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瑜》慕雪安

9、八、一点梅心相映远

　　两人这样久久的相互看着，杨戬眼中慢慢浮上了淡淡的欣喜。他有些难耐的闭了闭眼，再睁开，喜色浓了起来，连唇角都微微的向上弯了弯。

　　月城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略一低头，便有泪珠滴下来，“啪嗒”一声打在地上。她抬手拭了，笑了一下，又一次说道：“……我回来了……”

　　三圣母胡乱的抹着泪，紧紧盯着月城走进来，看她回身合上房门。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喃喃道：“二哥……二哥……”眼泪止不住的流下，然而她还是抬起头，努力的去看，憔悴的面上绽开久违的笑意。

　　“……这下好了……二哥……”

　　月城来到塌边坐下，也不用法力，挽了衣袖轻轻按住杨戬的腕脉，静静查探。沉香绕过来仔细看她的面色，就像怕她把不清楚一样屏住呼吸。榻上杨戬只看着她，眼光不曾移开。

　　过了一会儿，月城睁开眼。将杨戬手腕送回被下，垂眼埋怨道：“谁答应过我以后不再受伤的……”

　　杨戬眼光游移了一下，笑容有些讪讪的。

　　月城抬起头来，道：“我一直在银饰里，后来你注进法力的时候就醒了……”她面上的笑黯淡了些，“戬，我知道你开不了口……你要是想说‘是’，就闭一下眼，要是‘不是’，就闭上别睁开……现在最好是什么都别做，可那是不可能的吧……伤成这样，至少得八百年才能调理好……”

　　沉香无力的跪下来，抱住头。要伤的多重才需要八百年的静养……是，月城来了，她会照顾舅舅，不会让他们连补偿的机会都失去。可是曾经的那些伤害呢？那些麻木和苍凉终究无法挽回，来自亲人的冷漠和折磨也已经刻得彻彻底底，无法抹去。

　　她笑着说了什么沉香听不清楚，只看到自己面前的尘土里，她的泪珠随着笑言一滴一滴打下来，溅起一个个小水窝。

　　“看来还要在这里住一段啊！”月城仔仔细细的观察着整个屋子，借着窗子里折进的月光把破旧的门窗，残缺的木桌和满地的尘土都看在眼里。三圣母和沉香坐在一边，不由得脸上发烧。

　　月城转头去看杨戬，笑道：“我把家搬过来了啊。”说着，双手交握，提起法力。

　　一道又一道法诀结出来，小屋门口的空间开始流溢着不同的色彩。镜中人来说该是一个幻阵，水镜外却看得清楚：一个封闭空间中房间的雏形已出，木桌幻化出来，渐渐连上面的尘土都清晰可见，另一个“杨戬”躺在榻上，合着眼。月城停下来，再次仔细的观察屋子，然后慢慢修改。

　　“沉香，这是什么阵法啊？”小玉看着，问道。

　　“是用来迷惑凡人的幻阵吧，对神仙应该不管用……”沉香看着月城收了法力，闭上眼又开始准备，“最近神仙来的少了，她要是想把这屋里打扫一下，就得瞒过来的下人。她应该知道……知道舅舅有……洁癖……”说着眼睛又酸涩了，沉香连忙揉揉眼，继续看着。至少之后，他们再不会看到满屋的尘垢，发黑的被褥和到处出没的臭虫老鼠……

　　地上的肮脏像是被什么推着一样层层叠叠的后退着，墙角堆积着的杂物随着袖摆的轻挥不见了踪影，桌案书橱一件一件的被凌空拉来，屏风后面的窗子挂上薄纱……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从前，遥远日子里的宁静温馨飘散开，让深秋的夜也变得温暖。杨戬微微闭着眼，感受身下冷硬的床榻变的宽大柔软，冰凉僵硬的双足忽然一暖，睁眼看时，月城正拉着一床被子盖上来，好像是刚晒过的一样，有些阳光的味道。

　　月城走到几旁点亮烛火，小屋里顿时变成了橘黄色。她环视了一圈，觉得还有些寒，又将床榻改了改，弄成了暖塌。这才走过来坐下。

　　她愣愣的坐了一会儿，直到感觉杨戬在看着她才回过神来。

　　月城红了脸，伸手过去，又缩回来。“我……我先看看外伤……”她咬着下唇，狠狠闭了闭眼，认命似的再次伸手，快速的握上杨戬的衣领，轻轻揭开。

　　刚刚褪开一点，肩上、胸前，触目惊心的伤痕便已露了出来。昆仑时的那一道斩痕，一直到现在仍是鲜艳的粉色。锁骨明显的断裂在皮肉下面，错开成两段，边上就是青紫的瘀伤。杨戬重伤虚弱，恢复能力极差，昆仑与流落街头时受的旧伤从未包扎过，下人们喂食擦身时动作又粗暴，伤处不时裂开，只有伤上加伤，却从来没愈合过。曾经那荆条抽出的血痕里，甚至还留有荆刺，血块凝住衣服，粘连在一起。

　　再也无法维持脸上的笑容，月城扑在杨戬身上，不争气的眼泪直直地落下来。近距离的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面上的皮肤惨白得没有一丁点血色。巨烈的消瘦，让那些盖在身上的被子都瘪瘪地陷着，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骨骼的扭曲和硌手。惊跳一样坐起来，她伸过手，用手指轻轻抹着杨戬的眉心，想让那眉头舒展开来，心里好像有几把刀子在狠狠地搅动，一跳一跳的痛着。

