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三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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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未见声先至。置于内室间的青竹屏风上才映出了一团高大的长影，清朗若似琴筝的独特嗓音便已传彻到了耳畔。
“不是说你家殿下已经睡下了么，这不是还醒着？”青年着一身深褐色武袍，额间散乱的碎发随着他的行动摇摆，在那张俊美面容之间投下一片浅薄的碎影。
世人念起江淮王秦淇，除了会谈及他那洒脱不羁如浪荡江湖客般的性情，便是他那张可堪使天下美人仰颈驻足的风流样貌。据说他年少时曾随军东御大梁，不慎被梁军伏击于某处山谷。少年身量未成尚余纤细，且姿容娟秀，看上去颇有些雌雄莫辨之意。敌将以为其不过一貌美女儿，遂将其俘获回营，怎料娇柔俘虏竟是秦军里凶名赫赫的三殿下，于是乎这位被色所惑的敌将当夜便饮马黄泉去了。
若是旁人来做这桩逸事奇闻的主角，必然自觉此乃平生大辱，不肯多言一句。可秦淇偏偏毫不避讳，反而会对自己当年机敏之举大赞特夸一番，谈及兴之所至，再趁着三分酒兴，他甚至能当众掐着嗓音再作一番“娇柔貌美”之态。
黑白对弈，两方棋手皆行于纵横之内，你攻我守，你飞我挂，一步一子皆有定式，神之妙手也不过是灵感一现。然秦淇行事却素来肆意，不去拿棋吃子，亦不守金角银边，只顾任情随性。
因而整个秦都，秦显最不愿相敌之人并非是心有九窍老谋深算的秦肃，而是这位从来不按规矩出牌行步的三哥。
秦显将染血的右手与纱布在来人视线触及此处之前，迅速塞进了身上所覆的蚕丝寝被之下，“行动不便，不能起身见礼，还请三哥勿怪。”
秦显话音才落，身高腿长的青年便已在这几个呼吸间绕过屏风进至了内室。月光不懂人间爱恨，慷慨大度地送予了此间春夜的不速之客一抹幽幽的华光，在他眸间点上了一片灿亮的群星与秋水。
两人的眼神透过层纱相接，朦朦胧胧间，秦淇的眸中是不日前尚在宁安殿中同饮畅谈的幼弟，而秦显看到的却非眼前英姿勃发的王侯，而是那烽火狼烟之间满身箭矢已无声息的故人。
回忆间漫上的血似乎刺痛了秦显，让他忍不住避开了与之相对的视线。
大约是常年行于行伍之间，性情之中不免会添上几许放马河山的狂放之态。能将长明宫中这稀罕的笼月纱当作碍眼布条一般掀来拍去的，除了裴衡，大约也只有秦淇了。
只见青年缓步走近，窗外的浅光给他颀长的身形勾勒出了一条银白的轮廓。被他以手甩起的层层纱帐尚未自半空垂落原位，秦淇便已稳稳地坐到了塌上。俊美的面容上流华闪动，此时的青年早已不再是当年乱军中的漂亮少年，而已是一位万人难挡的沙场悍将，就算是曾经那位眼力抱恙的敌军将领，若能还魂再见，怕是再不会将秦淇错认成娇柔女儿。
纵使心中思绪翻腾，秦显面上却未有丝毫显露。只是这副皮囊之中装裹的终究已不再是十年之前的少年人，骤逢往昔故人鲜活地出现于咫尺之内，终究还是让秦显心中升起了几分陌生之感。
只是还未待秦显将这丝陌生消化停当，秦淇的左手却忽然抓上了他身上搭盖着的寝被，似要掀开。
熏香淡雅，很难遮盖得尽秦显刚刚折腾出来的血腥气，除非故意用两团棉絮塞住鼻腔，否则只需浅浅呼吸上一口，便可闻察出此时塌间萦绕的刺鼻味道。秦显猜测对方也许会对此问询一二，却未想到秦淇的反应竟会如此直截了当。
行随思动，身上的月白寝被将将被对方掀开半尺，秦显便已伸手把被子重新压了下去，“只是轻微骨折，伤处青紫丑陋，三哥还是莫要看了。”
秦显的不欲言明之态已经明白地表现出来，若是旁人在此，大约都会卖给秦显两分薄面，可此刻坐于塌间的却非擅谋多思的老辣之辈，而是行事素来听心从欲的江淮王。
秦淇并未松手，反而又拉拽了下秦显身上的被子，意图明显，“怎么，没穿裤子？”
“......”
