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方寸守淡泉,新叶晚抽芽 ...


  •   天启,弘仁十四年,夏至已过,病丧嫁娶,万事诸宜,百无禁忌。

      春日里曾被无情灼烧的树木已抽出了新的叶片,接连雨水的滋补下,它们肆意的舒展着墨绿的身躯,向每一个经过他们身边的过客展示自己傲人的风采,即便是炙烤更为凶猛的夏阳,也无法动摇它们分毫。

      树木们不动不摇,坚守在各自的方寸之间,仰望纯净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儿飘忽不定,在无数静默者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天气热的有些可怕,这片陆地上的每一寸都适时的暴露在阳光之下,春季因干旱而龟裂的斑驳裂隙在此刻间悄然冒出了些苗头。

      热浪升腾,在空中汇聚成汹涌澎湃的气团,掩盖下去所有远在了百里开外的、微若蚊音的苦痛呻吟和哀嚎,平安京城内的人们似乎对一切的怨怼一无所知,雕梁画栋,典雅精致的殿内,依旧是歌舞升平,酒气氤氲,脂粉香味经久不散。

      纤纤玉手掷扇去,彩带随心而舞,引发满堂喝彩,鹅黄十二单上有浅花流转,娇俏女子歌喉婉转妩媚,绕梁不绝,迷了心神,松了心弦,空欢喜,不知堂下疾苦几何。

      彼时,城郊附近的一处暗藏玄机的宅子里,偶有传来窃窃的调笑之语。

      隐藏在黑夜中的鬼们在白天似乎依然自得非常,门扉被过堂风吹出一条小缝,不经意间泄出了满堂的轻松惬意,还有醉人的芳草馨香。

      罗城门附近的寺庙边上,有一家的宅院门扉轻启,与周边略显荒凉破败的房屋显得很是不相称,有令人心旷神怡的熏香从这开着的门板之后流露出来,勾得路边乞食的犬鼻头痒痒的,白犬耸耸鼻子,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它将尖嘴探进庭内,似乎想要一窥院里究竟。

      任谁也不会知晓,每到夜间便喜欢外出猎食人类的恶鬼,就大摇大摆的住在距离寺院十几米开外的庭院里,兴许不同以往,数只恶鬼一股脑的拥挤在这般不算宽敞的平安京城,鬼舞辻也没有再去过分计较鬼月们的来往,童磨大大方方的敞开居所,供其他鬼月们往来交流,一时间,形形色色的鬼堆满了他的整间屋子。

      “哥哥也真是的,那只纸鹤的嘴巴都歪歪扭扭的啦!”

      廊前,传来少女撒娇似的嗔怪,还有另一男子的应和,上弦陆兄妹与屋子主人的关系融洽,两个孩子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堕姬端庄的拂了拂头上流光闪闪的簪子,两根纤指夹着只软塌塌的千纸鹤,她很是随意的整理两下,原本看着还“四不像”的纸鹤忽而跃动掌间,颇具灵动之气,引得妓夫太郎连声道歉。

      两人案前的小木桌上面,堆满了他们辛苦一上午的战利品,白花花的纸鹤堆叠在一处,仿佛冬日里洁白的初雪,向外凸起的翅膀几近欲飞,却被绿发的少年穿针引线,别扭的串成了一串,交到了自家妹妹的手上,纸串犹如风铃,迎着夏日温和的微风起起落落,换来小姑娘的满心欢喜。

      “这种天气果然还是聚在一起玩最合适啦~”

      廊中太阳之下的阴影里,传来童磨懒洋洋的语调,更有浓重的椒兰气息伴随着他扇动金扇的动作充斥到院内的每一处,就跟其懒散的躺姿一般随意,童磨伸出手,用纯金打造的扇面去接落在木地板上那一缕太阳,光滑的金属表面承接了阳光,在高悬的几帐上反射出一个小小的光亮,几乎要将它全部照透。

      “童磨大人,那个香……是大人…?”

