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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疯象 ...

  •   将长明宫今夜所有布防守备安排停当,又盯着秦显戴上厉谦使人送来的百斤索铐并服药歇下后,秦淇才携了齐鸿一同往侧殿小憩。

      只是不知怎得,身体与精神明明皆已疲乏至极,秦淇却是在窄榻之间辗转反侧了近半个时辰之久,都未能酝酿出半点睡意。每当昏沉欲入梦时,心中便会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之感,使他瞬间清明。

      好似某夜于营间枕戈待旦,却忽闻敌军夜袭偷关,兵戈相击的清响会叫醒所有酩酊睡去的将士。

      而此时月暗雾深,花倦鸟眠,灯火通明的长明宫渐近隐入夜色,即便凝神细听,至多也只能听到侧殿另一头的齐鸿在无意间发出的阵阵鼾鸣,可秦淇却莫名自此清寂之中觉察到了一丝危险。

      思索片刻后,秦淇终是撑着疲累披衣而起,顺着长明宫中灯火摇曳的回廊踱回了秦显所在的寝殿。

      四更天时,万物皆息。满庭夜雾恍若天河降落人间的浓云,将八方亭台楼宇尽皆裹挟于内。两名守在门扉处的追云使只见得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手挥开了周遭沉寂的雾霭,将一个俊美丰秀的青年自其间剥离而出。

      青年被衣敞怀,墨发及腿,顾盼间不似人间物。相比于世人眼中杀伐果决的诸侯,青年则更像是某卷志异图谱中绘描的魑魅仙人。左手摈鬼骨,右臂挽拂尘,一身两象,亦正亦邪。

      两人怔愣之下,一时忘了行礼。

      见四周并无异象,秦淇不由得松了口气,暗叹自己近日多思以致于杯弓蛇影,抬手示意追云使不必多礼,便打算转身离开。

      而就在这时,紧闭的静室之内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浅的“叮”声。

      若非秦淇耳力远超常人,加之尚未走远,怕是根本无法察觉出这声与此间寂夜不相宜和的轻响。那声音好似人的指节弹击在某种薄窄的兵器之上,一触即收,恍如某个技艺不凡的琴师在为自己膝上长琴调音换调。

      诡异的响动拨动了秦淇刚刚放落的心弦,他猛地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两个追云使无所知觉,好似并没有听到刚刚的怪响,见秦淇去而复返,颇感疑惑,开口相询:“殿下这是......”

      秦淇抬手摆了摆,示意二人噤声,一边抬步靠近门扉附耳细听。

      秦淇一身月白的中衣外只有肩上随意披着的褐色外袍,直背而行便罢,此时侧身轻俯,松垮的衣衫便再难遮紧胸腹的肌肤。只是江淮王常年与军中一群赤腹露背的粗人混汉待在一处,完全不在意自己此刻的装束在文人士族间是如何的“失礼浪荡”,只一心一意地听着门内响动。

      两个追云使被他这番举动弄得一团雾水,又不敢再贸然询问,只能略带尴尬地非礼勿视,假装自己不过是两根撑着屋檐的木柱。

      情境一时凝滞。

      锋斜入鬓的剑眉紧紧拧起,在秦淇眉心处添了两道沉黑的竖线,耳中除却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与呼吸外并无其他声响,仿佛刚才的声音不过只是他因夜间困倦而生出的幻听,然而他心中的不安感却没有半分消退。

      秦淇抬手按上门框,略作犹豫后,还是推开了门。

      庭廊雾深,月光昏沉,纵使门扉大敞,檐下高悬的灯烛亦难摈清殿内缭绕的昏黑,只堪堪在青年披散整肩的墨发之上增了一层浅淡的火色。所幸秦淇来时顺手自侧殿端了一盏小烛,此时倒正巧以此明目。

      自三年前秦淇的左眼在乱战中不慎被流矢所伤后,于昏暗少光的环境中视物时便有些模糊不清,而手持的点烛如豆,只可照清脚下尺方之地,因而当秦淇缓步拐入内间时,首先看到的是堆叠在地的一团熟悉灰锦。

      傅临飞横仰在地,一身灰衣虽有些凌乱,其上却并无破损或血迹,面上红润如常,胸口亦在轻缓地起伏。若非秦淇连按数个穴位却依旧没把人叫醒,怕是要真的以为青年只是夜间撑不住困倦而略作补眠罢了。

      忽然,又三声急促连续的轻响在秦淇的耳边炸开。

      其声如同沸水盈顶,在空荡的内室间来往回响,震颤而清彻,也终是让秦淇听出了此音究竟为何所出。

      秦人多喜音律,然边关寒苦甚少丝竹,便有将士弹剑作歌以和宴武。

      秦显本就是极擅曲乐之人,只可惜他当年从军时并未携带长琴,因而便时常以指弹剑为将士们添雅助兴。

      少年的剑曲声如鸣筑,音似琴戾,一来二去之下,竟让他混成了边关一绝。不仅军中诸个将士,便连不少不闻外事的深闺女儿都风闻了江淮王身侧有个极清俊的少年亲卫,不仅骑射了得,更是难得的雅致之人。

