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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烈酒 ...

  •   自窄巷步进长街,越戬头上多了顶染着牲血的斗笠。

      背刀客残破的斗笠挨了万里仆仆,缺片少骨得遮不尽华灯,却堪堪覆住了越戬头顶两只罕异的兽耳。二人前后而行,顶着愈发滚涌的人潮迈近了越戬口描的贩棚。

      辰时将至,坊内家户忙备祀案,街侧行人忙挤好位,关满马羊与人奴的草棚前购者稀零。

      蹲在素色布招下的葛老爹无所事事地叼嘬着烟嘴,在李阙未及开口时便已率先出了价,“一千个钱。”

      江淮地广而物稀,每逢灾年皆需秦都调配各郡接济,或有不及时便只得与民求购。李阙常见自家军师于帅帐内一力战十贾,耳濡目染之下习得了些许议价之能。

      现下老者先声压价,李阙应对亦不生疏,他垂下臂,将身侧少年的瘦脸粗鲁地拨进指尖,说:“常言‘娇奴一万,少幼折半’,怎得在老爹这儿便只值一千?”

      “兵灾呵,”葛老爹轻哼着,在自吐的灰烟里眯起了独眼,“虽说去岁打退了西齐,但西三郡里的丧钱这三年却也是一日没歇,活着的寡妻孤老日子难过,自然就要卖儿卖女。这货一多,价便跌了。

      草棚前的黄木祭案摆着颗刚切的羊头,此刻正淋淋地往青石砖上淌着血,葛老爹伸着黑手接了一把,将那还没凉透的牲血揩了半脸,继续说:“你这小奴儿皮相还成,但身骨太弱,恐怕被折腾个几夜就得瞪眼去了,顶天儿也只能再加三百个钱。”

      “兴衰成败,氓黎承苦。老爹叹的是。”李阙指捏着笠檐,迎着祀案点着的两道黄烛将越戬头顶的斗笠半掀起,“但我这只猫儿,可不是那些随处可买的小奴。”

      毛茸茸的兽耳立进了老者半眯的独眼,李阙观着对方面上徒起的惊诧,嘴角扯了个歪笑,“恐怕老爹需再加三十万钱。”

      葛老爹佝偻着腰背窝在祀案侧,好似庙里神像下一条守龛的狗,软瘫的躯体上唯有一只右眼含神,他用视线将越戬上下扫遍,两手如痒一般搓动了起来,“真是好货!”

      妖族罕见,有价无市,老人死盯着越戬,似乎已浸在了某种欢快的臆想里,“你是只什么种?”

      葛老爹的视线在他的前胸腰腹流连不去,似欲透过单衣窥出皮肉,越戬被盯得发毛,他害怕地避过头,低声回说:“我阿娘是豹子。”

      “能化兽么?”周遭的橙光照清了葛老爹树皮样的老脸,未干的牲血淌在上面,像是道道血壑。

      越戬被老人的丑像骇得后退,他勉力摇头,声如蚊叮,“只有耳朵和眼睛。”

      李阙松开笠檐,重新将越戬两耳藏紧,他低觑着老者满含猥琐的脸目,神色微寒,笑意却不减,“老爹意下如何?”

      “小人苦忙三十日的月钱也只二百,三十万钱实在是个大数。”葛老爹眼转精光,“客要不先去侧边的酒铺小坐一会儿,待小人先去问问我家掌柜的意思。”

      葛老爹拄靠着手握的烟杆起身,高抬手臂指向了长街对侧挂招的盛安酒铺,“若生意成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客就当来这儿白享了顿酒肉宴。”

      酒香浓溢,纵然相隔人潮,又有街侧张张祀案垒牲泼血,李阙还是嗅到了远散至鼻的清冽味。

      “盛都最烈的铡刀酒,一海碗便能使人醉过千秋去,”葛老爹看清了刀客面上的意动,他挥手招着棚边站杵的伙计,张嘴吐了口臭烟,“客请?”

