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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哑奴 ...

  •   望郡有一位闻名乡里的花草商人姓杜名莫,其人小时候也算得上三岁识千字的神童,兼之出生于仕宦之家,本该修武苦读以待来日应荐为官,然而他却每日只痴迷于种草理花,往来者更是多商贾小贩而无乡绅名士。

      古来以商贾为贱,亲族皆以杜莫为耻,因而待其弱冠之年后便将其逐出了门府,令他自讨生计。自此,金门琉瓦间少了位世家子,人间却多了百千数的新奇花木。

      而其中最为人推崇者,莫过于杜莫以北海红土培植而出的“绣面芙蓉”。绣面芙蓉其色银朱,花若人面,艳丽奇诡,只是极不易存活,即便杜莫令不下十数仆役日夜照看,一年也只得十株。

      望郡郡守梁禹闻听白皎素爱种养奇花异鸟,便不惜以千金之价自杜莫处购来三株绣面芙蓉献予白皎赏玩。

      白皎得之果然喜不自胜,将其以黄玉长盆栽种于内室窗案之上日日品鉴,若是发觉其花叶被有不懂人世风雅的鸟虫不慎啄咬几口,她都要招来照料花植的一干侍宦轻斥一番。

      而此刻,那原被幽怀阁的主人放于心尖的绣面芙蓉竟是已被薅秃了大半,红绿碎散满地,正被其上来回踱步不止的人踩来踏去。

      林筠歪斜在南窗下的美人塌上,用纱帕轻掩着口鼻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浅浅抬眼扫过室间其他几人,最后将目光落到那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焦躁几分的白皎身上,语气不咸不淡地叹道:“头都要被你晃晕了,坐下歇息片刻吧。”

      白皎恍若未闻,黛眉紧蹙,脸上盈满了焦躁之意,“六殿下意外受伤,陛下原本只是处置了猎场值守与一众随侍,便连裴少将军也不过只挨了顿廷棍便被放回了侯府。然而夜中三殿下来去两遭后,陛下却是将长明宫上下尽数押进了方圆司,这其间必是生了什么变故。”

      “你也说了,被押入方圆司的人只有长明宫中人,说明今夜的干戈并非因凶兽一事。”林筠拿起手边矮案上的浓茶浅呷了一口,顺喉而入的苦涩味道让她忍不住轻皱了下眉,一边抬手使身侧侍立的宫侍再去熬煮一壶新茶,一边继续劝道:“就算生了变故,也与我们无干,你又何必如此心忧呢?”

      叶闵性子木讷,不善言谈,此刻听得两人言语实不知该如何回应,因而只在侧小声地附和了一句,“是、是啊。”

      叶闵自顾沉默便罢,这么蓦地一开口倒是弄巧成拙地勾起了白皎心口的郁结,她不由得疾走了两步,凑近叶闵小声骂道,“你不是说那蓝狐先天不足,且性子柔顺从不伤人,怎么它一见到六殿下,就将人惑了个神志不清?”

      蓄意谋害皇子罪连九族,叶闵闻言惊得几乎自小凳上跌坐下来,话未落地,女子脸上就先添了几道热汗,“家兄特意将蓝狐放在身边养了月余,确保万全后才将它送入都中,妾实在不知那蓝狐为何会突然这样,夫人千万明鉴!”

      “说来也确实奇怪。”林筠面露思索,“就算这只蓝狐有致幻之能,可六殿下的修为远胜裴少将军,为何当时受影响的却只有殿下?”

      一边的叶闵被提了醒,自以为想到了事情的关键,忙述道:“蕙幽公主曾与妾说,六殿下被众人从井道下救起时,额头有一处明显的伤痕,会不会是因着这个缘故才、才......”

      “有一分可能吧。毕竟六殿下非是如你我一般的寻常人,除非恰巧磕中了什么要紧的穴位,不然的话,这点儿小伤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林筠抬手取过宫侍新盛的热茶,淡淡开口。

      就在几人说话的间隙,一声击柝之音穿过苑庭间的重重雾霭倏忽而至,其音清旷明远,便连被锁束在窗边金丝悬枝上熟睡的蓝喉金刚鹦鹉都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挪动了下自己胖墩墩的身子。

      “五更天了。”林筠缓缓将只残留了几片褐色茶胚的杯盏放落到手边的矮案,素颈微仰,透过窗扉轻瞥了眼外间依旧浓沉的天色,再次疑问道:“你到底在心忧些什么?”

      白胶攥了攥手间早已被她折磨成一团皱布的丝帕,脸上忽然现出了一抹颓然之态,原本挺直的肩膀也蓦地耸拉下来,似是有些泄气,“你可还记得,去年灵烟节庆前,陛下曾携部分宫眷及子女前去西郊千慧宫小住躲暑?”

