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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晴光 ...

  •   盛都连天风雨,今日终是迎了一场晴光。

      乞儿们的茅屋在昨夜的恶天里五面吹寒,此时却成了个四方透亮的暖地。李阙怀抱着上兮刀,仰靠在茅屋里撑顶的粗木柱上,被投落满身的霞色照去了一身春寒。

      江淮四季寒湿,春夏时亦多凄风寒雨日。种进耕田的禾苗被冷气扑得不肯长,戍卫城关的江淮将士也总被春日的寒天冻得手脚发麻,长在艰地的飞翎将军还从未窥见过如此这般的暖浓春光。

      李阙微眯着眼,像个被烘融的糖浆一般黏在背靠的立柱上,被屋内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拽回了愈渐昏慢的思绪。

      李阙性情良善,兼之有一副与自家大帅一脉相承的软耳根,昨夜秦淇驱马离开后,李阙便在乞儿们的哭求声中取了席上病乞的脉案,差着留守茅屋的近卫往江淮王府取了副新药。

      府医姓石名原,本是个滥竽充数的游方医,当年落拓盛都时被秦淇巧遇道中。秦淇慷慨,虽猜出这赤脚小医大约是技艺堪忧方至饥寒若此,还是将人以医者之份邀聘入府。

      近年王府主位空置,成日间便仅有十几役仆在此维护整净,石原闲来无事,便精研起自家师父遗留的医册古方来,多年勤学之下,已非当年吴下阿蒙。

      几月前秦淇回都,石原有心报还当年秦淇救助之恩,怎料对方健如奔牛,石原将青年的左右脉息细细摸尽,都未能摸出一疾可供施展,只得拎着医箱怏怏而归。

      而茅屋病乞旧伤垒新疾,已在旁闲待多时的石原总算有了可展医术的病患,激动之余术技更进,一方苦药熬上,竟将这半入黄土的病乞拽回了人世。

      小攸在草席上半睁着眼,已然自昏睡中回醒,堆挤在她旁侧的乞儿们面露喜色,他们碍于茅屋内立着的官吏不敢高语,只轻声雀跃着,像是院外枝桠上一群叽喳着春光的灰雀。

      “小攸,感觉身上好些了吗?”跪坐在病乞肩侧的落蕊见她双唇干裂,连忙轻手将人扶靠到自己怀里,拿起一边的破瓷盏给她喂了一点儿凉水。

      数日之前,有一腰携玉剑的蓝衣客纵马闹市,撞翻了三四老农的贩果车,一时瓜果滚满街,过路者纷纷弯身疯抢,小攸仗着自己人小骨瘦,钻着人群的缝隙捡拾了足足一整怀兜。不想回坊路上撞着了惯在城西作恶的七八地痞,被抢霸了瓜果,又踹碎了肝胆。

      现下她虽被府医一副猛药强续了小命,但内外伤尚在。小攸艰难地动了下身子,觉得自己手脚痛,肺腑痛,连刚过了凉水的嗓子都痛得她几乎要溢出泪,可周遭的伙伴尚在因自己的转醒而欣悦,她不肯见众人失落,于是假言道:“落蕊姐......我......觉得好多了......”

      小攸演技惊人,乞儿们闻言纷纷松了口气。

      落蕊在破窗侧漏的昏光里露出了两排漂亮的白齿,整涂满脸的干泥都被她扬出的笑容扯掉了几片,“那就好。”

      她细声安抚着,“小攸放心,越戬给你请了一位好厉害的大夫,定然能将你治好的。”

      乞儿们生长在豺狼间,对危险的人与物敏锐得过分,小攸已经在眼角的余光里窥到了外间立着的生人——立在屋内东侧的三个青年身形高巨又虎背熊腰,而正中靠柱抱刀的络腮大汉面恶而眼厉。她偷抬着眼,看不出哪个是“好厉害的大夫”。

      越戬是一屋乞儿的主心骨儿,小攸抬指轻扯了下身侧少年的袖角,一对雾蒙蒙的小眼睛里带了些许询问。

      越戬安抚般地揉了揉病乞脏枯的发顶,低声说:“大夫没来这儿,不过他已经看过了你的脉案。你只要按着这位大夫的新方吃上半月,就能药到病除了。”

      医贵药昂,开在市坊间的医馆是乞儿难踏的销金窟,小攸不由有些慌急,“越戬哥......不......不用再买药了......我歇两天也就好了......”

