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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计谋 ...

  •   “刚醒来时,便是这副情境。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秦显话语说得有些断断续续,颌骨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他几乎能尝到齿间透渗而出的甜腥。

      “不记得?”秦淇在齿间细细咂摸了下这几字,眉宇微蹙,“裴衡说你今日在井道之下时神志不清,似有疯癫之象,你可还能忆起自己做过什么?”

      “只能忆起一个模糊的片段。”秦显神色平静,好似此时所述的生死一线的惊险非是自己亲历,而只是某个陌生无关之人的传闻,“我欲拔剑自戕,若非裴少将军在旁相阻,我当时应该已经......”

      秦显心中的情绪甚少显露于外,纵然胸中波涛翻涌,旁人亦难自他的面上读出几分。他能淡然地低叙自己的生死,可这一言一句落于秦淇耳中,却不啻于一道平地而起的惊雷。

      其实早在午间,便已有下属向秦淇报汇了今日的外郊凶兽一事。只是彼时他尚在廷尉府中审理有关平乐坊一案的嫌犯,一时间无法自公事间脱身,因而只好先派了亲卫来宫中问询具体情况。

      但就在这等待消息的大半个时辰之中,江淮王却也已经踹翻了两个死鸭子嘴硬的倒霉毛贼,并抽断了数根不知从吏几载已被旧血包浆变色的刑棍。所以当王府亲卫带着奚岂赶回复命时,之前还在吵扰不休的刑狱中,便只剩一众安静如鸡的同僚与吓破肝胆的嫌犯。

      秦人皆知,江淮王甚是爱重幼弟,视之如珠如目。至今为止敢如齐荀一般色令智昏对着秦显生疯发狂者寥寥无几,亦有秦淇三分因由。毕竟江淮王虽天生一副精致的美人皮,其下却是凶戾作肉杀伐为骨,惯有悍勇狠辣之名。

      奚岂自知此番算是闯了大祸,无论凶兽事件究竟是何方势力所为,他都难逃疏漏不查之罪,只能争取戴罪立功以求减免罪责。因而不待秦淇询问,他便主动开口将今日之事细细说明,连带着在芳荣殿中所听得的其他在场诸人的供述都向秦淇转述了一通。

      奚氏乃是秦淇生母奚璇的母家,若细算起来,其实奚岂该唤秦淇一声“堂哥”。但奚岂其人不过一富贵草包不堪大用,而秦淇又一向恶名在外,因而除了逢年过节时寻常的礼尚往来与交情走动,两人的关系算得上疏远。

      只是如今奚岂一想到芳荣殿上秦琰那黑沉的脸色,只觉铡刀当头吾命休矣,也就再顾不得什么脸面,当场就给秦淇表演了一出声泪俱下以头呛地。

      秦淇烦不胜烦,直接命亲卫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奚公子打晕装袋扔回了奚府,勒令其闭门思过去了。

      今日秦显初醒时,他尚误以为自己身在连苍所设的幻境之中,心绪神智几近崩溃,落于裴衡眼中便很容易将他突兀地拔剑而起错当为自戕,可后续秦显划割手掌的动作却明显说明他的目的并不在此。因而裴衡在芳荣殿时便只论述了井道之下发生的一干事实,并未将当时自己这个错误的臆测讲出。

      所以无论秦琰或是秦淇,都会首先将此事件的重点落于“凶兽”之上,而非“秦显神志不清”。一来是因为秦显额上的肿包实在显眼,二来众所皆知,蓝狐虽非凶兽,却是天生灵物,其骨肉皮肤皆有功效,其效能之一便是致幻。

      春深夜重,廊外庭前已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浓浓的白雾,微凉的夜风携着水汽自窗扉之外飘荡而入,抚上了褐衣青年颈背骤起的热汗,将人自惊怒与后怕的心绪之间裹卷而出。

      就在理智回归的片息之间,秦淇已出手如电,在欺身而上的同时将制捏着秦显右腕的手指一横,粗糙的指腹转瞬间便已按入了少年掌心的血肉之中。

      秦淇性子素来喜怒无常,难以捉摸,时常前半句还在笑脸相迎,下一瞬便抽鞭就甩,将那还在相谈甚欢之中醺醺然不能自已的人打得抱头鼠窜。面对无拘善变且百无禁忌的江淮王,已过不惑之年的秦琰都颇感头痛,更别提当年心智尚且拙稚的秦显。

