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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旧案 ...

  •   裴衡秉性刚直,且待君忠敬,绝不会为脱罪而妄语假言,但他也并非固执蠢笨不通机变之人。秦显猜测今日之事,除却“爱慕”一节外,裴衡应已在他尚昏睡无知之时事无巨细地向上呈述过一番。

      秦显虽是重历前尘,但曾经记忆间凝固不动的往日碎影如今已在他尚不自觉自知之时重新错乱成一片模糊的命途。白日井下的拔剑自伤秦显也许能以“梦魇惊厥”为由含混过去,可此时他寝被之下这已浸透的半臂血污,却并非仅以上述借口便可搪塞。

      “手上只是小伤,不碍事。”说着,秦显刻意抬眸扫了眼廊外天色,“亥时三刻宫门便会落锁,三哥若再耽搁片刻怕是不能回府,不如等明日......”

      “既是小伤,何妨一看?”于枕刀杀寇策马斩敌间磨砺而成的江淮王未能学会幽深宫闱间点到即止的暗规,在秦显话语未尽之前,他的手便已经抓上了裹覆少年上身的寝被一角。

      对方手下藏了力,秦显恐绸帛撕裂不敢与之强拉硬扯,只得暂将秦淇袭近的右手强行按制于塌,“三哥......”

      若单论气力,恐怕连天下武道宗门之中闭关隐世的老祖都难与秦显相较。

      秦淇被面前天赋异禀的少年反手握住右腕后并未恼怒,面上反而扬上了一抹意味难明的淡笑,“我此番乃是奉父皇之命前来探看,你这是打算要违逆君令?”

      此话可谓斩骨诛心直击扼要,秦显只好松开掌下钳制,任由对方掀开了自己身上搭覆着的寝被。

      鼻尖腥气浓郁,青年虽已对眼前人蓄意藏掖着的伤势有过预想,只是那被子掀落后瞬间直冲视野的大片殷红血污还是让秦淇瞳孔微缩。

      原本应于手掌上绷缠完好的白纱不知何时已被撕成数块,散落粘连在被血濡湿的赭色竹席之上,而少年掌中左右横亘的血壑更是令人触之惊目,秦淇凝神细看之下,甚至可在其间窥到些许裸|露在血肉之外的手骨。

      “都这样了,还想装得若无其事遮掩过去。”秦淇面上笑意尽消,他近乎粗暴地将秦显满是血污的右臂拽到自己眼下,丝毫未有顾及少年手心的伤口因他的动作再次撕裂。

      十指连心,手掌亦如此。

      秦显性子隐忍内敛,心间又存着三分孤傲偏执。言语叱责便罢,若是责罚加身,莫说被对方这般扯弄伤处,就算秦淇举着鞭子再往他手上甩上十来下,对方恐怕都难再自他口中听到几声服软讨饶。

      只是秦显如今的心境早已非当年,面对恩情深重的兄长,数年的难安与愧悔,已经无法使他对秦淇再起丝毫的反抗之心。

      未免自己性情大变惹来怀疑,秦显还是循着少年时惯常的情态,故意微侧过头,撑着痛楚不发一语。

      秦淇素来强势狠戾,遇事常常偏向于诉诸武力,见秦显这般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势,心中怒意更胜。只是青年看着眼前人此刻恍如宣白素纸一般的面色,疼惜还是占了上风。

      秦淇放松了捏握少年手掌的力道,不再去折磨那道颇为惨烈的剑伤,另一手却是强硬地掰过了秦显的下颌,沉声逼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被人钳制的滋味并不好受,且秦淇似是故意要敲打威吓,手下的力道极大,下颌处的麻痹与钝痛几乎在此瞬间越过了掌中原有的割痛,秦显本能的想要阖住牙关忍耐,然而对方却早有所料。

      秦淇捏按在少年颊边颈侧的五指使力内收,强行自外顶开秦显紧合的双齿,硬逼着他回话,“说话!哑巴了吗?”