      茅屋四壁无陈设,金贵些的杂物都堆在草席的角落,落蕊伸长了臂,用小指勾掉了上面罩蒙着的掉色花布,引着小攸看过去,“药已经都拿在这儿了,别担心,我们没赊欠,是——”

      少女语气挺顿了一下,忆起了茅屋里的刀客沐在昨夜残烛中的凶面,像是在害怕,她将怀里的病乞搂得紧了些,“是大人们赐了药。”

      案急务重,常无暇饮食,充饥的糙饼是秦淇麾下近卫的随身常备之物。但近日奔波无休,近卫携着的食粮只耗不补,及至昨夜时已所剩无几。

      孟南山自夜饿到日,被辘辘的饥肠消尽了耐心,此时听乞儿们絮声交谈不止,忍不住催促,“昨夜你哭闹着要我们先救治你的病伙伴,现下她已醒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青年的语气凶恶得过分,草席上的乞儿们被骇得纷纷闭紧了嘴巴,像一堆初生的小鸡崽似的在越戬身周挤成了一团,而瘦弱的少年则被迫当了那只老母鸡。他自草席上起身,用完好的右臂将受惊的小崽尽数拨到了自己身后,看过来的目光既提防又畏怕。

      李阙被盛都的春霞晒得昏然,他在同僚的恶声里伸了个疏筋的懒腰,在落臂时对不远处的少年勾了勾手指,“过来。”

      “大人......”身家性命尽皆系与他身,越戬不敢不从,他跛着走近,在跪倒时面上已有了惧色。

      “想好怎么将那贼首引来了吗?”此时李阙已无需再扮红脸,他恢复了一贯待人接物时的温和,对低微的乞儿亦是耐性得紧。

      “今日是三月十七游神祭,”扭断的左腕被高低不稳的腿脚坠得生疼,越戬痛喘不止,嗓子更哑了些,“喜乐坊的万合楼是城西规模最大的竞宝场,鲁秋兴是都里贩人卖奴的大商,他今夜也许会在这里现身。”

      秦都坊间不禁商售,喜乐坊是城西仅次于西市的贾贩堆聚地,日间夜时总车流人涌,今日逢节,想来当有万人空巷之状。

      孟南山蹙起了面上两道粗眉,“去岁时,鲁秋兴便已是官府四下缉拿的贼盗,近月又成了‘鬼怪’案的嫌犯,通缉令已经贴满了盛都的坊市,就算他今夜现身在万合楼,不易容乔装也会隐在暗处,你到时如何在这人山里寻他?”

      “我有办法。”越戬轻声答,“请大人们稍等,我去准备一下。”

      秦淇并非滥杀之辈,昨夜时三人的唱和不过是一番虚吓,即便越戬不应,茅屋的乞儿们亦不会无辜被累。此刻越戬明显想卖个关子,李阙不好再行逼讯之事,垂目欲应,却无意瞧到了少年袖下的断腕。

      昨夜被翻折的手腕尚未得到医救,细瘦的腕骨此刻已经肿成了馒头大小,好似一只寄生在少年手臂的囊球,恶心得不成模样。

      李阙蹲下身,将越戬的断腕拿在了掌心。

      “大人!”曾历的锥心之痛瞬浮于脑,越戬下意识挣动起来,然而对方的手掌施着力,他的断腕被牢牢钳住,几乎丝毫难动。

      李阙用另一只空手查看起掌中的断骨来,在抬眼时瞧着了少年瞬间白了两度的小脸,他并未立时解释,只是忽然向人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句,“你可知列国间最俊的儿郎是何人?”

      越戬还浸在昨夜的痛楚里,闻言一愣,注意力被迫从手腕转移向李阙的提问,“......列国间最、最俊的儿郎?”