      “没错~是我找无惨大人要的啦,人家还在江户的时候有信徒奉上了一小盒孤品,用完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来到平安朝,怎么说也得闻个够嘛~”

      来自未来的上弦之贰随意的回答着浊筑的问题,快要焚烧到底的香粉烟雾愈浓,散发出生命最后一刻的火光,淡雅清新的香气填满了鬼们的意识,很是赞许上级的品味般,大胡子的中年人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他身旁的木偶仿佛是赋予了生命似的,嘎吱嘎吱的响动着,围绕在男人的身边,仿佛依恋父亲的稚童。

      “那可是……“

      浊筑抹了抹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一把锉刀在他的手里展现出了惊人的使用技法,他一手握着块成人拳头大小的木头,一手快速的刨着,伴随着他的动作,一只小狗的样子渐渐显露,不知从哪上过发条之后,它便四肢着地一步步的缓慢行走起来,很快吸引了堕姬的注意。

      “玉壶大人,刷漆和花纹就拜托了。”

      “真是的,我宝贵的颜料可不是来做这些哄小鬼的玩意的!”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盘踞在精美壶罐里的鬼还是口是心非,玉壶接过那只甚至能够张开嘴巴的机关狗,在堕姬闪闪发亮的眼神的注视下,分外娴熟的用两只鬼手绘画起来,上色之后的小狗更是逼真了些许,倘若不仔细观察,甚至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想不到你这个丑八怪,画起东西来还是很厉害的嘛!”

      “没礼貌的臭小鬼!你懂什么,这是本大爷绝妙的艺术!”

      “堕姬小姐,不可以那么失礼。”

      优雅利落的女子声音一经出现,方才还东倒西歪的堕姬明显怔了一瞬,她瞟了一眼不远处帷幔边若隐若现的身影,赶紧老实的坐直了身体,就好像是有些个惧怕那边坐着的人似的,“你该向玉壶大人致歉。”

      “知道了……”

      小姑娘蔫蔫的,但还是根据泷罗烟的要求道了歉,显然将对方当成了权威。

      “哎呀~难得大家出来玩玩,泷罗烟你就不要对小堕姬那么严苛啦~”

      童磨笑着揉了揉堕姬的脑袋,在有些个沉寂下来的场面之下,打了个圆场。

      “是,童磨大人,只妾身觉着,面对了上级,应该保持礼貌才是。”

      盛夏的暖风掠过庭院,帷幔之下隐藏着的人终于展现出了一抹倩影,女鬼披着件轻薄的纱衣,将身上层层的彩花唐衣遮盖了大部分,她跪坐在距离院内莲花池最近的一段栏杆边,朝着这边的方向微微俯身,用沉静的语气答道,女鬼的身侧,似乎还有一个更为矮小的白色身影翕动。

      泷罗烟接过少年手里用蛛丝编织而成的花绳,双指轻轻一勾,原本酷似极了蛛网的花样转瞬在她灵巧的翻动之下变为了勾连的“云遮月”,累用带着星点老成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重新接过了泷罗烟手里的蛛丝,花式翻转间,两人相处安静而融洽,蛛丝在这样一个湛蓝的好天气里,愈加晶莹剔透。

      “关系很不错呢~可惜啦,那个孩子是叫狯岳吗,他还是没有过来呀。”

      童磨歪头看着一大一小的两只低阶鬼一起玩着花绳,惋惜的说道。

      “是,虽然妾身之前主动去找了狯岳大人,但被很干脆的拒绝了。”

      泷罗烟点头,想起找到狯岳的那一日,他闷声练习着挥砍动作的样子,倒像是个倔脾气的别扭小孩,她必然也是不好勉强的,反观这位下弦伍累,却似早熟的小大人,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泷罗烟还是不费多大力气便得到了他的好感,自愿充当起了家人的身份。

      “听说那孩子之前是鬼杀队的哟~黑死牟大人引荐给无惨大人的呢,这么看来果然还是有过人之处呀。”

      “狯岳大人……很是努力。”