      人心难揣测,忠奸亦难辨,一生善伪也只得后人可堪评判。若非秦显已行至终局,也很难摸清秦淇的思维逻辑与行事准则。

      就像此刻对方这如同虐待一般的手段,旁人只会觉得震惊不解,秦显却明白这只是秦淇为了防止他再暴起自伤而做出的极端之举。

      两人的武道修为几乎差了两个大境,即便秦显此时伤了一腿一手行动不便,可若兄弟二人实刀真章地交手,秦淇唯有先发制人才能有三分取胜之机。

      只是理解兄长所思所想是一方面,苟同对方这残酷的手段却是另一方面。

      秦显几乎是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才在如此剧痛之下抑制住了自己身体退避反击的本能。而相较于被施加于手掌上的惨烈痛楚,秦淇戳上自己脊背穴道处的指尖却轻如蚊叮。他只觉全身一麻,四肢百骸的气力被瞬间抽空,只能瘫软着向后倒去。

      秦淇长臂一伸一搂,将人扶抱到了自己怀里。

      秦显性子偏冷,不喜与他人有太过亲密的举止。只是此时他实在已无暇顾及其他,秦淇的指腹几乎借着他掌心的血壑向侧边顶开了一层皮肉,即便他并不想让自己此刻显得那么狼狈可怜,可身体却依旧颤动不止,只能无力地靠在对方颈侧咬牙强忍。

      一阵激痛强挨过,秦显终于在自己浓重的粗喘之间找到些许空隙,将备好的说辞哑声托出,“三日前我在长明宫的书室查翻古卷时,曾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宫女自廊前快步走过。彼时更深雾重,一丈之外便已难分人形,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只在靠近时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气,在那之后的事情我便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自己最后似乎是回了寝殿睡下,而直到第二日清晨,我才觉头脑彻底恢复清明。”

      “什么?!”惊雷未歇波涛却起。薄纱轻摇,月流窗扉,廊前的海棠花香顺着一缕幽风送入两人身畔,未能吹散榻间少年因掌间剧痛滚滚而落的半身冷汗,亦未拂去秦淇心头骤起的汹涌怒气。

      秦淇少年封王,戎马半生,在宫中安度的年岁不过儿时的几载春秋,因而相比于其他至多只有面见之缘的弟妹们,秦淇不免会对这个到他麾下历练两年之久的六弟更加亲厚,亦更存偏爱。

      所以在当年偷溜事件后,自觉惩处过重的江淮王为了哄少年高兴,曾不止一次地带着秦显与营中众将士一同出关,跑马狩猎。

      秦淇骑射俱佳,纵使跨坐于如风般迅疾狂奔的战马之上,挽弓搭箭亦能百发百中。他有心趁狩猎之机教导幼弟射艺,知晓少年口味喜甜好辣,便常以当时风靡边关的茴香楼作奖,督促幼弟拔得猎兽比试的头筹。

      秦显亦不愧“武道天才”之名,秦淇只手把手教了几次,少年便已能做到十靶十中,再加之他超于常人的气力,于是仅在第三次狩猎之后,少年便如愿以偿地坐到了茴香楼的雅室之中,毫不客气地点下了一顿使秦淇面露难色的甜辣宴。

      相当好面子的江淮王在状似云淡风轻地吞下那使人吼间冒火的饭菜,以致屁|股痛了数天之余,也不免为自家弟弟如此优异而心觉骄傲。而这份存于争夺谋算与军机要务之外的欣慰与怜爱,亦是当年丧母遭变的秦淇难得的心安之所。

      回忆之间的马嘶鹰唳撞入耳畔,八风不动的江淮王蓦地心软了一下,即将脱口的叱骂也不由得变成了一句不怎么严厉的质问,“发生这样的事,当时为何不立即命人上禀?”

      “我醒来后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因而只当是近日忧思劳累过重,才致神思混沌记忆不清。”秦显紧蹙眉宇之间的锋锐之色一闪而逝,迅之难寻,取而代之的则是故意显露于人前的浅淡不安与无措,“是我大意了。”

      怀中眉目清绝的少年人早已非当年边关那个被护佑于自己羽翼下的懵懂幼兽,而原本挂着的两团甚是可爱的婴儿肥也已随着少年的拔高抽条消失不见,可此刻少年敛眉低叙的模样,却与当初那个在回都前夜与自己缓声告别的半大小孩别无二致。

      扶握在少年肩头的手掌紧了紧,感受着手下虽尚在轻颤却温热鲜活的躯体,秦淇深呼两口气,强迫自己在混乱的思绪与极度的恐慌之中暂时冷静下来,“来人!”

