟推选不出一名合适的人上阵。眼看着时间越耗越久,小王子等得有些不耐烦,走到今上面前,开门见山道:“魏朝不善武艺也就算了,竟然连上阵的勇气都没有吗?真是可笑。”
      随行而来的大臣听到这话后脸都绿了,今上也无可奈何,毕竟人人都见识过契丹人马背上的功夫有多厉害,谁也不敢贸然前去应战。一是怕被掀下马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二是怕到时候输得惨烈,面子上也过不去。
      就在众人踌躇不定时,忽然听得从帷幕后传来铿锵有力的女声:“爹爹,让我去吧。”
      帷幕后隐约能看到一名少女的玲珑身姿,挺直了脊背昂首站在一众嫔妃之中。她身旁身着华服的陈淑妃煞是焦急地拽住少女的手臂,想要把她重新拉回座位上。
      少女毫不领情,陈淑妃又朝她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她仍然倔强不肯听从,径直掀起纱帘,陈淑妃急在心头,于帘后低声惊呼道:“宸元!”
      宸元走至今上面前,深深一福,然后转头面向小王子,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同你比马球,输赢不论。”
      小王子诧异地看着宸元,正欲开口,今上就连忙摆手,拒绝了宸元的请求:“你一个女孩,可知马球有多危险,万一受伤,你姐姐又要伤心了。”
      帘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劝诫之声,甚至有大臣也劝宸元回去。
      崔沂柔声劝道:“五妹妹......”
      宸元闻声怒目道:“三哥!”
      在纷乱人声中,宸元绕开面前小王子,随便指了一个方才出口相劝的大臣:“你,起来,与小王子比试一场吧。”
      那大臣不知为何宸元把矛头对准了他,惊慌失措道:“臣不善马术,公主还是选其他人吧。”
      宸元不禁冷笑:“看吧,我让你去你又不去,我要去你又拦我。若不是为人懦弱至极,那便是看不惯我了,故意找我茬对吧?”
      大臣脸色瞬间由白变青,还想解释几句,就被宸元瞪了回去。
      “各位都是科举出身,想必对后蜀后主孟昶的花蕊夫人有了解吧。她的一句诗放在现在很是应景,‘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我想,以各位今日表现出来的勇气,若举国上下皆是如你们一般胆小如蝼蚁,那我朝离覆亡之日或许也不远了。”宸元冷着脸环视一圈,与她目光相触之人都如同被刀刺了一下,心虚地垂下头,不再出声。
      宸元再次走至今上面前,语气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强硬,带了些许急切:“爹爹,您知道我学过马球,还夸过我学艺精湛。他们不愿意上场无非就是害怕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面,就算再等三天也不会有人主动请缨的。”
      “爹爹,”宸元见今上目光微动,没有驳回她刚才的话,马上抓住机会上前一步道,“我知道您担心我的安危,但真的不能再等了,一旦使者回国,我朝懦弱无能的名声便会传播到四海八方。这难道不比我受伤更恐怖,更耻辱吗?”
      今上无言片刻,小王子在一旁听宸元长篇大论许久,此刻终于发话:“魏主放心,我会在比赛中多留意公主,不会刻意为难她。”
      宸元皱眉道:“谁要你留意我,要比就公公正正地比,我不是贪小便宜的人。”
      小王子难得微笑了一下,道:“惭愧。”
      宸元见今上没有再阻拦她,喜笑颜开地朝今上道谢后匆匆赶到殿后偏室更换衣裙。
      等她再次出现时,已经褪去了长袖宽袍,穿了一身绯红色窄袖轻衣,脚踏长靿靴,衣摆扎进百褶裙里。头上发饰也尽数取下,只随意挽了一团发髻,用簪牢牢定住。
      眉目间绝代风姿不减反增,身形间更多出几分英气,殿内众人都不觉看呆了,反应过来又在心中直念非礼勿视。
      双方于场上拱手见礼后,便各自拿起球杆,翻身上马。小王子笑声明远悠扬:“承让了,公主。能与魏朝公主比试一场,真是不枉此行。”
      比赛开始后,小王子果真没有因为宸元是公主就处处让她,举起球杆朝马球挥舞时,用了十足十的专注与力气。众人都不禁为宸元捏了一把汗,陈淑妃更是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祷着。
      宸元全程都紧抿着嘴唇,目光时刻追随着在空中或在地上滚动的马球,只待扬杆一挥,球便顺利进入框中。
      众人皆鼓掌叫好,宸元扬起下颌,骄衿不已地拉紧马绳,再次徐徐走向场地中央。一声哨响,下一轮比赛开始。
      最后一柱香燃烧而尽,今上凝目细看台上代表进球次数的红旗黄旗,黄旗略多一些,那便是小王子赢了。
      今上亲自走下看台,朝刚刚下马的小王子略微颔首道:“小女学艺不精,若是打扰了王子比试的雅兴,实在是万分惭愧。”话是这样说,但今上脸上却又带着几分自豪,一双眼睛慈爱地微笑着。
      宸元在场上时便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但仍全力以赴不想半途而废,而今看到自己失败的结果,似乎还是有些不服气。她原以为小王子会对她冷嘲热讽几句,但很快,事情的发展就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公主,”小王子行至宸元面前,冷峻的眉峰此刻添了许多柔和,他恭恭敬敬地朝宸元俯身,右手放在左肩上,这是契丹特有的礼仪,“我很敬佩公主今日所为,敢于在这么多人惧怕的情况下踊跃自荐,可见公主的胆量不似常人。”
      宸元站在今上身旁,“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我并非王子心中那般软弱怯懦,让你失望了。”
      小王子哈哈笑道:“不管公主输赢与否,我都万分佩服。”
      今上接过内侍递来的手帕,给宸元擦尽了脸上的汗珠和沾染上的尘土,拍拍宸元的肩,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什么,宸元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今上见宸元心情转好,于是对小王子温声道:“先回看台歇一歇,喝口茶,再慢慢聊几句吧。”
      宸元看都没看小王子一眼,直直地往回走。今上与小王子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眼中尽是宠溺的神色。小王子心中暗衬:怪道人们都说魏朝皇帝独爱五公主,以前以为是谣传,没想到真是如此,果真是爱女如命。
      回到殿中,今上早已归位,而小王子却姗姗来迟。宸元坐在帘后原来的位置上,陈淑妃搂着她“我的心肝”“我的宝”有一声没一声地喊着。
      小王子隔着帘子,又朝宸元行了个礼,朗声道:“我今日虽赢了公主,但早已被公主马上英姿深深折服。心中激动不已,刚才特意寻了一个礼物,如今献给公主。”
      宸元复又起身,走至帘前,却并未掀起:“什么礼物?”
      小王子笑道:“你出来不就知道了?”一旁的几个契丹使者听了都神色暧昧地低笑着。
      宸元发现小王子的双手一直负在身后,于是狐疑地掀开纱帘。
      小王子这才把手从背后拿出,递至宸元面前:“比赛时便注意到了,与公主的红裙甚是相配。”
      一株绚烂至极的桃花,还带着春风三百里的余韵,轻飘飘地飞进了宸元的心底。
      一只寻花香而来的粉蝶,恰巧停于花瓣之上。
      那年宸元十六岁,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年纪。一名骑着轻巧骏马的少年,从她繁华生命中匆匆而过,遗下一株永不凋谢的桃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回忆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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