　　杨戬有些伤感的看着她，十分心痛。如此境地看在别人眼里只是罪有应得，但月城，又怎么受得住……略张张口，想劝，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在月城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脆弱。过了一刻，她渐渐缓下来，颤抖着手抹了泪痕，努力压下哽咽，笑道：“我真应该庆幸……这时候回来……”她伸手替杨戬掩上衣襟，又道：“戬，我先替你沐浴好了……”

　　沉香只觉得从心窝里涌起一股苦涩的东西，直直地窜上的鼻子和眼睛，他连连往下咽着，只是紧拉着杨戬的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娘刚刚好一点……刚刚好了一点……勉强做出些笑意，他看着月城在屋子中央弄出一个大浴桶，不知从哪里引了水，转移话题道：“……娘，您看她在往里面放什么……”

　　三圣母好容易止了泪，听儿子问话，不确定的说：“好像是草药……放的这么多……”

　　“……止血的，镇痛的……”镜外也渐渐有了活气，百花慢慢数着，安慰着敖红和嫦娥。“……没事……这样再入水就不会痛了……”

　　敖红感激的看着镜子，眼光只在杨戬身上。看着他带了笑意静静的等着，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轻松。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给他幸福……只要他幸福……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满屋子都是药香，就好像同时用了十来个药炉煎药似的。施法让沸腾的药液冷却下来，月城回到塌边，轻轻抚上杨戬手背，另一只手从盆中摄来一股水流，诡异的在空中静止着，不知道在干什么。

　　沉香诧异的过去伸手摸摸空中的水，脸上忽然显出敬佩来。小玉问他，才道：“是水温，她把水调的和舅舅身体一个温度，接触的时候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水温调好，挥手将水送了回去。月城过来将手臂从杨戬肩下穿过，轻轻把他扶起来。用肩接住他无力支持而向后仰倒的头颈，缓缓起身，扶抱着人小心的走过去。

　　和衣将人慢慢放下去，双足入水，然后是腰、腿，看杨戬的身体一点反应没有，月城才松了口气，揽着让他坐在水中，将水又暖了暖。

　　“戬……你睡一觉好了……总这样撑着，对身体不好……”月城跪坐在后面，在桶沿上垫上软布，托着让他半躺下来。

　　杨戬竟真的闭上眼，慢慢的悠长了呼吸。

　　月城擦了擦又要掉落的泪水，伸手到水里。衣服上原来被血凝住的地方慢慢化开，她轻轻的将旧衣一点一点褪下取出，在手上聚上些法力，挑出伤口中残留的荆刺，扶正扭曲断裂的骨骼。

　　杨戬重伤之余，身体虚弱，这一日一夜等待妹妹未合过眼，再加上傍晚时分的失落，真的是倦了。三圣母痴痴地看着，指尖一点点滑过哥哥的伤口。二哥，等我回去，我也像她一样照顾你……等着莲儿，别说是八百年，就算是一千年、两千年，我也要陪在你身边……她仔细的看着月城轻轻拢过哥哥微卷的长发，又取了小盆，注上水，慢慢的梳洗。略有些干枯的头发，像她无尽的追悔一样在水中散开，缓缓浮游……

　　杨戬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换了柔软的中衣，暖暖的躺在床上。闭上眼感受一下，伤口敷了药，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他转过眼光去找月城，正看见她端着什么放在桌上。

　　“你醒了，吃点东西么？”

　　杨戬微笑着闭了下眼，示意自己正好饿了。

　　她扶着他坐起来，小心的避开刚刚接上的断骨，取了两三个软枕垫在他腰后，又顺手拉了拉被子。

　　“我不说你经脉的伤，你也不肯停下来让我治……”月城不满的嘟着嘴，“每天要搬运周天，我治了也是白治。”

　　她回身取过桌上的碗筷，转过来道：“三焦阻塞，脉象虚浮，内有郁结寒湿，固疾难消……这么久不正常饮食，胃气太弱，现在不能乱吃东西……”

　　镜中镜外的人攥着拳，仔细的听着，不敢漏了一个字。

　　“……你要是听我的，就把子午觉睡足，每晚临睡之前，用梅花针针疗半个时辰，稍稍能起点作用；汤药是需饭后才服的，饭后静养，待饮食动转才能服药，不能运起功来耽搁了时辰；还有啊，我说……”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杨戬微微笑着看着她，眼光中流淌出些戏谑。

　　“我说这些干什么？你要是肯听自然乖乖的，不肯听说了也没用……”她笑起来，用小匙搅搅，雪白的粥煨的烂烂的，随着她的翻搅，几枚小巧的鸽子蛋悄悄的露个面，又沉了下去。

　　吹凉了，月城将粥送到杨戬嘴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嘴里……有伤么？”

　　小玉跌坐下去，全身颤抖。粥香弥散开来，一层一层包裹住她，那人痛楚中宠溺谅解的眼光在眼前摇晃，阵阵闷在胸口的咳喘回荡在耳边。她看着他笑着微微张口，缓缓的咽下去……紧紧的抱住肩，缩成一团，沉香的安慰仿佛离了好远好远。就像她已离开这个空间，只能感受到伏在他身上时，瘫痪的身体在猛烈的痛楚袭击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