      人存于脑海记忆中的万千感受或许会随着光阴流逝而浅淡褪色,可于身体之上存留下的印记却极难消抹。

      耳侧青年的沉喝之语似曾相闻,在意识反应之前,身体便已想起了曾经遭受过的种种折磨与痛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起来,同时也将秦显的思绪瞬间拉入了少时的一件旧事之中。

      天下崇武之风日久,皇家更有从军历练的旧制。

      还记得当时秦显刚满十二,半大的少年还未长成的心胸中一半装着风发锐意,一半装着桀骜难驯。秦琰有意磨一磨他的性子,便大笔一挥将秦显划到了素来重纪重法的江淮军,令其做了个无有品阶的帐前亲兵。

      彼时大秦东南边境并无战事,至多有些散乱不成气候的游寇山匪,因而秦显白日间大多时间都在顶着烈日侍立于帅帐之外听候差遣。

      虽说秦淇也有意历练一番自己的幼弟,每每出兵必将人带在身边,可速战速决一击即溃的敌手显然不能填补上少年满脑子的幻想与畅望,几卷军法更拦不住一朝得出囚笼展翅而动的幼鸟。

      于是在某个月清星明的秋夜,已经盯着黑沉沉的帐顶发呆了小半个时辰的少年人暂时撕毁了囚束于己身的条框,携剑策马溜出了军营。

      弦月临空,繁星如点,此刻响彻于耳畔的风吼与马嘶似乎都未及胸腔中的震响来得嘹亮半分,好似那颗心那缕魂,乃是平生第一次跳动勃发一般,隆隆似鼓,飒沓如风。

      漫山的芦苇被天月洒下的亮粉铺成了一片翻动的银波,而其间那腾飞起落的人影更好似一只振翅高飞的苇莺。

      秦显似有所感,忽地拔剑而动,百斤重剑于他手中恍若一条飘逸轻灵的云龙,贴着随风洒落的芦花子穿梭游动,似欲飞身而去,冲天直上。

      秦显五岁习剑,这套《扶摇剑法》乃是连苍亲手所授,少年武学天赋惊人,不过几年时间便将剑法融汇贯通。可当少年满怀期待只求得到舅舅一句夸奖之时,连苍却是摇了摇头,语气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徒有其表,未得剑意”。

      当时的少年并未明白舅舅话中的深意,只感到心中一阵失落。可而今当他携剑立于这关外芦原之间,耳闻横风、鼻听孤月、目嗅银花之时,他终了悟究竟何谓扶摇无为,何谓天地自在!

      于是最后当秦显因擅出营关并扯谎欺瞒将帅之罪,被秦淇扔到帐外领受军法之时,他还是在自己满鼻满口的血污之中闻到了那夜沁满了鼻腔的芦花甜香。

      那是秦显穷极一生,不能望、亦不可得的,名谓“自由”的味道。

      破空的臂粗军棍毫不留情地撞到血肉之上,连五脏六腑都要跟着颤上几颤,可少年心间的畅望却未在这昏昏醒醒的折磨间消褪,反而如燎原之火一般,愈演愈烈起来。

      秦显虽不惧刑责,可假若能躲开鲜血淋漓的痛打,他也不会主动凑上去自讨苦吃。因而为防自己如前次一般被秦淇心血来潮地传唤,以致于被发现消失营中,这次少年特意寻了一个军营演武的前夜,趁着秦淇军务繁忙无暇他顾之际,将棉被与枕席团成一个人形的鼓包后,再次偷溜了出去。

      只可惜江淮王是洞心观情见微知著的好手,秦显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安排,于秦淇眼中大约便如小儿玩闹一样幼稚可笑,他甚至无需如惯常押审兵将一般传证举例,只需钳着少年的下巴逼视片刻,不善扯谎的某人便会自露马脚。

      彼时少年身上旧伤尚未结痂愈合,开裂的皮肉便又被破风而落的军棍毫不留情地敲击拍碎,秦显咬烂了半条手臂,才堪堪抑止住盘桓于喉间的沙哑痛呼。

      而褪去贵重的皇家华服,屏退前呼后拥的兵卫小侍,再披上一身黑衣轻甲,于众将士而言,此刻于帐前血泊之中蜷缩颤动的不过是一个身躯单薄的半大少年而已,便连看惯苦楚哀嚎的刑吏一时间都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可秦淇却尤嫌不够。

      特制的长鞭缴了铜丝,全力挥起时甚至可在南郑的重甲骑兵身上抽出一道血沟,这般威力深重的兵器抽打在褪去甲胄只覆着几层衣衫的皮肉之上,一鞭下去便能带起一片肉沫与血花。

      激烈的痛楚恍若附骨之蛆一般无法躲闪,视线模糊之间,少年鼻尖萦绕的芦花甜香不知何时已被道道飞溅的鲜血浸染腐化,目之所及,无有关外冷月,不见满原银海,唯有眼前青年那双仿若能看透人心世事的神眼鬼目。

      不知是年少时那场皮开肉绽的责罚太过痛苦,还是对方当时那道眼神太有威慑,以至于后来即便他已不是秦淇可任意处罚的帐前亲兵,秦显也很少再诓骗过对方。

      所幸此刻秦显已非彼时的少年人,魔怔疯癫的青年尚能在满殿瞠目结舌的朝臣之前泰然自若,此时在秦淇的逼视中为寝被之下这团血迹编造出一个令众人信服的因由,于秦显来讲,算得上易事。

