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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杂种 ...

  •   嘈嘈的弦乐淹没了失亲之人的哀哭,高悬的华灯融尽了尸妖鬼怪的恶相,卯时三刻,仅距仙乐街三里之遥的喜乐坊内人潮攒动。

      因近日案事,秦淇并麾下将兵已被盛都的蛇鼠记认了大半,守在茅屋内外的近卫未着易容,为免暴露形迹,明里便只有贴着疤面的李阙跟在了越戬身侧。

      今夜游神祭,除却一毛不余的贫苦户,坊内的男女老幼尽皆着上了节时的彩衣净服,李阙破衣烂衫地行走在华灯下,像个误入繁华的异徒。

      倚在乐坊红匾下的娇伶轻飘媚眼,轻易便在人潮内捉住了一身褴褛的背刀客。

      人群肩摩,乞儿身低骨细,李阙心忧彼此被坊内熙攘的车马人冲散,干脆将少年枯柴般的细手牵进了掌心。

      已对他人虐打习以为常的猫儿徒然被握住手爪,第一反应便是躲逃,然而对方的手干燥且有力,越戬本能地挣了下,只将自己扯得离李阙更近了些。

      越戬是要案的嫌犯兼人证,可他亦是个半大的少年,李阙对孤弱者惯来怜悯照顾,察觉到手中轻微的挣扎,低头又见少年面起的慌惧之色,青年善解人意地松了手,只附耳叮嘱道:“街路拥挤,你自己抓紧我。”

      右手被重新放落,似是不舍那缕余温,越戬空指抓了下,正巧捉到了青年被撕坏的袍角。

      李阙私刑逼讯,出尔反尔,越戬惧他怒他,却又被他后施的宽仁软化着抵触和戒备。

      今夜高灯彩绸飘市,地上十丈软红,越戬仰起面,踩着人群的剪影,在人间的花锦地里看清了刀客凶恶的面貌。

      这时,忽有一片女儿携香的彩袖轻覆在了越戬的发顶,一张陌生的粉面随即出现在薄纱之外。

      娇伶身披华衣,不畏凉地展肩露臂,她从旁侧横游过人潮,在靠近一大一小后踮起脚,向恶面的刀客轻吐了口兰香,“半个时辰后,游神祭便要开始,坊内拥挤,客不若与妾去楼上临街小室一坐,到时凭高观祭,岂不雅哉?”

      横来的娇伶挤占了越戬的立足地,少年被迫像张烙饼一般隔在了两人中间,他被贴近的脂粉香呛得低咳,头几乎要被埋进李阙的前胸。

      似乎已经习惯这般紧贴的热闹,娇伶在如涌的人流里化成了一条戏浪的游鱼,一对俏目在烛火辉映间流光溢彩,美极妍极,她微仰着颈,近乎直白地向李阙邀道:“妾擅丝弦,必让客不忘今宵。”

      水至清则无鱼,人间的花锦地从不缺藏污纳垢的八街九陌,盛都的阴影里实在活了太多见不得光亮的人和物。

      “姑娘的弦曲当是天上乐,只是在下今夜尚有要事,若是耽搁恐怕要惹主家谩骂,恐要辜负姑娘的盛情了。”李阙生于微贱,远比高殿里的尊贵客更懂得天下低卑之人的苦楚,他歉答着,眼中没有半分鄙意。

      娇伶知情知趣,观李阙无心便也不再强留,她飘飘而来又遥遥而去,走时眼波轻转,丝帕轻挑,在恶面却软心的外乡刀客肩上留了一口女儿香。

      李阙被盛都胆大的娇伶撩红了脸,他在人群里长呼一口气,庆幸一般地揉着自己的易容,几条长疤被他搓成了几只攀爬在面的恶心肉虫,把挤在他身周的行人都骇得远了些。

      快被挤成薄饼的越戬此时终得了空隙,他将自己从李阙宽厚的胸膛中拔出,几乎是心惊肉跳地与青年拉开了距离。

      李阙垂头,在华灯下俯见越戬小脸赤红一片,他望着已跃出人群的娇伶,自以为看懂了少年心事,忍不住戏谑,“好看?”