      靠在窗侧的孟南山看出了李阙意欲何为,他转头扫了遍身处的破茅屋,最后将视线落到了棚顶一处陋损的缺洞处。他伸起臂,轻易地便自其上掰下了几片细木板。

      孟南山用插在靴子里的短匕刮净了木板上的毛刺,踩着地上落斜的霞光走近两人,说:“答上来有赏。”

      盛都的乞儿日夜与蛇鼠同流,不知天高地厚,不踏玉门高堂,瞧着过的最标志的一张面便是西市贩面的柳七娘。昨夜之前,此间界的豪杰美人还仅活在市井小民的口耳中,与越戬毫不相干。

      越戬在暖日里生生苦想出了一层额汗,终是在孟南山迫近时的黑影中思及了某个盛名之徒,“是公、公子显,唔——”

      锥心的刺痛自腕骨处炸开,快速滚动的喉结将本能的痛呼自胸腹中送出,却又被一只捂在口鼻的厚掌尽数堵下,越戬的哭声在齿间翻滚,最后尽数化作了滚滚而下的热泪。

      孟南山捂按着越戬,弯身将细木板伸给了李阙。

      “答错了。”李阙将掌上的断腕接正,垂手撕了自己一片袍角,“这列国间最俊的儿郎——”

      征战多伤病,将士们皆是半吊子的骨伤医,李阙取过细木板,用袍布将它们夹在越戬的断腕处,继续说:“是我们江淮的小魏将军。”

      说来奇怪,人处微末时,似乎身周尽是恶人与恶事,而处得意时,周围却又莫名充斥起了数之不尽的笑脸人。

      于是世间便有了一颗救饥的窝头换来一人以命相报的荒唐事,又有了于万里外投奔发达远亲的荒唐人。

      越戬生来十四余载,已在这人间界的苦海中尝尽了身痛与心悲。

      幼时他是无父的杂种,在遍布屎尿的铁笼里活得不像个人,及至后来终是逃脱苦狱,他又成了盛都里烂泥般的乞儿。

      乞儿无用,连夹带着利益算计的收买都罕有人给予。

      越戬跪缩在二人重叠的阴影中,在垂眼时看到了李阙右手上被他咬出的牙洞,他握着自己被打上夹板的断腕,神情有些无措,又有些不敢置信。

      悍勇于野的飞翎将军平生仅有两惧,一惧秦淇,二惧人哭。乞儿疼出的泪珠“噼噼啪啪”个不停,濡湿了他尚带田泥的靴面,李阙盯了会儿脚上的泪污,忍不住抬指擦了下少年的眼角,“我说,你也太爱哭了吧。”

      青年指腹温热,越戬瑟缩了下,在这抹带着热阳的烫意里察觉到了一点温和的善意,他慌张地蹭起自己的泪面,眼里的无措更浓了些,“对、对不起大人,我......对不起......”

      抖掉了双手上的湿泪和木屑,孟南山弯腰将短匕归鞘,在起身时拽住了越戬的后领。

      孟南山身高九尺,肌肉虬扎,细条的少年在他的衬托下活像只干瘦的小猫,他扬着臂一路将人拖到茅屋两扇闭着的烂门前,漠然开口道:“给你两刻时间,再敢叽歪墨迹,老子就先从屋里挑着宰一个。”

      青年拖拽的动作算不得粗暴,却还是让浑身是伤的越戬轻痛了一场,少年跌在门前倒吸着凉气,不敢在原地多耽,支起四肢迅速钻出了屋门。

      茅屋疏漏,人立屋内也可窥院。李阙偏过头,从破损的窗棱里觑到了越戬弯身揉腿的模样,奇道:“你不是前年才生了崽儿么,怎么当爹的人性子还这么凶?”

      “嘁。”孟南山歪了歪嘴,看着有点儿像被戳中了痛脚,“因为老子生了个混球。”

      孟南山生自江淮郡中声名煊赫的巫医世家,却因其生母低贱之故不得家族看重,与府中奴仆一般残喘长大。所幸他身具天资,性情亦不缺坚韧,从军后,凭靠着腰间两把弯刀挣得了秦淇亲兵副统之位,娶来了年少爱慕的女儿。

