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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夜审 ...

  •   江淮王来去匆匆,以兵发边城的奔雷之速带回了一个似是刚被从美梦之间强行薅起的白须老者与方圆司一众佩刀携剑的司吏。

      屡屡白烟自黄柳桌案之上放置的金铜小炉中吐露而出,将催人入眠的甜腻馨香缓缓四溢于满室。

      百锭黄金才堪可换来一两的淮北秋木香安神之效极佳,寻常人只需稍稍闻嗅三刻左右便会醺然倒面而睡,可此时在秦显榻边或坐或站的几人却未有一人在这昏然的烟丝中生出半丝困意。

      反而是秦显因这短短一日间发生的种种起落波荡耗足了心神,刚刚又被秦淇折腾出了一身大汗,身心俱乏之下惯常少眠难寐的他如今竟升起了一丝困倦之感。

      只是秦显刚刚在昏倦之中绵长了几绺呼吸,头上就被人以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没有多痛,却也足够让他略略沉晕的头脑重新清明起来。

      “先别睡。”秦淇的华锦武袍已因夜间的来去奔行沾上了一层微凉的夜雾,和着他身上似乎从不消去的烽火硝烟的气味,混杂成了一片沁人心脾的淡凉,相当地提神醒脑。

      秦显大口喘了两下,强忍下了身心上萦索着的倦意,勉强张开眼。

      少年眼底的青黑比之坐在榻边小凳上凝神抚脉的齐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原本完好无损的小脸也被自己掐得一片红一片青,下手敲完了人的江淮王一时间又有些心疼,抬手轻揉了下秦显的脑袋以作安抚,一边抬头看向太医,询道:“齐老,阿显的脉象如何?”

      其实早在秦显尚处昏迷时,太医们便已前来诊治过一番,且当时为其主脉之人正是此刻与秦淇并坐榻前的岐黄殿殿首齐鸿。

      秦显的疯症乃是根生于心神,并非以外物致毒,因而这位天下无有人能出其二的杏林妙手,当时在搭摸了一番六殿下那虽混乱无序却实在算得上雄健有力的脉搏后,只提笔开了两味用以安神抚心和消肿止痛的方子,外加了点稀有昂贵的外敷伤药。

      而齐鸿万万没能料到,距他今日首番为秦显抚脉只过去了三四个时辰,少年脉搏间的紊乱之象非但没有因自己的用药而平息减缓,反而愈演愈胜起来。

      “这......”齐鸿嗫嚅了一下,枯槁的手指在自己颌上白须捻抚片刻,才略带犹疑地回道:“若只以脉象论处,六殿下隐有走火入魔之兆,所以才会有连番入幻失忆,甚至自伤之举。”

      齐鸿答了一通,却没说到秦淇心中最迫切之处,懒得与人废话迂回,秦淇径直开口问道,“那齐老可有治愈之方?”

      妙手仁心的齐鸿年少时便素有“杏林奇才”之名,如今从医六十载,救治之人不知凡几,更是桃李天下,因而性情之间不免带了些恃才自傲,自觉再是疑难之病到自己手上也不过多添几味药方。

      直至半月前,他行医于川平长公主府邸,亲眼见到了那位一向洁净端庄的贵女于园间枯草中赤身而眠形如野兽,而无论是他引以为傲的行针还是素来百试百灵的药饮,皆无丝毫起效,方觉自己多年习学不过是不知天日的井底之蛙,“奇才”之上,尚有道海无涯。

      而今眼下秦显这于短短半日之内,病症便自寻常的伤神不安摇身而成了积郁难解的心魔迷障,如此奇诡之症恐怕更只会记于志怪之书而非神农秘卷。

      齐鸿又薅了一把胡子,那苦大仇深的纠结模样让秦淇额上青筋都蹦了两下,看着手边强撑着精神的秦显,江淮王的耐心彻底告罄,声音连带着都有了三分冷厉,“齐老是有何难言之处吗?此处并无外人,您但说无妨。”

      “喜、怒、忧、思、悲、惊、恐,动一念则心神震,若不幸执迷其中更是难解。”齐鸿自榻侧矮凳上缓慢起身,拱手向秦显行了一礼,问望道:“不知六殿下近日可有何忧思深执之事?”

