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欲》习良

11、第十一章

　　叶百坐在船舱内，脸埋进了掌心，泪水濡湿了衣袖，直至方才他才真切地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天界神仙，也真的有妖魔鬼怪，周棘说的一切都没有骗他，他隐隐觉得周棘所出非凡，周棘竟真是天界的花神。
　　杀掉城民和焚毁思涯城的都是鬼怪所为，这些鬼怪的目标正是叶百。
　　叶百甚至无力支撑起自己站起身来，他问：“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什么时候和这些妖魔鬼怪扯上关系了，况且，就算真的是因为我，为什么他们不直接来杀了我，思涯城的人，都是无辜的百姓，他们何错之有，何错之有啊？”
　　愧疚和愤怒在叶百身体里冲荡，交织着无力彻底击垮了他。
　　“周棘早就在你们那一方院落外设了结界，鬼怪找不到你，也打不破结界，这些东西是没有心可言的，所以……”
　　“所以它们就杀人焚城。”叶百接了下去，他声音哑到几乎发不出来。
　　“我们本在穷恶之地施法镇压，周棘察觉不对，赶来时正巧碰上了穷恶之主尤的一个分身，厮杀间分身粉碎，他手下的小鬼怪被我们擒住，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说你来了。”游衍说道。
　　叶百没有抬头，游衍继续说道：“周棘此般行径，算是间接导致了思涯城城破人亡，他要回天界受刑，只是尤生来即为恶鬼，是穷恶之地千千万万的怨气凝出来的东西，百年前遭受过一次重创后，在穷恶修炼成型，凡间最靠近穷恶之地的西北延至东北近年遭受过几次他的袭击，根源还是在尤的身上，所以周棘也，罪不至死。”
　　“罪该万死的是我。”叶百喃喃道。
　　但叶百又有什么罪过呢，从小流浪，到被常宁安收为徒弟，再到和周棘在一起，除去他刚得知的这些，他甚至从来没想过天外有天，谨记着常宁安教给他的医者仁心，始终抱着最初的渴望——拯救他人。积德行善到现在，最后却要无端背负上这千千万万条人命。
　　这算什么呢。
　　小北从船头走进来，见叶百难以自抑地哭着，他扑到叶百身边，愤恨地盯着眼前这个俊美无双的男人，问：“你对我哥哥干了什么？”
　　游衍并不与他计较，摆摆手走出了船舱。
　　明明这几日来叶百的情绪已经安稳下来，此刻又哭得这样狠，小北像个狼崽子一样急切地关心着他，生怕自己一个疏忽，哥哥就出事了。
　　他只剩叶百了。
　　船行了几日，游衍让在一个没有渡口的地方靠了岸。
　　他们又在山林中走了一些时日，其实并不难捱，游衍是个神仙，除了不能太光明正大的动用大型法术，别的都有个保障，甚至还每日用药养着叶百的身子。
　　只是叶百越来越寡言少语，只有小北逗他开心的时候才会开口说几句话。
　　他们行至一处山谷，山林翠绿，有溪水淌过，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孩儿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小北。
　　那小孩儿比小北矮半个头，看上去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他开口说道：“小哥哥，陪我玩。”
　　小北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但其实不久前，他还整日里和小东小南抱作一团。
　　叶百这时面上才有了些笑意，而那小孩儿越过了小北又看向了他，顿时又扑了过去。
　　叶百身形一晃，稳了下来才蹲下问道：“迷路了吗？”
　　那小孩儿摇摇头，说：“我哥哥让我来接人。”
　　游衍这才说话：“接的就是我们。”
　　那小孩儿摇头晃脑道：“对对。”
　　那小孩儿朝游衍行了一礼，又道：“请随我来。”
　　不过他牵的是叶百和小北就是了。
　　游衍挑挑眉，跟在后面。
　　来时没觉得这山中地形复杂，只是此时七拐八拐的，他们早已忘了从何方来。
　　走到一略空旷处，前方石林耸立，一男子从石林后走出，他气质温润，月牙白的衣袍衬得人更加清雅无双，声音泠然：“阿修给诸位添麻烦了。”
　　被唤作阿修的小男孩见到他，立刻撒了手，蹬蹬蹬跑了过去，仰头乖巧喊道：“哥哥。”
　　游衍道：“谷主？”
　　“在下许尘珏，是无妄谷谷主，这是我的弟弟，许尘修。”许尘珏介绍道。
　　“游衍。”游衍说。
　　“叶百。”叶百道。
　　小北没吭声，叶百又说道：“这是小北。”