      肌肉放松后的柔软触感还残存在面颊,越戬在弦乐人沸里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努力忆着方才乐伶的娇面,却只在灼烫的头脑间勾出了一片模糊的粉白,他不知如何作答,难得大胆地忽略了对方的问句,只小声说:“......在前面的癸记胭脂右转。”

      少年神情窘迫,李阙轻笑了声,没再追问,只抬目四下逡巡起越戬给出的坐标地。

      三月十七乃是灵烟节前第一场游神祭。每逢此日,秦人会以槐木和黑宣扎出北海各路将军的神像巡游于市,并在街路两旁布下酒肉祀案,以召请英灵自九幽归来人间。

      此刻辰时未至,街侧路旁已摆满了坊内各家各铺所置的祀案。

      一只被绑缚手脚的百斤白猪被四五赤膊大汉高抬过街,在喧哗与嘶嚎声里被扔在了雕兽镶铜的祀案上。

      布此案的人家似是富户,请来宰牲的屠夫刀快力足,一柄尖刀在白猪的咽喉进而又出,鲜活的牲畜眨眼便成了祀案上无生的肉祭。

      猪儿死在闹市,最后听到的声响只有人群的欢闹,它的死血冲破了破裂的动脉,在盛都数不清的灯影中溅上了半空,下坠的赤红洒在了李阙破损的竹笠上。

      李阙下意识停脚,抬指接住了笠沿滚下的牲血。

      大秦十郡今夜皆有此祭,只是江淮物罕,并无昭阳盛况,难得有富户宰猪杀羊,有赐福之意的牲血下总有百十人疯抢。

      李阙仰起面,在满鼻的腥气中想起了秦淇营帐里夜燃的炭堆。

      军辎稀缺时,兵卒受冻,身有军爵的将领们也领不来几颗火炭,于是纷纷以呈报军务为由躲到秦淇帐内取暖。

      熹微的星火迸溅在冬风里,给僵劲的躯体带着一点儿聊胜于无的灼温。而秦都物盛人繁,稀罕的热蜡可彻夜点过,连祭神的牲血都是随处可受之物。

      越戬侧着头,听见了刀客在人群欢声里的轻叹。

      一个三尺高的小女娃挤在大人们长短不一的腿间,与众人一同待淋牲血,奈何实在身短人低,她举酸了手臂,指尖都没能沾上一滴赤红。

      牵着小女娃的老妇并未注意到自家孙女儿快要急哭的小脸,兀自浸在满面的赐福里,正低喃祷着什么。

      小女娃观此时人群皆染牲血,独她一身洁净,嘴巴一扁便要酝出泪来。

      就在此时,一根覆着牲血的长指忽地抹上了她的面颊。

      李阙揉了把小女娃的软发,收指笑道:“千灵将军赐福。”

      牲血尚余烫意,热熄了她未下的清泪,小女娃还不懂这世间惑人的美与丑,她昂头看向疤面刀客,瞬间因颊上的血渍雀跃了起来,用缺牙的嘴巴跟着众人一齐欢呼:“千灵将军赐福!”

      斗笠上的血滚个不停,再抬指时又能接来半掌,李阙扬着血手,低眉时又捉到了一个埋在人群中的洁净人。

      越戬的目光还黏在女娃颊边新添的血痕上,并没有注意到身侧袭近的红手,待他回过神来时,下颌已经被刀客捏进了掌中,随即眼下一烫,他的面上多了一道与小女娃一般无二的牲血。

      游神祭上的牲血是千灵将军恩赐万民的福佑,却是越戬第一次挨受官杖的因由。

      记忆里的耻辱与痛苦随着面上的温烫泛出,几乎让他在热闹中战栗起来,他不敢擅自擦去,更不敢就此领受,“我、我是贱民,不能沾染牲血,否则......”

      “嘘。”李阙在少年张阖不停的唇口立起一根手指,“千灵将军赐福于北海列国的信徒,不分高低贵贱。”

      命运不公,五岁的小女娃能跟着自家阿婆在盛都坊市祈福观祭,五岁的越戬却只是个被奴贩培育出来的杂种,蜷在铁笼里靠着一点棚顶漏渗的雨水和阳光苟活。

      而李阙公允,愿给身侧两个小儿接来同等的福佑。

      收买君子,需晓以大义,论以家国;收买小人,要黄金万两,高爵厚禄;可收买一只伤痕满身的流浪猫儿,几条夹板,一道牲血,足矣。

      越戬垂下头,用手背摸了下面上发烫的红痕,在迈步时踩到了刀客的影子。

      前月平乐坊血案死伤无数,癸娘得身侧忠仆护佑侥幸脱逃后,便被廷尉府收监查问,其手下坊铺尽受查封。此时街上各铺门庭若市,唯有癸记胭脂闭门在此,甚是扎眼。

      李阙身高目远,抬眸一望便瞧着了这家横悬红匾的闭门楼。他臂护着越戬,在粘稠的人海里缓慢游行,用了十数息方才拐进了癸记胭脂后的窄巷。

      巷道窄而深,日间的烈阳没能烘干石板缝隙寄存的夜雨,李阙顺着巷子前行了几丈,两只靴底便已沾满了泥。他踱了下腿,足下的震响惊走了一个窝靠在柴堆的乞丐。

      越戬双目畏光,仅在黑暗中敏锐超常,他躲着脚下的水洼,瘸拐地紧跟在刀客身后,隔着额前垂下的碎发视勘着巷道内的每一个活物。

      人群皆集聚在坊内游神的祭街,供以穿行的巷弄内此刻行人稀落,越戬很快便目寻到了一处可供密语的死角。

      只是他实在生疏此事,紧张之余脚绊了巷内的碎石,不仅没将刀客顺利拉扯进墙角,自己反先撞上了一边的粗墙。

      李阙收了自己踢石的脚,一只手便制住了越戬两把细腕,他将人按在自己与粗墙的夹缝里,低声迫近,“这是想干嘛?”