初初再见的陌生之感瞬间被记忆间熟悉的轻佻话语打散，秦显噎得一时语塞，抬眼对上那双带着逗弄之意的目光，曾经躲之不及避之不开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
秦显深知对方性情，执拗难驯，凭理难劝，对于心中确定将行之事纵是火海刀山皆阻拦不得，旁人的制止只会更多地激起对方的叛逆之心。秦显略微权衡，终是在对方好整以暇的目光中缓缓收回了手，但却又状似无意地横臂压到了自己的腰腹之上，将裹覆于上身的被子压了个严实。
“这不是穿着裤子吗，难不成是怕人看去赤足？”秦淇将对方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却未再出言为难，反而突然提起了年少时的某件乐事，“六弟不是也看过我的吗？当时你还哭着说自己玷污了我的清白，长大后定向父皇求娶于我。”
某年盛夏，年仅四岁的秦显无意间路过宫中某处浅潭，见枝叶掩映之间，竟有一人赤臂露腿，正手脚并用地将自翻侧的鱼篓间跳出的锦鲤抓起踩住。素来听话守矩的秦显一时大惊，不知此粗野狂徒究竟何人。可既已见之便不可假作不见，秦显规规矩矩地上前见礼，不料却被这位“狂徒”三哥逮住一通恐吓诱骗。于是当连瑶携着宫人匆匆赶至时，秦显已经被人欺负得哭成了一只小花猫。
存于记忆深处的童年糗事不禁浮于脑海，若此刻的秦显依旧是当年那个心思尚显稚嫩的少年，定会被对方激起几分着恼，而如今的秦显已历尽半生苍凉，心绪波动间竟只余下了淡淡不可尽言的伤怀。
为免被心思素来缜密的秦淇看出端倪，秦显微垂眼眸将心事藏匿进眼睫扫落的沉影之中，及至再抬头时，面上只剩下了那故意显露人前的羞恼之态，“君子仁信，不当以欺懵懂稚童取乐。”
“什么‘欺负’？哪有‘取乐’？”大约是心中尚有思虑，秦淇并未发现少年脸上那转瞬即消的怀念之色，只与平常一般地逗弄调笑起自己的幼弟，“六弟该庆幸那日遇见的是如我一般的仁信君子，否则你那样不知羞耻地盯着别人的赤足看，若是被旁人传扬出去，岂非有辱我皇家清誉？”
“......你！”秦显那张无有血色的苍白面颊因着对方的话语忽地显现了一层因气急而起的微微薄红，给不似人间颜色的面容强硬地填上了几分鲜活。
少时的秦淇最爱逗弄自己这个看起来如瓷玉娃娃一般的幼弟，只是岁月无痕，当年潭边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花猫不知何时已长成了提剑斩风的翩翩少年郎，可秦淇却依旧未能改掉这个略显恶劣的小小爱好。
但此时鼻尖萦绕不觉的浓郁腥气却消减掉了秦淇心中逗弄的兴致，他趁着秦显此刻因情绪波动而略有分神的间隙，手迅速捏上了对方的右脚脚踝，感受到掌中的挣动，秦淇沉声喝道，“别动！让我看看。”
江淮王曾许多次仗着自己兄长的身份对着自家幼弟揉头掐脸、搂肩拍胸，只是这些亲密的接触对秦淇而言不过寻常，而于此刻的秦显却已如旧日幻梦一般，他几乎是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才控制住身体本能而起的反抗力道。
少年的双腿劲痩纤长，常年包裹于鞋裤之中的赤足与膝腿搁置在床榻间平铺的赭色竹席之上，恍如一片暗沉之中被丹青手提笔抹画出的一团亮白。只是此时本该无暇的亮白之上却处处皆是因磕碰所致的斑驳青紫，而那最为严重的断骨处，更是缠满了层层叠叠的素纱绷带。
秦淇一手按压着秦显的脚踝不使他寻机挣脱，另一手则以指腹不轻不重地在秦显断骨周围按压了几下，“还好断的不是胫骨。我已让人自府库中取了几瓶续骨生肉的灵药，每日早晚按时敷用，十日内应该就能下地了。”
“多谢三哥......”秦显原以为自己能够在对方面前八风不动地藏隐心绪，只是当“谢”字出口，嗓音却已带上了几分难抑的喑哑。
牢狱深寒，尺高的方窗也只堪可挤进片片飞雪，而单薄的囚衣也只够遮羞蔽体，连每日一次送进的饭菜都是如泔水一般的馊臭。数日前尚一呼百应华服加身的当朝太子转眼已成谋逆反贼待死之囚，猢狲奔散逃之不及，无人再愿与秦显这棵“断树”有片丝瓜葛，就连他全心信任的舅舅都对他求寄而出的信笺无有半语回音。
在那暗无天日绝路无生的四十日中，秦显身边除了悉悉索索日夜不休啃食叫喊的硕鼠，便只有秦淇命人夹带于馊臭饭食之中关于南境战事的只言片字。而当年在秦显初脱牢狱，率先收到的并非是裴衡腐|败的头颅，而是江淮王的死讯。
秦史记，江淮王秦淇困守孤城二十日，兵尽粮绝亦不肯投诚献忠，被万箭射死于城头，其所领江淮军将五万，皆戍城战敌而死。
此时秦淇的目光尚停落于少年腿上青紫斑驳的伤痕之上，并未留意到秦显的失态，只见他抬手将掀去到一边的寝被重新搭盖回秦显身上，而满室清白的月色已不知何时在青年的双眸之间填上了一抹摄人的冷意，
“据裴少将军所言，你是因救他才摔伤了腿。”秦淇细细端详着眼前少年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开口训斥道，“你可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幸你二人踩落的不过数丈井道，若其下是置有尖刺的捕狩坑阱，你如此这般舍身救人，此时焉有命在？”
世人长叹三殿下风流俊美，可若那双常带笑意的凤目微垂，抬翘的嘴角放落平直，便是诡计无双慧智登极的沂王秦肃当面，都要被他一身气势摄去三分胆意。只是造化离奇，竟给这位本应寡性凉薄的天家客存了一颗重情好义之心，比起秦肃为利图名而假扮佯装的兄友弟亲姊妹相和，秦淇则多了份难得的真心。
“是我思虑不周。”秦显低垂下头，面上一副老实听训的模样。
若是自家弟妹生来便是个混不吝的无理霸王，出门闯出祸事，为人兄长者必要拎着耳朵扔回家中教训收拾一番。可若是弟妹如秦显一般素来规矩听话，只是因善心偶出错处，受到训斥也只惨白着小脸轻声认错，大约再严厉的兄长也不忍继续苛责教训。
不舍得再凶人，秦淇只得抬手狠狠揉了一把少年的脑袋，看那平顺整齐的发丝被搓揉地如同一窝麻草才消解了心间些许气闷，只是语气间不免还带着几分恶声恶气，“罢了，手伸出来看看。”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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