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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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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广元年,三月五日。
夜色滔天而起,落在京城内外,潜入残雪未消的恢弘官邸。葫芦巷子东面,谢元府上万籁皆寂。连活泼好动的蓝眼狮子猫,都为侍女抱入房中,蜷在丝绒毯上沉沉的睡。
只西厢房一盏灯火,摇摇曳曳透出窗外,照在廊下,照见几段扶疏的梅影。王简仍醒着,身上也仍穿着那破旧难补的褴褛棉袍。他先前正要入睡,却听飞龙卫回禀,尔后见谢元大步走出门去,便想赈灾一事或许有了结果,他那先生或许又要杀人。
不过瞬息之念,寥寥数语,却令他心中忧虑,以至辗转难眠。王简无奈,唯有揽衣起身,又拿出前几日收到的谢邕手札,一面咬着笔杆,一面记录翻看。
谢邕是寰庆十六年生人,祖籍金陵,隆景十八年状元及第,先后出任国子监司业,翰林学士,户部侍郎等职。
隆景二十五年,西北萨里合部进犯雍凉。谢邕力排众议,提出“改部,联兵,迁界”三策,又屡建奇功,累官兵部尚书,统十八铁卫。
却因夙夜忧虑,心血耗尽,西北大捷后三年便抱病而终。隆景为此痛心不已,追思情切,故而再赐谢元服蟒,世称“一门双显”。
王简初读谢邕文章,只觉此人指天誓日,一缕忠魂千古垂青。然随书页翻过,他心中愈来愈冷,愈感无可奈何的针砭刺痛。一介血肉之躯倾尽所有,不惜以八字遗言囚系后人,却只得一领锦绣袍服,一场幻梦荣华。
君臣父子,社稷江山。
他心中于是忽然腾起些恨意,恨谢邕这样决绝,这样刑伤他最爱慕的先生。但他一字也说不出口,唯有掩卷,唯有将笔下评注放回从旁书箧。
王简目光落在书箧盒盖上,只见紫红竹篾上墨迹端丽,写着“贞姿不侵,直节见心”八字,是谢元从前在他拜座时送的回礼。他轻轻摩梭字迹,仿佛是触碰着那道最深的疤,又忽然为之苦笑。
他有什么好恨的?
谢元不也如谢邕同样,
只用八个恭楷小字,就囚系刑伤他一生吗?
然他心甘情愿,甚至在彼此决裂复而宽恕的如今,比从前任何一刻都心甘情愿。他清楚知道,当日谢元避重就轻说出的“一场误会”,已是永远不能肖想的最好回应。而至于他那先生,究竟是否口是心非,从中利用,似乎也并不重要。
他这样想着,垂眼望向烨烨火光,便回忆起当日平波院里的情形。那是隆景四十二年冬天,腊月初八夜晚,天上下着大雪,冷得滴水成冰。隆景在宫中设宴,为京城四品以上官吏赐腊八粥。
王简时任通政左参,便替上司左通政秦固,将当日百官奏折送往平波院中。他放下奏疏,正要转身出门,却见谢元一袭绯红蟒袍,端着个螺钿百花漆盘,竟施施然步上楼来。漆盘里,放着碗腊八甜粥,并一樽御制美酒,两个唐草金杯。
他不解何意,却听谢元说是隆景赏识,特将今日宴饮分赐。便唯有叩谢皇恩,又坐在二楼书案前,将甜粥与酒一一饮尽。
谢元看着他,忽然伸手取过金杯,斟了满满一盏烈酒,尔后举起袍袖,在王简面前一仰脖喝了。酒气上涌,将一双斜飞凤眼染作春水桃花,染得波光潋滟,多情闪烁。
王简总觉事情蹊跷,但见凤眼低垂,睥睨似的落在身上,便刹那间说不出半句话来,又移不开半寸目光。他心里燃烧的火,鲸波万仞般翻覆的爱,于是那样逡巡,那样令他万劫不复的决意。
纵然过往言辞沉入醉意朦胧,但他仍记得自己心跳如鼓,记得谢元闻言怔愣,垂下头轻轻的笑,尔后又抬起眼来,对他风情万种的凝视。
即便今日看来误会一场,但他也曾无比确信,那凝视里所包含的纵容,深藏的爱意。他因此霍然站起,三两步走近,伸手环抱他的先生,布下炽热冒渎的吻。谢元似乎依然在笑,没有推拒,也没有解开这场杀死一切的误会。王简便当他是默许,对他作门下学生永远不该做的事情。
王简回忆至此,不禁内心刺痛,想自己实在愧对谢元恩情,愧对温柔宽恕,尽心尽力的照拂。正在此时,窗外人声响动,谢元披着件狐毛大氅,轻轻叩响了西厢房门。
王简于是回过神来,忙趿鞋启开门闩,便见谢元浑身为月光所浸,谪仙般立在廊下。他一时说不出话,过往旧迹仍在胸膛里来去。
谢元却拢起狐裘衣襟,一面走进门来,一面说:
“怎么还不睡?”
“方才听飞龙卫回禀,恐此间有变,因而不敢入睡。”
王简说着,又走过去,将房中油灯拨亮了些,却在灯火昏黄里,听谢元装模作样道:
“如此说来,竟是在等为师。”
“学生……”
王简受那多情目光笼罩,刹那间呼吸一滞,竟无端讷讷,无端揣测他话里有话。半晌,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先生眼里幽玄更甚,尔后步履轻缓的贴近,任凭一身冷梅香气散入房中。
谢元顿了顿,仿佛堪破王简心事,因对他说:
“飞龙卫复命,保定河间府尹已押上京城,等候审问发落。只要他们肯招认实情,将二府赈灾一事原原本本的交代,为师也并非乐见刀光,乐于杀人。”
王简闻言有些意外,他本以谢元对二府官员恨之入骨,杀之后快,却不想竟会如此放过。他踟蹰着,既为哀哀百姓心有不甘,又为谢元行事困惑,于是沉声道:
“先生,不打算处置他们?”
“棋子而已,杀也放也皆大势所趋,关口还在谭嗣。”
谢元言罢,露出些妩媚笑容,回身望向窗外月光如雪。夜色凄冷弥漫,浸透一双斜飞凤眼,浸透眼中多情笑意。他忽然说:
“倘若谭嗣可杀,韦慎一党,便无不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