      有敌满备席面,礼请瘪着肚腹的刀客携小豹入瓮一坐,小豹清醒,几要拽烂刀客的袖角,刀客却已被烈酒香诱住了胃肠。

      被招至的伙计顶着张上平下翘的月牙儿面,黑洞似的两只鼻孔随着跑动后的粗喘张阖不停,他堆着揽客惯挂的笑褶,躬身将刀客与小豹引过街流。

      铺门悬着的赭色垂帘将街衢的喧嚣隔成了模糊的杂音,案前酒客的欢闹声随之压上耳道。李阙迈过门槛,在一片哄哄间分辨着伙计速报的食单。

      伙计将杂役递上的素布接在手里,弯腰抹净了二层唯余的一方空案,他将李阙请入座,在周遭的乱声里高声喊问:“客想尝尝哪些?”

      “都来,”伸手将越戬压跪在矮案前的草垫,李阙盘膝与少年并坐到同侧,不客气地吩咐伙计,“摆满。”

      双膝陷进蓬松的草垫,好似被裹进了软棉里,然而越戬却无暇安享这难得的舒适,他挪动着膝头,将自己整个人都紧贴上了李阙的手臂,杞人忧天一般地将颌下两根笠带系成了死结。

      越戬孱弱,外形没半分猎豹的威风矫健,更像只骨瘦如柴的饿猫。李阙看着人,忽然想起了边关那只胆子极小的黑猫。

      去岁某夜,李阙巡毕归营,忽听道侧似有猫儿呜鸣,于是下马逡巡,在堆积的厚雪里发现了一只被冻僵的黑猫。他将猫儿揣回营帐,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暖了一夜。

      万物有灵,猫儿似是在此夜的存亡挣扎里记住了李阙的气味。它踪影难察,却风雪无阻地往李阙帐前叼扔着小鼠,它惧人怕声,却肯仰着肚腹任由李阙揉搓把撸。

      猫儿被营里猖獗的硕鼠喂得毛皮滑顺,抚时手感颇佳,李阙撑面盯着案上的油灯,掌心有点儿痒。

      酒铺客满座,酒菜置得却不慢,盛了整只油鸡的陶盘被杂役端上矮案,扑鼻而上的肉馨立时驱散了李阙徒起的乡愁,他就着越戬净洁的旧衣抹了两手,转瞬成了只食中饕餮。

      旁侧如坐针毡的小豹子亦被近在咫尺的骨肉香勾得头眼俱花,他不敢肖想盘内的好食,只垂目偷盯着案上愈渐高堆的鸡骨,偷偷咽起口水。

      跑堂的杂役貌平身矮,手腿却极灵巧,他泥鳅般速行在喧声里,片刻间便将酒食置满了李阙落座的案上,退时亦未忘替刀客开封启酒,并满酒海碗,“铡刀酒烈,客务要估量着饮。”

      铡刀酒灼喉烫腹,似热蜡划滚直下,在江淮素有海量之名的飞翎将军被昭阳的烈酒辣得粗咳,惹来了一阵周遭座客的哄笑。

      坐在李阙左案的是个身宽腿壮的彪形汉,他细眼宽鼻,又小嘴庞脸,初眼瞧时甚不协调,五官像是被几张碎脸强拼而得。他笑看着李阙,指头捏着根条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喂,不行就别逞能啊。”

      “悠着点儿喝,”又有一客在边取笑,“错过夜里的游神祭便罢了,若是待会儿撒起酒疯来,酒铺里的人岂不是都要被你扰了?”

      语落,众人笑声又起。

      被众陌客这般打趣,李阙却半点儿未恼,他用手背拭净了颌上泄漏的酒液,张嘴呵出了一口热辣的酒气,竟也跟着笑起来。

      李阙似乎并未将此时身在鸿门的险境挂怀于心,越戬却愈发不安起来。

      少年惴惴地盯着李阙将醉人的冷酒生饮半碗,终是鼓胆轻扯了下青年腰上鞶革,不想才张起半条口,随即便被一块小拳大的油肉堵掉了全数的劝诫之言。

      方才不敢垂涎的好肉被塞满了整嘴,越戬舌上的味蕾几乎被激得炸开,他怔大了笠下的两只兽眼,涎水顺着开张的嘴角缓缓落到了膝头。

      瘦弱惹怜,润显可爱,少年两颊鼓鼓,像只嘴巴塞满食粮的花栗鼠。李阙被逗得轻乐,忍不住伸手在越戬下颌处拍了把,打趣道:“不嚼光舔,能咽下去吗?”