      女鬼摇摇头,并不打算将少年的背叛当做是一回事,在她看来,向强者和生存低头几乎成为天经地义,每个人都有各自变身为鬼的理由,过度去追究那些并不妥当,何况这样一个明显背后藏着不为人知故事的少年。

      她抬眼望向院内的一池碧水,也不知童磨平常是怎样打理莲池的,正逢莲花成堆的绽放,配合其它树木,景物格外错落有致。

      手掌长短的黑鲤与红鲤在清澈见底的池水之下畅快的游动嬉戏,不时用长尾扫出颗颗水花,它们忽而现于水面,又忽而藏于晃动的水草里,时不时还能看见他们从片片莲叶里探出身子,格外活泼灵动,粉嫩如水的睡莲便在这欢腾的气氛里静静开放着,偶尔吸引来一两只忙碌采蜜的蜜蜂,红翅膀的蜻蜓点过水面,在太阳平等的照射下,泛出彩虹般的涟漪。

      距离六月初已经过了有一些时间了,在堪称状况百出的那段日子里,他们鬼族遭遇了各种各样的情况,不乏有心之人的帮助与算计,回想起自己获得新生之后所经历的一切,泷罗烟不免产生了怪诞的想法,回忆起那个来自于异世男人的眼眸,愈发觉得不寒而栗。

      鬼族,是否是悄无声息的进入了,某种堪称命运的迷局?他们在这之中,又将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在现在的泷罗烟来说,这些都未免太过深奥诡谲,越去深入的思考,越觉得思绪像是一团乱麻,她捻动手里的蛛丝,银白的丝线,在她眼里渐渐拼凑成为素雅的白色狩衣。

      …………

      “恕我直言,关于这件事情,贺茂氏拒绝协助。”

      年轻的阴阳师跪坐在堂内,他端着只漂亮的瓷盏,面上温和的微笑着,从双目镜片下透出的寒意却无法被茶水的雾气散去,贺茂金川的用语依旧礼貌随和,仿佛在与女鬼谈论当晚的月色。

      “这不全是鬼王大人的意思吧?你贸然来找我,恐怕并不合适。”

      他起身,接过了土森递来的烛台,晃荡的火光使他整个人都添了几分神秘莫测之感,看似洁白朴素的狩衣经过如此照射,竟然反射出了层层鱼鳞般光彩的暗纹,金川没有再看向泷罗烟的位置,而是转身望向庭院外,平安朝的夜里永远伸手不见五指,笼罩着浓浓的不安之意。

      “贺茂一氏,永远只能是人类。”

      “若仅仅想要脱离命数,就动手截杀同族,便会沾染血腥,乃至再一次缠于因果。”

      “请回吧,阴阳术岂可滥用,我们不会代替鬼族除掉你们的敌人。”

      阴阳头吹熄燃着的蜡烛,一切归于沉寂。

      …………

      结束前不久与贺茂家主交流的回忆,泷罗烟的眼底浮现上一丝晦暝,的确,他们将此事想的太过简单了,不论怎么说,哪怕目前确实处于形式上的同盟状态,但阴阳师终归只代表着贵族能力者的立场。

      一但将屠刀挥向了同族的鬼杀队,便开了这般弑杀的先河,在注重因果报应的阴阳师看来,为不详不正,他们提出来的要求,贺茂金川自然不会答应。

      鬼王视鬼杀队的那些人类为不小的隐患,那日在奈落那里得到了鬼杀队现存于世的消息后显得很上心,鸣女在那之后似乎变得忙碌了一些,鬼王想要让她控制住整块平安京城的地皮,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屡次失败,惹得鬼舞辻很不满意,因此寻找鬼杀队的计划,也暂且搁置了下来。

      个中种种扑朔迷离,尚且无法清楚的知晓利弊,短短数个月的所见所闻,比泷罗烟前半辈子加起来遇到的事情还要多,那位大人回归平安朝,所带来的改变实在是太大,在一切无法得出定论的时候,也只有做足充分的准备,来应对未知的情况了。

      “哎?说起来,黑死牟大人为什么拒绝我们的邀请啊,今天他不用在朝廷当值吧?”

