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清醒 ...

  •   春夜阒寂,天月明悬。

      廊前清冽的月光映着跳耀的灯烛混杂出一片朦朦胧胧的赤色,斜斜地透过窗纱射落满屋,在层层床帏纱帐上投出一片斑驳的月与火,最后隐漏成一道道明灭不定的流华,铺到正静静仰卧于榻间的少年身上。

      夜静室幽,却并未给他带来半分睡意,秦显张着眼,将目光停驻在了自己高抬的左手之上。

      逍遥剑原非凡器,纵使价值千万金的灵药也难抹消被它所伤而致的疤痕。是以秦显身上虽常年带伤,最后却只有左手上落下了两道狰狞蜿蜒的肉疤。

      流散的华光似条条翩跹游龙,在指节间不住地翻越腾挪,时而划过如玉质的指尖,时而又吻过手背肤下青蓝的脉络,然后又聚在纹路清晰的掌心之上,将那光瑕无诟的左掌照得仿佛握着一片浓浓的深光。

      还记得少时某日,秦显因“惫懒”课业被连苍拎到院中的石子小路上罚跪。

      当时正值盛夏,暑热夹着赤炎直直地射落到少年尚显消瘦的脊背之上,不过一会儿时间,热汗便浸透了衣衫,黏黏地粘在了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之上。秦显本就惧热,伤口渐起的刺痛更是给此刻添上了三分难熬,因此不过一个多时辰,秦显的模样就成了条刚被人自水中捞出来的鱼,只需稍稍“摆尾”,就能甩下一片粘腻的水珠。

      酷暑加诸疼痛,让目光所留的周遭景物都开始模糊晃动起来。秦显忍不住伸手撑了下地,想低头暂忍过这阵突然的晕眩感。

      只是当他的手刚刚触落到凹凸不平的石子小路,指尖还未感受尽那石道上如过热油的滚烫温度,秦显的眼前便多了一片熟悉的白色衣角。

      接着,撑地的手腕便被对方握了过去。

      无数血与痛的前车之鉴,教会了秦显在痛楚到达之前不再遵循身体的本能去退闪躲避。因此他只是手臂肌肉稍稍紧绷了下,而后便放松下来,驯服地任由连苍将他的护腕扯下袖子卷起,裸|露出其内的皮肤。

      但随之而来的却非是秦显预想中的疼痛。

      舒爽的凉意自手臂而始,霎那间游离全身,热汗与湿衣被掀分两开,很快便在低温中蒸发干爽,连粘连在颊边的发丝都被凉意抚干。秦显只觉得自己好似经历了一场快速的“沐浴更衣”,不过几个呼吸间,身上便已舒爽干凉。

      秦显下意识看向自己被剥尽衣衫的手臂,只见白皙的皮肤之上,竟不知何时被刻写出了一串浅金色的字符。那字符繁复如似咒言,又似晦涩古字,正恍如有生般不住地跳跃隐现。

      秦显心中惊异,仰头看向连苍:“舅舅,这是?”

      “这是洁身符。”连苍在传道授业之上对秦显素来是有问必答,“古时有得道登仙者以灵气篆刻法阵嵌于黄纸之间,是曰‘灵符’。灵符以作用不同而分类划别,此张便是数万年前修士们用以清身洁衣的灵符。”

      “可......”秦显的瞳孔微缩,尚显稚嫩的面颊之上满是震惊之色,“可您不是曾说过,古时传留至今的灵符多不胜数,但世间却已经没有可驱驭它们的修士......”

      小小年纪的秦显已然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连苍甚少见他如此失态,不由得莞尔一笑,同时手下微微用力示意秦显起身,“道法三千,从无唯一;世间万事,更无绝对。我教予你的,大多不过是世所公认的道理与规则。”

      石子路面凹凸不平,一个多时辰的跪立也足够在膝腿处留下片片浅青,秦显顺着对方的力道站起身,但膝头却突然一阵麻痛上涌,腿上亦骤然失力,眼见便要重新跌跪下去。原本便淤青的膝腿若再重重磕到硬石之上,痛感可想而知。

      连苍看着少年苍白的面颊,终是有些心软,长袖一翻,手臂便已揽到秦显腰间,将人半扶半抱着站起了身。

      “多谢您......”秦显轻轻呼出一口气,握着对方搀扶的手臂慢慢站稳,绷紧的身体也一点点放松了下来,只是神态还有些疑惑,似乎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手臂上那渐渐消退的灵符之上,“我不明白,舅舅。”

      “我非凡人,亦非修士。”

      连苍其貌冷冽清绝,其行止翩然如飞不似凡尘,又一头白发胜如冬雪,就连瞳色都是罕见奇异的灰白,因此坊间曾有传言称当代的天一阁阁主乃是北荒千重雪山间的大妖入世。

      此传言一度甚嚣尘上,就连长明宫中都有人曾于廊间院角偷偷耳语谈论。某次几个侍卫于树影间小歇时绘声绘色地谈起此传言,不幸被耳聪目明的秦显听闻,被以捕风捉影不敬尊上问罪,叩了三月俸禄外加四十廷棍。

      秦显瞪大了眼睛,曾经被自己嗤骂为无稽之谈的传言霎那间浮现于脑海之间,一时间话语都有些磕绊,“您、您是......”

