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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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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广元年,三月七日,
京中天气渐暖,宫里残雪方消。春光和煦,穿几扇镂花窗棂,照亮静安殿东暖阁的一角。先帝曾在此批阅奏折,如今便成为翰林院众人,教弘广读书写字的地方。
王简穿着身青色鹭鸶补的六品朝服,又将那斑白鬓发理了,乌纱官帽一戴,倒现出些当年跨马游宫的俊朗风流。他坐在四君子刻花的檀木圈椅上,一面翻看手中书札,一面想今日清晨,他那先生站在西厢廊下时的模样。
谢元似乎终于得空,肩上搭着件紫貂毛里的海蓝锦袍,一大早便叩开了西厢房门。他命侍女雨婵取来六品官服,尔后趁着王简发愣,不由分说的走入门中。
王简于是几番犹豫,想说一介罪臣不敢劳驾,而又不愿忤逆此间好意,毁坏煞费苦心饶恕的些许真情。然谢元却仿佛看穿他心思,因而低眉轻笑,蓦然慢声道:
“八年前,一身袍服是为师所黜,今日亲手还给你,也算偿还彼此恩怨,了却从前旧迹。”
言罢,又抬起眼来,虽目光闪动,却言语自若,
“从今往后,你可不许再恨我了。”
王简闻言,想胸中爱慕痴念尚不能平,又几时恨过他一丝一毫。纵八年无头纠葛,也都是悔不当初,寤寐思服。他念及此处,正要分辩,却为那冰凉指尖触在胸膛,一时心悸心动,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谢元那双睥睨纵横的凤眼垂下,垂落两道燕尾似的浓黑长睫,映衬一对秀郁眉峰,一点血色薄唇。便如同浸透清冽冰冷的酒,温柔多情的香,那样令人动摇,催人包藏祸心的试探。轻柔的呼吸拂过侧颈,象牙珊瑚的十四无畏念珠垂在肩上,煽动内心燃烧的火,在魂魄里以刀刻字。
王简因而回忆起谢元目光,总那样诘问盘算般凝视着他,却仿佛在笑,含着许多不可捉摸的深意。他于是痛苦,于是惶然无措,想自己已误会过一次,再不能仰仗先生宽恕而得寸进尺。
“为何不从中解释,多说些真心话呢?”
王简心想,又觉为人木讷,实在不堪谢元抬举。他明知先生多思多虑,却为一时慌乱哑口无言,倘若谢元为此挂怀,岂非无心之过,憾事一桩。
寡言如此,任凭误会纠缠,深深伤害彼此八年。他必须说些什么,必须兑现从前诺言,保护他那先生,并担着社稷江山的千斤重担,直到生离死别。
王简念及此处,刹那间回过神来,因见墙上日光高涨,想时辰已近,于是将书札收入怀中。便听门外脚步声响,汪兴隆手执白玉拂尘,在左右近侍簇拥下,弓身堆笑着启开房门。
门后,弘广一袭柳绿金边的团龙锦袍,明珠冠带映在春光里,愈发显得眉眼少幼,风华正茂。他已从谢元处得知王简入宫讲学始末,此时见那高大身影伏在地上,便立刻走上前去,一面搀起双肘,一面将他仔仔细细的打量。
只见他两鬓斑白,目光如雪,八年来人物皆非。弘广不禁感慨万千,又回想从前王简任身边侍讲时,那样锦心绣口,文采斐然,更可贵人品淡泊,于是顿感亲切怀念,因而动容道:
“多年不见,一切都好?”
王简听他说话,察觉其中怆然之意,想当初稚嫩孩童如今已是九五之尊,一时也为光阴荏苒怔得哑口无言。他便极力按捺下心中怅惘,凭一己痴念填补空空如也的胸膛,尔后请弘广落座,沉声道:
“承蒙陛下过问,微臣一切都好。”
八年前平波院中因果,弘广毕竟年幼,不曾清楚知晓。又加宫中谣言不断,穆王吕熇河西猝薨,使其中真相愈加扑朔迷离。他忧心谢元记恨从前,恐对王简不利,便踟蹰道:
“京中诸事,也都还习惯么?”
王简听罢,不由心念电转,想“诸事”二字究竟如何。于是垂下眼睑,顿了顿,不敢多言:
“回陛下的话,此事说来惭愧。仰赖太傅顾念旧情,收留微臣又事事照拂,竟无一丝支绌。”
弘广闻言有些意外,他只当谢元同王简已师徒反目,分道扬镳,即便举荐王简也是另有所图。但今日一见,似乎其中内里并非如此,似乎二人还有别样隐情。但他素知王简磊落,也知谢元外宽内深,想在朝为官皆有苦衷,便不愿深究下去。
他念及此处,又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对王简说:
“太傅指派飞龙卫督促二府赈灾一事,旁人多有议论,不知王翰林如何见解?”
王简听他说话,不料弘广竟如此信赖自己,愿和盘托出近日最凶险的难题,一时也诚惶诚恐,剧烈思索起应对之语。
他总是心向谢元,希望替谢元说话的。但既身负侍讲一职,便合该拆解其中缘由,令此间主人明白社稷所在。为了他日明君,为了将来天下,不必顾惜几句真话,几句伤人却并不伤天害理的真话。
王简如此打定主意,便循循善诱道:
“不瞒陛下,此事微臣也有所耳闻,想太傅雷霆手段,的确非比寻常。臣本意劝解,毕竟当此境遇,事缓则圆。然转念一想,事缓则圆又如何?许多事,从来只有雷霆手段能解。”
王简说着,将双手按在膝上。目光深邃如海,无声垂落青砖地面,又仿佛融入春光,那样无处不在。他神色肃然,迎向弘广意存探究的双眼,尔后接着说道:
“倘若太傅不曾派飞龙卫出京,只命二府官员自查自纠,其下场就是不闻不问。推出几个替罪傀儡,掉落几颗棋子人头,则百姓依然受苦,贪墨依然横行。而所谓事缓则圆,也不过一句遮羞虚词,以大局之念矫饰无能不为。这样的事情,过去已太多太多了……”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令弘广怔在当场。从没有人同他说过这些,也从没有人告诉他,千里江山包含了多少残酷血泪,多少徒劳生死。
王简却继续开口,又说:
“臣以为,太傅所作所为虽令人胆寒,然其用意不过追先帝遗念,尽辅政之责。天下重任如斯,肃清吏治道长且阻,积毁销骨人言可畏,孤危一身而岿然不惧,此赤诚之心可昭日月。臣冒万死直言,望陛下明察明鉴,体谅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