      这个姿势太糟了,他被箍着手和脸,像是方才街侧被绑上祀案的白猪,越戬不敢去看李阙此时的神情,“我、我能将您要的人引到倚帐坊,但我有条件。”

      “昨夜不是已经谈过了?”李阙掰过少年的下颌,语气微寒。

      颊上的青紫贴在粗糙的石墙,刮得越戬有些痛,他垂着眼,在压制下生出了惧意,口中却没有退步,“昨夜和......那位大人,今夜和您。”

      “一件事收两家财,”李阙砸舌,“这么贪心,不怕有命拿,没命花?”

      像是没听懂刀客的隐喻一般,越戬小声说:“不敢收大人们的钱财,只想向您求一条生路。”

      “生路?”李阙轻挑眉梢。

      “我知道自己所犯乃是重罪,不敢恳请饶恕,只想求大人们念在我将功折罪,能够从轻发落。”越戬在阒寂中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身体抖得不像话,“我甘受刑罚,但……不能致残。”

      私传宫闱密事当论极刑,剜眼断腿已算轻减,可对于街衢的乞儿而言,此刑之苦不啻于当堂速死,况且越戬仅是个不知内情的递信人,这般量罚着实过重。

      李阙早在少年连珠的清泪里生出了恻隐,只是他拿不准此事能在秦淇手里求来几分宽恕,只能道:“我保证会为你尽力求情。”

      李阙的保证太虚,给不了越戬任何安全感,他鼓着胆子抬眼,盯紧了刀客眼内的黯光,低声哀求,“那......剜一只眼,断一条腿,行吗?”

      少年的小脸堪比李阙一掌之宽,握在手里轻飘得像摸着一只猫儿,李阙低头觑着越戬在颤抖中逐渐惨白的面色,片刻后还是输给了这副蓄着泪池的可怜相,“......行。”

      越戬掩不住情绪,他仰起脸,青紫斑驳的颊上一片喜色,“谢——”

      “先保住小命再谢吧。”李阙抬手捂断了少年未说完的谢辞,正色道:“说说今夜的计划。”

      身上的钳制被解开,越戬却没有第一时间从刀客与粗墙间的夹缝中脱出,他将自己在墙面上翻了个身,双手捉住了李阙腰间的鞶革,厌光一般地用刀客挡着窄巷尽头的灯烛,小声说:“巷后的街市上有一个贩售牲畜和奴隶的草棚,那儿的管事是鲁秋兴的亲信,左转再行三百步,应该就能在草棚边寻见他,跟他说您有好货。”

      鞶革被拽得有些勒腰,李阙有心拨开越戬的两手,却在皓月的辉光里看到了少年微微翕动的长睫。

      越戬在紧张。

      李阙盯着少年消瘦却俊秀的小脸,在巷后越发喧闹的哄杂里明晓了越戬所言之意,他思忖着,很快抛出了一个疑问,“昭阳百万众,身入贱籍的奴仆便占两成,其中容貌姣好者虽数少却并不算稀罕。贼首谨慎,现下都内风声鹤唳,他怎会轻易——”

      喉头存而待发的话语被骤生的惊愕打断,李阙瞳孔微张,在越戬头顶骤现的两只兽耳里没了声响。

      数万年前,山林湖海之中常有兽类得造化之孕而成妖化人,它们一身两形,又各多禀赋,其族强盛时乃是堪与仙魔两道共并的逐鹿者。然而沧海桑田,如今人兽异形的妖族早已沦为供人买卖烹杀的牲畜一流。

      越戬便是被求谋暴利的奴贩用一头残损的豹妖繁育而生。

      “我不知道那管事的名姓,众人一般只唤他‘葛老爹’。他年纪看着大约有五六十,瞎了只眼,穿着双露拇指的旧草鞋——”

      越戬扬起面,两只猫儿般的竖瞳映进了月色里,“我价昂,葛老爹做不得主,或许会派人先去询问鲁秋兴的意思。到时就算不能引他去倚帐坊,也能追踪到他藏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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