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阑琼》时酒月

36、再见

　　号角再次吹响，打起得胜鼓，鸣金收兵回营。

　　城下百姓相拥而泣，高喊道，“我们胜利了！”

　　这一夜太漫长，让原本伸手可及的亲人在这一夜阴阳两隔。婉筠曾问王川，所做值得吗，如今回头看向城下百姓，这一刻百姓是幸福的，那便值得。

　　人活着或许一事无成，或许名流天下，终究是追寻心中认为正确的道路。

　　婉筠身上还有一项未完成的任务，那是总督最后的遗愿，她拿起明黄色的横幅走下城防，将皇室的威严在众人面前展现。

　　“阳城百姓听令。”

　　百姓相互环顾，匍匐下身子颤抖听令。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今阳城总督王川脱总督一职，诚心归我大清，今上念其劳而不罚。自今阳城一城，皆归我大清，大清兵戍之。
　　钦此”

　　百姓面面相觑，他们早已习惯了自给自足的生活，如今阳城归顺大清后，他们将不再如往日那般自由。他们无法磕头高喊谢主隆恩，梗着脖子就那样看着婉筠手里的诏书，不愿接旨。

　　婉筠也被这种情况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双方之间都尴尬起来。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叟被幼小的孙儿搀扶起来，向婉筠打拱行礼，“城中人人说这阳城来了一位女贵人，老夫想说的应该就是您吧。您守护阳城，护我们周全，老头子我先代表这城中百姓向您说一声谢谢。”

　　说罢，老叟将拐棍放到地下，颤颤巍巍欲往下跪，婉筠急忙伸手将他扶住。“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我亦是大清的子民，守护这城中百姓本就是我职责所在。”

　　老叟打断婉筠的话，“殿下此言差矣，这阳城从未属于过任何阵营，它是由我们数千名来自不同地域所组成的大家庭。老夫在这两方交界处生活几十年了，从未受过任何战乱，殿下可知为何？”

　　婉筠点点头，“我知您是感谢总督，他将你们护的很好。”

　　“总督虽比我这老头子小十几岁，但老夫是打心底里敬佩他。位卑未敢忘忧国，老夫早已是半身埋黄土的人。总督在，这阳城便在。总督死，老夫也不愿苟活，愿陪总督一道赴黄泉路。”

　　百姓纷纷点头赞同，随着老叟俯下身子磕头道，“愿陪总督一同赴死。”

　　婉筠看着面前的百姓，她起初以为他们自立惯了，会不领总督的情，甚至埋怨总督的自作主张。如今他们却是个个存了死心，要陪总督一起。

　　就在婉筠不知如何与他们说时，只听一爽朗的声音笑道，“诸位还是不要为难我们殿下了，有什么问题找我就是。”

　　老叟睁着浑浊的眼，打量此人，行礼问道，“不知这位是？”

　　将军身侧的人笑道，“这就是此次率兵护城叶赫那拉将军。老先生，你们在边关定居这么多年，将军的威名，应不陌生吧？”

　　百姓一听将军的名号，都露出惊叹的神情，纷纷匍匐行礼。他们在战乱中得以安定，除了总督的廉政，更少不了这位将军在前线的奋勇杀敌。

　　将军上前将他们扶起，躬身回之一礼，“往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人还是要珍惜眼前的好。诸位，总督是为何而英勇就义，难道各位不知？”

　　“永远有更好，眼下便是最好。总督父子两人以及诸位将士拼死护下的阳城，可不是让你们一同去赴死陪他们的。总督最后的心愿就是护住阳城，让诸位能在阳城安居下来，不再担心战乱之苦。

　　“阳城既是你们的家，也是总督的家，这里有你们的回忆，是你们一点点铸就出阳城的。各位这般寻死觅活的，岂不是太辜负总督与诸位将士了？”

　　百姓都沉默了，其中有几人以袖掩面，低声啜泣。

　　“想必我对各位来说也是旧相识了，诸位若是信我，可以放心将阳城交于我一莽夫。不瞒各位，圣上下旨将阳城交由我来接管，但只要有我在，朝廷便管不到阳城，诸位可以如往常一般。”

　　百姓左看看右看看，这些事岂是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能决断的。不过这位将军说的也对，总督以命相护是为了更好的将来，不是让他们送命的。

　　若说将阳城交由这位将军来管，他们也是愿意的，比起朝廷随意派一名贪官来，眼前的这位将军确实是难得的好官。

　　百姓正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一道仿佛用尽力气来说话的女声传来。总督夫人被奴婢搀和着，身后跟着她双眼哭得通红，肿成杏眼的新妇，她挺着大肚子慢慢跟在自己公姥身后。

　　苏夫人取下头上所有装饰品，只在发侧簪了一支木芙蓉，那只木芙蓉洁白无瑕，簪在发侧将总督夫人衬托出一丝清冷。她离开婢女搀扶的手，走向叶赫将军身前缓缓跪下，声音脆弱而又坚定，“臣妇苏氏，系原阳城总督之妻，今诚愿服从叶赫那拉将军治理阳城，愿将军他日得民而乐之。”

　　总督夫人都跪下表示愿意臣服将军，那他们这些百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纷纷附和着愿意服从叶赫将军。

　　将军上前将苏夫人扶起，悄声感谢道，“多谢夫人出面解围。”

　　苏夫人淡淡一笑，摇摇头，“将军本就是让人得以信服的人，阳城交于你手，我便也放心了。”

　　将军看了看苏夫人发侧的木芙蓉，黯然道了句，“还请夫人节哀。”