      秦显当年初次因夜半梦魇而陷落幻觉之间时,拎着药箱前来诊治的齐鸿也问了年轻的帝王一句类似之语。只是秦显已因裴衡之死而心魔丛生,幻梦虽虚假难触,却已是他在世间唯一一处可再见心悦之人的所在。

      岐黄殿中悬壶济世名声盛极的杏林高流可挑灯翻书,于三夜间寻来治愈盛都疫病的良方;也可起针号脉,为病者祛除万般杂症疑难;可惜却终究难医一心求疯的秦显。

      齐鸿一生所求不过“上保君安,下医万民”,且他性情正德高洁。眼见着秦显一日比之一日的癫倒魔怔,而万卷良方也难医“情”之一字。于是某日在医案余留谢罪书一封,自言不能保全君王,已无颜忝居岐黄殿首,从此便做那云游四方的赤脚医,只求能在所剩无几的余生之中不愧万民。

      脑海间划过的千帆世事不过转瞬,秦显的目光在齐鸿身上一扫而过,脸上未有带出心中的半分感怀,神色平淡地对着人胡诌道:“未曾有过。”

      “大凡情志之病,根由无非是内外两种。我察殿下脉象不像是惊悸过度,若非心因,便是外用药毒所致。恕臣无能,摸不透这药毒具体为何名何物,只能暂以寻常的解毒法一试。”齐鸿顿了顿,一双老眼瞥了下屋内未阖紧的窗扉,意有所指道,“若是能寻到放毒之人写下毒方,臣则有八成把握可解。”

      秦淇顺着齐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窗扉之外,廊庭之间,一个身着湛蓝武服的纤细长影于扶摇的海棠间扶刀静立,一头墨黑青丝束盘在头顶的漆纱笼冠之内,只堪余鬓角几绺细丝随夜风缓荡。

      似是感受到了室中连番落于已身的打量视线,青年侧腰回身,一双柳叶长眼含着两只沉黑的瞳孔斜斜一瞥,恍如浓雾间一匹郊狼引颈回顾,牙上尚余残血,眸间凶戾未消。

      隔着夜中浓沉的雾霭,两人视线相撞。

      方圆司自大秦立国时起设,主掌禁宫法度与刑狱,上至储君,下至侍宦,皆在其权力监理之内。

      秦淇久在封地,去年年关时才回转都中,只听人在不经意间曾提起过这位走马上任不过半年时光的新任司尉厉谦。据说此人人如其姓,手段极其残忍酷厉,自他受职之后,便连司狱中那整日不绝的嚎哭惨叫都比之从前高了两度,很是骇人。

      见视线的来处是江淮王,厉谦凶相立收,旋身的片刻间面上已然春风化雨,极为沉稳谦和地向着秦淇遥遥揖了一礼。

      坐拥边地的一郡诸侯自不必向秦宫中的无名武将还礼,因而秦淇只冲着青年微点了下头便收回目光,同时意味深长地觑了眼坐于眼前的华发老者。

      齐鸿除了年轻时在江湖上游历过几年外一直侍吏于皇家,数十年的禁宫风霜,足够让本就天资聪颖的杏林手活成半个人精。秦淇虽并未在来此的路上与他明言一二,可眼见方圆司此刻于长明宫内这恍如问斩抄家一般派势,齐鸿稍稍一想便已猜出这番夜中干戈的事因。

      迎着秦淇探寻的目光,齐鸿抚了一把自己为人所誉的美髯,岿然不动地行着自己的医者本分,叮嘱道:“夜中心神乏劳,幻象之症可能比之白日时更甚,恐怕需以锻精索铐缚住手脚,方能确保六殿下今夜安泰无虞。”