      平初初年时,孟南山喜得长子,难得阔绰地遍邀亲朋,在食价不菲的茴香楼里为自家小儿摆了桌周岁宴。

      不想小儿奇葩,抓周时不摸刀兵,又手扔书卷,最后只捉了只女儿金钗入手,将孟南山一张喜气的红面当众气得泛了绿。

      蓦地忆起旧事,李阙忍不住低笑了一声,他没再说话,就着窗外渐低的霞晖继续小憩起来。

      一日的春阳烘干了乞儿小院里凝着的水洼,越戬在门前的干土上支撑起身。

      土泥遮去了越戬苍白扭曲的面色,新伤与旧疾将他足下的每步都变成了赤脚踩刀的酷刑。他咳了两下,在抹嘴时手上擦出了点儿红血。

      春光荣暖,将茅屋内的万里来客晒得满身惰懒,却把饥痛交加的盛都乞儿炫得难以张目。越戬在炽烈的晚日里半眯了眼,几乎蹒跚地挪到了院西的一处石井旁。

      井是枯井,仰赖近日不歇的风雨方才蓄满了水,越戬拿起井沿上搁着的葫芦瓢,跪靠着井壁舀了一瓢浑雨。

      绚烂的赤霞凝进了手中破损的旧瓢,越戬低眉收颌,在泥沙与青苔交杂的浑浊里瞧见了一张涂满土泥的瘦脸。

      越戬初至秦都时正逢梅雨临季,他带着弟弟在街衢间游荡,像两只过街的脏老鼠一般被各路人马驱赶喊打,挨下了一身血痕与青紫,却未求得一处可堪安身挡雨的墙角。

      他们被春日的冷雨淋得透湿,藏在黑臭的狭巷角落互相依偎着发抖,在二人彻底沦为两团冷尸前,他们被结伴归家的倚帐坊乞儿途遇。

      天罡倒反,竟使持金者吝啬,无财者慷慨。

      雨夜后,乞儿的茅屋中多了两个不知自何处而来的外乡少年,而泱泱盛都则又多了两个引人厌嫌的乞者。

      彼时各郡皆在驰援秦西兵事,粮缺价贵。饥者如蚁,本就仰赖赊赏过活的道边乞儿更是无食为继,纵有达济天下者不忍见遍地冻骨恶殍而搭棚施粥,孱弱的乞儿们却也无力护住行善者接济的食物。

      为谋活路,无工无产的乞儿们便成了西市里惹人喊打的小贼。

      而贼偷难当,若是侥幸脱逃便能暂充饥苦,若是一时不慎被觉察揪出,轻则挨上苦主一番痛打,重则被扭送廷尉府受刑。威慑惊人的黑木廷杖只消几道砸下,便能将一个形销骨立的小贼抽得血肉模糊。

      而常受磋磨的乞儿小贼似乎也确比一般小儿更耐折腾些,折扭的骨头能在蹩脚医令人堪忧的接骨术下长合,糜烂发臭的伤口也能在挖去腐肉后重新结痂,他们在命运给予的细小缝隙间谋着生机。

      可骨折可愈,血肉能长,但若被剜眼断腿,又当如何凭生两眼,接续双腿?

      越戬盯着瓢内如镜的平波,在浊水中想象着伙伴与自己被施酷刑的惨象,一直强撑出的自若之态被蓦然破开了一处缺口,被刻意忽视的恐惧与忐忑倾泻而出,很快填满了少年的肺腑和心胸.

      今日落霞远胜朝阳,近乎刺烈的赤光打在越戬单瘦的身形上,在他的身体边沿铺了一层灼火。

      他仰起面,在充斥视线的亮白之中看见了一只浴日的灰雀。一块疾飞的小石自下至上而来,振翅的灰雀短促地哀叫了一声,迅速自半空中坠地。

      破损的院墙外传来了小儿们的欢赞声。越戬垂落头,将短发下藏掩着的后颈露了出来,被灼烫而成的丑陋疤痕暴露在了耀霞之下。

      金乌公允,光耀万物。可苟活之人,从不配享春光。

      越戬跪在石井旁,在四方的监视下将自己一身破衣剥了个干净。

      少年的肤色并不透白,而是呈着一种被风打日晒后的浅麦色,尚未长成的躯体直白地舒展在春光间,随着瓢瓢浊水的浇落褪去了脏污尘诟,像是一条正被剥去浑浊土培的玉器。

      越戬耐心地将自己洗净,随后又在东侧墙角的破坛里翻出了一身洁净的衣鞋。

      新衣上身,泥污褪尽,脏花的小乞儿摇身一变。

      越戬左颊尚带青紫,完好的右颊却是过分惹眼,骨相透出的棱角给他的容貌添了分难饰的野性,将那漂亮的五官衬得没有半丝女气。

      他偏过眼,看见了墙挂的辟邪破镜中映着的自己。

      混迹市坊的越戬常听说书人吐沫横飞,在逼仄廉价的铺馆里述着大陆之上种种“我命由我”的豪杰事。

      可他自生至今,活不由己,死不由己,甚至无暇质问命运是否也曾给予过他半分选择,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活过今日,活在明天。

      并为此,倾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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