      千慧宫本是前朝孝帝为当年荣宠正盛的淑美人所建,自魏淑死后便就此荒废,至秦琰即位后才被重新返修,以作皇家夏日避暑时的宫苑之用。

      彼时林筠已位至美人,自然也在西郊避暑一行之中,只是她一时想不通眼前人为何忽然提及此事,不由得面露疑惑,“自然记得。”

      “千慧宫傍水依山,尤以一处白荷池最为奇绝,当时某夜闲来无事,我便携了宫人前去游赏,凑巧见到有几个老嬷欺凌一个哑巴宫侍,我见那小宫侍实在可怜无依,便将她带回了幽怀阁。”白皎提指捏了捏眉心,面上的忧虑更深了两分。

      禁宫园庭百顷,只是林筠素来懒怠走动,除却自己的居所,平日间往来最多之处怕是要数白皎所在的幽怀阁,因而白皎稍稍一提,一个身形瘦弱矮小的少女便立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是那个’哑奴’?”

      白皎点了点头,继续道:“这次的谋划我原以为需得使些手段才能让六殿下就范,可他却应得利落。哑奴耳力惊人,我担心六殿下阳奉阴违,因而特意在数日前将哑奴送去了长明宫,好让她能从旁监听。若哑奴受不住拷问将事供出,岂不是糟了。”

      叶闵出身微贱,又文武不通全无长处,能在宫中一片豺狼间苟活至今,大约全赖于她那既胆小又软弱的性子,此刻骤闻噩耗,不由得两股战战,“这、这可如何是好?”

      见叶闵如此鼠辈作态,林筠脸上闪过一丝厌恶,“若无凭据,便是方圆司也不可滥施酷刑。”

      林筠与白皎虽非闺中密友,在宫中数年共谋也着实算得上是“狼狈”之交。而与白皎的短视少谋不同,林筠长于揣测攻心,她深知此次白皎之计实在荒唐,成败是小,若因此见恶于秦显才是大。

      “天色不早了,不如你先暂且歇息,等到天亮后熬些通经活络的药粥给六殿下送去,到时再趁机向他询问今夜的事。”林筠提醒着。

      白皎在屋室内走走站站了小半宿,心里提着的气陡然一松后,便顿觉腰腿酸软,连忙快走几步跌去榻上,愁眉苦脸道:“陛下曾经明令宫眷不得擅入长明宫,我怎么送?”

      “今时不同往日。”林筠语调和缓低柔,不见半分强势,却莫名给人一种奇异的成竹在胸之感,“六殿下伤成这样,你身为养母,前去探望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怎算得上‘擅入’?连阁主不通人情冷心铁面,可奚氏与白氏是数辈的姻亲,三殿下会卖白氏几分薄面的。”

      数次被拦截于长明宫外的窘状自记忆间浮现,白皎理智上虽明白林筠所言有理,心中却还是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了一阵混乱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身着缃色纱裙的女子连跌带撞地跑进屋里,她似是在行动间不慎刮坏了衣裙,大块的破损裙摆拖拉满地,于是在一个慌急的迈步之后,话还未言一字,人便已狼狈地扑倒在地,磕出了满嘴的血污。

      白皎虽被吓了一跳,却也认出了来人是自己派去盯着长明宫的女官,连忙招呼宫侍们将人自地上扶起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女官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扶跪起来,来不及检查自己被脚下地板创断的门牙,只急声回道:“六殿下他、他他疯了!”

      白皎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听清楚女官支支吾吾的答话,“什么疯了?”

      “把话说清楚。”林筠无疑是众人之间最镇定冷静的一个。

      女官似是一路被人撵过来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是颠三倒四,“六殿下、半夜打昏了守卫,还疯疯癫癫地说胡话、乱跑,后面来了二十几个追云使才将六殿下制、制住。”

      “你在说什么?”这次白皎听清了女官所言,然而她第一反应却是不信,“怎么会疯了?”

      “可是你亲眼所见?”林筠急声问。

      地上的女官终是捋顺了自己的呼吸,“事出后,三殿下便下令将长明宫附近的宫道都警戒了起来,奴婢不敢近前,这是多处打听得来的消息。”

      女官之言实在天方夜谭,白皎尚在兀自犹疑消息的真假,一边靠坐的林筠却已下了决断,“走,先去看看。”

      白皎还没来得及多言一二,便被林筠拉着手腕起了身。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屋室。春夜寒重,庭苑中浓郁不散的夜雾尚夹杂着恼人的凉湿,早有宫女提着灯烛握着厚衣侍立廊间,见状赶忙迎上前去将备好的狐氅披到主人们的肩头。

