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瑜》慕雪安

11、十、清秋幕府井梧寒

　　近了中秋，天气慢慢寒下来，小屋中却是暖融融的。月城嫌点燃的炭火烟气大，又有灰，直接弄出些离火苗来浮在半空，围在杨戬身边给他取暖。她倒是有意扶他起身，在躺椅上坐坐换个姿势，怎奈杨戬半刻也不愿浪费，除去进食服药的空当，根本不肯给自己一点休息的时间，让月城气得隐身出去，好一会儿才回来。

　　近来杨戬情形见好，不但法力凝聚，原本脱了形的身子也看着不那么骨立。虽然他恢复能力极差，但有月城用法力加速药力作用，平日又小心不碰到他身上伤口、瘀青，一月过去，却是除了几处骨头尚未长好，其他伤势都平复了。双颊丰盈了些，添了血色，听着月城气鼓鼓的说起找刘刚、刘富的麻烦来平衡心情时，眼光流转微笑一下，竟让镜前众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唯有在门口幻阵中看到那原本的小屋，原本的下人如何照顾时，才惊觉愧疚，想到他现在仍是全身瘫痪的被亲人们丢在这里不闻不问，对比之下，痛彻了心扉。

　　沉香倒是时时用功。杨戬运功时他不是打坐就是回想那五千本书的内容，而到了月城配药的时候，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肯漏过一味药材。小玉忙着看她做菜，学习杨戬喜欢的菜式。只有三圣母带着些笑意偎在哥哥床边，覆了他手，满怀希望的看着屋中不同空间的三人忙碌，默默祈祷日子快些过去。

　　又过了些天，却是到了中秋。

　　窗外，月亮格外的圆，洒下的清辉从白纱后面透过，有些冷意。用了晚饭，月城守在杨戬身边，欲言又止。

　　“……娘，今天……”小玉坐在床边，有些不安的低头揉着裙角。

　　这个中秋，如果没有错的话，他们是同过的……

　　沉香看着母亲身子微微的发颤，伸过去的手紧紧的握着舅舅的手，扶住她肩，轻轻道：“娘，快了，过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时光，我们就可以回去找舅舅。”

　　“戬……今天……”

　　杨戬看过来，目光中复杂的黯淡和安心交织，他轻轻舒出口气。无论家里怎么热闹，什么人正在团圆，都与他没关系了，中秋，也不过是与平常那些日子一样。

　　出了会儿神，他闭上眼，眉峰跳动。月城一看便知他又开始凝聚法力，心中抽痛，转过头去，有些颤抖的揭开小鼎，袅袅的浅棕色药气飘散出来。

　　月城正看着杨戬运功，忽然注意到幻阵中有人进来。她有些奇怪，刘府应该是在摆宴，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间小屋呢？轻轻起身走了过去，仔细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幻阵中两个家丁抬进来一个澡盆，另有一人捧过一套新衣，来到床边。由于不想听到幻阵中的声音，当初月城设下了禁制，阵外的哪吒嫦娥等人便也听不见——他们所能看到听到的，与金锁所在的空间一样。但是在水镜中的沉香、小玉和三圣母，却是一字不漏。

　　仆人正在替“杨戬”沐浴更衣。这个中秋的团圆之夜，竟然也有人想到了这间小屋，要接杨戬同去赴宴。听着、看着幻阵中下人们骂骂咧咧的将“哥哥”按到水里，三圣母和那个幻影一起颤抖起来。若是之前，或许她会庆幸自己终于想起了二哥，为自己对他终于有了除了逃避之外的心思而稍稍好过些。可是看了这些下人的态度，她才惊觉，她的一时心软对二哥来说，不过是打破他刚刚正常了的生活的另一场难堪。就算是没有月城在，就算仍然是之前那样艰难的挣扎着生存，她骄傲的哥哥，也宁可一个人在这里独自体会痛苦中的安静，也绝不屑于看到他们的怜悯和同情。

　　月城面上少见的怒气越来越浓。这一家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能稍稍了解一下他么？还是说，他们足够了解，并且就这样让他经历这些最难忍受的事情来发泄自己的恨意？

　　幻阵中仆人已经为“杨戬”换上了新衣，她目测过去，与在银饰中看到的式样大小一般无二。心里对于三圣母的恨意突然退去，只余下难以相信的空落和苍凉。她回头看看榻上正在一片雾气中运功的杨戬，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案。

　　……衣饰的大小都能记住，为何就会忘了……原来穿这衣服的人……

　　看着仆人将“杨戬”弄到抬椅上，准备走，月城挥手定住了他们。

　　她慢慢走过来在塌边坐下，杨戬闭着眼，似乎没感觉到。仔细端详下，他仍然在微微的痉挛，刚刚换上的雪白中衣，领口已经湿了。

　　“……”

　　月城张了张口，就是不忍说出来。难道要告诉戬，他的家人，想让他去赴宴，看他的笑话？可是不说又怎么样呢？她的幻影瞒不过神仙，尤其是那一家子上阶天仙，皇室贵胄。除了让真人跟去之外，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戬……”

　　终于，她颤抖着叫了一声。

　　沉香在塌边跪下来，看杨戬睁开眼睛竟然全身抖了一下，中秋宴会上的景象马上浮了上来。细细的想来，那时在树下的舅舅眼中，那些黯然的笑意他竟是看见了的。恨他，不由自主的就想看看到了这地步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于是在舅舅来不及掩饰的时候，看见了他投向外婆、母亲，还有自己的目光。当时只觉得他平静过甚，心里不定又在想什么坏主意，或者那些带着自嘲的幸福，是他在自伤自怜……这时候再浮上眼前，却是如此让人心酸。

