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瑜》慕雪安

8、七、轻舟已过万重山

　　将柔软的花瓣装在玉瓶中，放进怀里，杨戬挑开帘子，走进屋。

　　也许是因为心终于放下，也许是重又回到了那个所居时间比他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的都少的家，淡淡的清香，风吹过银杏的枝叶发出的好听的沙沙声，让他舒服地只想这样睡下去。

　　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这熟悉的、舒适的感觉中，四肢伸展开，无赖地不用一丝力气，让床榻结结实实地承载着身体。

　　风穿过花叶的声音，犹如指端流泻出的音乐，又像欢悦的溪水飞溅起细碎的水花，在小小的鹅卵石上迸出一串串珍珠。

　　可是，无论如何，杨戬就睡不实了。女孩儿清亮的笑声在屋外飘扬而过，娇声叫着：“二哥——二哥——”

　　窗纱上映出一个小小的影子，女孩儿趴在窗户上向里看，咯咯的笑着。“大哥，快来看，二哥又睡懒觉了！”

　　“嘘……小莲，让小戬睡一会儿，大哥陪你玩儿。”

　　“不嘛，不要大哥，大哥好笨的！莲儿就要二哥！”

　　三妹在等着我，几个时辰了？想起身，竟然不得动转。怎么回事？还是说这么多年不曾休息过，竟是真累了吗？记得小时候都是一撑便坐起来的。

　　外面忽然又有了女子悄悄的轻笑。

　　还没有起来，有些着急，扭过头向着窗外，有几分叹息似的道：“月城，进来吧。”

　　窗外的人影晃动着，迟疑着。

　　“月城……”杨戬觉得，如果再不醒，就会这样睡过去了。

　　门好像开了，一阵清风扑进来。女子面带微笑地走过来。几步来到了榻前，忽然却又失了笑意，美丽的眼睛里全是不屑，“杨戬，你可要自重！”

　　他惊愕的愣住了。

　　突然间外面嘈杂起来，火光腾起，夹杂着父亲兄长凄厉的呼喊和母亲愤怒的斥责。温暖的床榻消失，眼前是一片黑暗，妹妹重重的落在他怀里。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不由自主的伸手去够擦身而过的看不见的山藤。臂上齿痕一阵灼痛，终于停在了半空。

　　“没事了，莲儿，没事了……”

　　怀里的女孩儿转过脸来，却是一张绝美的容颜。

　　“二哥……华山下面好冷……”

　　猛地，明白了，是梦，是梦啊。

　　那些脸庞在眼前晃过，决绝的，凄然的，哀怨的，愤怒的，憎恶的……回过头去，身后是一片漆黑。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就像走在一座独木桥上，看不见下面，看不见前面……也看不见后面……

　　忽然间淡淡的柔光飘开来，有人轻轻拉住他的袖子。杨戬转头去看，月城微微低下头去，雪白的脖颈上一片淡淡的红晕。

　　“不管怎样我都信你……”

　　杨戬不想醒，他不知道，睡着了，这个梦会不会续下去。

　　众人看着杨戬紧紧的按着怀里的玉瓶，突然睁开眼。

　　接下来的时间，杨戬再没有去过那片小湖。玉瓶被他缩小收在怀里，时不时的取出来轻轻摩挲，嘴角微微带了些笑意。众人议论着，碍了嫦娥的面子，不好深谈。

　　然而他并没有改了望月的习惯，看向嫦娥的眼中也还是不变的温柔隐忍。龙四、百花气的高声怒斥，为镜中嫦娥冷淡的言语叫好，却再没看见杨戬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醒和黯淡。

　　不屑的叫着他的名字，咒骂着，为沉香的逃脱庆幸，为他的不智和狼狈高声谈笑。

　　等到后悔之时，却是迟了。

　　原来过往的一切，尽皆虚幻……

　　原来那个人败得莫名其妙时，并不是失道寡助，才处处落到下风；那个人夜夜忧心忡忡，徘徊叹息时，也并不是他心机深沉，无法揣摩……

　　原来那个为女孩梳理鬓发的少年，那个温柔笑着的人从来都未离开……

　　这其实才是真相。

　　哪里有那么多的运气那么多的巧合，游山玩水的孩子在舅舅的追杀下就能一路成长，阴沉狠决掌控大权八百年的司法天神就会一步一步走向败亡。那个早已经知道没有温暖存在余地的人，织造起一个华丽纯美的梦，踩着他自己三千年的狼藉的灰烬，替他们扛过所有的自欺与不甘……