      童磨散漫的抱怨,成功的唤出了泷罗烟的注意力,作为与鬼王挨得最近的侍女,她自然是知晓其中隐情的,她顿了顿,回答童磨说道:“黑死牟大人今日有事要忙,现在并不在橘府。”

      “哎哎~居然已经不在大人身边待命了嘛。”

      见上弦之贰发出夸张的一声感慨,女鬼也只得满足了他的好奇心,点头道:“是这样的……”

      曲水宴结束后的第二天,一位官职从五位的贵族上了橘氏的府邸,此人正是那日被掳走了次女的官员,长川氏此行,不仅仅是为了向救下了夕颜的黑死牟道谢,更是来求一事,“藤原中门”作为了橘氏的随从官,橘平桥敷理应成为知情并且决策之人。

      原来,这样子的事情并不只是一次发现在这家的女儿身上,次女长川夕颜从小便体弱多病,常年养在了深闺之中,连基本的宴会都是避之不谈,但不知是何故,从她的十二岁生日开始起,每到了月初几日的夜晚,她的闺房便总会遭遇怪事,睡梦中的少女,总是会被看不见的怪物袭击,任凭请了许多神官和法师,也都无济于事,甚至为了保护小姐,有不少的家丁都受了重伤。

      再这般下去,对于这位小姐的名声自然是很不利的,长川家与贺茂氏前代交恶,自然更不会寻求阴阳师们的帮助,如此一来,前日在曲水宴中展示惊人武艺,一举救下这位小姐的“藤原中门”,似乎成为了最好的选择,长川氏恳请橘平桥敷,希望能让他的随从官在每月月初的时候到自己的府上一住,保护了自己的女儿。

      橘平桥敷在人前一直都是那个和善的样子,见有贵族求到了自己这边,自然也不可能再说些什么拒绝之词,尽管有些不大乐意,伪装成橘氏的鬼舞辻无惨还是点头答应下来,同意了黑死牟月初前往长川家充当护卫。

      “所以,黑死牟大人今天上午的时候就前往长川家的府邸了。”

      泷罗烟整理了一番自己耳边的碎发,简短的结束了故事的叙述,她很快发现累举着蛛丝,似乎等的有一会儿了,赶快接过来,又翻转出一个新的花样。

      “是嘛……”

      上弦之贰饱含着各种意味的声音逐渐模糊下去,慢慢的,掩盖住了之后鬼们随心的交谈。

      另一边,长川氏的府邸门口,车轮声此起彼伏。

      拟态伪装成人类的上弦之壹坐在颠簸不停地牛车里凝眉不动,直到听到车外赶牛的小厮的动静渐大,车身也不再颠簸,他方才不疾不徐的掀开了牛车的竹帘,一所看着明显比达官显贵们窄小些许的府邸赫然便在眼前,府里的下人们很快鱼贯而出,尽管面对的是一介随从官,他们还是诚惶诚恐的将黑死牟迎了进来,仿佛他是远道而来的救星。

      这座普通的,位于较远胡同处的宅院与周遭的建筑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晌午的日光照不透深宅院落,黑死牟走在结实的木质地板之上,脚步声浅浅,他腰间配了一把真正开过刃的太刀,此刻眉目间,尽是沉肃。

      跟随着走在前边晃晃悠悠的层层彩色服饰,黑死牟率先来到的是府邸的正室,长川氏一早便再此等候,见到黑死牟的到来,三四十岁的男人满面堆笑的站起身,接待了这位不简单的“藤原中门”大人。

      “藤原大人,有失远迎了,如果在府内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无碍……”

      黑死牟对面的中年男人,眼珠快速的转了转,他道:“在下的两个女儿都在北对居住,藤原大人可以先行与小女认识一番,今后也好熟稔一些。”

      “自然。”

      黑死牟没有再与长川氏多言,他点点头,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北对殿的方向,有微风带起发梢,看不清来人的更多神色,仅剩晃动的服饰和坐在原地男人意味深长的审视目光。

      此时暂未有谁人知,后续牵连多少事,一朝顿悟幻梦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