      但就在秦显思索究竟如何胡编乱造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起了一件十年前的旧案。

      平初三年五月,宫中曾发生了一件性质极为恶劣的盗窃杀人事件。

      十数贼人不仅自罔迎阁之中偷携了数十件价值连城的灵器与宝物,更是于禁宫中大开杀戒,下到手无寸铁的女官内宦,上至坐镇天一阁的武宗高手,凡眼见之,皆斩无赦,甚至不满一岁尚处襁褓之中的九皇子亦被贼盗割首破肚。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场卷携了数千条鲜活人命的“禁宫腥风”伊始,却是一件初听时甚觉无稽的坊间传闻。

      相传北海之上有仙山名曰“归云”,外间万金难得的灵枢仙草、异兽奇珍在岛中遍地可寻。因而此传说虽虚无缥缈,却依旧引来不少无惧大胆之徒出海相寻,妄图能穿过迷雾行至仙山,背上一篓神仙草,也做一遭人间的富贵客。

      而就在去年年关之时,有一西狩国人自言他已寻到仙山,并带出了一株烟灵草。

      消息一出,闻者皆惊。

      据《本草纪》所载,一株百年寿的烟灵仙草便可助一位境阶圆满的武修冲仙化道。因而即便在大陆灵气充裕之时,烟灵草也绝非易得之材。

      此人忧心自己怀揣至宝而遭横死,遂将其献予了西狩国主。国主亦不敢自留如此宝物,便打算于来年灵烟节庆之际遣使献给大秦国君。

      古时有一本记述神怪的残卷名《蚩》,因其故事离奇跌宕引人入胜,及至今日尚流传于世。而据此书所叙,烟灵仙草乃九幽之木,凡出世人间必起妖鬼之祸。

      初时人们并未如残卷中所叙一般将此二者关联,然而就在今岁年初,昭阳城中竟真的接连发生了数起耸人听闻的“鬼怪”事件。

      有郊外猎户夜半归家,却路遇垂吊歪脖老树的华服新娘夺魂索命;有浪荡公子醉酒闹市,却于迷蒙昏然间被面容妖冶的白衣女鬼一手穿心;更有贵府夫人邀友设宴,却惨死在猫妖狐怪的利爪尖牙之下。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离奇血案接连发生,往往一案未了,一案已起。

      当时适逢武道七宗共聚北海同议要事,天一阁中包括连苍在内的诸多武道高手皆已回转宗中准备安排此届幽阑宴的相关事宜,驻守都中的武使只余半数。于是秦琰特遣调云霄阁二十追云使协助调查,并派命秦淇为稽查特使总领此案。

      奈何数日疏忽过,昭阳城中除却多了些嘶声嚎哭的未亡人与数具冷尸外,案情并无关键进展。且就在秦淇接手此案的当月,都中更是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上下牵连数百人命的大案。

      二月十九,都中最富盛名的胭脂商人癸娘于平乐坊中设下秋妆宴,遍邀都中权妇贵女来此品鉴她今岁新制的“秋水芙”。

      近日虽不甚太平,可贩夫走卒尚需奔忙度日,金门贵府的曲水宴中也总要有几声弦乐笙歌以添雅兴,十二方城门之间的商贾游侠亦是熙来攘往,因而泱泱大秦的十郡之都依旧繁极盛极。

      于是及至宴席当日,平乐坊前门庭若市。玉车香马挨挤行,扶摇玉坠掩轻纱,便连素日甚少出府走动的川平长公主亦持柬携婢而来。

      怎料坊市明灯将燃,皎月初露,高台之上慢跳轻唱的伶人眨眼间便化成了只存于怪谈想象之中的长脸妖狐。待到秦淇领追云使赶至时,偌大平乐坊内竟无一活物。

      而率先被救出的川平长公主虽性命无忧,却是自此疯傻。每日间在府上赤身露体,学作那梁上飞燕,不仅四处寻枝叶搭窝,还要每日以“喙”梳洗身上“羽毛”。可人非禽鸟,无尖喙亦无翅羽,因而这“梳洗”便成了长公主以齿撕咬自己身上血肉的可怖场面。

      此事一出,君王震怒。承办此案的官吏大半受了责罚,秦淇更因贻误案情之罪被当庭叱骂。

      而若秦显记忆无错,如今正是平初三年三月之初,大祸尚未酿成,距平乐坊血案发生之日也只过了半月有余。

      秦显心思如电,数息之间,一个假道伐虢之计已在头脑中排布清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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