　　镜如水，折射着时间的留影，但时光如水，再难逆转。

　　他们只能看着，看着他施展手段细细密密兜住所有能够挽回的破绽，看着镜中的自己言语讥刺后他愈见黯淡的双眸。其实所有的希望和绝望早在一切决定之前就泯灭，眼中所留下的，不过是能够驱使那身体继续向着早已安排好的结局迈进的点点星光。

　　不去想以后的事，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些如果。所有的准备揭开，一切的隐忍显行，杨戬在无数次身边人的震惊哭泣中慢慢的走着，落下每一个棋子。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刚飞升天界时一般阴森庄穆，便是挥洒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气，都不能改变它丝毫的特质。但无论三界如何畏惧憎恨，却唯有此处，才见证了他耗尽毕生心力的挣扎。

　　退了几步，杨戬亲手合拢了大开的殿门，缓慢而安然，像是要藉着这一动作，将整个神殿都驱入绝对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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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不会停留，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走着。过了昆仑，回了“家”。

　　实际上众人难以忍受的并不是杨戬逐渐恶化的伤势。早就了解的瘫痪的身体，就连张口都十分艰难，寒冬中高烧的寒战，炎夏里脱水的昏迷……日子过去也都成了习惯。

　　唯有不断前来的亲人，让镜前的人们心惊肉跳。无论是小玉的遗忘还是嫦娥的试探，无疑比下人的粗暴服侍和故意折辱更加令人悔痛。

　　杨戬偶尔默默的想想，似乎日子太久，连自己也渐渐分不清嫦娥和月城。总是在她身上寻找另一个人影子的时候，不知不觉的便在意起来。那样的眼神看过来，无法冷静的把她们分开。或许自己也动摇了，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不是真的能补偿所有人受过的伤害……

　　这些日子，比过往的三千年来的还要长。众人看得出来，杨戬的身子越发虚弱，但法力却重新凝聚了许多，他日日无人时的苦练，毕竟不是白费工夫。残破的经脉中散落的真元被他小心的聚起，在冲关过穴的过程中渐渐导回丹田。

　　然而有些坚强看起来可以经受一切，却只需要几个字，便可以摧毁……

　　滚烫的泪滑下冰冷消瘦的面颊，瑶姬远去的脚步声里，熟悉的呛咳声响起，在昏暗的小屋中回荡。

　　可除了看着，他们又能做什么呢？或许只有想象着那些如果，想象着解开的封印能让他重铸元神的努力更为容易。

　　沉香凑过去，在母亲冷冷淡淡的话语里仔细把着脉。五成的法力，尤其是杨戬的五成法力，强大是不必说的，然而接受它的这个身子却已经承受不起。寸寸断裂的经脉被洪流一样的法力强行冲开，血一口一口呕出来，人的气息也微弱下去。

　　好容易等到三圣母施救，杨戬的呼吸渐渐恢复，沉香放开了手，退回床尾。

　　镜中的三圣母、龙八和丁香走了。小屋里回复了一片死寂。

　　没有人有力气说话，都只呆坐着，看着杨戬微微的一呼一吸，又呛住了，再次咳出血。

　　忽然间，薄薄的雾气从银饰中飘出，缓缓环绕在空中。渐渐的，那雾气聚集起来，形成一个女子的影子。

　　似乎所有的生机回到身上，沉香喜极而泣，大声的哭喊道：“是她！是月城！”

　　透明的人影漂浮了一会儿，轻轻拥了拥塌上昏迷的人，飘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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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色渐渐暗下去时，杨戬眼中的光芒也渐渐暗下去，没有了性命之忧，三妹果然不再来了。双目微微瞑合上，散了自伤的法力，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

　　心里略有些凉意。

　　就让我再放纵这一次……

　　木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了。

　　他猛然睁开眼，急切的看过去。

　　外面黯淡的夜色下，柔柔的月光照下来，铺洒在那一方小小的空地上。清脆的玉玦轻轻碰撞，门扉开处，一个穿着雪白衣裙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是他久久仰望的容颜，眉眼间消了鄙夷，消了冰冷。见他看过来，月城有些赧然的略略低头，轻轻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