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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三章 ...

  •   即便谢元有意照拂,王简还是因汪兴隆的小小构陷而病得下不来床。或许太监为人正是如此,一根针似的,扎在身上是痛,甚至不大痛,扎在眉心却能要人性命。
      而对王简来说,虽不至要人性命,但也咳得天昏地暗,着实憔悴了好一阵子。他于是彻底歇了下来,整日在西厢看书,间或为那先生出些无关痛痒谋略。
      久而久之,谢元似乎也习惯此等境遇,习惯西厢窗里落花从中,秉笔苦吟的高大身形。他有时也想,倘若当日能狠下心来,将王简撂在苏州,彼此永不相见,寒山书院里应当再有一辈鸿儒。
      只是他到底放心不下,到底怀着八年前炽热迷惘的痴念,将王简召上京来,那样不管不顾的留在身边。天也命也,或许此生一切,早已在当年机缘巧合,开卷霎那里注定。
      谢元便想起隆景四十二年春天,他任科举主考,本是不阅卷的,因同考官无法定夺,于是请他裁决。一张试卷摊开,好一笔馆阁恭楷,丰润华美间言语赤诚,字字如血,殷殷昭昭。
      “美则美矣,可惜壮怀激烈,锋芒毕露。”
      同考官们皆如此论断,却实在不舍其经纬超群,才华横溢。谢元上下看了几遍,又凝视众人,忽然一拍书案,朗声说:
      “语不惊人何谓惊世之才?呈上去罢!”
      众人见他既肯担责,于是纷纷应允,王简金榜题名一事由此而来。八年过去,不知怎得那篇文章仍时时闪动在谢元脑海,仍那样支持他,杀死陈腐敝陋,外强中干的比周小人。
      几日里,朱纹丁培一事也终于尘埃落定,判决抄没二人家产并秋后处斩。而朱纹死于飞龙卫衙门一事,因谢元施压,也不再继续追究。韦党纵心有不甘,却似乎是眼下最好结果。
      如此,及到三月十七日傍晚,谢元换了件绯红蟒袍,自奴婢手里接过热粥茶点,施施然往西厢房去。王简正身披棉被,靠着短榻读书,一见谢元走近,忙起身行礼,诺诺道:
      “先生亲自来送,学生愧不敢当。”
      “正巧出门,与你说几句话罢了。”
      谢元抬手,命王简躺回榻去,尔后坐在床沿上,一面递过手中托盘,一面拿起近旁书札默默的看。王简听他说话,见斜阳落在清俊眉眼里,又见那一身蟒袍金红灿烂如花如月,便忽然心中一动,说:
      “是宫里差事?”
      “老祖宗今日便要离宫,为先帝爷守陵去了。”
      谢元轻声说着,面上无悲无喜,可王简总觉他话里有话,总觉一双凤眼低垂遮盖了许多怅然。他于是伸出手来,与那先生牢牢合握,并不由说道:
      “人世百年,浮萍踪迹,何苦劳神挂心?”
      言罢,便见谢元抬起头来,眼睫交错,目光如水。王简顿觉失言,立刻松开手去,却为谢元反手扯住。他袖中十四无畏念珠摇曳,在彼此情深浩瀚,沉默无言里响动。
      “我谢元是个无家之人。”
      那先生忽然开口,言语郑重,又定定望向王简,说起从前事来:
      “十四岁丧父,十六岁丧母,形影相吊一十八年。全凭宫里照拂,凭先帝爷与老祖宗关怀,才有如今一点模样。”
      王简闻言,又想隆景驾崩,潘岳辞官,便一阵怆然,叹谢元连这唯二亲故业已失去。而他虽与那先生同样早失怙恃,却好歹有寒山书院收养,有岳修对他视如己出。
      他念及此处,倒蓦然想起一事,心中顿时忸怩万分,不知如何开口。然此疑问他已怀抱许久,已无法按捺此间愚鲁希冀,于是默了会子,方支吾道:
      “先生……为何不娶妻呢?”
      提起“娶妻”二字,谢元怔了怔,尔后蹙起眉眼,蓦的轻笑出声。王简见那血色淡薄的嘴角扬起,想自己一介外人,当真放肆过分,正要分辩,却听那先生幽幽答道:
      “我母亲一辈子,都在等父亲回头,等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间,轻瞥血浓于水的亲人。然父亲从未回头,直到弥留之际所说的话,也仍是‘君臣父子,社稷江山’。更何况……”
      谢元一语未尽,便忽然顿了顿,发觉此言绝不能出口,于是转而低眉一笑,收敛起所有温柔意念。王简闻言狐疑,却不敢追问,亦不敢细想其中令人如痴如狂的心绪。
      于是只好装作一无所闻,并端起瓷碗,了结师生二人环环无端臆测揆度。那先生见状,也随之站起身来,嘱咐他多加休息,尔后步履如云的走出门去。水灰色的八抬大轿已停在府邸门前,一见谢元便压下轿杆,前呼后拥向五凤楼驰行。
      五凤楼外,潘岳一身粗布长袍,背影佝偻,立在斜阳里。五十年宫闱似海,前尘深处无迹可寻,多少岁月风雨,皆为他肩上包袱收拢,拢进一方血气衰迈,迟暮心胸。
      宫里奴婢,凡有头有脸的,皆跪在拱券门前,任凭余晖闪烁,照尽万千眼中依依不舍。潘岳之于他们,不仅是大内总管,亦是父辈,是仁慈怜悯佛。
      然从今以后,他们的老祖宗离开宫去,八千奴婢便再没有父亲,没有头顶温柔可靠的照拂。众人于是纷纷落泪,想天下竟有如此残忍分离!
      谢元官轿也到了五凤楼外,停在宫墙近旁,四面流苏随晚风摇曳,垂落飞旋光影。谢元穿着领绯红蟒袍,人群中分外扎眼,潘岳见了正要行礼,却被那先生一把扶住。
      “太傅,从此诸事,多仰仗了。”
      潘岳说着,抬起枯槁似的双手,与谢元牢牢回握,字字句句,肝肠寸断。那先生嘴唇动了动,又想起当日司礼监中,那句“静观其变,放宽心去”,顿觉脚下万丈深渊,便是命运本来轮廓。
      谢元垂下眼,唯有默默点头,又见潘岳在宫里大半辈子,临了不过尺寸包袱,一时心中更痛。他松开手去,自怀里摸出本诗词辑录,一面递给潘岳,一面说:
      “几日前寻出册先帝诗集,是谢元手抄,也算……”
      他言及此处,忽然喉头哽咽,竟说不出半句话来。潘岳念他当朝太傅,十八铁卫总督,实在不忍见他落泪。于是郑重道谢,又忙不迭转过身去,踏上落日余晖朗照的寻常阡陌。
      众人见他远去,纷纷放声痛哭,嚎啕着“老祖宗不要奴婢了”,听得谢元眼眶通红。暮色便在无限悲声里缓缓降落,如合上泛黄书页,归结一段风雨峥嵘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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