　　苏夫人点点头，以袖轻掩布满血丝的双眼，而后转头走向老叟，将他搀扶起来。“老人家，我先替家里的亡夫对您说声谢谢，感谢您对他那么的信任，他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您平安健康的。”

　　苏夫人低头看了看缩在老叟身后的孙子，她朝孩子温柔笑笑，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一滴晶莹的泪光划过她的脸颊，“我儿幼时也是这么害羞的，他总缩在他父亲身后，不敢见生人。”

　　“老人家的小孙子也是生的很可爱啊，孩子如今还这么小，您怎能忍心抛下他不管呢？”苏夫人蹲下来与小孩同高，弯弯双眼轻轻问他，“你喜欢阿翁吗？”

　　小孩连连点头，抓老叟的衣服抓得更紧了些，轻声对苏夫人说道，“阿翁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老叟布满沧桑的脸被泪水打湿，蹲下身将孙儿紧紧搂在怀中。

　　苏夫人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媳，抚抚她的脸颊，将她面上的泪珠刮掉，又将目光放到儿媳的大肚上，轻轻一笑，喃喃道，“再过一月我就是要做阿嬷的人了，我儿若能见到他的孩子，不知会有多高兴。”

　　婉筠看着站在风里的苏夫人，她的身板瘦瘦小小的。这边境的风是那么的大，仿佛能马上将她吹得倒下，可她却在这里陪着她的丈夫待了几十年。

　　婉筠向前几步，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披到苏夫人身上，轻拍她的后背，安慰她不要那么难过。

　　苏夫人回头冲婉筠感激点点头，低垂着头掩饰内心的悲痛。

　　脱下披风后，身后不断吹向她的风，吹得更激烈了，婉筠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突然风被挡住了，转而她进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向上看去，是被婉筠遗忘在一侧的昂沁。刚刚一直忙着处理百姓的事，下了城门竟忘了找他。

　　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婉筠不禁感慨，前面是将要办白事的老夫老妻，而自己却是刚办完红事的新人。她觉得人真的应该珍惜眼下，因为自己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也许一瞬间就将天人两隔。

　　倘若有一天她和昂沁也面临这样的境界，她想她实在无法像苏夫人一样这么沉重冷静。她可能会大哭一场，也可能将自己关在门内不见任何人。

　　昂沁略低下头，在婉筠耳侧问道，“还冷吗？”

　　婉筠在这一瞬间仿佛心灵有了寄托，便不想在他面前逞强，重重点了点头。

　　昂沁弯了弯唇角，将婉筠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身子给婉筠将所有风挡在身后。

　　婉筠也闭眼疲惫地靠在昂沁的胸膛上，这一夜她失去了她最亲的人。她明明才刚与他相认，还没来得及与他分享这十几年来的悲欢离合，他竟就这样离开了她，离开了他所热爱的这片土地。

　　“王川，字佑德，江南甘泉人。初为孝圣昭皇后侍卫，后于泰兴五年任阳城总督，政识大体，伺下宽贷，为民所爱。景和二十一年，察哈尔引兵北下攻阳城，王川与之子战殁。帝德之为人长，赠忠勇公，其子为安泰侯。”

　　——《清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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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四月初三，宜安葬。

　　在出殡这天，漫天的纸钱如鹅毛大雪般纷飞而下，执绋者口唱哀悼死者的挽歌，唢呐吹响天际。婉筠几人身着白麻衣，因为总督是汉人，所以灵柩随汉礼下葬。

　　苏夫人依然在她的发侧别着一支木芙蓉，婉筠曾问她为什么，她言庭中有棵芙蓉树，乃他二人成婚时亲手所植，她将芙蓉花别在发侧，她的亡夫总会看到的。

　　出殡的路上，前来的不只有王川的亲属，还有阳城的百姓们，以及朝廷派来送葬的军队，这是功臣特有的殊荣。士兵身着铠甲，列成军队，从阳城一直排到墓地，绵延百余里，威武浩荡。

　　经过种种仪式，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终于将灵柩运到了墓地。

　　助葬者传唱着王川的功绩，传唱完毕后。助葬者将棺椁和各种随葬品放入墓穴，封闭墓门，起土放坟。

　　棺椁上盖完最后一层土后，叶赫将军拍打胸脯朗声道，“恭迎总督凯旋！”，将士们将兵器在地上跺出声响，拍胸重复将军方才说的话。

　　众人手里都拿着两束白菊，婉筠率先走上前，将白菊放在王川墓碑前，总督与他儿子的墓碑是放在一处的。

　　婉筠看着墓碑，哽咽道，“王叔，看到了吗？今天有这么多人来送你，下辈子若我们还能再相遇，换我来保护你。”

　　婉筠将另一支白菊放到王川儿子的墓碑前，“大哥如今不光是城守了，是皇上亲封的安泰侯。将来大哥的孩子会很骄傲的，因为他的阿爹和阿翁都是英雄，他会和你们一样勇敢。”

　　众人一一在墓碑前献花悼念，只有苏夫人迟迟不动。半晌后，她让将军带百姓们回去好好安顿，她想一个人和总督说几句话。

　　婉筠一听，生怕苏夫人做出什么傻事，坚持要陪苏夫人一起。

　　苏夫人摇摇头，“劳殿下挂心，只是妾身做事有分寸。妾身就是想跟夫君说些体己话，想再多陪陪他。”

　　婉筠反复确认苏夫人不会做傻事，才不再执着留下。但婉筠偷偷留了一名侍卫，只让他在暗处保护好苏夫人，不要打扰到她。

作者有话说

　　公姥(gōng mǔ )：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