      少年将言未言的话几乎直白地写在脸上,连苍曲指轻弹了下对方的额头,扼止住秦显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也不是妖怪。”

      夜风微起,漫起满屋轻纱,将长明宫内遍落的海棠花香送入屋室,合着炉中的安神香,一齐挤退了空气间残存的些微血腥气,只余下了引人入梦的缕缕清幽。

      奈何清香有意留人睡,人却无心枕好梦。

      “不是凡人,不是修士,亦非妖怪......”秦显深吸一口气,将思绪自脑海间的记忆中抽离,轻轻转动着自己尚未留存下疤痕的左手,口中轻喃自语着当年未有获得答案的问句,“那您究竟是......”

      此片大陆遥遥无际,海地洲国书所难尽,众生灵物不止亿数。纵使灵气稀薄,先人所流传于后的万般仙器灵符与阵法咒言,却也足够今人现出数万年前仙家魔道争夺纵横的几分手段。

      可天地道法不可悖逆,万物生灵皆被束列于内。“逆转光阴”这种诛天灭道之事,向来只存于虚无缥缈的上古传说与后人虚构的奇闻之中。

      “道法三千,从无唯一;世间万事,更无绝对。”秦显在唇齿间细细咀嚼着记忆间的训导之言,紧蹙的眉目间似乎有所悟。

      带着初春寒凉的夜风不经意间吹皱了自床顶垂下的排排金丝银穗,丝穗随着月色与烛光轻荡晃动,如有仙人自九天之上向海面波涛间洒下了万桶金银粉,如梦又似幻。

      这本该是一副祥乐安和之景,却不知怎地触动了塌间人深藏于心的恐惧。

      只见秦显近乎匆忙地抬起右手,将掌心上裹满药草的层层纱布撕扯开落,丝毫不在乎那略显暴力的动作将尚未愈合的血口撕扯得张合扭曲。汩汩鲜血霎那间溢出,道道猩红坠满了整个小臂,然而他却似无知无觉一般,反而将手掌撑得更开。

      原本翻卷的皮肉随着肌肉的动作被再次拉扯出一道血壑,似是有人举着一把无形无色的刀顺着剑痕再次将手掌割开一般。激烈的痛楚让秦显举起的手臂都在微微颤动,而切肤之痛也让他对这仅一日间发生的事更多了些许真实感。

      他深恐此间不过是一场濒死前的幻梦,醒来后,他依旧是火海中那个抚琴深诉相思的可悲可恨之人。

      缓缓地,秦显收紧了右手五指,将掌心狰狞的沟壑和刺目的鲜血尽数紧握,仿佛是窗边无生的木偶终于被天上仙神点入了一丝鲜活的神魂。只是这位天上之人似乎有些大意,木偶的眼中非是生动的清亮,而是混杂着血污与恨意的疯癫之色。

      无数记忆间的零落画面在秦显脑海间纷扰交杂起来,最后尽归落于裴衡那颗已无生机的可怖头颅之上。

      内握成拳的指尖嵌进了掌心的血口,刮擦着鲜血淋漓的皮肉,剧痛之下,秦显却低低地笑起来。只是那笑声喑哑,听不出半分喜悦之意,更像地狱爬出的厉鬼,正对着人间恐怖地“桀桀”嗤笑。

      秦显甘心做连苍手中精雕的偶人,面上的一怒一喜、手足的一举一动,都任由对方指使操纵;他能够忍受如囚徒一般被永远绑缚于金玉王庭的方寸之地,不得自由;他亦可以接下屈辱,低着头颅收起爪牙,做一只被抽去筋骨打断脊梁的可怜困兽。

      但秦显不能接受裴衡的死。

      只是刻骨的仇恨如附骨之疽一般,不住地啃食着他的血肉与神魂,推着他狼狈前行,直到仇敌的白骨填祭了他的母亲与那未出世的婴孩的灵位。

      深仇一日得报,本该是人间一等一的大快之事。可秦显心间却未有升起半分欣悦,他仿佛彻底成了件毫无生机颜色的木偶,只懂机械地任由摆弄,不懂哭笑,亦不知喜怒。仿佛他生而为人所获的所有欣喜与欢娱,都被粘连在了裴衡那颗头颅之上与之一齐腐|败消散了。

      连苍性子淡然出尘,若方外之仙下落凡世,这浩荡的人间万事于他而言不过如冬日长风,只堪鼓动起身周片片衣袂。可被他护佑于羽翼之下长大的秦显,却是以心为骨以血为皮,一身潇洒恣意的剑法之内,是镌刻于骨的执念与再难释怀的情思。

      廊外夜风又起,吹摇了满院火红的海棠,更抚乱了内室中层层垂落的笼月纱帐,一抹白凉的月光顺着黄纱掀扬的些微间隙偷溜到了塌中少年的面颊之上,随着外间渐起的几串脚步声,一齐冲淡了少年清绝眉目上渐起的疯狂之色。

      双臂重新被垂落到身侧,秦显将胸中千万思绪藏匿尽消,以左掌撑着床榻缓慢地坐起了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清醒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