      而就在此时,晦暗难明的夜色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此声与之前女官足下的慌乱不同,来者步履齐整有序,而其中更是间歇夹杂着兵甲摩擦相撞的“锵锵”之音。

      瞿郡白氏三世军侯,白皎虽不似族中兄弟一般承袭了好武喜战的家风,于文采也实算中庸,却生来是个大胆之徒,此时渐行渐近的兵甲音反而让她难得地镇静了下来。

      “何人夜闯我幽怀阁?”白皎拂袖踏前一步。

      美人不施粉黛,亦是眉若远山,眼若秋波,连颊上的怒意也只能算作添颜加色的华彩。

      “臣厉谦,见过白夫人、林美人。”青年依旧穿着那身昭显身份的湛蓝武服,只是与在长明宫时的素整干洁不同,此刻的衣衫竟是不知自何处沾染上了几片不祥的暗红,所幸血腥气不算浓重,轻易便被此间的花草香气所遮掩。

      浓雾难明,白皎并未注意到青年衣衫上的血污,“司尉大人一朝春风得意,如今竟是都忘了形。我是陛下的妃妾,你竟敢不召而闯。大人熟知宫规,不知会给自己定罪几何?”

      “白夫人恕罪,实在是事务紧急,只得从权。”厉谦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语气间虽听不出讽刺,却也听不出半分歉意。

      “这庭间共栽种着蒌月海棠三十六株,乃是三年前南郑供上的绝品,不曾想今夜竟被大人麾下的放浪无知者撞成了一地残枝。”白皎的视线先自迅速围站了满庭廊的蓝衣司吏扫过一圈,最后则轻轻停落到了眼前青年脚下半踩着的一朵花苞,嗓音凉凉,“若事非大人所言需得从权的要紧事,我可是要找方圆司讨要回来的。”

      厉谦顺着白皎的视线向下,果然见脚下石阶躺着不少残花断枝,约是司吏们的无意之举。

      “臣等都是不通风雅之人,只心急于稽查毒害六殿下的歹徒,不自觉间撞坏了白夫人的心爱之物,实在抱歉。”厉谦退了一步将自己的脚挪离开,同时也似退让一般地三两句将长明宫今夜发生之事透露了出来。

      “毒害?!”白皎惊道。

      “臣深夜拜访,是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白夫人。”厉谦并未回答面前女子的反问,只径自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墨绿封皮的册子。一边低眉翻查,一边询道,“长明宫的哑奴,原是白夫人身边的宫女?”

      忧心了整夜的名字被突然点出,白皎心下立时一慌,手心捏着的丝帕不自觉地绞紧,“前段日子长明宫里有几个宫女放家离宫,我便在身边择了些伶俐可人的填上了这个缺。”

      “伶俐可人?”厉谦敏锐地挑出了白皎的口不择言之处,“那哑奴不仅身形矮小,面上更是有一片极其骇人的烫疤,不知白夫人以为她究竟何处‘伶俐可人’?”

      担心白皎慌张之下再出错漏,一直在旁侧站立不言的林筠上前接下了这个话头,“哑奴面貌虽瑕却性情柔和,口不能言却细致小心,厉大人偏何以貌取人?”

      “是臣落了下乘了。”厉谦弯着嘴角笑了下,并不反驳,只继续问道:“‘哑奴’这个名字,可是白夫人给她起的吗?”

      见厉谦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身上,白皎面上强撑出镇定之态,嗓音却不由得虚张声势般地响亮了几分,“并非。她本无父无母,也无一二长辈,没有人为她起名,久而久之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哑奴’。”

      “她怎么了?”白皎并不隐晦地探问道,“竟值得厉大人亲带了这好些人闯到我这儿来查问。”

      “没怎么。”厉谦不知自身上何处摸出了一根细笔,对着手中那本几不离身的绿封小册勾画了起来,一边姿态随意地回答:“只是觉得‘哑奴’这个名字似乎不太适合她。”

      白皎闻言冷呵了一声,并未自青年的话语中觉察出什么不妥,她此刻胸间尚留余怒未消,闻言忍不住讥讽道:“嫡皇子身边的人,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司尉来指摘?”

      厉谦摇了摇头,“臣不敢,臣只是觉得......”

      说到此处,厉谦故意顿了一下,接着便敛眉收笔,将手上的小册重新塞回了胸前,无人知晓他究竟在刚刚的三言两语之间都记下了什么,众人只见他低头拱了拱手,聚着戾气的眸子被随之投注的阴影遮掩,竟让他显得有一瞬间的温良无害。

      “臣只是觉得,口齿利落、嗓音清亮之人,不该被唤作‘哑奴’。”厉谦缓缓开口,接上了自己的未尽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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