      疯魔数年非是一夕能解,齐鸿这番诊断倒是在秦显的意料之中。

      安危在前,心疼怜惜需得退居。再加上秦淇也想教训一下自己这大意得差点就丢掉小命的幼弟,闻言未作犹豫,抬手一招身侧侍立着的傅临飞,吩咐道:“去外头跟厉司尉知会一声,让他一会儿押干净了人,从方圆司拿一副最沉的来。”

      秦淇一语毕,灰衣青年自然麻利的领命去了,而秦显则是对兄长带着点儿体罚意味的手段习以为常,唯有甚少参与朝堂之事的齐鸿面色微惊。

      秉持着医者仁心的操守,齐鸿有心言语一句“倒也不必”,可嘴巴无声地嗫嚅了两下,最终还是被对面青年眼间划过的些许戾气慑得话锋一转,原本的劝诫之语变成了告退,“......既如此,那臣便下去先为六殿下开方配药。”

      目下无尘的江淮王难得拱了拱手,“有劳齐老。”

      “殿下折煞老臣了,分内之事而已。”齐鸿长揖一礼,躬身退去了。

      春深夜重,弦月寂冷,三更天的击柝声已传彻了整座秦宫,便连贪黑的鸟虫此刻都已蜷窝于花叶间沉沉睡去,而长明宫中却是依旧灯明如昼,其间不时响起的吵嚷叫喊与刀剑金石声交织成片,十分噪耳。

      秦淇指节微曲,一缕气劲便自掌中盈流而起,只听得内室南侧那扇正对廊庭的半敞窗扉“嘎吱”一声尖叫,紧阖的窗扇绞断了外间微凉的夜雾春风,也将闹人的嘈杂之音尽数隔绝,只余下了一片不甚清晰的悉索。

      “父皇已勒令方圆司将长明宫中一干近侍尽数押叩审讯,稍后还会有一队追云使过来,暂领你身边缺出的护卫之职。”近日秦淇本就因稽查都中“鬼怪”之事多日难眠,今夜来宫又遭大惊大怒,饶是他身体一向结实,此时眉间也难免起了些微疲色。

      只是身上虽劳乏,悬着的心却是落了大半,于是便忍不住开始张嘴逗人,“刚刚我已将你的话尽数告与了父皇,他老人家闻听后大怒,若非有我拦着,你怕是今夜就要被拉到芳荣殿前挨一顿廷棍,还不赶紧谢我?”

      “多谢三哥。”明知对方是玩笑之语,秦显还是顺着对方的话认真地道了声谢。

      秦淇懒散地歪靠在床柱上,一条长腿还浅浅地搭在木榻边沿处,右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少年的肩头。闻听此言,忍不住垂眸看向秦显,沉吟了片刻后,忽然道:“你似乎与从前不同了,阿显。”

      江淮王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秦显却是一惊,他侧头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对方的神情,见青年面上只有稍许的感慨之色,绷起的心神才重新放松下来,“小时少不更事,不明白兄长的苦心,如今......”

      秦淇一边欣慰幼弟几年不见已然懂事许多,一边又心里贱兮兮地怀念起当年边关那个时常炸毛的小崽子,于是寡廉鲜耻地插了一句,“如今知道三哥疼你,是也?”

      “......”秦显未及开口的一腔真心实语的感念就这么被江淮王噎了回去,感觉自己仿佛吞了十几个干巴包子,一时间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此时秦显身上身下大半血污已被清洁整理闭,手掌之上也重新缠上了绷带,唯有脸上的苍白却好似一片被人浣洗过度的白锦缎,连唇上都没能残存半点儿血色,唯二那点红晕还是秦淇掐出来的,看着就好似一个涂着两坨腮红的人偶瓷。

      秦淇手心发痒,趁着人被封了穴道无法行动自如,下手又在少年颊上捏了两把,直到秦显忍无可忍地侧头躲避,方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起身道:“好好休息。今夜我和齐鸿会一直守在侧殿,保证护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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