      而此刻这距离秦淇不足一丈距离的轻响,正是秦显曾闻名边关的剑曲声。

      一抹冷汗顺着秦淇的颌角缓缓滑落,穿过脖颈暗生的薄汗汇集于青年外露的锁骨,最后又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而摔碎在地。汗水击在木板之上,发出了一声又轻又缓的“啪嗒”声,好似剑曲的伴和。

      秦淇循着声音的来处缓行了几步,试探着轻唤道:“阿显?”

      弹剑声蓦地一顿,随即,少年清朗的嗓音低低响起,语气间还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惊喜之意,“三哥?”

      秦显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重伤濒死的虚弱感,这让秦淇几乎绷断的神经稍稍松了些。他又持火行了两步,柔和的火光推开暗沉的幽夜,将脚下愈发密集的块块锻精索铐与点点鲜红血迹照得明晰起来,也让秦淇终于在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间勾勒出了少年的剪影。

      秦显盘膝坐在屏风外的台阶之上,一柄长剑横陈膝头,而原本贴身的中衣也不知何故散解了开,白皙结实的胸膛腰腹就这么不加遮掩地显露在人前,前后披散的发绺更像是道道铺染在素纸之上的重墨,生生地勾出了一副可堪流传千载的绝世丹青。

      一物若太过精美绝伦,则不禁会使观者生出一种虚幻之感,如神游天外,又似人游画中。小时的秦显样貌已是惊绝,如今身骨初成,更堪称风华无双,饶是心智坚定难惑的秦淇此时也不免被眼前的景象晃了下心神。

      “江淮郡有城关八十座,我记得从前三哥常与人说自己最爱阆关。”秦显似乎弹得入了神,并未察觉到兄长的失态,兀自和着清鸣的剑曲低吟,“悲阆关,高台闻鸣鼓,汐水起矛戈,得与将军偕逝。”

      阆关东靠汐江,南临炀山,西北两侧皆为高谷深峡,自古以来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六十年前,南郑倾半国之兵大举伐秦,五十万装甲齐备的劲旅连下江淮七座边城,兵锋直指大秦腹地万里平原的最后一道险关——阆。

      当时驻守于阆关的乃是一支自边关伤退的残兵,将士破躯残甲,百姓断粮少水,再是异想天开之辈也不会寄望于这些兵民能守下阆关,若能抵御三个昼夜便已算得尽地利之便。

      彼时无人能料,不过三万数的残兵与庶民,竟扼住五十万敌军一月有余。

      城关破时,阆关一万三千戍军尽战而死,多为残尸,更有生民数万,以草为甲以锄为兵,死战而亡。有一诗被某无名者以血|书于残墙之上,是曰《悲阆关》。后人感念其事,便以此诗作曲,以表怀思。

      然而江山代代,前人的残躯断剑尚未化为腐土,阆关便又成了五万江淮将士的埋骨地。

      凄怆苍凉的曲调渐响于寂夜,秦显的神魂亦随之而起,身周陈雅的内室消失不再,取而代之的则是缭绕热烈的篝火,彻骨的北风在他的眼前卷起漫天的火星,白衣褐袍的青年已是当年披甲执鞭昂扬无惧的将帅。

      “弹得不错。”秦淇抬手拍了拍掌,笑意盈盈地赞道。

      秦显微微垂目,只见目光之内的双手尚显细弱,而那泠泠闪烁的剑锋之上火光乍现,将一个只有十二三年纪的少年映照在了其中。

      秦显持剑起身,恪守礼节地冲着眼前人低头拜谢,“大帅谬赞。”

      这时,篝火边又多出了一个满脸络腮的魁梧大汉,他身高九尺有余,一身漆黑的重甲随着他爽朗的笑声而“哐啷”作响起来,“多亏了年纪还小,这要是长大了,咱们军营的门槛怕是得被乡亲们的媒婆给踩烂。”

      大汉说着,那力能裂人骨的大手便在秦显的脑袋上撸了一把,然而却在意犹未尽时被一侧的江淮王用鞭柄抽了下手背。

      “少动手动脚!”秦淇冷面叱道。

      这只许州官放火的不要脸架势把大汉弄得一愣,脸上的嫌弃几乎溢于言表,“我说大帅,听说这小子可是弟兄们一块儿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您要是当爹,咱们好歹也得算个义父,摸两下怎么了,又不是大姑娘。”

      一旁又有一位红衣黑甲的年轻男子挎着弯刀走近,闻言附和道:“说得正是!”