　　“……你……要去么……”

　　散了功力，杨戬安静的看着月城不安中带着心痛的眼睛。去又何妨呢？自己也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三妹了，还有母亲，终于可以仔细的看看她，不好么。他微微笑了，难道你已经忘了以前的事，更难堪的场面我也经过了，还会怕些许眼光？更何况，这是三妹这三年里，第一次，主动的想起我……

　　他闭了下眼，示意他，想去“赴宴”。

　　紧握了拳，月城笑着点头，过来幻阵中取那衣服。施法将幻影消去，那件黑袍便被她握在手中。

　　吃惊、愤怒、难过依次滑过她的眼睛，众人看着她紧紧的攥住那件衣服。

　　衣料虽非天界仙物，式样却和旧日一般无二，黑袍绣着龙纹，隐现金边，外罩一层轻纱……却只是一件单衣。

　　中秋天凉，就算是神仙也会按季加上两件罩衫，虽然季节与他们无干，但是仍是凡人时的习惯会使神仙也喜欢夏日取扇，冬天围炉。

　　或许杨戬是个例外。曾经的司法天神常年铠甲朝服，就算偶尔换上便服也都是一件单袍，无碍行动，又肃穆高雅。也许就是这样，才让那些人忽略了现在的他，也会畏寒。

　　垂下眼睛压住感情，月城托着那衣服走回来。在她转身的一刻，借着水镜的洞察，众人都发现那衣服沉了沉，不用上前摸也知道料子换了，不止厚了一层。

　　她走过来将衣服搭在床头，掀开被子，小心的扶了杨戬起身。里面的衣服却不用换，反正也是看不出来的，想来也没人关心他贴身的衣物是不是柔软，就直接把那件外袍展开，为他套在中衣外面。

　　“还是大了些……”月城勉强笑着说：“大概是按原来的尺寸做的……她……倒是还记得……”

　　杨戬垂目看着，黯然一笑。衣服是温暖的，穿在身上倒也抵了秋夜的寒气，难得三妹还记得他衣饰的大小。看着月城默默地将衣服改的小些，把肩线向上提提，去了肥出来的部分……

　　杨戬微合了眼，靠坐在椅上，任月城打理头发。月城轻轻梳着，执了梳子的手微微的有些颤抖。三圣母将手放在哥哥发上，顺着滑下来，却惊觉了发质的干枯。早许多年，二哥微微发卷的散发是光滑的，黑的像是深沉的夜幕，比她自己的长发还要好。被好好照顾着的这些天，却不足以让他已经发黄干枯的发质恢复过来，就像可以看见的外伤好了，纠结难愈的内伤却依旧沉重……

　　待到月城扶抱着杨戬走到幻阵里，帮他在抬椅上调整了姿势坐好，众人才敢转目看过去。消瘦的手臂搭在一边，只露出修长的手指来。不像几个月前枯瘦萎缩，青筋毕露，每一个关节也仍然看的清清楚楚。只是一月前的潦倒和憔悴却几乎不见了，待到杨戬阖了双目，再睁开，作出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来时，连三圣母和沉香都恍惚觉得那个威严冷傲的天神正在面前。

　　仔细端详了一下，确认没什么疏漏了，月城隐身在旁，解了禁制。一众家丁如何知道椅上的人已经换了？自顾抬起来，向着外面走来。

　　月城跟在抬椅边上，怕杨戬找不到她，扶着他手。三圣母忽然就紧张起来。宴上众人的表现一一浮现在眼前，那些复杂的目光，直刺哥哥心底的话语难道都被她看到、听到了？她跟着杨戬穿过院落，几乎没有半点力气。二哥不会怪任何人……她知道的……无论他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二哥都只会默默的护着他们。可是月城，她会不会恨他们？她对二哥那么重要，二哥会不会因为她的恨，而不再原谅她？

　　院子里的风吹过来，微微撩起了杨戬的袍摆。三圣母打了个激灵，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月城眼睛里的不满。风这样大，要是二哥仍穿的是那件单衣……

　　她慌乱起来，明明知道发生过的事情是什么样的，她仍然怕，若是在宴上看到月城拔剑相向……转到椅子的另一边，三圣母紧紧的抓住杨戬的另一只手，不敢看向越来越近的聚会的院落。

　　看着欢笑着的人们出现在眼前，月城微微握紧了杨戬的手。虽然这些人她一个也没见过，但是只凭在银饰里的记忆就可以分辨出绝大多数，那剩下的一个，一定是他的母亲了。

　　她眼光复杂的看过去，突然全身一震，松开了杨戬的手。

　　沉香等人本跟在抬椅后面，魂不守舍的被金锁吸着前进。月城一停下，马上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向她看过去，沉香站住脚步。

　　杨戬觉得手背上一凉，诧异间抬眼看过去，便明了了。这样也好，万一发生什么难堪的事，也省得她忍不住失控。心中放下了担心，以漠然迎上院落间所有人的目光。

　　月城站在树下，看着抬椅渐渐远离自己，向着那个有着他母亲、妹妹、外甥，和可以看穿她隐身的孙悟空的院落而去，泪悄悄的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