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欲》习良

15、第十五章

　　七彩的霞云被毫不留情的劈开。
　　游衍挥退了上前的仙娥，皱眉推开周棘的殿门。
　　“干嘛捏些非人的东西放在这里，你以前不是不屑这些吗？”游衍进去对着周棘说。
　　周棘赤着上身，背部全是鞭痕，闻言平淡道：“神兵不也是非人之物，没有不屑，只是不想，如今有用就行。”
　　游衍不置可否，“让我回来有什么事？”
　　“叶百，如何？”周棘问他。
　　游衍停顿了半晌，他似实在忍无可忍，声音中都饱含怒气：“周棘，你到底怎么想的，大战在即，你要么把一切跟他说清楚，要么就别再想他，平添痛苦。”
　　“你不知道。”周棘闷声说出这四个字。
　　游衍都要气笑了：“我确实不知道，我只是受不了你这副样子，以前我只知道你找人，但不知道你找什么人，后来你说你找到了，你经常陪在他身边，该做的不该做的，你们都做过了，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问你，叶百是你要找的人吗？”
　　周棘说是。
　　游衍这下却苦笑了起来，“你入百花府时我不在，倾白告诉我你来自穷恶，天上地下，说起穷恶，没有哪一个神仙不知道苍若。”
　　周棘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停滞了。
　　“百年前穷恶结界破损，苍若一剑平定，哪怕贬为罪神，其风姿绰约也令众神折服，见之难忘，更何况我见过他。”游衍继续说道。
　　周棘看向游衍。
　　“在你成神之前，上天界有一件事惊动众神，那就是苍若再堕无愆台。”游衍说。
　　舛讹归正，遐迩无愆。
　　堕入无愆台者皆犯罪无可恕之大错，自世间有神史以来，无愆台一共开过五次，两次都是因为苍若。
　　千万年前的一日，苍若从下天界归来便力斩三十七位上神，没人知道缘由。
　　苍若青衣银甲，剑指苍穹，三十七位上神灵识破散，神力归于虚无，而苍若亦好不到哪里去，他的神剑是用自己的灵识幻化而成，并非天材地宝，待他被押上无愆台时，神剑已支离破碎，这证明着他的灵识也遭受重创，问他犯罪缘由，他闭口不说一句话。
　　上天界大怒，褫夺他神界封号，牵连整个神狐一族，苍若堕入无愆台，神力被削减大半，带着罪神狐一族前往穷恶，自此千千万万年。
　　一百多年前，穷恶结界突然裂了一道大口，上天界尚未作出反应，苍若便先行一步孤身前往穷恶之地内，以一己之力镇压了所有作乱的鬼怪，并补上了结界的裂口，将泄漏出去污秽之物赶尽杀绝。
　　而后没过多久，上天界再度降罪于苍若，有罪名，但无人知其罪行。
　　罪名为，背离天道，断绝六界。
　　可六界之间联系并未被切断，天道也没有被倾覆，但罪名已定，苍若逃不了了，而他其实也没想过逃。
　　“苍若再次登上无愆台时，我也在场，除了一心追求归虚的神仙，其他所有神仙都在，”游衍说着，看了周棘一眼，又道：“无愆台三千六百九十级台阶，高高在上，我们看着苍若一步一步走上去，背脊未弯，从容不减，我见之动容。”
　　“万骨有悲。”苍若站在无愆台上这样说。
　　游衍看着苍若，好像看到了悲悯。
　　没有任何一个神仙两次堕入无愆台，更没有任何一个神仙可以在两次堕入无愆台后长存于世，苍若在无愆台内受尽酷刑，也终于亲身去往了归虚，罪神狐一族就像当初跟着他被贬极北一样，后来也跟着他逐渐消亡殆尽。
　　同生共死，便是如此。
　　“叶百是他的转世，是吗？”游衍问周棘。
　　“是与不是，你心中已有定数了。”周棘说。
　　“你要找的，是苍若，后来你发觉他真的死了，便开始找他的转世，对吗？”周棘不说话。
　　“我带他从思涯城离开的那日清晨才真正看见了他的模样，他们确实长得很像，可他和苍若，完全不一样吧。”游衍回忆着与叶百相处的这些日子。
　　“不是的。”周棘想说些什么，可他说不出来，因为游衍说的都是真的。
　　游衍看着他这副样子，“你被任命为主战神，应该知道穷恶之地如今是谁在主导，那个叫尤的恶鬼曾经被苍若一剑捅穿，竟没有灰飞烟灭，也算一件奇事。”
　　此时，殿外冲进来了一名神将，他兵甲齐整，面目青涩，但神情紧张，语气更是急切：“战神，尤吞了一整具神骨，它甚至已经隐现神格。”
　　周棘闻言，目光犹如刺锥死死地盯了过来：“神骨？百年来无神陨落，新升神格的倒有不少，神骨是谁的？”
　　游衍暗道不好，他们都心知肚明。
