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瑜》慕雪安

19、十八、冰狱冷心意转圜

　　第二天没有人来，杨戬劝着月城离开，看着她隐了身才回到身体。

　　沉香他们却看到月城走到门口时，玄水退去，狱门打开。另一个女子与她迎面相遇。

　　三圣母恐惧的看着自己的幻象。二哥已经伤成这样，她不会再做什么了，不会再做什么了……却绝望的看到跟来的小鬼扛过了铁架，将一捆麻绳扔在架下。不敢想，不敢去听那时的自己胜利一样的宣言，双手紧紧的绞在一起，祈祷自己不要太过分。

　　解开镣铐，自有小鬼按着人贴在铁架上。三圣母的幻象温柔的笑着，缓声叫着“二哥”。纤细的手指搬弄着钉穿杨戬膝骨的长钉，让它们与身体后面的孔洞贴合。地面湿漉漉的，未褪尽的玄水混着血水，汪在青黑的砖面上。

　　身处于此地的人，谁也不愿想。到底在这场折磨中，有多少的温度从杨戬心中逝去了。只是冷，冷到了骨髓中去。甚至无法感觉到自己是否尚且存活。然而所有人都还坚持着，为了那一点点期望坚持着：我们就要回来了……

　　纵然已经身心俱疲。

　　月城站在铁架边上。

　　如果他对她们的态度问题不解决，那么就算是一切都结束，也不过是走向寂灭的路。

　　这是他的执着？还是她对于他们自己未来的赌注？不是不可以带他走，就算马上要不断躲避天庭的追杀，也不是没有生机。月城觉得清醒之后自己反而不再在乎杨戬的伤，甚至可以冷静的看着他心痛，然后心死。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与那些人感情的绝灭，看着他眼中的温度一点一点褪去，月城咬住唇。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累了，我知道你已经好久都没有好好的休息，在这里熬着心也会很痛，可是……就算是我的私心，也想让你真的离开她们……这样一直拉着你的手，不愿意放你离开……戬，我在赌……赌你的意志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支持，赌你剥离那些枷锁之后，还没有倦到不想走出来……也在赌，我是不是能成为你放弃休息活下来的理由……

　　这之后，只要还有一点可能，我也不会再迁就……谁叫你不肯让我睡着，非要叫醒我……就不会放手了……

　　在那样的满目疮痍，劫后余生的废墟之上，会不会仍能看到微弱但不曾消去的延绵不绝的希望。

　　勉强撑开的双眼看着穿过自己身体的麻绳在进入伤口前的一瞬间消去了表面的毛刺，杨戬的眼光从妹妹纯真得意的笑脸上移下来，落在身前一小片虚无上。

　　他对日渐衰弱、不堪驱使的身体连哄带骗，让它支撑下来，就是为了等到最后一战的到来。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憎恨的火花，每一天，每一刻。却无法退缩，是注定的、知道结果却不能回头的道路。

　　然而就让她也这样陪着么……

　　他能感觉到进入身体的绳索上带着月城的体温。不用看到，杨戬明白月城没有离开，并且抢在三妹捅穿自己伤口之前握住了绳子，让它在她手里滑过，变得光滑，不至于带来万蚁噬咬一般的刮蹭感觉。

　　——“还有人……还是有人在乎你啊……”——

　　曾经小屋里她终于忍不住低低的这样说，忍不住安慰自己。

　　愧疚忽然涌上来。

　　或许他这样不在乎自己，月城受的伤害就如……就如刚刚三妹冰冷的眼光看过来一样。只在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一次又一次触到她的底线。

　　或许真的应该试试……放弃那种渴望已久的解脱，活下来……几乎从那一天开始，几千年来不曾松懈，不管做什么都有其他的目的，似乎，也应该试试给自己一个假期……

　　稍抬眼，三圣母正后退端详。杨戬艰难的牵出一个笑容，默默的看着她。

　　莲儿……二哥总为你这样伸着手，也累了……就算以后我不在，沉香应该，也可以保护你了……二哥本来是想一直这样看着你，看到不再存在……但是有一个人，等了我这么多年，始终……就在那里。这一次，我不该再辜负了。

　　呼吸本因为颈上勒紧的麻绳而变得断续，而后绳子又忽然松下来。月城冰凉的手指碰到高烧中的身体，带来一阵清凉。

　　因为知道满眼都是仇视的悲凉和麻木，才不想让她也看不到希望。即使无论如何都回不到那样宁静的过去，他似乎，仍然可以给月城幸福。

　　杨戬再看一眼三圣母的幻象，不再留恋，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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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火幻象都被抛在地下，自有地藏王援手，谛听救治之后，两人回到了刘府，却没有再离开。