      栖盈此时正侍立于内室的屏风外侧,她已换上了一身洁净的浅藕纱裙,双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其上放搁着的白玉碗内的褐色药汁尚余几缕热烟,似是刚自药炉上取下。

      听得青年带着怒意的低喝,将二人交谈一字不错地听落耳间的女子急忙绞断脑中混杂一片的胡思,轻步转过屏风应话。

      与她一同回话的还有惯常跟随在秦淇身边的王府亲卫傅临飞,“殿下有何吩咐?”

      秦淇抬手先对着因不敢擅入内室只躬身低头站到了屏风之外的灰衣青年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近前,“站这儿守好,若是见六殿下有癫狂失智之态,便直接敲昏。”

      傅临飞小时失怙,八岁之前一直是个无所依归的街巷乞儿,后来在机缘之下被秦淇所救后,便一直随侍其左右,对江淮王之命可谓盲从,莫说下手敲昏眼前这位天皇贵胄,就是明日秦淇举旗谋反,傅临飞也必是那阵前先锋。而且青年在武道修为之上虽远不及秦显,却极擅快招,足够对付此刻全身麻痹无力的少年。

      ”属下遵命。”傅临飞脚下未有一丝犹豫,完全无视掉了身侧藕裙女官欲言又止的纠结神色与脑中记背的数条宫规,大步迈入了屏风内垂挂的层叠纱帐之间,直到距离秦显寝塌只余两尺时才堪堪立定停下。

      接着秦淇又点了下栖盈,兄弟二人一向过从甚密,他知晓面前此女算得上秦显的心腹,且刚刚交谈时他与秦显都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对方也应已听了七七八八,于是沉声吩咐道:“去安排几个可信的人,守住长明宫所有外门,我回来之前,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是,殿下放心。”来不及将头上渗起的颗颗冷汗撷去,更没有时间向榻间的人言语一二关心之语,栖盈领命后便疾步而去。

      秦淇扶抱着怀中人将其重新放躺在卧榻上,自己则站立起身。

      高挑的身形使得自上而垂的绦络几乎可触及他的肩膀,宽阔的长肩投落的阴影更是将塌上面容惨白的少年尽罩笼于一片尘影之内,而那双摄人的上挑凤目,此刻却是褪去了惯常的锋锐,竟有些难得的温和之意。

      “念诵清明咒静心,我去去便回。”秦淇倾身拨去少年额间汗湿的发丝,可惜这片丝温柔却只存留了不到半息,修长的五指下滑,毫不留情地掐上了少年的一侧面颊。

      裴衡的指尖触上心许之人的皮肤时尚存几分难言的收敛与暧昧,微弱的疼痛之中是细细掺杂的粘稠情丝。

      而秦淇手下的力道大得却好似想在少年脸上生扯下一块肉一般,在肚子里搜刮了半晌克制与耐心的江淮王终是没忍住露出了点凶残的獠牙,带着血丝的眸子深深地瞥了眼秦显打着夹板的小腿,冷声道:“腿养好了再和你算账。”

      兄长身体力行的“算账”并没有比舅舅的手段温和几分,可秦显却忽然翘起嘴角浅浅地笑了下,只可惜这抹十分不合时宜的笑意未能落在快步离去的江淮王眼中。

      漫起的夜风送来了满鼻的海棠香,可那携于心魂之间的腐朽与腥臭却仿若如影随行一般随着秦显的呼吸不断隐现。身下的锦被华纱也突兀地变成了一床杂乱赃物的干草,而他的左掌之上,则是一封已被鲜血浸染大半的信笺,其上原本书了满篇的小字,如今只余几处清晰。

      潇洒浪荡如江淮王,该如何向自己挂念的至亲之人写就绝笔?

      牢狱之中的秦显将藏于馊臭饭食之中的纸团小心掏出展开,一字字默读完了手上十竖行龙飞凤舞的墨迹。其上内容并无太多不寻常之处,先是以几字粗略概括了一番万里外僵持不下的战局,又极耐心地写了些安抚之语,最后再添上点儿惯常的打趣玩笑,读起来并无半字不妥。

      可秦显却蓦然觉得一阵心悸,那阵突然的慌张心悸带动了肺腑,涌动不休的气血激烈上涌,一口殷红的血迹就这样喷洒了满纸满胸。

      后来秦显才知晓,原来他收到秦淇最后一封手信之时,竟已是对方的头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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