      少年人唇红齿白,脸上圆肉未消、冷俊未成,模样实在可怜可爱。在都中时因身份贵重之故无人胆敢放肆,而今秦显成了这边关军营里“被江淮王自土匪窝里救出的孤儿”,连“魏轩“这个名字都是营里那位酷爱吟诗作对的风雅军师随性起的,于是乎便也自然而然成了将士们逗弄玩闹的对象之一。

      刚开始被人像撸猫逗狗一般揉来摸去的时候秦显还会板着脸制止一番,甚至还会理讲一番礼仪之道,然而不仅众将士屡教不改,自己的兄长更是充耳不闻,久而久之,秦显心中也不免生出了一股破罐破摔的听之任之感。

      不过这本是独享的乐趣如今变为了“众乐乐”,秦淇心中有种微妙的不爽,闻言护犊子一般地将少年薅到自己身侧坐下,相当自然地搂过少年的肩膀,瞅着站着的两人笑骂道:“够了啊,我才比他大了八岁,就当爹啊。”

      “不当爹,那就当哥!”红衣青年一边笑着回话,一边不忘自来往欢闹的将士们手里强抢了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羊羔腿,而原本相貌堂堂的面容也瞬间扭曲,形如饕餮一般地啃食起来。

      “当哥不错。”秦淇闻言竟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目光狡黠地冲着臂膀间的少年眨了眨眼,戏谑道:“来,唤声‘哥哥”,明天就带你去市集吃好的。”

      两人挨得极近,秦显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低笑时胸腔的震颤,青年的眸子在火光与月色之间亮得惊人,然而下一瞬,一道锋利的铁箭破空而至,将那本在熠熠生辉的眼瞳击得四分五裂,红红白白地喷洒了秦显满面。

      嬉笑无状的边关夜炊忽如指下剑音一般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身周一片举目难望极的断垣与残尸。而笑意满眼的兄长已是满身箭矢,如一个插满铁箭的人盾立在他身前。

      “我离都回江淮前,很想再见你一面,然而你却以感染风寒为由闭府不出。”青年的头颅上洞穿着数十根铁箭,昔日俊美的面容已成了不忍细观的可怖,“阿显,你为何不愿见我?”

      此时,一个令人熟悉得几乎毛骨悚然的声音自秦显另一侧响起,他语气低沉,带着不多掩饰的疯狂与恶意,“为何不说实话?说你厌他的刚愎自用不听谏言,说你怨他于人前对你施下的羞辱难堪,说你恨他的欺瞒与那些自以为是的保护!所以刻意疏远,所以闭门不见!”

      “你闭嘴!”秦显猛地侧头,上涌的猩红缓缓溢满了整个眼眶,两只盈血的眸子死死地盯向斜斜倚靠于城郭一展残旗上的青年。

      青年一身墨锦华袍,额前的鎏冕随着长风荡舞,其音容相貌竟与秦显恍若双生,只是自那锦绣口齿间吐出的却是可堪使人刺心穿肚一般的恶言,“一切都是秦淇咎由自取。”

      “我叫你闭嘴!”蕴着怒恨的嘶吼声似是自神魂之间挤压而出,秦显明明端坐未行,发出的声响竟已是精疲力竭的沙哑。

      嘶吼声落,倏忽间天地又风雪大作,漫天飞絮卷携了阆关内外的硝烟烽火,化为了一片苍白裹覆的金玉楼台。

      “阿显!”一袭白衫褐袍的青年再次出现,只是形容间比之前多了些许的焦躁与狼狈。

      “三哥!”秦显几近死寂的面容因着青年的出现而显出了难抑的激动之色,如若将将溺毙之人掌中抓握的最后一线可供起死回生的岸上绳索,他想要抬步向着立在不远处的青年奔去,然而身周却忽地一紧,似乎八方之内有无数人隐于视线难及之处拉拽着铁链,将他死死绑缚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薄薄的雪色间浓雾渐起,秦显只觉头脑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致也开始在雾霭之中模糊起来,鼻息之间,一股浓烈的苦臭味道随之而入,秦显不禁弯身干呕了两声,而全身的气力竟也如自胸间呕出的气体一般消散一空。

      “三哥......”秦显踉跄了一下,双膝一软跪倒在了雪中,模糊的视野中,青年随风而动的褐色衣摆由远及近,最后竟落于了眼前方寸之间。

      秦显感觉自己似是被对方接到了怀里,“三哥,我从没这么想过......”

      舌尖的麻痹使得秦显低述的话语实在有些模糊难辨,秦淇一边将少年无力垂耸着的头抚到自己肩上,一边缓声问道:“什么?”

      “我从未怨恨过你。”幻象之间生出的万般不堪的情绪在青年急促的心跳声间缓缓消散,意识的最后,秦显只徒留了一句含混沙哑,却足够眼前人听清的低声剖白——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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