　　“诸位跟我来吧。”许尘珏道。
　　“丹鹤上神同我传信，我已知人间大乱将生，谷内弟子出去的，我派了信让他们多加注意。”许尘珏对游衍道。
　　叶百突然听见他提起周棘，不免有些恍惚。
　　“麻烦谷主了，本该是我们的事情。”游衍略表歉意。
　　许尘珏摇头，道：“凡尘众人命运相系，我若有能力而不做事，便无颜再立于天地之间。”
　　游衍侧目，他此前多次出入人间，却没到人神后裔的无妄谷来过，心胸与气度倒是不俗。
　　石林后的山路逐渐开阔，山谷间有灵鸟鸣声，青砖黛瓦下是朗朗书声，高柱环绕的台上剑风阵阵。
　　“无妄谷内共二百九十三名弟子，外有一千三百多在编弟子，不过好多都是我的前辈了，谷内会定期派些弟子出谷历练，回与不回皆看其本愿。”许尘珏说道。
　　“来去自由，挺好的。”游衍道。
　　一朵梨花飘过，许尘珏微微眯眼，说：“他们要下学了。”
　　话音未落，一只通体火红的狐狸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直直奔向许尘珏，许尘珏也蹲身将它抱起，手在它的脊背上摸了摸，那红狐似是被摸舒服了，窝在许尘珏怀里打量着来人，狐眼柔媚，看到叶百后目光便不再偏离。
　　叶百看不懂狐狸的眼神，却又从中感受到了千言万语。
　　那是什么呢。
　　众弟子结伴而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活泼得很，见许尘珏立在这行一礼后也不拘着，纷纷围过来，问：“是谷主的客人吗？”
　　许尘珏笑道：“是呀，不过他们跋山涉水而来，需要休息，你们去用饭吧。”
　　一弟子躲在人群里嬉笑道：“谷主的客人都好俊俏啊。”
　　许尘修立刻喊道：“翼云姐姐！哈哈，我知道是你！”
　　那被喊作翼云的弟子钻了出来，身材高挑，面容秀丽，笑容灿烂，很是开朗的样子，她低头似是责备又满含笑意地对许尘修道：“就你机灵。”
　　许尘珏手里顺着狐狸毛，面上说道：“既如此，不如你带客人去清逸院？”
　　“好啊。”翼云很开心地应了。
　　许尘珏转身对叶百几人道：“清逸院内房间诸位自由选择，那处风景很好，大家安顿好了也可以在谷内随意走走，弟子们下学后喜欢到处玩，若诸位愿意也可同他们一道，有什么需要告诉翼云就好。”
　　叶百他们向许尘珏道了谢，便跟着翼云走了，许尘修黏在小北身边不愿离开，许尘珏就随他去了。
　　无妄谷内空间极大，大大小小院落几十处，还有专门的林园，他们这一路遍布梨树，梨花在风的吹拂下簌簌而动。
　　游衍暗自腹诽，种这么多梨花，肯定是不知道梨花神是个什么怪东西吧。
　　他不禁有些牙疼。
　　叶百行步间被这美景打动，他很喜欢花盛开时的样子，无论是娇艳的玫瑰还是这清丽的梨花，无不透着无限光彩。
　　翼云边走边道：“越靠近谷主的院子梨花树栽种得越多，其他的地方则是些别的品种的花树，谷内环境特殊，花树除却冬日，其他节气不谢。”
　　叶百点头，眼前是这无边花景，他却忆起了那年冬末春初时满院的斑斓。
　　既有神仙，便有天命，天要花开人离，天要他终生颠沛不宁。
　　叶百心里泛起点酸涩，可他什么都没说，也无处可说。
　　他们在那院里选好了房间，收拾好东西就各自休息，不过说到底游衍作为一个神仙，凡人作息他不必遵从，跑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叶百怕小北睡不好，同翼云讨要了点安神养息的药材，简单地做了个香囊让小北放在枕边好入眠，他自己却总辗转反侧，他不愿借助外物来让自己入睡，他害怕梦里的尸山血海和滔天火光，但他又一遍遍回想，那样残忍地让自己不要忘记，不要安然。
　　他于心有愧，也无颜入睡。
　　孩童时的流离失所早已被他遗忘，他记不得陪他流浪的那只大黑狗身上的黄斑是在背上还是喉下，但他记得师父在修好药池子后抱着他说：“我们小百的身子要好好养，等长大了就能健健康康身强力壮。”记得包子铺王奶奶夸他长得可爱送他了一个豆沙包子，记得有个很调皮的小姑娘扯了朵路边的小黄花送给他问他：“等我长大了哥哥能不能娶我？”记得疫病结束后每一个人的笑颜和感激的言语。
　　记得的太多了，越多越痛，越痛越恨。
　　叶百在心如刀割中泪流满面。
　　“对不起。”他向每一个人道歉。
　　谁又能听到呢，谁又能来推他骂他打他或是伸出手抱一抱他。
　　无尽的自责和愧疚蔓延着他的四肢百骸，构筑了他勉强活着的躯体。
　　叶百没法儿放过自己。

作者有话说

　　无妄谷注【或许并不符合现代地理学，瞎编，无需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