      拉开的下齿被外力一掌拍阖,能将人手咬穿的尖牙轻易撕裂了烹得软嫩的骨肉,佐料齐全的汤汁挤进食道,越戬的舌间胃腹皆被陌生的刺激所充斥。

      小豹子叼咬着肉,半晌才回神般地咀动起双齿,他并拢的膝头不再滴上涎液,却多出了几点新酿的热泪。

      李阙正忙于嚼骨撕肉,听身侧没了咀声,便捏了一根新摆的羊腿欲再投喂,不想却在烛辉里捉到了两滴前后坠下的水光。

      “怎么又哭?”李阙没能立时感同到食肉的小豹子初次开荤时心生的复杂情绪,在对方突来的哭泣里费解又头疼。

      越戬用指擦着泪,很快将自己从豹子揉成了只红眼兔,他从笠上破损的缝隙里看向刀客,神情微赧,“太、太好吃了。”

      李阙一怔。

      飞马关的苍穹纯净广阔,卧满军奴的马棚里拥挤恶臭,李阙嚼着自家阿娘偷偷塞到手里的干肉,自觉尝到了世间最馥郁的吃食,他不肯独享,于是将余剩的几粒全数喂予了阿娘。

      彼时数九寒天,敌阵深地,薄衣乱发的清癯女子倚靠在马棚一角,在肉香与臭气中泪如雨下。

      李阙迟迟不语,越戬心中不由发慌,刚欲致歉,掌心却忽地一烫。

      将羊腿塞给身侧的哭包,李阙回身继续朵颐起来,他似乎已经从不堪的旧忆中脱身,神情无悲无喜。

      遍亮的黄烛将刀客深刻的侧面照得清晰如线,越戬抬眸盯了会儿,随后不知思及了何,躲藏般地将头重新埋进了笠下的暗影,片刻后方才音调低低地道:“多谢您。”

      李阙仰颈饮尽碗酒,在呼出的浊气里又笑起来,“好酒好食,今夜足矣。”

      酒铺的食厨不省火炭,半臂粗长的羊腿被烧烤得焦脆香溢,只惜越戬常遭饥饿的胃腹一时难多进食,他啃净了羊腿,也打了饱嗝。小豹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指腹蹭了下嘴角,余光无意窥进了方才接引二人的伙计。

      伙计靠立在木梯转角,在觉察到越戬投来的目光后抬首,丑长的扁脸咧起笑来。

      那笑谄意不再,凶戾尽显。越戬一慌,急忙去拽身侧刀客的衣衫,却不想耳中一声震响,对方竟循着他手扯的力道伏倒了下去。

      李阙似是醉了,他面倒在狼藉的杯盘,额头撞碎了一只案上的黑陶碟。

      越戬不由悚然,难得大胆地扒住李阙的耳朵呼道:“您快醒醒!”

      案侧忽有人笑,“外乡人不知铡刀酒烈,竟已大醉。”

      越戬闻声抬头,只见周遭原哄闹的座客说笑已止,此刻皆伺盯着自己,目里的垂涎几近无遮。

      彪形汉率先起身,他将越戬从座中拎起,另一手猥琐地掐上了越戬的细腰,“这小脸,我看足能卖上百金。”

      座中有人笑回,“岂止啊。”

      伙计顺着木梯上入二层,他瞥了眼越戬,低声吩咐彪形汉:“这畜生来路不明,你带给掌柜的瞧上一眼,赶着今夜的竞宝卖了了事。”

      小豹子挣动不止,彪形汉没了耐性,铁掌直呼上越戬身后,一边粗声问,“那这刀客呢?”

      “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伙计冲着已昏倒在案的李阙啐了口痰,“七娘近天正缺肉料,就把他绑了送去。”

      越戬被彪形汉厚如巨熊的一掌扇麻了半条腿,忍不住哭咽起来,随即被强塞入口的布团堵失了声。

      孟南山罩着旧氅缩在酒铺侧檐的阴影内,他嗅着四方弥漫的食香生血,狼吞虎咽地嚼掉了手中最后一块热米饼,迈步跟上了肩扛越戬出铺的彪形汉。

      这时,远处忽起一阵五弦琴音。

      弦曲铮铮,肖似战音,有人合乐而歌,又有难以计数的银铃泠泠伴响。

      众人循音抬目,只见南方天际烟云正起,数丈高的祭神赤香被数列面涂红血的神兵竖举于道,持兵戴甲的纸木神像在灰雾与明灯内缓缓隐现。

      游神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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