　　那被发问的小神将哪里知道什么，他也是刚升的神格，那些神兵这么说，他就这么报，此时被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个。
　　周棘就像要失去控制，双目发红，浑身气焰都在膨胀，周遭鹤唳愈发尖锐。
　　游衍冲那小神将示意让他先离开，又对周棘说：“你先冷静。”
　　“它吞的神骨，是苍若的。”周棘这样说。
　　“你又待如何？即刻发动神兵剿灭了它的老巢吗？你甚至进不去穷恶。”游衍说。
　　“不，苍若的神骨，为什么会到尤的手上？”周棘喃喃问道。
　　游衍神色一暗，确实不对，无愆台接连六界极刑，但无论怎么通，都通不到穷恶。
　　“不是无愆台，就是有人刻意为之。”
　　周棘此话一出，天外风云便起。
　　游衍向外望了一眼，说道：“镇压穷恶，刻不容缓。”
　　又是那样的梦魇，扭曲，压抑，和无边的苦海。
　　“丹鹤。”
　　周棘听到叶百在喊他。
　　“丹鹤！救我！”
　　周棘看到叶百被人扼住，向远处拖拽，可他动弹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百被带走。
　　“他有罪。”
　　又是那些声音。
　　“他要偿命。”
　　周棘摇头，“不，他没有，他没有错，别送他走。”
　　“这世间哪来那么多对错？周棘，你看清楚了，人间之乱因他而起，苍若的行就是他的行，你知道叶百清清白白，尤知道吗？穷恶的妖魔知道吗？人间的那些家破人亡的受难者知道吗？万骨有悲，谁能脱身？”
　　万骨有悲。
　　“因果相连，缘起必结，他错与没错，你定不了也改不了！那具身体和那具身体里装的魂魄是谁，你不知道吗？你知道，我也知道，可你还是因面容寻他，因前世今生那么一点关联爱他，周棘，你看他，有几分是苍若，又有几分是叶百？”
　　“这是苍若铺就的命运，那一剑没能捅死尤，叶百就必须以身相殉，你恨不恨，啊，你该恨的是苍若，你要恨谁，你敢恨吗？”
　　周棘颓唐而跪，他几近走火入魔，终于清醒过来。
　　他很想见叶百，就在此刻。
　　距商姒带领弟子出谷已有数日，叶百忧心也没法做些什么，他也许久不见游衍，更别说得知周棘的消息，他总是将自己关起来，一个人沉默地读书，日复一日。
　　傍晚，门扉被“笃笃”敲响。
　　“公子。”
　　是翼云的声音。
　　叶百起身打开了门。
　　夕阳的余晖洒就一片金灿灿的光斑，叶百站在房内的阴影里，有些呆愣。
　　“公子。”翼云又喊了他一声。
　　叶百这才收回自己的思绪，看向翼云，她看起来十分疲惫，脸上只有象征礼节性的微笑，这笑甚至有些勉强。
　　叶百将她请进屋内，问她怎么了。
　　翼云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说道：“公子，它要见你。”
　　“它？”叶百问。
　　翼云点头。
　　连月以来，北方的百姓多数向南逃亡，他们逃到江南，有的被接纳进了商馆做事，也有富商捐钱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江南本地人也能出力的出力，能出财的出财，但更多的人死在了路上，要么是饿死的，要么是被杀死的，还有抢劫的，能够顺利南下的只是少数人。
　　而没过多久，江南陆续有人失踪，累加起来数以万计，世人都知妖魔现世，人心惶惶。
　　“谷主传信告诉我，罪魁祸首要你。”翼云艰难道。
　　“穷恶之主，尤。”叶百喃喃，他记得当初游衍提起过的恶鬼，那个杀人焚城的恶鬼。
　　“是，谷主让我问你，你愿意去吗？”翼云望着叶百的眼睛。
　　叶百想起第一次见商姒时，商姒对他说的话。
　　原来她早有预料吗？
　　叶百这样想。
　　“我去。”叶百说。
　　他怎么会不去呢，那些个日日夜夜里，他无数次逼迫自己体味刻骨铭心的痛，逼迫自己记住那些血和泪，记住大火，记住因他而死不瞑目的人，如今他终于可以做些什么来赎罪了，尽管那罪孽于他而言只怕是千世万世也赎不清，没关系，能还一点是一点。
　　“可以帮送封信出去吗，还有一块玉佩。”叶百语气里带着恳求。
　　他麻烦过这里太多太多，但他无以为报。
　　翼云点头。
　　“江南隋府，陈亦昭收。”他这么说。

作者有话说

　　“舛讹归正，遐迩无愆。”注【引自《辽史》：纠正错误，归于正确，远近的人都没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