　　离了十八层地狱，水镜中众人并没有觉得轻松下来。杨戬似乎放下了什么的神态让他们隐隐的觉得不安，那样心伤之后的平静，不是倦怠到不想继续，就是下了什么决心。那样的神态让众人觉得回去之后无论如何弥补，都无法再换得他的转眸了。

　　是不是我们伤你的深，已经超过了能承受的范围……所以才会出现那样平板无波的水面一样的神情。

　　杨戬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天空。

　　夕阳已经半落在府中池上，在他的位置，可以看见整个刘府的花园朦胧在雾气一样的夕照中，而小池上的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碎金，隐隐的可以听见远处风穿过树间的苍苍声。

　　风鸟唳天，九转盘旋而舞，之后飞向了东南方向。他看了看那只风鸟。它飞进了半轮夕阳里，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颜色融化了。

　　那边的案上，硝红的木匣中是一本纯银包角的古书，挺拔的古文字书写在它的封面上。他回到案前翻开了古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轻轻的叩击案面，杨戬低声道：“水镜……当年的……心炼洞天……阵法……”曾与老君一起去过的封神台忽然浮现在眼前，那也是以水镜为阵眼，但以黑袍的水平来说，肯定是布不出那样繁复的大阵。可当年，到底是什么人提前到了心炼洞天取走了水镜呢……将它交到黑袍兄弟的手中，只为了帮他们向三妹复仇。

　　沉香稍稍又挨近了一些，想听听他说的什么，却又只剩了沉吟。沉香有些着急，不知道舅舅想没想出破阵的办法。他们能不能出阵都已经不重要，要是杨戬在破阵的时候再受什么伤……可就真的难以挽回了。

　　虽然有谛听舍了内丹救治外伤，但是舅舅的内伤经过这么多天寒气的侵蚀和心情的激荡，怕是又重了不少。

　　这时，沉思中的杨戬微微抬头，露出一丝笑意，月城正好轻悄悄的开门进来。

　　“这……”

　　众人和杨戬一起惊讶了，月城手里赫然握着一把纯黑的墨扇。看过了这许多年，人人都知道它的本来面目就是杨戬的三尖两刃刀，也是他伤后再也无法接续的开天神斧。

　　“怎么，它让你碰了？”杨戬伸手接过来，凝视了半响，低下头去抚摩着扇柄的暗纹。墨扇轻轻的抖了起来，发出些微弱的连绵声响，像是欢喜着的孩子一般主动凑过去蹭杨戬的手指。

　　月城坐到他身边，指尖碰碰杨戬颈前的银饰笑道：“别忘了我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别说法力，就是魂魄上都沾满了……”她低头下去。我的魂魄在你身边这么久，都已经……沾满了你的味道了……

　　“看得怎么样？找到什么线索么？”

　　杨戬合上书，仔细的看了看月城的面色。“似乎不太严重，不像那次连魂魄都稳不住。”

　　月城抿着嘴笑，“我没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阵法，但是就法力来说，大概只有神王的法阵万一的力量。”伸出一只手，淡蓝色的光晕出现在她手上，过了一会，开始极为缓慢的黯淡。

　　“看，要是不维持的话，我的法力流失就是这个速度。”

　　她停了一下，笑意敛去了，“我刚刚出去，听说她们明天要去新落成的圣母宫。哪吒、嫦娥、百花、梅山和龙四龙八都来，不过她……没听他们说她要来。”

　　镜里镜外听月城说个“她”，马上反应过来是指瑶姬，一下子心揪了起来。黑水狱里长公主一寸一寸接近的锋利簪尾和杨戬唇边呛咳出的血迹翻腾上脑海。月城难道不知道他这个心伤？一定要提起么？！

　　“是么，就是明天么……”杨戬平静的说道。

　　月城撇撇嘴。她出门还特意把水镜带在身边，就是为了避免万一——之前的那种事情继续发生。但在这几天的观察看来，他倒真的是平静了。可是谁知道呢？一开始还不是这样？刚刚回到这边就把自己都骗过了，一个人跑去……

　　“我也要去。”

　　杨戬抬眼，微微的笑道：“我知道，我不会再自己走了。”

　　够了。

　　因为他不能拖着月城一起。因为她用了自己的一切要阻止他。

　　所以现在，剩下的仅仅是一个……

　　心愿。

　　如此而已。

　　他想要活下去，不管这个生命是多么的罪恶多么的痛苦也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