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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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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任命并未下达,潘岳离宫后的第三天,三月二十日清晨,汪兴隆便召集宫中主管太监,大模大样的坐在司礼监中。
身旁站着从前怀王府里带来,两个青绿袍服部下。其中一个瘦高个子,面白无须,名叫崔林。另一个矮胖身材,嗓音尖细,名叫葛敬。
这二人也与汪兴隆同样,昂着头盛气凌人,仿佛一人得道便当真鸡犬升天。他们垂下眼睑,审视堂前跪着的潘岳旧部,只觉个个面目可憎,个个阻碍他们升官发财的通天大路。
而那些潘岳旧部,宫中主管太监们,再如何浑不吝,也到底察觉回黄转绿,改弦更张。他们虽打心眼看不起汪兴隆,也仍记挂老祖宗仁慈怜悯,却不敢轻易多言,更不敢与得志小人拼个鱼死网破。
人还是故人,怀里究竟别样心思。
他们跪在地上,清天白日下面面相觑,便得此凉薄而又无奈结论。潘岳掌权时,严禁太监论资排辈,并废止宫中私刑。以至奴婢们几乎忘了,这连绵不断的朱红宫墙,实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血盆大口。
众人念及此处,于是将脖颈垂得更低,双眼直望向地面,等候此间差遣。同时侥幸揣测,想弘广毕竟年幼,谢元又是隆景钦点辅政,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不会大动干戈。
然汪兴隆却皮笑肉不笑,一双吊梢眉下透出冷冷目光,落在堂前空地,野草随风似的脊背上。他一面看,一面在心中默数,便忽然觉出些异样。
“你们谁,见着延寿宫贾连福了?”
汪兴隆拖长调子,细声细气的说着,本意是逼众人开口。可话音刚落,侍立一旁的太监葛敬,旋即阴阳怪气道:
“我看贾公公呐,是不会来了。”
汪兴隆听这话里意味深长,于是抬起眼来看他,只见葛敬肥头大耳,正满脸横肉露着坏笑。想一定背后使绊子,令贾连福不得来此,好杀鸡儆猴,赏个下马威了。
汪兴隆于是心领神会,阴恻恻的怪笑起来。延寿宫是穆王遗孤居所,贾连福是穆王奴才。即便这从前皇储已薨逝多年,身为怀王奴婢,对其仍恨之入骨。他因而默许似瞥向葛敬,用手扣下茶碗,佯怒道:
“好个贾连福,拖延行事,不把咱家放在眼里!”
言罢,又指使葛敬,号令一声,
“去,押他速来回话!”
众人默默听着,只觉阑风长雨,多事之秋,不由替他捏把冷汗。他们暗自感慨,贾连福不是坏人,更不似有意拖延,其中必然误会一场。
不过是替穆王当差,触了汪兴隆霉头,才有此无妄之灾。而延寿宫里孤儿寡母,失势多年,似乎也救不了一个奴婢,更不值得他们为此冒犯新主。
内心算盘噼啪作响,斟酌了片刻工夫,便见葛敬揪住一人衣领,风风火火立在司礼监门前。他邀功似的,扯着尖嗓大嚷:
“祖宗爷,贾连福带来了!”
也亏他敢说敢想,凭空里编出“祖宗爷”三个字来,教人听了哭笑不得。众人闻言侧目,只觉其中谄媚之意令人作呕。于是又看汪兴隆脸色,因见此人虽貌似恼怒却嘴角含笑,想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胡说什么,死人才叫祖宗。”
汪兴隆掐着嗓子,话里不阴不阳,又道:
“从今往后谁敢再提,乱棍打死,决不轻饶。”
言罢,望向葛敬手里扯着的蓝袍太监,面上神色便愈发骇人。那太监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是延寿宫总管,生得忠厚老实,一双漆黑瞳仁却火星迸溅,正向司礼监堂上怒目而视。
“贾连福,你也有今天……”
汪兴隆心底琢磨,便生出些久败得胜之意。从前他在怀王府当差时,因众人对穆王百般讨好,没少在奴才堆里吃亏。今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然要同这穆王麾下连本带利的讨要。
他念及此处,抬手呷了口茶,厉声诘问道:
“敢拖延集会,安了哪门子心思?”
贾连福听他说话,方将来龙去脉一发醒悟过来,想众人今日齐聚,原是为汪兴隆作怅。而葛敬设计陷害,故意隐瞒集会,乃至众人隔岸观火,不闻不问,皆投名表功而已。
贾连福的心,于是又冷又痛,刹那间支离破碎。人情世事炎凉,他本心知肚明,可宫里尚且如此,老祖宗在隆景帝陵的日子又该有多难?
他不愿再想,为了穆王遗孤,为了潘岳,为了谢元,便必须忍耐下去,必须保守所有秘密。于是挣开葛敬拉扯,不顾众人神色,双膝一折,霍然跪在地上,说:
“一时不察,没有别的心思。”
汪兴隆闻言,面上露出些温和笑意,尔后慢声道:
“你是宫里人,也知宫里规矩,拖延怠慢二十篾片,可怪不得咱家。”
言罢,猛的沉下脸色,双眼一瞪向门外喝令:
“来人,给我狠狠的打!”
司礼监门外奴才,早已是汪兴隆下属,一声号令便提春凳篾片,旋风似的来到堂前。其中二人一人一旁,架着贾连福胳膊,将他按在一尺来宽三尺来长的板凳上。另一人便执起竹篾,按汪兴隆意思,“狠狠”抽了下去。
条条篾片,虽落在贾连福身上,却如打在众人心里,直打得肝胆俱碎,噤若寒蝉。行刑人下了死手,片刻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贾连福咬着衣袖,冷汗洇了满背,几乎昏死过去,却心系诸位亲故脸面,硬是不发一声。
汪兴隆见他负隅顽抗,心中怒意更甚,想什么落魄贱人,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于是冷笑道:
“贾公公,眼下讨饶……还来得及。”
“讨什么饶?”
不等贾连福回话,司礼监门前忽走来一人。身形高大,眉眼英俊,腰佩鎏金长剑,一袭铁灰袍服迎风而动。他伸手拦下竹篾,行动间云停岳峙,又朗声道:
“静安殿总管打延寿宫总管,我宾鸿一辈子,还没听过这种笑话。”
汪兴隆听得“宾鸿”二字,想是谢元手下,宫中飞龙卫千户,因而咬牙回话:
“太监们的事情,与飞龙卫无关。”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同飞龙卫分辩?”
宾鸿闻言反问,并不理汪兴隆所言,尔后低下头去,问贾连福说:
“他们为何打你?”
“承蒙上差过问,今日集会,延寿宫无人通告,致使奴婢拖延,因而有此一事。”
“既无人通告,便无心之过。”
宾鸿说着,又环视四周,责令道:
“是谁负责传信,还不站出来一并领罚!”
众人当此境遇,不由心中犯难,汪兴隆固然得罪不起,谢元却愈发可畏,只盼此间城门失火,切莫殃及池鱼。四下里于是静得落针可闻,唯有清明日光,默默朗照。
宾鸿见一时无人回答,便扬着脸,对汪兴隆说:
“可惜,静安殿总管到底无权追究。”
言罢,一手推开葛敬,一手搀起贾连福,尔后径自走出门去。众人眼见如此,无奈无法,不敢出言阻拦。
汪兴隆气得七窍生烟,眼见那背影徐徐远去,只觉颜面扫地。他忖了半晌,想谢元也好,王简也罢,皆方头不劣,故意同他作对。如此一想,便又忽然记起一事,忙向崔林下令:
“你去查查,八年前平波院里,究竟何种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